第一章金台曦照
民国二十五年初,北平城陷入日军势力的包围圈。
东面是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北面是德王伪蒙疆自治政府;
西北是日军收买的土匪;西南丰台亦被日军占领。
政治危机四伏,经济却达到近十年最好状况。
在这样一个所谓平静年代,
不少人寄寓幻想,
蠢蠢欲动,发挥才智,
妄念创建梦想的宏伟事业。
农历三月,春的气息灌满大街小巷,
和风宛若婴儿娇嫩的小手,柳条鼓起褐色芽苞,天空黑魆魆的,
残星已无力眨眼,柳德昌在大枣树下呼唤:四弟,出来搭把手。
哎,来了!作坊里闪出一位青年,身上系着蓝布围裙,
仿佛河岸上的一棵新柳。这就是柳德昌的四弟柳德茂。
大枣树下,摆放着几只长条白色糕点箱,
两人捧起木箱,宛若肥鸭,穿越门洞,侧身挤出街门,
将木箱整整齐齐摆放门外胶皮轱辘车上。
柳德昌提一提雪青色绸缎长袍,朝柳德茂说:
我去送,告诉两个哥哥,芙蓉糕条必须炸酥上色,
糖稀一定适当,翻炒均匀,甜度可口,彰显糕点特色。
柳德茂仰起他稚嫩的脸庞,
望一眼大哥稍有凝重的眼神,
回答知道了,你也不要太沉重,
蓬师兄那边,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那边指东安市场九芳斋糕点铺;
这不过是柳德茂在无意中说的一句话,谁知让柳德昌听了,
胸膛砰的一声巨响,内里忽忽悠悠就产生一种辛辣的悸动。
放弃誉满京郊的柳记熏干做芙蓉糕是柳德昌的主意;
除了母亲卢蘘荷之外,全家没一个人同意他的主张,
就连柳纛都不同意;老爸柳城还说:
熏干是你爷爷创下的基业,怎么说丢就丢了?
柳德昌也没给老爸留一点儿情面:不是留给我二叔了?
您老不是也没遵从我爷爷的意愿,最终走了自己选择的道路?
他拿柳城学厨艺的事进行对抗,
把个柳城噎得直咽唾沫,别愣眼睛,
晃了半天脑袋说一句:你真是我的儿子!
柳德昌是这家柳氏长子长孙,
他一直要追求那种小康生活,买卖就非得另辟蹊径不可,
何况他已经立志,要像他师傅那样做北平最知名的糕点大师,
拥有糕点铺,让一大家人全部生活在他创建的幸福之中。
望一望青色天空,东面天边一块乌云宛如大嘴巴狗,
卷着尾巴,等待吞噬初升的太阳。
柳德昌胸堂一鼓:这是什么天象?
难道不吉利?
弯腰拉车却没拉动,回头看,柳德茂拽住车辕。
柳德昌问:还有什么事?柳德茂笑了:头一回送货,
还是我和你一起去吧。再说你穿一身绸缎拉车,
让人怎么看都别扭。
柳德昌的眼睛立刻有点潮湿,
四弟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关心别人了。
天色渐明,霞光闪烁,
城楼被明媚天光幻化成西洋印象主义风景画,
兄弟俩就这样肩负着一家人的梦想,
从晨曦出发,在虚无缥缈里表现得信心满满,
准备将自己亲手创制的芙蓉糕,送往人头攒动的东安市场,
让全北平市民都能够品尝到这种又实惠又香甜的美妙食品。
走着走着,一种回忆翻进脑海,
柳德昌被父亲的两臂迷住了,那是仙鹤的一双神翼,
上下一摆,一抻一折,面团变成了一窝丝。
耳濡目染,日夜熏陶,
少年柳德昌手指也有了一些神奇,
母亲做馒头,他揪下一块面团,搓搓挽挽,
变成蝴蝶,放在手掌上扇了扇翅膀,朝着窗外飞翔。
忽听小胡同里传来吆喝声:哎嗨!大小哎,小金鱼嘞!
少年听了心里发痒,抬脚往外跑。母亲连忙喊:
上哪儿去?少年回答:看一眼就回来!
母亲摇了摇头,脸上堆满笑容。
少年回来了,气喘吁吁,抄起面团,左右揉捏,
手里游出一条小金鱼儿来,活灵活现,摇尾巴跳龙门!
父亲看见了眉毛一挑:什么时候偷走了我一大半厨艺?
少年跟着父亲在灶房忙碌,为柏老财主准备寿筵。
衣袖高挽,几乎到胳肢窝。细长的手掌来回游动,
大盆哗哗地叫唤。少年抬头看了看父亲。
父亲正一心一意,雕刻蔬菜。
字模子在胡萝卜片上摁几摁,甩出几个玛瑙样的红寿字。
鲜姜被父亲组合成了山峦,西兰花削成了大树,
柳丁花剪成草,紫萝卜旋成了花儿。
青瓷盘上出现一座花果山。父亲将芋头雕成孙悟空,
胡萝卜片一贴出现猴脸。儿子张大了嘴巴,透露出惊讶。
父亲一边雕刻一边微笑,说:你愣着干吗?
儿子脸红了:这萝卜花真好看,比真花还鲜艳。
真的吗?父亲有些得意。真的。儿子回答。
好好洗碗。父亲恢复平静。我若有您这样的雕刻技艺就好了。
儿子生出一丝艳羡。想学吗?想学。好好洗碗。
怎么?我说真的,您说好好洗碗。
我说想学,您还说好好洗碗。
难道就没别的回答吗?
