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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叙事长诗《女娲之肠》第十三章:我们今天喝啥酒

老金 · 2021-11-29 ·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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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我们今天喝啥酒

 

 

    

乍看起来,整座大院性情随和,正在发生慢热,

人物间说话口气和态度,悄然不觉发生变化,

或许有朝一日时机成熟就会重新红火起来,

或许因为潜在的影响,让它趋向分崩离析。

当卢蘘荷还硬朗时,这座大院看似铁板一块,

经过数十载寒冬烈暑,风吹日晒,雨打美人蕉,

这块铁板已经锈迹斑斑,正在迅速腐朽变化,

用不了多少时日,就会化作一堆破铜烂铁。

这种看不见的隐患,并非只是柳家大院独有,

再过十多年,整个社会到处都充斥了这种情形,

先前温情和睦的大杂院一天比一天让人感觉陌生,

有一天张大哥和李大哥因为屁大点儿事打起来。

邻居上去拉架,张大哥一拳封了李大哥眼睛,

李大哥一脚踢碎张大哥卵子儿,两人闹上法庭。

 

街坊四邻,万分惊愕,不禁有些恐慌,

王大哥说:这怎么得了,今后大家如何面对?

不久人们习以为常,新鲜事轮番上演。

旁边黄家弟弟把哥哥告上法庭;

朱家妹妹把姐姐告上法庭;胡同外,

新进搬来的李家,儿子把父母告上法庭,

气哼哼起诉爹妈偏袒大姐,在搬迁上做手脚。

 

柳德蕃已经年过古稀,

退休之后,将红袖标戴在胳膊上,

坐着小椅子,在街头当起了志愿安全巡视员,

眼看频繁过往车辆,新鲜事就在脑海里过电影。

毋庸分析,他就知道发生这一切事不外乎钱。

这个年代化学腐蚀剂洒满了大街小巷,

日久天长,不生锈不腐化反倒让人奇怪。

 

柳德蕃知道世道变了,

可这世道不是他当年想要的世道。

柳德蕃恍惚嗅到什么,抽抽鼻子,发现气味在自己身上,

伸着鼻子去嗅汗禢,气味立刻被他吓跑了。

他生肖属狗,动作和神态,与猲獢一模一样。

他知道,小狗称毫,大狗称獒, 

长嘴巴狗称猃,短嘴巴狗称之猲獢,

但是一肚子坏心眼儿的狗儿称为什么呢?

他想不出来。

 

八月初五秋老虎,

浑身冒汗,赶紧泡茶消暑,大枣树下茶香四溢。

张茂祥隔着院闻到茶香,晃着脑袋走进来。

他两鬓斑白,满脸都是老人斑。

当下不讲阶级斗争了,他便口无遮拦,

倚老卖老,肆无忌惮。

柳德蕃招呼他:张大哥,过来喝茶。

张茂祥急忙拐着腿儿来到桌前,一屁股坐上躺椅。

张茂祥轻轻喝一口茶说不错,继而睁圆了小眼睛,

里面有一颗小黑点儿闪烁,仿佛老鼠出洞之前的神态。

 

听说了吗?要摸着……过河。

柳德蕃吓一跳,得,又来了。

张茂祥就势扯淡:你见过谁摸石头过河了?

柳德蕃皱眉头,越寻思越觉得话里有话。

张茂祥大大咧咧,我敢保证你这辈子都没见过!

就算你摸着石头过了河,岸边一片摩天大厦,

那些大厦是你的吗?连洗手间都不让你进!

如果是一片荒野,啥都没有,你怎么办?

没吃的饿肚皮吗?没穿的光屁股吗?没房子睡河床吗?

三无还好,如果碰上大老虎不把你生吞活剥了才怪呢!

 

张茂祥癫狂,柳德蕃阻止他:

搂着点儿,别说那么邪乎!

柳德蕃不迎合,张茂祥往大院东北角看。

看见窗户后面有身影闪动,就伸脖喊:

我说四兄弟闷着干啥,出来乘凉呀。

柳德茂从东屋走出来,一手端茶盏一手摇芭蕉扇,

茶盏壁上和茶盏盖上都有一枝鲜艳的彩绘梅花。

 

毛主席读了陆游的咏梅词,反其意而用之,

世人颇为喜欢这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湖南瓷都醴陵便抓住卖点研制一整套红梅茶具。

柳德茂非常喜欢这首诗词,爱屋及乌,

喜欢上了红梅茶壶茶碗,

柳淑瓛托人给他买了一套。

 

柳德茂六十多岁,对当今社会仍然看不大清楚。

变革惊天动地,没有辛亥革命,哪能扳倒腐败清廷,

没有毛主席领导的解放战争,哪里能够推翻蒋家王朝。

现在刚刚宣布了改革,丑陋现象如同梦幻一般出现,

宛若操练,一声令下向西转,聪明人齐刷刷向西,

那些头脑迟钝者不知东西南北,转得乱七八糟。

有人转过了头,有人头重脚轻,咕咚倒地,

戳断手指;有人去搀扶,自己摔个跟头,

跌破了头,跌断鼻梁骨,弄个满脸花。

小胡同里时不时能听见牢骚和谩骂,

不过人们正在厌烦中慢慢习惯和接受

 

天降大幸于斯,六十岁那年菜市场没让他退休。

不是他不想退休,是菜市场经理不让他退休,

经理发现柳德茂竟然是一位糕点鉴定权威。

前几天顾客到经理那里告状,是退是赔,

你们看着办!售货员竖起眼睛,你说什么?

啥时听说入口食品可以退货?顾客毫不含糊:

这糕点我吃了十几年,今天这口感怎么变味了?

你说不清就说没事儿,但我要告诉你肯定有问题!

 

经理指示售货员立即去糕点厂质问,

糕点厂派人来了,假模假样尝尝: 

你们怎保管的?让糕点受了潮?

什么?受潮?从来没这种事!

糕点厂师傅当即给予驳斥:矫情没用,拿出理来!

哪儿有什么说法,这可怎么办?经理急得转磨。

这个包袱要是甩给菜市场,怎么承担得起!

柳德茂走过来,捏起一块糕点尝尝,说:

这糕点甜咸口,两种馅料,稍不注意,配比出问题,

味道就要稍差一些,一般人吃着,可不就像受了潮?

 

糕点厂师傅惊讶,哪来的神仙,尝尝就知道毛病?

歪头瞪眼,忽然认出来了,这不是柳师傅吗?

合作化时在一起,这糕点是人家的创新。

转转眼珠,甭说了,辩论不过大师。

赶紧赔笑,请允许我回去了解。

回去一调查,当班师傅一时疏忽,配比差了一丁点儿。

活该倒霉,谁让他撞在了糕点大师柳德茂的枪口上。

这一回糕点厂表现大方,包赔损失,菜市场躲过一劫。

 

柳德茂年满六十,跑到经理面前要求退休,

经理重新评估了他的作用,问柳师傅您真到退休年龄啦?

柳德茂相当实在,说到了。经理眨了眨眼睛,

就算到了年龄也不能退休,

菜市场需要您,再干几年,好不好?