您又不是赵州和尚。
好好洗碗。父亲,
依然这样回答。
那天夜晚,累散了架的少年,脑袋瓜儿刚一沾枕头,
立刻进入了梦乡。睡梦里,他身上围着一块蓝色布围裙,
胳膊上戴着两只蓝布套袖,指挥一群小伙计,
制作他新创制的一款糕点:金黄色炸条,
包裹一层薄薄的糖稀,糖稀上面铺一层厚厚的绵糖,
白色绵糖上面点缀青丝红丝,
五彩缤纷,人见人爱,垂涎欲滴;
咬一口,尝一尝,又酥又脆,又蜜又甜。
伙计们高兴了,甩出一挂钢鞭,点着了火捻……
噼啪,一阵清脆的鞭炮声惊醒了他,
翻身跳起,爬上窗沿朝院子看,
太阳高悬,照耀着黑枣树,
宛如泼洒了一层金粉,
可是黑枣树下什么都没有。
是哪儿放鞭炮?人家睡得正香。
母亲笑了:不光睡的香,还做了美梦呢。
瞧你那张小脸儿,现在还挂满了笑容。
刚梦见高兴的事,就让鞭炮吵醒了。儿子悻悻地说。
今天,永星斋吉市口糕点铺开张大吉,人家放鞭炮庆贺!
母亲张嘴道出了一个让人艳羡的消息。
哪家?哪家?谁又开张糕点铺啦?儿子追问。
吉市口施芝亭老施家。
说起来,他和你爸还有你,
都很熟呢。
柳城送柳德昌到毓盛斋红炉局拜师,
大师兄就是永星斋老板施芝亭。
什么熟悉,还不是老爸成天叨咕施柳两千年前是本家,
让人听了笑话。可是,柳家是鲁孝公子孙,
施家是鲁惠公子孙,说起来还真是一个先祖。
施芝亭和他的先祖一样,十分了得,
凭借聪慧和乖巧,
五年偷学了全部技艺,
而后开张了自己的饽饽铺。
现在柳德昌已经中年,
似乎还在怨恨当年的爆竹干扰了他的美梦。
柳德昌下意识地反抗头脑里的刺激,逐渐收敛惶惑。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跟在胶皮轱辘车后面。
先是端详一会儿柳德茂的背影,
而后又端详胶皮轱轳车,
跟在四弟身后一蹿一蹿向前跑。
看它那模样,似乎跟在人后有伤自尊,
总想寻找什么机会,窜到人的前面进行炫耀。
没理会,两人拐进朝阳门南小街,又拐进内务部街,
大清朝一等诚嘉毅勇公明瑞的豪宅出现在眼前,
柳德昌瞥眼发现广亮大门变成了如意门,
这世道说变就变,容不得你思考,
不等你明白一切就都变了。
不管你跟得上跟不上你都得跟着走。
如果跟不上,说不定啥时候把你扔进地狱。
太阳升上树梢,胡同里一片灿烂。
前面是国民政府内务部旧址,现在改成了北平市立鸿鹄中学。
青砖石拱西洋门楼,还有敦实厚重铸铁工艺栅栏门,
显得格外高贵与华美。
学生还没上学,校园幽深寂静。
和父亲一样,柳德昌并没读过太多的书,
忽然生发期许,让侄儿们多读书,成为国家栋梁。
四弟额头渗出汗珠,柳德昌想给四弟擦汗。
刚要起脚,却拔不动,不知从哪儿窜出一条大黑狗,
迎在前面。大黑狗前胸宽阔,毛如紫缎,
吐着大红舌头,呼噜作响,
极其威猛恐怖。
柳德茂向南转,大黑狗跟着向南转;
柳德茂向北转,大黑狗跟着向北转。
柳德昌有些惊慌失措,顿了一顿,插到柳德茂前面。
柳德昌马步蹲裆,伸长两条胳膊,护卫着柳德茂。
大黑狗虎视眈眈,与他对峙,还用大红舌头舔了一下长嘴巴。
柳德昌想喊,张了张嘴巴没喊出声来;内里羞愧,
堂堂五尺汉子被一条狗吓住了;定了定神,
朝身后说:取一包芙蓉糕喂它。
柳德茂放下车把,转身打开木箱盖儿,取出一包芙蓉糕。
萨其马虽然松软甜蜜,却不松脆鲜爽,大哥不喜欢。
大哥把感受推及市民,油炸时加强了火候,
让酥条更加脆爽,咬一口沙沙响,
铺一层绵白糖如雪,再铺一层青红丝,宛如芙蓉花开放。
这款糕点,既符合老年人的传统,又贴近青年人的感觉;
当然更适合儿童们的小嘴巴,衔一口沾满唇,甜言蜜语。
柳德昌在地上放了一块芙蓉糕,
大黑狗站起来嗅嗅,脑袋一摏将一整块芙蓉糕吞进肚里。
柳德昌听见欻的一声响,脑壳立刻剧烈抖了一抖。
大狗似乎没咂出芙蓉糕的美味儿,
就又抬头望着柳德昌,黑眼珠炯炯有神。
没招,柳德昌只好将整包芙蓉糕放在大黑狗前面。
这回狗儿没有鲸吞,叼起芙蓉糕一颠屁股,不见了身影。
两人长出一口气。
柳德茂抓牢车辕,挺身起步,果断冲出小胡同,
拐弯时,他发现正对灯市口大街路东,
一座小小的二郎神庙前面,
蹲坐一只怪异石兽,
两脚抓地,一双狗眼炯炯。
柳德茂大惊失色,发梢猛然奓起;
柳德昌望着哮天犬出神,忽然一派金光,
将兄弟俩笼罩在光芒里,全身披金,熠熠生辉。
金光刷刷闪烁,周围一切景物全都看不清楚了,
柳德昌只觉热血沸腾,骨骼戛巴戛巴响,
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不断鼓胀。
柳德昌惊诧万分:听人说,
金光照耀,福运上身,
金台曦照就这么样来了?