柳德茂想起早年的追求,很感慨,说晚了晚了。

经理问什么晚了?别让我糊涂。这样吧,让书记和你谈。

 

承包了,蔡经理改任党支部书记。

蔡书记说老柳啊,改革是大局。

我们研究了,准备成立商品检验室,请你当主检师。

呵,还一口一个新名词呢。柳德茂说那就试试,

滔滔不绝把经验变成理论,听得经理发蒙,

蔡书记站在一旁,冷冷地瞅着胖脸蛋儿思忖,

你一个卖糕点的摊贩怎能看出糕点大师的本领!

 

柳德茂坐下,蓝色小椅子不高不矮,靠背正好顶在腰肢,

胸脯挺起来了,感觉全身很舒展,便骄傲地放下茶杯。

张茂祥立刻被茶盏上几支鲜艳的红梅花吸住了眼球, 

柳德茂问你瞅什么呢?张茂祥说这儿不是有茶吗?

干吗非要另端一杯?柳德茂笑了:我喜欢浓茶,

三哥喜欢淡茶,我们哥儿俩只好各沏各的茶。

谁能学得了你,昨天喜欢淡茶,今天喜欢浓茶。

说不定到了明天,你又会喜欢上喝云南普洱茶呢!

 

张茂祥年轻时蹬三轮车,蹬得太劳神,累弯了腰,

现在正向对虾形象发展。张茂祥继续他的思路:

在水里小虾米一蹿一蹿的,不小心,就会被后面小鱼吃了。

小鱼吃虾米,美滋滋,却不知身后跟着一条大狗鱼。

狗鱼后面呢,或许跟着更大更凶的鱼!

据说在南美洲有一种食人鱼,

牙齿像小铲子,只要你敢下水就吃了你!

这种食人鱼原产亚马逊,但物种入侵是常有的事,

何况只要那些大富翁喜欢,就能让五湖四海全都引进呢?

 

张茂祥海阔天空,文革时他胆子就大,说话出格,

先是走资派不愿意听,后来造反派不愿意听,

无奈他苦大仇深,是铁杆的无产阶级。

无产阶级哪儿能专无产阶级的政?让他捡了个便宜。

有人劝,他还横,你敢污蔑无产阶级,砸烂你的狗头!

现在好了,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他疯话就更多了。

 

张茂祥偶尔看一回报纸,就看见一则农村分田故事。

他很能联想,当年蹬三轮车赶上推行合作化,

他偏要单干捞钱,没想路子越来越窄,

合作社越来越红火,他不得不参加运输社。

有一次他蹬翻了车,铁锭砸了脚踝,粉碎性骨折,

运输社包了医疗费,休息算工伤,工资一分不少。

要是在解放前,他肯定就玩完了,合作社救了他的命!

 

现在人老了,还拿退休金,他就为农民杞人忧天,

说:顺当了怎么都好,要是有病有灾怎么办? 

柳德茂凡事往好里想,就批评张茂祥:

你都看见了,哪个没捞到实惠?哪个生活没提高?

张茂祥不服,憋得满脸通红:得得,别喊了,

阴阳纠缠一起,有发财的就有倒霉的,

不论啥事,只有经过时间检验才能看出结果。

他似乎就是宇宙巫师,能掐会算,还能上天入地,

狠狠斜了柳德茂一眼,抽了抽鼻孔,一脸的不忿!

 

柳德蕃不吱声,乜斜眼睛,盯着看张茂祥,

好像说,你再胡说八道,就撵你走人!

张茂祥不吐不快,伸手指点柳德茂,

你姓啥你不知道?想搞这个,先把姓改了。

什么就先把姓改了?柳德茂气红了脸,祖宗留下的姓,

是让你随便改的吗?朝着张茂祥喊:别搁哪儿在哪儿放毒,

柳纛就是因为听了你的狗屁话,才断送了他的大好前程!

 

忽然门洞有人搭茬:

只听他一句话,差点儿毁我人生!

枣树枝上站着一只花斑鸠,让吼声震成了一个愣头呆,

侧眼睛朝下看,就看见得意洋洋的张茂祥,

伸手去够青瓷茶杯,被响亮的喊声吓得手臂一颤,碰翻了茶盏。

而柳德蕃陡然僵硬,一柄芭蕉扇举在半空动也不动,

柳德茂则双臂敞开,仿佛恐惧灌顶,簌簌旋转而下。

斑鸠歪歪脑瓜,看见铁塔一般的柳纛从门洞里走了出来,

面色黝黑,怒目圆睁,与藏传喇嘛教增长天王一般无二。

 

张茂祥忽然看见三副恐怖的脸容,立刻慌了神,

这怨我吗?旮旯说的话,你搬到会上说,不是找死吗?

停了停看大伙脸色越来越难看,猛一拍后脑勺,

不好了,孩儿他妈叫我打酱油,

净和你们扯闲篇,差点儿就忘了正经事。

再不顾别人的反应,两条腿宛若捣蒜消失在门洞里。

柳纛的脸堂慢慢地变成紫赯色,朝着背影哼一声:

这样也好,若不是劳动改造,哪里有这么好的身体。

 

几天前,组织经过严格的审查,推翻一切不实之词,

还他清白。今天他带着喜讯回家,要在第一时间告诉崇明,

昨天厂长真诚聘他担任副厂长,

这说明他从前是对的,明天他还将是对的。

他要让崇明看到新生的柳纛,改变先前凄苦的形象。

 

在劳教一周年之际,他探亲回家,

慌乱无措踏进院落,一家人围着方桌吃炸酱面。

几个人低着头,吱吱溜溜地吞咽。

站在门外喊一声妈,

几个人齐刷刷把头甩过来,

柳旐嘴里含着面条,仿佛黄鼬尾巴。

崇明惊慌失措站起来,蹭得方桌骤然跳起,

声音颤抖:原来是大椅子,刚才眼前忽的一暗,

还以为是天上飞来一群乌鸦,遮住了太阳。

 

好多年了,都没听见有谁这样称呼他的小名,

今天听见崇明呼唤大椅子,他心里热乎乎的, 

这一家人,还有谁不夸他宠他?奶奶宠他,妈妈崇明宠他,

就连四爹也宠他,他要什么他们就给他什么,倘若要星星,

也会上天给他摘一颗下来;但想到青年时的情景还是战栗。

其实将他乳名称作大椅子,是柳德蕃对先祖的缅怀。

电闪雷鸣,宇宙之光,在天地之间上下乱蹿。

大庙之内,柳下惠面目清癯,精神矍铄;

他直挺腰杆,眉如卧蚕,微闭双眼,

鬓发贴住耳朵,长长的山羊胡子自然下垂,不飘也不舞。

长夜漫漫,无动于衷,似乎不知有香在怀。天亮,万物清新,

女子感激,浅浅垂首称谢:人言展大夫正人君子,名不虚传。

 

两千七百年后,

一位现代雕塑家,创作柳下惠坐怀不乱,忽发奇想,

将相传千百年的故事塑造为古代人形高靠背大椅子,

美人困倦其上,微微倾斜,头枕襟怀。

或许灵感来自柳德蕃的创造,

令人惊奇地将柳纛的乳名称之为大椅子。

莫非在柳德蕃心中早就有了这种奇妙造型——

柳氏的先祖就是一把谦逊和谐、光明磊落的大椅子。

 

那一天,崇明的眼神游移不定, 

柳纛却不知道崇明正在寻觅他当年的影子——

一个英俊青年的影子——

可是她找不到,看见的却是又黑又瘦缺少一颗门牙的中年人。

今天不过节,不是星期天,他怎么有时间回家了?