沐浴金光,柳德昌挺起胸,
神采奕奕,召唤柳德茂快走。
前面就是举世闻名的王府井大街,
已经有人影影绰绰的晃动。
蓬谦翔幸运,在东安市场开张了九芳斋,着实让柳德昌着急。
他期待那么多年,都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而师弟仅用五年时间就实现了。
这一回他和师弟谈好,
先试销,效果若好,长期代销。
柳德昌要借力九坊斋,一点一滴的积累,
最终开张一家属于自己的全北平最有名的糕点铺。
谁都知道九芳斋糕点美,却无人知晓老板是灵精鬼。
蓬谦翔深得遗传,还没说话,一双黑眼先滴溜溜跑几圈。
先人球,进山伐木,一群美女,坐在蓬草上弹琴,
久观至家,房倒屋塌,询问方知已过数十年。
困顿之际想起蓬草地毯,编织外卖,
竟然一举成名,人称蓬球。
蓬谦翔将先人一切优点发挥极致,
摒弃了先人一切不足,诡计多,嘴巴甜,
还能从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看到转瞬即逝的契机。
柳德昌取出芙蓉糕,双手捧向蓬谦翔,
一股清馨钻进了蓬老板的鼻翼,让他两手簌簌发抖。
上面铺一层绵白糖,如雪一般透亮;
雪上铺展青红丝,
姹紫嫣红,宛若盛开芙蓉花;
白雪下面黄金条,方寸大小,二指薄厚;
宛如从蓝天之下的大草原切割而来的微缩花园,
顷刻之间满屋甜香飘荡,万朵鲜花烂漫!
蓬谦翔伸出长长的手,仿佛五只触角,抓起一块就咬,欻啦,
酥脆香甜,妙不可言。继而神色贪婪,目光闪烁,思绪荡漾。
柳德昌满面笑容,不无骄傲:师弟,感觉怎么样?
抑或羡慕,抑或嫉妒,一个心思从蓬谦翔肚腹升起。
好啊,芙蓉糕的确好啊,可是我……
昨天刚进了师傅的萨其马,
有了这个芙蓉糕,
就卖不了那个萨其马,
叫我怎么办?我的师傅哎!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喊起师傅来啦?
蓬谦翔一声师傅哎,喊得柳德昌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不解所思,不知其行,嘴巴僵硬了,说话结结巴巴:
那,那,如果真是那样,你想怎么办?
蓬谦翔轻松自如起来了,已经答应了你,
现在却要反悔,让我不好意思。
可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我无论如何也要对得起师傅呀。
你说对不对?
什么?让我说……?
柳德昌迷茫焦虑,热血膨胀,顺着脖颈往上涌,
冲得脑瓜哗啦啦响,宛如大火烧开了锅,
脚跟站不稳了,人东倒西歪,
扑通一声卧地。
柳德茂一把没抓住大哥,
蹲在地上哭喊:我的大哥呀?紧紧抱住了头颅。
柳德茂,一路上晃荡着往回走,
大哥瘫在车上没有声音,转回灯市口,已无来时金光闪烁。
不知怎么到的家,大哥腿一软,咣当一声靠在街门上。
大门饱经风霜,黑漆已然斑驳,让人一靠,吱哇乱叫,
只有“善为至宝德作良谋”门联表现得淡定,
母亲踢着大脚片跨出房门,高腔大嗓:
怎么,师弟见师兄就可以大起胆子放下谦翔?
母亲虽然幽默,却没让儿子心宽,反而增添一丝忧伤。
儿子默默地流泪,母亲喊:吃了饭,一起上景山踏青!
景山有五峰,五峰五亭,风格别致。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皇家喜欢看天下,泥丘顺势演变,
长成一座山峦;东西延伸,两端微微向南合抱。
母亲性格坚韧,气宇轩昂走在前面,
儿子跟在后边,愁眉苦脸,
夫虎生儿文炳,凤生儿五色,
母亲胸怀,儿子究竟学到多少?
攀上顶峰,景色悠远辽阔;遥望鼓楼,街巷如丝,
人群如蚁。忽然,柳德昌鼓起勇气:妈……
你们在这里游玩,我到鼓楼看看。
母亲脸上绽开笑容:
不等明天了?不等了,也许那儿有希望。
柳德蕃跨一步:大哥,我陪你去,不信蓝天绿地,
无人认识芙蓉糕!终于把埋藏心底的话儿倒出来。
大街小巷密密匝匝,把个钟楼鼓楼缠绕得神秘莫测,
街道两侧净是大字号买卖家,即使便道也挤满摊床。
小书摊不过一席之地,却是穷学生的宝地,
一套《镜花缘》只卖六个铜板。
摊主显摆,骄傲叫喊,有谁能读懂这本书!
学生一看是通俗教育报,说这么深奥我们谁读得了!
柳德昌毫无心思观看热闹,急匆匆往前走。
走了两步回头看,柳德蕃没有跟上;
回去找,三弟蹲在地上,
一本《检场提纲》捧在手里。
柳德蕃看了几页,知道是舞台检场人员留存备考手抄本,
字体幼稚,却记载了不少好戏,有《混元盒》,
还有《雁门关》《大红袍》《得意缘》,
爱不释手。柳德昌斜一眼,
就在长衫里摸,最后掏出几个铜板,
薄手一顺滑到摊主枯枝样的手里,说一声买了。
柳德蕃红着脸不好意思,笑一笑说大哥,又让你花钱了。
鼓楼弯儿,马路东侧一家酒铺,一盏高挑玻璃灯,
上面浓墨重彩写着“南府苏造肉”几个大字;
一口大锅,热气腾腾;伙计捞出肉块,一刀下去香飘四溢。
过了仁一堂就是桂英斋,北平最有名的满洲饽饽铺。
五开间,朱红楼阁,两卷房加前厦,前后檐,
隔扇门窗,全是立棱花格;木雕封檐板,
刻花卉图案;九条招幌两尺多长,全是糕点模型,
不仅红黄蓝三色俱全,在模型两端,还缀有荷叶莲花图案。
柳德昌看一眼模型,知道供应节令糕点,
就在心里莫名其妙产生一丝紧张。
回头看三弟,却是一脸平静,正欣赏门脸上的精美雕刻。
难道他不懂得糕点招幌,
还是他没把这家糕点铺放在眼里?
这柳德昌要是有三分柳德蕃这样的高傲就好了,
他就不会这么忧愁,他就能看见满街的赤橙黄绿青蓝紫!