他去请假,厂长连奔儿都没打就批准了,

还说多住几天,把喜讯告诉老人家,让他们高兴。

即使厂长不提醒,柳纛也会这样做,岁月蹉跎,他要从头越。

 

他兴奋不已,满是美妙的前景,完全不曾预料,

他那厚厚的勾画历史痕迹的档案,本该在这天完成使命,

化作灰烬,却被人有意无意保存起来,

又被那个浑身酸臭收破烂的人收购,出其不意,

在潘家园旧货市场出售。出售者欣喜获得古董一般的价钱,

购买者如获至宝,关在家里翻阅了一宿,就有了写作创意。

 

此人经过几十天整理和编写,然后送到出版社,

挣得相当荣誉以及可观的版税。而这一让他困惑的经历,

堂而皇之公诸同好,简直就是冬天里的童话,

甚至让人感觉,大自然真的存在某种神秘力量,

正在无时无刻地窥视地球,

竭力创造让宇宙震惊的奇迹。

 

柳德茂在临终前还记得那一天,崇明从东屋走出来,

两条胳膊朝左右使劲甩着,胯骨轴像轮盘一般扭动。

柳德茂惊讶:先前走路直冲冲的,今天怎么扭起来了? 

柳纛毫不含糊,清脆喊一声妈,声音像炸雷。

再看崇明,泪花四溅。一瞬之间,

崇明看见了少年时代的柳纛,

张开双臂朝前又扭几步,双手扣住胯骨。

她想抱起他来,无奈他太高太大。她迅速恢复了灵性,

右手顺势改变了方向,向上一扬,捏住大下巴,

仿佛摇铃一般,狠狠摇了几摇。

柳德茂嘲笑她,你是牵大叫驴吗?

 

柳纛没有吃惊,也不反感,

反而觉得非常亲切——他终于回到了少年时代。

崇明抱着他,摇他小下巴,摇得他咯咯笑。

这一回他没笑,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大脑袋被崇明摇得左右乱晃,

宛若巴黎圣母院被驼背人摇响的大铁钟。

 

他不说话,崇明却唠叨起来,还是大椅子好,

知道挂念妈,一有好消息就回家告诉。

不像柳淑琦,轻易不回来,回来不进我屋。

柳纛惊诧我还没说呢,她怎么知道我有好消息?

 

柳德茂没有惊诧,他习惯三嫂这种惊人之举,

何况他已经听出来三嫂这是向他发牢骚,

责怪柳淑琦去年进城,进了他的屋,却没进她屋。

正胡思乱想,又听崇明说:我昨晚做梦,梦见你二大妈,

说半夜三更来,就是告诉我要回老家,我说外面黑,

连星星都没有,还嗖嗖刮小凉风,走什么走?

她不理我,摆摆手就不见了人影。

从没见她出门这么急,走路这么快。

 

柳德茂竖耳聆听,感觉瘆得慌,

朝门洞望一眼,发现黑影里有一双亮眼在闪烁。

禁不住问一句谁在那儿?是我。门洞里竟然传出了答话声。

柳德茂吓得迈不动脚,伸长脖子看那影像,

发现亮眼下面有一张弯弓似的红嘴巴。

柳德茂无法想象今天怎么了,说谁就来谁!

刚才三嫂提到二嫂,难道二嫂子一会儿也要来?

 

柳淑琦向两位叔叔问好,之后又问崇明身体好不好,

眼圈就红了。柳德茂赶紧搬过板凳说:坐,坐下说话。

柳淑琦坐下,膝盖碰在一起,手里攥着白手绢儿。

我妈上月去世,我不主张大办,没通知你们,

请三爹四爹和三婶原谅。大家已有准备,

柳德蕃和柳德茂听说之后垂下了头,

崇明唧唧哭了两声,哭过之后问哪天过世,

柳淑琦擦了擦眼睛回答,农历六月初六,后半夜。

 

崇明掐着指头嘟囔,果然是我梦见她的时候。

还是二嫂记着我,知道你们不能告诉,就亲自来了。

这回我总算知道她为什么要慌慌张张地走了。

三嫂把话说得吓人,却又和真事一样,

柳德茂感觉脚踝骨有凉风吹过。

柳德蕃想起柳德盛那句话:中国人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想起往事,越发感慨:做人就得有一股子倔强劲儿,

你不叫活我偏活;看这世界能把人怎么样?

享福能怎么样?受苦能怎么样?饿肚皮能怎么样?

老无所依,又能怎么样?要让我说,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

 

这一盘四角不搭边的话把大家说愣了,

一个个鼓着眼睛盯盯看他。崇明怕大家尴尬,说:

人老了,能平平安安走就是件好事。人一下生就是等死。

柳德茂坐在他俩中间,左边说梦,右边说死,

就被说得恐怖起来,心想:天底下有这么聊天的吗?

 

还是柳纛有文化,一下子想起俄罗斯诗人谢•叶赛宁,

割破手指,蘸着鲜血,写下了这样一首绝命诗:

我亲爱的朋友,即将来临的永别,意味着我们来世的聚首。

再见吧,我的朋友;不必话别,也无须握手;

别难过,也别悲戚,在我们生活中,死不算新奇,

可是活着更不算奇迹。

 

柳纛及时扭转了话题:大姐、大姐夫,

听说农村推行包产到户,真的吗?

柳淑琦不吱声,杨树榛说,天底下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

土改那会儿,杨树榛领头斗地主,完全不怕死。

这回改革他有点儿怕。到底怕啥,谁都说不清楚。

有人给他总结,上回是你翻身,这一回是人家翻身。

老地主今年八十岁,身板硬朗,

见杨树榛就说多亏你的监督改造,

要不然我怎么能落下这一副好身板!

 

杨树榛听了老地主的话,这叫气呀,

呸,他狠狠地朝地上啐一口唾沫。

旁人又有话说了:甭呸,翻身的滋味那么好受,

就不许大家都尝试一回?杨树榛跳着脚喊:

让他翻身,翻他妈的十八个身都没用。

你要是不信,咱们就再较量一回,

我不叫全村贫下中农发家致富,我就不入黄土。

一不留神,六十多岁的他,给自己发了个毒誓。

 

杨树榛又怕又不怕。

他不怕入不了黄土,现在时兴爬烟囱,上天当孙悟空,

可是他又怕,万一弄砸了,对不起全村父老乡亲。

吃饭时杨公社一边吃一边说:

爸,我们都支持你,就像当年土改一样。

杨树榛用筷头划划后脊梁,不知啥时起后脊梁总发痒,

现在舒坦了,他笑眯眯地问杨公社,那时候有你吗?

杨公社眨了眨眼,理直气壮地反驳:没我还没有我娘?

杨树榛一撂饭碗,撅屁股走了,走到院门喊:

快点儿吃饭,待会儿你也参加两委会!

杨公社望着杨树榛背影说:妈,我把老爸气走了,

还拐带了你。柳淑琦说:傻儿子,你有本事气走你爸?

你这是提醒了你爸。杨公社糊涂了:我提醒我爸啥了?

 

杨树榛去了大队部,他要召集两委开会,

商量黄泥岗到底实不实行包产到户!