掀开花门帘,一脚踏进门店,让柳德昌大开眼界。
店内宽敞,迎面货柜玻璃柜台摆满各式糕点,
大八件有黄酥、大枣花儿、大螺丝缸炉,
小八件有小状元饼、小枣花儿,
还有蜜饯桃、杏、佛手,形俏而酥,含之有趣。
正是春季,柜台上摆放鲜花玫瑰饼,还有鲜花藤萝饼。
柜台前面方砖铺地,擦得锃亮,宛如油石板。
靠窗一趟高背椅;几缕斜阳,满堂光彩。
底色赭红,因南北青松盆景翠绿刚健,既别致又新鲜。
柳德昌看了十分钦佩,
不愧为北平大买卖。
你看这厅堂,布置得别具一格,不但清爽,还充满生机。
有伙计迎上前来,柳德昌连忙拱手,请问东家何在?
伙计轻轻回答:到后边去了,您请稍坐片刻。
话音刚落,货柜旁边,春山绿水门帘,被人挑起,
一位身穿蓝绸长衫,身材挺拔的中年人站在柳德昌眼前,
笑容可掬,细声慢问可是柳家兄弟?
柳德昌一怔:我只听说桂英斋老板来德顺,
两个人却从没见过面,他如何认识我?连忙回答:
正是德昌兄弟,前来拜访,敢问来兄,如何认识柳德昌?
蓝绸长衫把柳德昌和柳德蕃,让到高靠背椅前面,
大手一摆说:先请坐。转身又对伙计说,送一壶茉莉花茶来。
三人坐定,蓝绸长衫这才解释:你我虽不曾走动,
但卢永龙卢老爷在世之时,经常光顾,
也算得上世交了。
今天上午伯母派人打过招呼,
兄弟所来之事,我已知晓,不必担忧。
从大买卖桂英斋走出来,柳德昌颇有些感慨,
原来母亲早就有所考虑有所安排,想到这里心情高兴,
就对柳德蕃说:今天我们兄弟不回家吃饭了,
我请你吃特色小吃。
柳德蕃兴致勃勃:既然大哥请客,
那就拣自己喜欢的吃,鼓楼弯不如地安门脸,
我们到那里去吃怎么样?柳德昌情绪舒畅:随你的便。
路过后门桥和顺居,已接近黄昏,
柳德昌说:咱们吃灌肠好不好?
柳德蕃说:和顺居除去溜丸子炸丸子,就没别的了,
不吃不吃。虽然和顺居菜品缺少特色,但灌肠独冠京城。
洗净肠皮灌而蒸之,内里加脂油,在大号铁铛上,
先截一块脂油擦拭,而后煎之,外焦里嫩,
不仅有蒜汁还有椒盐等佐味,
遥望悬挂铁铛上的灌肠灯,柳德昌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看大哥馋得不得了,柳德蕃就说好了,我们到福兴居吃,
那儿的灌肠最有名。你吃灌肠,我吃攒馅包子。
福兴居在后桥大街桥北,除了灌肠,
春季还有炸三角、炸肉火烧、攒馅包子。
所谓攒馅就是鸡丝木耳冬菜细粉丝掐菜做馅。
攒馅包子需长蒸,因而就有了歇后语:攒馅儿包子——
晚出屉儿。
两人正这样说着,一辆人力车,贴着柳德蕃胳膊肘窜了过去。
柳德蕃吓了一身汗,撅着嘴巴嘟囔,谁这么不长眼睛。
不料那个坐车人立刻扭脸朝后,
老里老气回应,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柳德昌一看是前清王爷载沣,就对柳德蕃说:
蹭你是你的福气!
关于柳氏家族的渊源,并非一般人想象的那样简单。
柳氏虽非大姓却十分古老。唐代大诗人王之焕,
在《凉州词》里唱道: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杨柳春风,曾经撩拨了多少古人的情思与惆怅!
西汉许慎,几乎耗费了一生的精力,两鬓斑斑时,
才完成只有九百秦篆的说文解字。他情深意切,毕恭毕敬,
将胼胝大作献给汉武帝,谁知回报不过区区几十匹布而已。
虽说皇帝没有看上眼,却对五千年华夏来说不可或缺。
因为有了它,华夏的文字长河才避免了断流。
千古一书说柳小杨也,有人考证,
羌笛何须怨杨柳,
指的就是这种细柳。
柳德昌坐在院子里,
借着夕阳的淡淡余晖,偶然阅读了这篇关于杨柳的考证,
不知触碰了哪门心思,感觉黑色文字在纸页上不停跳跃,
便轻轻感慨,柳氏家族性格宛细柳,除了柔弱,
全无刚猛!柳德盛正在大枣树下习武,
立即收势,不以为然问:大哥何来这般见识?
莫非柔肠寸断,忽视现实,给我们兄弟下这种结论?
柳德昌瞥看柳德盛,这位兄弟长得确实相当健壮魁伟,
禁不住轻声反问,你可知道,因何谓之柳?
树枝坚硬而扬起,故谓之杨;树枝柔弱而垂流,
故谓之柳。
柔,柳之本性也。
柳德盛微微一笑,一准儿是大哥脑子糊涂了,
这话仅对大树而言,非指人之性格;
你看我家,有谁柔弱?
还用看吗?我的性格就柔弱!
你那样子怎么算柔弱?在别人看来,
分明就是忍让,只有到了关键时刻才使硬!
你们在争论什么?还是让我们先看看史书的记载吧,
柳氏家族在朝为官者如此之多,却有几个驰骋疆场?
从里院走出三弟柳德蕃,只听了几耳朵,
就大言不惭,插话连篇。
从始祖柳下惠,到秦末柳安,
都是文多武少!
是也?非也?莫非这就是柳氏柔弱的缘故?
关于柳氏之来源,《广韵》记载得极为简单,
春秋鲁国大夫展禽,食邑柳下,子孙遂以食邑为姓,称柳氏。
《元和姓纂》记载丰富,有了故事,周公旦裔孙鲁孝公,
有子名展,展孙无骇,以王父字为姓,故称展氏。
传至展禽,食邑柳下,坐怀不乱,
逝,谥曰惠,史称柳下惠。
子孙以食邑为姓,
人称柳氏。
又见《淮南子》,使然,
发挥了奇妙的想象力,漫说展禽在宅前广植垂柳,
又讲惠德,因而人们称之柳下惠。
后人聪颖,以之为姓,
自称柳氏。
关于坐怀不乱的典故,最早见诸《荀子·大略》。
古籍记载:柳下惠与后门者同衣,而不见疑,非一日之闻也。
有人说坐怀不乱之流传,为《诗经•小雅•巷伯》功劳。
巷伯有邻居寡妇,狂风暴雨揭去草屋房顶,
寡妇请求巷伯庇护,未能接纳,
还说什么学习柳下惠?