坐在办公桌前,杨树榛掰着手指头计算,从土改到今天,

整整三十二年,他想起毛主席做了著名的农民运动调查之后,

老人家第一次访问家乡,挥毫写下了著名的七律——

回韶山: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

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唯有牺牲多壮志,

敢教日月换新天。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杨树榛有了自信——

无论是谁,想包产到户他都不同意,

他要舌战群儒,把同志的思想拧到他的思路上来。

党支部委员和正副大队长来了,他慢慢逡巡,

想从脸色上看出一点名堂,

不料,他们平静如常,看不出丝毫的倾向。

他想可能会有一场大辩论,或许天昏地暗。

同志们坐下默默听他讲话,有人拿出烟斗巴哒巴哒吸烟,

满屋烟雾缭绕,遮掩了人的脸庞,遮掩了晶莹的泪花。

 

两委联席会议出人意料地顺利,

支部委员们说:杨书记,我们的意见完全一致,

你来做决定吧。杨树榛站起来,面容沉重,

态度坚定,说:我们也是三十二年了。

看看我们的手,全是老茧;看看我们的村庄,全变成了新房。

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要坚持集体化道路。

人的能力有限,有的大有的小,如果实行包产到户,

有能力的人都富了,没有能力的群众怎么办?

难道再去受穷?这个我接受不了。要富大家一起富,

绝不丢下一个贫下中农弟兄。我这人就是这犟脾气。

 

柳淑琦见杨树榛说话耿直,

慌忙站起来给大家解释:

我们一直走在金光大道上,今后还要走这条道,

绝不走独木桥,万一踩偏摔下去,你让乡亲怎么办?

大队长朝她摇摇手:这个我们清楚,不用解释。

一个支部委员提议,这样,

我们也写一个协议,也用一用手印,

把想说的话全写在纸上,写清楚了,免得将来生事。

杨树榛摆摆手:甭费这个劲儿,有谁不信任咱?

万一坐牢我先坐,不怨别人,也不牵连别人。

柳淑琦又插话:他这不是发牢骚,是向大家表决心!

 

笑声悠长,嗡嗡回荡,

不经意中摇动了另外两人的心旌。

此刻他们行走在各自的道路上。

年轻时他们接受了共同的思想,言行差别不大,

而今老了,在讲究个性的环境里朝着不同方向发展。

一个充分发挥灵活的优势,把特长发挥到了极致。

 

对于他来说,历史就是画笔不断涂抹的油画,

即便添加一些颜色,只要不影响画面美感就无所谓,

至于后来的颜色是否掩盖了先前的颜色,

并不需要考虑。

甚至认为先前本该就是这种颜色。

历史画卷在他的回忆中变得五彩斑斓,不但谈不上一致,

甚至大相径庭,让后人乃至学者扑朔迷离,无所适从。

 

这个人就是刘樾,

那天下午风和日丽,坐在家中撰写回忆录。

比刚搬来时院落老旧一些,瓦垄里长出了几丛北京芒草。

一到冬季,芒草枯黄,宛如铁丝一般铮铮颤动,

大院的冬天就被它衬托得越发枯寂与寒冷。

这并不妨事,除让人倍感沧桑之外也能显示主人的神秘。

 

他欣赏自己在革命中的表现,

尽力描述所有传奇经历的细节和思想变化的节点。

让他遗憾,土改中愤怒的农民一时冲动,

竟然造成卢执信死亡,使他受到降职处分。

幸好南下中他立下大功,官复原职。

他相当自豪文化大革命的经历,

曾经左右摇摆,判若两人。

在别人看来发生这种情况十分奇怪,

而他认为这是人之常情,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

思想和行为的巨变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是政治成熟的表现。

他很满意这一时期的作为,认为可用两个褒义词概括:

智慧和成熟。

 

他握着墨绿冰花大金星钢笔伏在桌上写一气儿,

然后抬头凝视窗玻璃回忆历史,慢慢进入佳境,

又唰唰写起来,连辣妹端来飘香四溢茉莉花茶也不知晓。

他写道,文革伊始我还没醒悟就稀里糊涂被打倒。

机关批判走资派,我成为主角。

但我不服,和他们较劲儿,造反派拧我胳膊,

把我推至前台,我想有理说理,你们凭什么拧我胳膊?

 

我一个半大老头,

他们两个壮小伙,怎么是对手?

胳膊拧得受不了,我刚较劲, 

造反派喊: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这么一喊,两人立刻让我坐飞机。

什么是坐飞机?就是造反派一手抓你手腕,一手按你肩膀,

让你低头认罪;要是较劲儿,就把你脑瓜儿扣在膝盖上;

要是装熊,抓头发让你仰脸,把你的美貌变得狰狞丑陋。

 

当你的丑陋面孔不得不面向群众时,

你是什么感觉?我那时极其愤怒,

不但肢体被撅得难以忍受,连心灵也被撅得难以忍受。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暗地里和他们较劲儿,

你越较劲儿,他们就越使劲儿;痛苦之下,

我开始调整心态,自己跟自己调侃:

你们谁有资格坐这样的飞机?

这是十八级以上干部才能有的待遇!

你们是不是嫉妒了?说什么?羡慕嫉妒恨?

那就嫉妒去吧,那就恨去吧,气死你们这些小东西。

 

我这么想就有些骄傲,甚至狂妄起来,挺了挺身板。

造反派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就使劲儿抬我的胳膊。

我便不得不弯腰低头,顺他们的劲头儿来,

否则两条胳膊有可能被撅断。

这样一来,大腿筋儿抻得难以忍受。

我默诵毛主席语录,傲气倍增,越发坚强,

我突发奇想,嘲笑飞机不过如此,难与老虎凳媲美,

这样一想,我就更加佩服在烈火中永生的那些英雄。

 

但我还是蜷了蜷腿,那样大腿筋会有所缓和。

没成想,立刻有人在后面踢了我两脚屁股,

我当即绷直双腿。那个鹞鹰展翅一般的姿势实在让人难受,

我快要撑不住了,灵机一动,趁着他们使劲儿向上撅,

顺势跪在了舞台上。虽然下跪让我感到一些耻辱,

可是他们也只能喊口号,不能让我坐飞机了。

他们一直喊,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既然我已经投降就用不着让我灭亡了。

我用我的大智慧,欺骗了愚蠢的造反派,

我用暂时的屈辱赢得了以后站起来的机会。

 

批判会结束之后,我一瘸一拐往家走。

腰椎像被拧断了,膀子像被摘下来了,

脖颈疼得撑不住脑壳。一进家门,我就瘫在沙发床上。

从前沙发床软得就像棉花,今天却硬得像碎石滩,

我怀疑有人在床垫里放了尖石,碰哪哪儿疼,

我睡不着觉,就思考文化大革命的问题。

要我说,这就是老革命遇上新问题,

这就是革命革到自己头上来了。这怎么办?仔细想想,

错误肯定是有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情况,也可能有,

但是,绝对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不论到了什么时候,

俺都不承认这一点,承认了,俺还怎么为人民服务啊?

 

思想通了,

灵活性就来了。这些方面,我的灵活让我自豪。

我从不死板,从不死记硬背马克思语录,

从来都是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

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

分析发生的现象和问题。马克思说,

要根据实际情况攫取,没说根据实际情况创新,

与时俱进,发展马克思主义,绝不是生搬硬套。

从此以后,刘樾学以致用,不久真的有所创新。

 

批斗大会上,

造反派架着他的两条胳膊把他推到前台,

只要有人喊打倒刘樾,他就趴下,

拽都拽不起来。

有人说还没喊打倒,你怎么就趴下了?

刘樾说我是纸老虎,不用打,一口气就能吹趴下。

有人问,为什么是趴下,而不是跪着?

刘樾说已经打翻了还能跪着吗?

还有你们说话不算数?

革命小将质问:我们怎么说话不算数?

刘樾知道说走嘴,赶紧补救:其实你们没有说,

别地儿除了打还踏脚,你们善良所以没有再踏一只脚。

小将们高兴了,说:好吧,那就再踏上一只脚。

 

刘樾如此这般回忆,有他一定的真实性。

其实,他对造反派批判的那些错误很不买账,

他们说他吹喇叭抬轿子,他当面不驳斥,

可是在背地里一个劲儿哼鼻子。

他们让他说怎样吹喇叭抬轿子,他觉得很委屈。

开始,他一心一意想抬轿子,无奈官小,人家不用他。

思来想去,他决定吹喇叭,轮了几回都没轮上。

这就是说他都没获得吹喇叭的资格,还谈什么吹不吹?

你说他能不感到冤枉?能不感到委屈?能不感到嫉恨?

 

现在,

他要回忆造反派如何如迫害他,

他如何与造反派巧妙周旋,

他要竭力证明造反派多么愚蠢,多么残酷,

而他多么勇敢多么智慧,即使三起三落也不能说他有错误。

这正好说明政治斗争具有复杂性和艰巨性,

或许还有一定的偶然性。

他始终正确,历史已经证明他正确,

将来还要证明他正确,只有正确的人才能成为最终胜利者。

    

就在刘樾无不得意撰写革命回忆录时,

在东北鹤城也有一个人在回忆。

只不过没有写回忆录,

他觉得和烈士相比,并无骄傲之处,也无记录之必要。

他躺在病床上,像过电影一般回忆他的经历。

他与刘樾不同,越老越好认死理,

就是一条道走到黑。

 

他与刘樾关系很近,

以前见了刘樾就叫二姐夫,却不知道为啥是二姐夫。

到了鹤城,那些满口大碴子味的下属把亲戚关系分辨到极致,

哪怕出了五服,他们也能顺顺当当喊出相应的称谓。

让他们一说,刘樾是他实打实的姑舅姐夫。

俗话说:姑舅亲,砸烂骨头连着筋。

他们说,你说你和刘樾亲不亲?

还说,要是在鹤城,你们可是实在亲戚。

当然,这关系比连桥差一点儿。鹤城还有句俗话,

说:小姨子,半个屁股。谁能随便拥有女人的半个屁股?

 

但是,他始终不能原谅刘樾。

他躺在铁路医院的病床上,旁边坐着他的鹤城媳妇。

说起他和媳妇的婚事,还是省军区司令员做媒。

媳妇长得筋道,很漂亮,像个瓷娃娃。

瓷娃娃泼辣豪爽,能歌善舞。

一边刷碗一边唱:大姑娘美来大姑娘浪……

刚唱一句,卢桂铭就像豹子一般从里屋窜出来,嘴巴喷火:

你唱的什么歌,浪呀浪,大姑娘全这样成何体统?

媳妇马上闭嘴,不再哼唱。

 

忽然有一天,他心血来潮,

想听听歌曲后面怎么唱,

可是媳妇就是不唱了。

后来到老丈人家说起这件事,

岳父磕了磕烟袋锅说:真是书呆子!

我咋不明白你这号人怎么当上铁路局长呢?

当年的大姑娘现在变成老太婆,想浪都浪不起来了。

他问她当初是怎样想,老伴眨了眨眼皮认真反问:

什么怎么想的?曾经有过唱大姑娘浪这回事吗?

 

抗战胜利,他步行了好几个月,直到深冬到达鹤城,

站稳脚跟之后,组织上派他去了鹤城铁路局。

四野打锦州,运输军用物资的列车里,

不知有多少车皮是他亲手签发。

而今,火车从鹤城往锦州运送物资,只需两天就到了。

他终于体会了火车的厉害。他热爱这一行业。

全部精力和智慧都放在了铁路,

 

文化大革命,他受到群众的批判,

但没影响他工作。他喜欢火车运行时发出的咣咣声。

听惯了,不但不单调不枯燥,

反而以为那是一首律动的长歌,美妙的打击乐。

多年的鹤城生活,也给他一些遗憾,

那就是东北的严寒,侵蚀了他的健康肌体,

让他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让他患上慢性支气管炎,

前年因为剧烈咳嗽咳出血来,最近又患上了风湿性心脏病,

再加上战争期间几次负伤,时有发作,他终于扛不住了。

 

现在他百病缠身,感觉这一回指定不行了,

过不了这个年了。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在迷糊与清醒的交替中,他梦见了许多往事,

这些往事同样时而清晰时而混沌,

极不连贯又连绵不绝。

 

书说,东海1870年修建吴淞铁路,

是中华大地上的第一条铁路,然而这条铁路命运多舛。

不知咋的,一向聪明的英国人这一回犯了糊涂,

竟然背着中国政府采取欺骗与蒙混的手段修筑铁路,

结果可想而知。但是更让人出乎意料的是,

大清政府竟然花钱买回铁路,然后再把它拆掉。

英国人居心叵测的宏伟计划因此而破产了,

但大清朝白白掏了28.5万两白银,连个水漂都没有。

 

铁路从温润的南方来到粗犷的北方,

李鸿章在唐山修筑了一条铁路。

如果说,吴淞铁路是表演,

那么唐胥铁路让它回归了本真,

人们终于可以从天津坐着火车去唐山了,

景象让人欣喜,在第一批购票乘坐火车的人群中,

居然有一多半是妇女和儿童,让他们抢先享受了社会进步。

 

无论怎么说,东北铁路都带有一股子血腥味儿。

1896年在钦差大臣李鸿章出席俄国沙皇加冕典礼之前,

慈禧召见了他,人们猜测此举造成了中俄密约,

这便是东北铁路及其附属地的源头。

近代日本走上对外扩张道路,

虎视眈眈把中国东北作为攫取目标;在日本人看来,

满洲虽不乏忠诚之人,但沉醉佃户生活,并不关注国土,

日本人要完成称霸梦想,必须尽快夺取满洲支配权,

贪婪与野心,昭然若揭。

 

所谓谈判,其实就是战争的先声。

当年8月日俄谈判。翌年2月日本中止谈判,与俄断交,

出兵朝鲜仁川,占领汉城;东乡平八郎率领舰队,

到旅顺伺机。俄国沙皇召集御前会议,

决定开战。当天深夜,

日本偷袭旅顺俄军太平洋舰队。

日俄战争爆发,谁想到腐败清廷宣布中立,

划定辽河以西由北洋大臣驻守,辽河以东地区为战场。

 

19056月,美国总统假模假样出面调停,

8月,双方在美国朴茨茅斯谈判;

9月,签订日俄条约,

重新划分东三省势力范围,俄国吐出长春以南地区,

变俄国独占为日俄各霸一方,南北对峙的局面;

1931年,阴谋策划之下发生九一八事变,

1932年,日本与伪满洲国签约,接管伪满铁路。

 