关于巷伯行为,毛亨传评论耐人寻味:
子何不若柳下惠然?妪不逮门之女,国人不称其乱。
这就是当今广为流传的关于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故事。
夜晚深秋,
柳下惠途经柳林,遭遇大雨,急忙躲进破庙。
巧与不巧,一位美女子进庙避雨。
两人相视,听不见对话。
是不与陌生人说话,还是男女授受不亲?
两人相向而坐至夜半,女子被秋寒冻醒,违背圣人教诲,
请坐柳下惠之怀,以温暖之体为之驱寒。
柳下惠甚为惊慌,
把两只广袖摇摆成两面大旗,
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声音颤栗:使不得,
使不得。荒郊野外,坐我之怀,岂不是有伤风化?
女子坦荡,世人都知大夫圣贤,品德高尚。
女子坐怀,只要不生邪念,又有何妨?
我若因寒病之,老母无人侍候。救我,便是救我母女俩。
柳下惠再无托词。大雨如注,下了整整一宿。
电闪雷鸣,撕开黑色雨幕,在柳下惠身上乱窜。
闪电之下,柳下惠面目异常清癯,挺直腰杆,
两耳紧贴后脑,紧闭双眼,眉如卧蚕,山羊胡子下垂。
长夜漫漫,无动于衷,竟不知有香在怀。
天亮,雨过天晴。得于恩惠,
女子不胜感激。
浅浅垂首,鬓发遮面,
人言展大夫正人君子名不虚传。
随着时间的推移,细节越来越丰富,故事越来越生动。
两千七百年之后现代雕塑家创作柳下惠坐怀不乱之高大形象,
忽发奇想,将柳下惠塑造成为一把人形高背大椅,
妇人倦坐其间,微微左斜,
头倚胸怀。
忽然,人有所醒悟,
明白柳德蕃为什么要给儿子起这样的昵称,
叫什么大椅子、二椅子、三椅子,
原来在他的心中早就有了这样的奇妙勾画,
先祖就是一把光明磊落的大椅子!
你看那椅背,正中昂首须眉,危冠端正,两目微眯,
山羊胡子微微下垂,显得自信自若,怡情恬淡;
你再看那双手臂,扶把左右均匀两分,
而胸怀收拢,无限广阔。
细细思索,柳下惠,既非儒又非道,
而他的表象,却颇为气定心闲,贤惠神逸,
万念无侵,无不引人猜想,圣之和者的密码在哪儿?
从古到今,倘若只坐怀不乱,至多可称道德典范,
谁能想亚圣孟子却尊称柳下惠为圣之和者,
与伯夷、伊尹、孔子,
并列古之四大圣人,如此之高的评价,
定有大事迹潜藏,柳下惠之伟岸,何止坐怀不乱?
柳下惠者,自觉收敛,忽略功名富贵,
全无私欲邪念;贯彻人格思想,以正道立身处世;讲究诚信,
视信誉高于生命;自觉遵守礼仪、人伦与法度,
为人师表;嫉恶如仇,绝不给予奸佞半点情面;
大智大慧,用在国家大事之上;
使柳下惠成为圣之和者,
百世之师。
县长柳蓉,撰《增广山右洪洞古大槐树志序》,声明: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临风怀想,观念使然。披览族谱,
敬悉始祖,前明洪武,自大槐树外迁,迄今瓜瓞绵延。
古大槐树关系种族,彼夫召伯甘棠,
播仁声而纪遗爱,蜀相古柏,
铭勋业而寄遐思,
与天地同流。
好一个古大槐树关系种族,杨国争光,晋乘生色,
如此联想,怎么能不让天下的移民感怀?
纵观大槐树志移民赫然写着柳氏,
或许,这就是柳氏一家迁往京师的路线,
从大槐树起至太原,至代县,至平型关,至灵丘,
从灵丘过驿马岭,至河北涞源,从涞源走紫荆关至白涧,
至镇厂,至云霞岭,至潭柘寺,至三家店,
至石景山,最终到达了京师。
院子里争论不休。三哥,你这回可是说错了,
且不说文官未必柔弱,只说隋唐时代,
我家先祖就不知出了多少将军!
听柳德蕃这样一种断言,
喜欢读书的柳德茂,终于忍耐不住,从小屋钻了出来。
在母亲眼里,这个儿子与哥哥在气质上有着明显区别,
透着父亲年轻时的清高细瘦,如柳如竹,
行走如飘,
玉树临风。
隋唐柳氏到底有多少将军?难道我不知道?
你数数到底有多少个柳将军?喜欢唱京戏的柳德蕃并不服气。
他的确没有读过多少书籍,但他从小偏好国粹京戏,
在那些戏剧里面,他很少见到柳氏将军。
数数就数数,柳德茂举起双手,一边数一边扳手指,
后魏柳庆,曾任骠骑大将军;隋朝柳述,
曾任兵部尚书;柳裘官拜大将军;柳元之孙柳湛,
官拜右金吾将军;大唐柳允之孙柳光庭,官拜苏州都督。
看看,我轻轻一数就是多少将军了!还说什么文多武少?
四弟说得不错,
但柳氏家族毕竟以忠厚传家诗书继世。大哥坚持己见。
柳城柳老爷子,坐在屋里听到儿子们的议论,
却有了见解。这几个儿子或许还年轻,
还不知道柳下惠的精神实质。
当年柳下惠不事迎逢,实在很不得志。
虽然被孟子尊为圣之和者,但一些奸佞很不服气,
关于生平,正史记载少之又少,只有古籍记载了遗闻轶事,
只一部分记载有明确的时间,而更多的记载则接近于评价。
根据《论语》记载,
展禽,官职不过士师,却胸怀坦荡,生性耿直,不事迎逢,
极容易得罪权贵。王室衰败,臧文仲等佞臣又把持朝政,
屡遭罢黜,很不得志。夫子每每谈及此事气愤之极,
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
夫子一言,让柳城浮想联翩,想象臧文仲急赤白脸,
斥责柳下惠你别得意,别以为你事人直道,光明磊落,
可你影响了俺的职场逆淘汰,俺不罢你的官,罢谁的官!