新中国的铁路生活是多么的火热,经过无数岁月的研磨,

现在听起来不那么新鲜动人,却依然在他心中掀起了波澜。

火车依靠车轮与钢轨的撞击前行,每前进一寸都需守护。

行走钢轨上的工人,便成为了火车的守护神。

伊勒呼里小站在照片里像一幅水墨画;

告别喧嚣,只有大榆树依偎着它;

再有就是凝神远眺的巡道工。

苍茫中他感受到铁路工人的高大,

在平凡与寂寞中,奉献着宝贵的人生。

 

铁路工人,信守诺言,热爱生活,在车站栽植桃树,

修建假山凉亭,在橙色光晕的夜晚,列车进站宛如来到仙境。

洪水冲垮古伦河桥梁,他决定以枕木搭建尽快通车。

抢修时工人全体出动,轮班作业;

老工人想出妙策,

将石料装上平板车,然后用轨道车拖到桥闸,

装得多,运得快,一趟顶十二辆卡车,工人称它木牛流马。

 

激情燃烧的岁月,他提议选拔优秀青年组建女子包车组。

有人嘲讽,他就鼓劲儿:时代不同了,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她们没有辜负他的希望,每趟车都比规定多打扫几遍,

列车启动检票及时记下乘客到站,做好通知准备。

车站缺少上水设备,就用水桶来提水。

扶上搀下,哪位乘客有困难就帮位乘客,

乘客感动了,一位外籍教师给路局写来表扬信:

我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还有什么样的火车没坐过?

可是我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好乘务员,为新中国添了彩!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她们就是一座精神上的高山。

 

一翻身,

他又想起了路局车辆段的故事。

列检组与转运组相距不远,

五十年代开展增产节约运动,列检组自检自查,

还诚恳指出转运组的不足,希望加强配合。

几天后,转运组做了回应,检查了不足,建议开展密切的合作。

他被铁路工人这种高尚品德深深感动,同时为他们自豪。

他为他们书写了对联:主席著作人人学习人人用,

革命红旗代代相传代代红。

 

这是时代的写照,榜样感染和净化了社会风气。

走进铁路工人,就是走进一个光辉的时代。

火龙岗工区计划更换大石桥的三百颗生锈铆钉,

工人翻查枕轨,又发现了二百一十二个。

更不更换?更换,没备料怎么办?

老班长领着大家学毛著,统一思想:凡已锈蚀,一律替换。

有决心就有办法,五十五岁老工人搭车去鹤城背汽油,

年轻的共产党员连夜跑回工务段领取铆钉,

起早贪黑大干苦干十九天,硬是把所有锈蚀铆钉全部更换。

 

新中国的铁路工作,火热而恬淡,

隐藏着一个宗旨:为人民服务。

恍惚中他产生奇怪想法,假定人们看了他的回忆,

有谁还会说私有制才能让人认真工作呢?

那么,大锅饭是怎么回事?

他惊讶:这是怎么了,为啥无缘无故想起这句话?

他在脑海里搜索,想得头脑发胀。忽然想起来,

住院之前瘪犊子张长芦跑来跟他说私有制才能让人认真工作。

谦谦君子发怒了,手杵在张长芦鼻头上:放屁,再胡说八道,

我就砸烂你的狗头!张长芦转身就跑,礼品掉在地上,

他喊老伴扔出去,才喊两声,心就颤了,

胸口宛若针扎,人扑通一声摔倒在屋地上

 

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就又想起一件事,

他认定,这种事只能发生在新中国,

文革前的某一天,他接到滨城铁路的电话,

凌晨接近乌鲁布车站,一位非洲朋友把金表放在车窗上,

火车震荡,金表掉落车外,请鹤城务必设法寻找。

事小意义大,他通知鹤城铁路派人寻找。

公安处告诉他,干警没吃早饭就奔向了铁路线。

他非常了解乌鲁布派出所,知道他们的作风,这才放心。

 

养路工人古有熊,

撬开石砟,就被光亮晃了眼。

啊,金表藏在石砟里,古有熊欣喜不已,

朝着大山喊:非洲朋友请放心,你的金表在这儿睡觉呢!

金表跟随一颗颗爱心回到非洲朋友的手里。

非洲朋友嘴唇颤抖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蹩脚的汉语:

这种人间奇迹,只能发生在社会主义的中国!

 

中国火车票在1921年统一,

选用埃多蒙桑车票,以票基底纹颜色分类:软座为浅绿色,

硬座为浅红色,市郊为浅紫色,简易车为浅绿色。

现在,他手里攥有一张浅紫色市郊客车票。

那是他第一次到鹤城郊区视察乘坐火车的车票,

那一天,他第一次与火车司机攀谈,火车司机对他说:

我是上尉。他问怎么回事?司机告诉,

国民党连长是上尉军衔,他的级别与之相当,

他听了就说,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新中国,

我认为还是遵照毛主席的教导,做一名人民忠实服务员好。

 

他躺在病床上,重复曾经说过的这句话,想起另外一件事,

这件事让他惊心动魄。19597月22日他接到路局电话,

哈达阳遭受百年不遇特大暴雨袭击,山洪暴发,

导致鹤城通往根河的636次列车失踪!

大西洋彼岸美国之音报道:

中国大兴安岭连遭暴雨,引发特大山洪,

将载有六百余人的列车吞没,旅客和司乘人员全部遇难。

造谣!纯粹造谣,他愤怒地骂了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

 

19597月21日晚1035分,

636次列车在雨中启程,正点到达时间是次日上午1045分。

这是一次非常普通的出行,无论旅客司乘人员都这样想。

清晨,细雨骤暴,看不见雨滴,只有水流从天而降。

列车通过哈达阳石桥,蓦然红灯闪晃;声音穿透狂风骤雨:

前方路基穿孔,列车停止前进!光当,列车停在石桥上。

大雨如注,洪峰翻滚而来,火车退至桥东,

呼隆,石桥崩塌,列车退到新庆火车站,

站长告知这里是危险区,山洪随时可能暴发,

听到枪声,必须立即撤离。

 

话音未落,暴雨中传来三声炸雷般的枪声。

西北方向,一道水墙,声如狮吼。旅客惊愕,水如高楼,

劈面而来。旅客眨眨眼睛,房屋便消失了。

一抱多粗的樟子松,被波涛汹涌的洪水连根拔起,

宛如墨绿色的山东大葱,岌岌可危地在惊涛骇浪中翻滚。

列车继续向后退,山洪卷着巨浪无情地追逐车厢。

忽然茫茫大水中钻出一群人来,

仿佛惊慌失措的蓝精灵。

火车果断刹住,救起落入洪水的蓝精灵;

厨师烙出香喷喷的大饼,分发给车上的旅客和灾民。

乌云飘散,阳光照耀,飞机在蓝天盘旋,人们发现了飞机,

飞机也发现了列车,天地之间,顿时欢呼雀跃起来。

 

他沉默着,站在办公室窗前,满眼房舍、铁轨和车辆,

就是看不见停滞大山里列车,他在窗口站了一天一夜,

忽然电话响了,他扑上去抓起电话,

话筒里传来激动人心的消息——列车找到了!