坐在太师椅上,柳城眯眼整理思绪。
虽然柳下惠屡遭排挤,仕途蹭蹬,但他的道德与学问,
名满天下,各国诸侯争相礼聘,全被他拒绝了。
人问其故,柳下惠解释:
直道事人,焉往而不三黜?
枉道而事人,又何必去父母之邦?
柳下惠说得对,做人就是要坚持原则。
佞臣不喜欢,昏君不喜欢,但老百姓喜欢。
只有为人正直,才能够推动社会进步。
忽然想起《国语》记载:鲁僖公二十六年夏,齐孝公伐鲁,
臧文仲向柳下惠请教外交辞令。柳下惠告诫:
无邪无欲,可为榜样;诚信交往,
可防祸乱;妄自尊大,
轻视他国,无异于自取其祸,
无论使用什么样的外交辞令都没用。
柳城闭了闭眼睛,又想起另一件事,
有一只海鸟飞落曲阜东门,臧文仲不问缘由公告百姓祭祀。
柳下惠闻讯立即前往劝谏:祭祀制度乃国家治理基础,
怎可乱用?看来我必须给你讲讲先王的祭祀理念。
凡遵守法度的模范,我们需要祭祀;
凡肯为国家利益献身的英雄,我们祭祀;
凡努力建国安邦的圣贤,我们祭祀;
凡消灾神圣,我们祭祀;凡平定内忧外患的功勋,
我们祭祀;除此之外,其他一切都不在国家祭祀之列。
如今这只海鸟并没有任何贡献,我们为什么祭祀它?
你这样做,既非明智之举,也非仁义之举。
自然界飞禽走兽,
大多具有预感灾害的本事,
这只海鸟是不是预感海上有什么灾难,
飞临我们这里?臧文仲无法辩驳,又不想承认错误,
只好推说祭祀公告这事因为属下官吏闲得无事生非。
柳德隆放学回家,听到几位兄长的高谈阔论,
现在又听见父亲柳城做出这样一番总结,便有些不屑。
撇撇嘴巴,高腔大嗓地反驳老子:史传猎奇,未必可信。
淮南子说,展禽门前种柳树,讲究惠德,人称柳下惠。
它的这种说法与南村辍耕录的记载截然不同。
我们都知道,西周实行分封制,
王分封儿子一块土地吃饭,
就这么一代又一代分封下去,
无论多少代子孙总能分封采邑,
总会有一些农奴供养,衣食无愁。
食采柳下,应该是个地名,或者就是村庄。
可是您看看淮南子怎么说?门前种柳,讲究惠德。
硬把采邑说成了大柳树,谥号说成了德行,
还大言不惭总结:因而称柳下惠。
何等的牵强,何等的附会,大家不信也罢!
柳德盛一向喜欢阅读七侠五义大传,
不知从哪儿听来柳下跖的故事,
就说鲁国还有一个名为柳下跖的奴隶,不知怎么回事,
得罪了老夫子,被人家骂成强盗,还记在书本里。
说是强盗,无非就是贫困得生活不下去罢了,
无非就是率领一队人马揭竿而起罢了。
要是放在当今真可谓大英雄呢。
查查史籍,孔老夫子分明是宋人殷人,
吃鲁国的饭,骂鲁孝公后裔强盗,还讲不讲理了!
关于柳氏兄弟议论柳下跖这件事,
我曾经听到柳黪的评论,但不知他是怎样想,他张口就这样说: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这话让一些人听了心跳加剧,血压升高。那个远古时代,
社会有两种人:贵族和奴隶。这两种人究竟有什么不同?
哪个高尚?哪个卑贱?现实出人意料,
结论与许多人的想象相反,贵族看似富贵恣意,
却贪婪卑鄙;奴隶看似穷酸可怜,却无私高尚。
他还说,
很早,我就知道古罗马斯巴达克奴隶大起义,但不知道,
在远古华夏,也有奴隶大起义,而且是我老祖宗起的头,
而且想不到成为了华夏奴隶起义的先行者。
无需隐瞒,这话含义深刻,让人战栗不已。
不只是罗马,还有远古华夏,奴隶都被称为会说话的工具。
奴隶主为了取乐,建造宏大角斗场,强迫奴隶互相残杀,
美其名曰——角斗。为了欣赏人的力量,
就可以让奴隶手握利剑,你砍我、我砍你吗?
哪一回角斗,不是两败俱伤?
奴隶主太残忍,迫使奴隶不得不谋求自由。
奴隶起义完全是奴隶主逼的,不获自由解放,毋宁死!
还是列宁说得好,斯巴达克起义是为了保护奴隶阶级。
公元前71年春,
斯巴达克与克拉苏决战,不幸被克拉苏击溃。
斯巴达克英勇奋战在最前面,直至牺牲。
剩余数千人马悉数逃往北意大利,
被庞培歼灭,有六千名奴隶被钉死十字架上,
从卡普阿绵延至罗马。
尽管起义失败了,却不能否认斯巴达克起义的意义。
斯巴达克起义意义超出了起义本身,它沉重打击了统治阶级;
斯巴达克在起义中表现出来的奋斗精神,
和卓越军事才能,在人民解放斗争史上不可磨灭。
评价斯巴达克时,马克思称他是古代无产阶级的真正代表;
列宁说斯巴达克是2000多年前最杰出的英雄。
仅就当时情况说,奴隶大起义,
极大动摇了罗马帝国奴隶制度基础,
迫使奴隶主转变对待奴隶态度,
以及控制方法,
改变田产经营方式。
历史上,
每一次重大奴隶起义或者重大农民起义,
都给予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统治者以沉重打击,
迫使他们不得不调整相关政策,
向被剥削的被压迫的奴隶和人民大众,
做出一定的让步。
华夏春秋末期,
奴隶起义屡见不鲜,却很少进入史册。当今,
我们能见诸史籍著作的奴隶起义仅有郑国萑苻泽奴隶起义,
以及楚国云梦泽奴隶起义等少数奴隶起义,
而且大多寥寥数笔。
关于郑国萑苻泽奴隶大起义,
《左传》记载:郑国多盗,取人於萑苻之泽。
何谓萑苻?萑苻就是芦苇。何谓萑苻之泽?