他仰头长长吐了一口气,膨胀的胸脯逐渐地瘪了下来。

 

他想起保尔柯察金的名言: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

在回忆往事的时候,不致因为虚度年华而懊悔,

不致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临死时他能说:

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

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微笑永久地停留在那张苍白的脸庞上,

或许他认为实现了保尔柯察金所说的人生最高境界……

 

毕业悄然而至,

这几天很奇怪,只要一放学,就找不见人影。

礼拜天,他刚一睁眼,同学就走光了;

晚上他躺下,同学才陆续回来,悄没声钻进被窝。

他不知道同学在干啥,就是毕业考试也没见他们这么忙。

他拽被角拽不过来,回头看,被老孟大哥肩膀压住了。

他问老孟大哥:一整天都不见人,干啥去了?

老孟大哥刚说喝酒,一股难闻的酒气就冲了过来。

他连忙掩住鼻孔,老孟大哥说甭掩,都去喝酒就少你。

 

他奇怪:都去喝酒了,为什么不叫我?

灯光越发鬼魅,老孟大哥的脸一面黑一面亮,

叫你?喝这酒也叫你?你叫别人了么?

他糊涂了,咋?我又没去喝酒。 

一只大黑鼻子在暗影里左右晃了晃,

就听那个黑鼻子说谁信呢!柳黪不再吱声。

老孟大哥累了,头颅调了一个过儿就打起了呼噜,

微笑,慢慢地浮上他的布满了粉刺的脸颊。

 

吃过晌午饭,老孟大哥去老街买了两瓶西凤酒,

红色商标上飞舞两只金凤凰。纸绳捆扎漂亮,

他拎着纸绳走。在偏西照射的阳光里敲响姜老师家门。

昏黄中,姜老师夫人站在厨房里切菜,

几根土豆丝掉落锅台上。

唐老师,你切的土豆丝真细。

老孟大哥站在外面与唐老师打招呼。

唐老师扬起菜刀朝里屋指了指说:快进屋。

 

前后套间,客厅不大,陈设简单:

南窗一张方桌,东墙排列姜老师亲手创造的书架,

年头久了,白茬松木被擦拭得浅红油亮,

架上书籍包着牛皮纸,宛若砖坯。

一张茶几,两边藤椅破旧,

缝着灰色补丁。室内潮湿,老孟大哥嗅到发霉味儿。

老孟大哥把西凤酒放桌上,身后传来姜老师的嗔怪:

来就来,买什么酒?以后不许这样!

 

林城街道和院落很有特色。

道路宽阔笔直,两边明沟,路面铺着厚厚的煤渣, 

麻花花的布满了车轮碾轧积雪形成的冰面。

朝阳一面木板房,背阴一面是板障。

板房左面仓房,右面街门。

穿过门洞是通道,旁边是菜园,

夏天有茄子辣椒还有黄瓜架扁豆架。

过了菜园是柴栏,摞满细细长长的劈柴。

 

房舍前面铺了满地红砖,红艳艳的一大片,让人兴奋。

林城人家喜欢花,就在小院摆几盆花草。

有的人家花儿养得多,俨然就是一个百花园。

姜老师也喜欢花,摆了十几盆金钟扶桑,

还有君子兰。现已初冬,花盆全部收进屋里。

 

老孟大哥抄起板斧劈柴火。

夏天他和同学给老师劈柴,桦树轱辘有膝盖高,

圆滚滚的像一面鼓。同学跃跃欲试轮番上阵。

老孟大哥压根没瞧得起劈柴这个活儿,

显摆一阵儿胳膊上疙瘩肉,就想板斧砍下去,

如果不把树轱辘砍成两半,才叫怪呢!

他运斧成风,没成想板斧楔进树轱辘,连条裂缝都没有。

老孟大哥想拔出板斧再试,轧了好几下,就是拔不出来。

 

姜老师站在一旁,眯着眼笑了:

你们真成了臭知识分子,劈一个树轱辘都不成!

说罢上去轻轻一按斧把,板斧应劲而落。

姜老师叉开双脚,双手攥斧柄,似乎没使劲儿,

咔嚓,向下一砍,树轱辘立刻变成两瓣;

板斧往地上一戳,环顾而视:你们看看,咋样?

 

姜老师膀阔腰圆,面堂红润,头顶稀疏卷发,

远远地看过去宛若走下五台山的花和尚鲁智深。

不仅形象威武潇洒,满肚子学问,更是十分了得,

整个青鸟市,包括铁力嘉荫两县也都赫赫有名。

入学第一天,学生就流传姜老师的奇闻轶事。

五十年代初上大学,就是东北师大高材生。

毕业留校,不经意给校长提了两条意见,

又发两句牢骚,打成右派,发配青鸟,

入秋时节在五花山下当了一名中学教员。

 

所有同学都津津有味儿地参加议论,

最后总把话题落在他的夫人唐老师身上。

唐老师比姜老师低两级,是东北师大校花。

不论谁,瞧见唐老师都要回头多看几眼,

有人只顾看,不小心撞进别人怀里。

气得人家直横:睡落枕了咋的?

后来唐老师成为姜老师女友,

校领导问她是要姜还是要团票,

唐老师回答相当干脆:要姜老师。 

校领导下不了台:好,你也去青鸟!

 

年轻的姜老师和唐老师来到林海雪原。

夏季狂暴山洪冲垮坚固河堤,淹没林海人家,

姜老师不在乎书籍,不在乎锅碗瓢盆,

迅速背起怀孕的唐老师,

踏着齐腰深的波浪奔向东面大旅社。

几天之后洪水退去,望着破窗烂柜,姜老师信心满满。

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伤心不已,泪流满面——

唐老师终于小产,儿子还未出生首先夭折,

并且再没怀孕,让他永无可能再有什么宝宝。

 

吃饭时,老孟大哥敬了姜老师一杯酒,

然后低着头看桌子上的那道裂纹:

姜老师,乌拉嘎虽然有金子,但是那儿是背旮旯。

姜仙旆吱的喝一口酒,眼睛盯着菜盘说:先喝酒,

这些事情,老师都会替你们考虑。我看青鸟一中就不错,

全省重点中学,在这样的学校当老师,大有前途。

 

这边喝酒喝得温馨,那一边喝酒喝得浪漫。

副院长张金球有一个令他豪壮的绰号——张老汉——

隐藏着他的优势:他曾任市委副书记秘书,

后任市教育局副局长,前年调任教育学院副院长。

学院贾院长今年五十九岁,明年他便能接任院长职务。

何况他资格老老,十年教育生涯,十年从政经历。

 

新时期某一天,

大家喝酒喝得酒酣耳热,一位来自最北部林业局教育科长,

晃晃悠悠走到他跟前敬酒,先喷一口酒气,

继而说:人家叫你张副局长,我看实在不亲不热,

今天我要喊你一声张老汉。众人一听愣了:

这叫什么话!

 

教育界能人很多,马上有一个脑筋急转弯科长站起来,

喊:着哇,张副局长是我们教育界一棵大树,

大树底下好乘凉,我们都是扛长活的,

只有老汉才能做我们的带头人。

张老汉——这绰号叫得好啊,不外道!

 

张金球转怒为喜,嘴巴一张就唱:四十三岁的张老汉,

我今天笑脸扬啊嘿,摆弄大教鞭我可是老内行,

教育大道上有了我呀,永远不离辙呀。

啊呀嘿,嘿嘿,嘿嘿嘿呀……

刚才还担心,没想唱起来了,大家一块石头落地,

嘿呀嘿呀跟着唱,从此张老汉的绰号在小兴安岭迅速传播,

只要他一露面,不论官职大小,一律喊他张老汉。

 

谁能到张老汉家喝酒?