就是长满芦苇的水泊。何谓取人?取人,
就是统治者说的强盗,就是聚集水泊里的起义奴隶。
春秋末年郑国方圆不过百里,郑庄公侥幸称霸,继而没落。
郑简公与郑定公时期,郑国衰弱。
晋楚争霸,郑国成为必争之地,
郑国图存,不得不向晋楚等国进贡。
与此同时郑国大小奴隶主依然奢靡无度。
欲望驱使,郑国王室大奴隶主子产强势改革,
说白了就是实行酷刑,
加紧剥削,掠夺百姓钱财。
奴隶不堪沉重的剥削和残酷的压迫,
终于在公元前522年举行了起义,占据萑苻之泽。
大奴隶主执政子产,发兵镇压,
起义奴隶们奋勇抵抗,牺牲惨烈,
最终失败。
另外一次奴隶大起义,
就是庄子盗跖篇里记载的柳下跖奴隶大起义。
柳下跖,率从卒九千人,揭竿而起,
反抗大小奴隶主残酷统治。
起义军作战极为英勇,威震朝野。
春秋战国思想家荀子,盛赞起义领袖柳下跖,
声名如日月,与舜禹俱传而不息。
柳下跖起义军转战黄河流域,各路诸侯望风披靡,
极大推动了华夏社会从奴隶制向封建制转变的历史进程。
单从这个意义看,还是导师毛泽东主席总结准确: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
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
造反有理!
没有人明确告诉柳德盛,
他到底是圣人柳下惠子孙,还是强盗柳下跖子孙。
但他知道,六百年前皇帝建造北京城,需要大批能工巧匠,
祖宗遵照圣旨,从山西大槐树下迁徙而来,
先在通州,后在朝阳门关厢,
新近迁居朝阳门里。
柳德盛越说越气,
他并不曾想要做明惠子孙,那些圣贤实际上很虚伪,
杀人不用刀子,还教人吸食鸦片之后,
在虚无中死去。
似乎这样很优雅,其实还不是照样死亡。
倒不如像强盗那样,把满腔热血喷洒在旗帜之上,
或者视死如归,或者肝胆俱裂,
也算奋战过一回。
他不相信柳下惠坐怀不乱,
谁人没有七情六欲,哪儿有什么坐怀不乱之理?
自古英雄还不过美人关呢!
谁人不盗?皇帝老儿就是最大的强盗。
他那个皇帝之位,难道不是抢来的吗?
或许是人家送礼送的,倘若不是齐天大盗,
倘若不是司马昭,谁会给他送这样的大礼?
关于这场家族传承繁衍的争论,
造成朝阳门这一家柳氏迅速分裂,
父亲、大哥、三哥,还有四弟,
皆赞美圣人柳下惠,认为自己是圣之和者子孙;
而母亲、二哥,还有五弟,都热情盛赞奴隶柳下跖,
一致认定这一家柳氏子孙就是春秋大盗的子孙。
对此父亲极为不满,朝母亲大发脾气,
你看你的那两个儿子,眼里头还有我吗?
我是柳下惠的子孙,
你们就全都是柳下惠的子孙。
究竟是谁的子孙,不由我来做决定,
难道还能由着你们自己随便挑吗?
说罢,拎了拐杖,甩一甩白袍长袖,
径直去朝阳门外听京韵大鼓王刘宝全的战长沙去了。
走到大街门旁,还有意无意一回身子,
给了全家一个奇怪的亮相。
大家仔细一看,
他现在有点儿像勒马凝视的关公关云长,
威严骄矜,目中无人。
如果有人问柳德隆最佩服柳氏家族谁?
他会毫不犹豫告诉你,佩服战国大盗柳下跖。
因为只要谈及柳氏家族,他就会喋喋不休,
唾沫漫天飞,强调柳下跖起义历史意义。
最初许多人并不接受柳德隆这个意见,
常想一个强盗在历史上能有什么伟大意义?
但不久全都改变了认识,因为通过一系列的阅读,
对柳下跖,以及柳下跖起义大多有了新的认识。
柳下跖是春秋战国之际最著名的奴隶起义领袖。
柳下跖领导的奴隶大起义发生在公元前497年,
规模之大,范围之广,时间之长,影响之深,都属空前。
因而不少先秦古籍,都诬蔑柳下跖为盗跖。
历朝历代封建统治阶级,
及其卑劣精英,都将柳下跖骂作盗跖,
尤其封建士大夫,说什么志士不饮盗泉之水。
柳德隆不得不到处宣传,跖也作“蹠”,本意脚掌,
古代奴隶用脚掌蹠耒而耕,蹠并非奴隶姓名,
再说了,那时候奴隶也不配有姓名,
所以蹠字引申为耕田奴隶。
史记伯夷传提及了盗跖的叛逆,
因而唐朝学者张守节在他的史记正义里说:
蹠者,黄帝时大盗之名。以柳下惠之弟为天下大盗,
故世放古,号之盗蹠。联系庄子以及司马贞的解释,
我们知道,盗跖这样的称谓,
这样的语词用意,
是华夏进入阶级社会以来,
最不驯服且胆敢造反的奴隶的统称。
庄子为什么将跖称之为盗跖,
所有用意都在这个盗字上面。
盗之所以为盗,就是因为这个盗与那个窃不同。
强盗打家劫舍,无法无天。但柳下跖打家劫舍,
打的不是老百姓的舍,而是奴隶主的舍。
柳下跖不但劫了奴隶主的舍,
还抢了奴隶主的钱,分给贫苦百姓。
在多种多样的强盗里面,
柳下跖大概是最典型的那种,
因为他最不驯服,而且胆量最大,
大到敢造统治阶级的反,敢造儒家的反。
难怪柳下跖有名了,原来他无法无天!
尽管大奴隶主以及围绕前后的文人们,
都不喜欢柳下跖,都不想让柳下跖青史留名,
因而没有多少史籍记载他的惊天伟业。
但是他还是出名了。
他的出名因为他的称谓;
因为庄子盗跖篇里记载了他。
盗跖就是盗跖,
可是庄子盗跖篇却说他是柳下惠的兄弟。
柳下惠是谁?亚圣孟子尊称他为圣之和者!
所以士大夫就让盗跖变成了柳下跖!
看来,盗跖就应该是柳下跖,
柳下跖就应该是盗跖。
让强盗与圣之和者联系该多有魅力?
柳下盗跖这样伟大的称呼让给了一个强盗,
大概是古代最时髦最让人向往的称呼了。
但柳下跖是柳下惠的后裔,
不是传说的柳下惠兄弟。柳下跖起义在鲁国西北柳下屯,
而跖又引申为赤脚奴隶,可以认定柳下跖是柳下赤脚奴隶!
柳下惠生于公元前720年,卒于公元前621年,
柳下跖起义,发生在公元前475年,
即便从柳下惠逝世之年算起,
相隔亦有146年。
难道圣之和者谥惠已经一百多年,
还没有后裔愿意冠之柳氏?
难道就因为柳下惠是圣之和者,后裔便忌讳怯之,
没有胆量承继柳下这个令人神往的姓氏?
难道柳下惠的后裔这么乏善风流?
我们等了很久但还是等到了,
这就是让卫国骄傲的柳庄,
这就是卫献公眼里的社稷之臣。
现在好了,这个世界终于有人姓柳了。
终于有人可以传承圣之和者的品德与智慧了。
无论如何,这与家与国,都是一件绝对的大好事,
尤其可以传承圣之和者之名誉,让人欣慰,让人骄傲。
司马迁秉笔直书,在史记中写道:
盗跖……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尊何德哉?
盗亦有道,这就是说起义者要有自己的信仰,
要有自己的目标,要有自己的规矩,
要有自己的榜样。
信仰是行动的源泉,榜样是行动的坐标。
根据柳下跖以及他领导的起义队伍持之以恒的行动,
我们判断柳下跖起义的追求,就是实现耕有食,
织有衣,无相害之心的平等社会。
那么,起义者需要标榜什么呢?以谁为榜样呢?
论英雄莫问出处,喊我盗贼也好,称我起义领袖也罢,
柳下跖就是柳下跖。他要标榜自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是奴隶制度的掘墓人。乱世之中,他独行其道,
独善其身。面对奴隶主,他嫉恶如仇,
特别仇视那些自诩圣明的统治者,
鄙视那些自以为是的仁人君子,蔑视那些贪得无厌的剥削者。
他要消灭丑陋的君主,消灭剥削,消灭压迫,消灭奴隶制,
消灭私有制。他要推翻贪婪的君王,他要吃他们的肉,
喝他们的血,剥他们的皮,掏他们的心肝,
让奴隶们看一看,奴隶主的心肝是红的还是黑的。
他自信,他和他的起义军,安然存在,就是对统治者,贵族,
奴隶主,士大夫,新兴地主阶级,最大的嘲讽,最大的威慑。
他以身作则,凡号召奴隶做的自己首先去做。
他冲锋在前,视之为勇;他勇敢断后,视之为义;
他判断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视之为智;
他平均分配所有战利品,视之为仁。
在那个财不足则为盗的悲惨世界,
他要为广大奴隶打出一片天地;
他要用道,约束起义奴隶,也约束自己;
他要给予被统治阶级榨干骨髓的贫苦人民幸福;
他所以这样做,就是要把自己冶炼成为华夏第一大盗,
冶炼成为华夏第一个敢于造反的奴隶起义领袖。
柳下跖,和他领导的奴隶起义大军,英勇地转战黄河流域,
铲除暴政,消灭剥削,消灭压迫,从而唤醒了奴隶的阶级觉悟,
从而增强了奴隶的胜利渴望,从而激发了奴隶的崇高理想;
大思想家荀子由衷赞叹:名声若日月,与舜禹俱传而不息。
司马迁禁不住感慨:聚党数千人,横向天下,
竟以寿终。呜呼!有多少风流人物?
盗跖庄屩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歌未竟,东方白。
傍晚,柳德隆正在遐想,
忽然刘樾和卢桂铭来了,一位姐夫,一位表哥,
而这两位却都把他看作不懂事的小屁孩儿。
两人忽然如松如柏,忽然如岚如雾,
随风塑形,如神如仙。
正当柳德隆目瞪口呆之时,刘樾说话了,
声如洪钟大吕:都说柳下跖生得身材高大,
目光炯炯,声若乳虎,英姿勃勃。
他的思想像喷泉,不循渠道,
他的意志像旋风,不受束缚。
他勇武,所向无敌。而奴隶主贵族军队望风披靡,
莫敢与战。柳德隆耳听刘樾纵谈阔论,
脑海却把刘樾化作英雄,与柳下跖慢慢融合,
最终成为了一个整体。
卢桂铭开口,柳德隆听到一种超然古乐,似钟似磬,
如丝如管:临终,柳下跖让人将两柄铜锤放入棺椁,
说如果在地下遇见成汤文武,以及封建礼教圣贤学究,
就让革命的铜锤一个个敲碎他们的脑袋。
足见他对奴隶主地主的剥削压迫无比仇恨,
对精英智库复古深恶痛绝。
既然生前没有完成历史使命,
那么就在九泉继续与他们较量。
南宋末年,周密撰著《癸辛杂识》说:
人民英雄万古流芳,古人所以称赞柳下跖为人民圣人,
就因为他具有坚定的革命信仰,达到了极致,
柳德隆仰望太空,无数夜星闪烁,
柳下跖似乎就是太空深处的那颗耀眼的天狼星,
朝他频频挥手,要他继承先祖的伟大理想和执着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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