只有市委副书记黄湾四儿子成效可以做到。

1942年黄湾在新四军某师火炮营当营长。

鬼子追得很紧,却遭遇大暴雨,

大炮小炮不能一齐带走。

他上火了,薅下军帽往地上撇,通讯员站身后,

甩屁股追军帽。军帽打个滚钻进水洼不见踪影。

 

黄湾毫不理会军帽,命令连长在水洼挖大坑。

战士迟疑,黄湾喊:叫你挖就挖,瞅我干啥?

嘁哩喀喳一顿刨,暴雨倾盆,直往大坑里灌,

黄湾下令把大炮推进去,连长舍不得,黄湾大喊大叫:

给我推!连长含泪指挥战士把大炮推进坑里。

泥水刚掩盖大炮,黄湾又让部队撤离,

连长反对:不填实了,鬼子发现咋办?

黄湾拧着脖子看一会儿问:坑在哪儿?

大雨如注,一片汪洋,连长傻眼,坑怎么看不见了?

黄湾督促转移,部队跳出包围圈,派出小股人马四处寻觅,

却始终未能找到。黄湾受了处分,营长降为副营长,

代理营长,因为他丢失一门大炮,全师最好的大炮。

 

让人庆幸,

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没有找到这门大炮,

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也没有找到这门大炮,

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下决心治理淮河,

农民挖沟挖渠,在无意之中竟然挖出了这门大炮,

中国军事博物馆接受黄湾建议,收藏了这门大炮,

陈列在军事博物馆东馆。

 

黄湾不许儿子黄秋享盗用他的名义办私事,

黄秋享说我不是大炮,用不着你掩埋。

说完跑到派出所就把名改了;不但改了名,而且改了姓,

黄秋享变为成效,意思明显,甭老说我借了你的光,

老死巴板有啥光可借,我改改名就会有成效。

黄湾是个犟骨头,抱着老巴板不变。

成效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他就质问:在延安时,我们就想要搞就搞社会主义,

要走就走共同富裕的道路,你却非要另搞一套,

是不是想培养几个地主或资本家?

成效一说包产到户,他就憋红了脸,骂:

谁知道你包产到户啥目的,你不怕走资本主义道路,

我还怕丢了八路军新四军用生命换来的社会主义呢!

 

在这些事上面搅理,成效的确点儿说不过黄湾,

某一天忽然冲动起来,天不怕地不怕,就顶撞老爷子:

就你有理,就你有理,那人家咋就不叫你干了?

敬辞也不用,一口一个你,一口一个你。

又说,什么叫有理没理?我告诉你,

别犟,说你有理你就有理,说你没理你就没理!

黄湾因为坚持两个凡是被停职,你这不是揭老头面皮吗?

黄湾气得趴在炕上,这回成效慌了,赶紧道歉:

爸,我一时说走了嘴,您可别生气。老爸无限伤感:

我黄湾顶天立地,可儿子像草,风往哪吹,草就往哪倒!

 

成效给张老汉拎了两瓶酒,不过不是西凤酒,

而是地道的董酒。张老汉一看董酒就明白了,

说:嘿,你小子也知道喝董酒!

我俩今天一人一瓶,对嘴吹,

看我把你喝趴下还是你把我喝趴下。

两人推杯换盏,吱溜一杯,吱溜又一杯,

两瓶董酒见底,脸色红扑扑的竟然谁都没有事。

张老汉意犹未尽,我这儿还有董酒,再来一瓶咋样?

成效说:我俩已经喝透了,就不要浪费你的酒了。

我现在只等着到时候看董酒如何发挥你的本事了。

 

过了几天,学院研究留校生问题,

其他几名留校生顺利通过,

只有讨论成效留校时,校务委员老赵提出了尖锐的质疑。

贾院长朝张老汉斜了斜眼,没有吱声,

另外两个委员,你瞅我一眼,我瞅你一眼,

一齐把目光投向张老汉,谁知张老汉面无表情,

缓缓地站起身来说:你们先讨论着,我上一趟厕所。

 

张老汉从老赵身边匆匆而过,无意蹭到老赵的胳膊肘。

四人不再讨论,抱着膀子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不见张老汉回来,老赵说我也上厕所。

张老汉回来了,坐在椅子上,

笑眯眯说:这老赵,看人家上厕所他也去,

上厕所有啥好攀比的。大家听了不说话,抿着嘴儿笑。

 

过一会儿,老赵回来了,

贾院长说接茬讨论,老赵问刚才讨论到哪里啦?

校务委员老李说:你不是说成效的汉语成绩低了点儿吗?

老赵说对,相对其他学生,他的汉语成绩确实低了点儿,

但我注意到他的教育理论成绩最高。

我们这方面还缺老师……

张老汉接过话头说:是呀,看学生必须全面看,

他的优势正是我校所需,虽然偏科,但我们却不能忽视。

 

五位领导像过筛一样将五名留校生仔仔细细筛查一遍,

最后全部通过。张老汉很有成就感,说:

我们研究一整天,费了很多心思,

完成了学院一件大事,

就是要选拔优秀大学生,充实教师队伍,

今后我们还要继续努力,要把他们培养成学科带头人。

 

柳黪的分配颇具传奇色彩,他本该回农垦系统,

却没能回去。因为青鸟教育局老任太太喜欢他。

在教育局,任老师年龄最大,资格最老。

任老师家和教育局只隔了一条街道,

她在这条街上已经走了二十年。

一开始,她昂着头挺着胸急匆匆行走,

时间长了,喜欢上路面的小石子和路边的小草,

就低头走,一边走一边观赏。小石子光滑,小草葱绿,

她越看越爱,头就越来越低,最终把整个脸都朝向了地面,

不断欣赏,不断咂嘴,连过往行人也不看,只看石子小草。

 

她的两条腿也有这样的倾向,

原来并得紧紧的,走路时总摩擦出悦耳的响声,

熟悉的人一听见这响声就知道任老师来了。

要是下雨天,任老师的两只裤脚,

还会沾上一点儿泥,

看上去就像裤脚绘制了远古彩陶的黑色纹饰。

不知是不是女人撇脚走路好看,她就撇脚走,越撇越大。

同志与时俱进,从前叫她小任,不知啥时改称老任,

现在又在老任后面添加了两个字,变成了老任太太。

 

起初大伙儿只在背地叫她老任太太,

慢慢的当面也叫了,她不但不生气,还笑呵呵答应:

哎,早呀!哎,有事说话!

柳黪不认识任老师,任老师也不认识他,

就不知道任老师为什么喜欢他。有人说别瞎猜,

青鸟缺大学生,任老师看见大学毕业生就喜欢。

 

老任太太真心想留住柳黪,就对省教育局同志说:

柳黪在青鸟找对象了,无论如何他再没办法回原地区了。

省教育局同志看了看老任太太,奇怪:

这老太太腿脚变了,脑筋也变了,

什么时候对青年人谈对象产生了兴趣?

老任太太看见省局同志瞅她,就说:瞅啥?

又不是我谈对象!省局同志仿佛想起什么,拍拍脑勺:

不对呀!老任太太问啥不对?省局同志说:他在档案填已婚,

怎么还找对象?老任太太一听露馅了,却一点儿不尴尬,

嘿嘿地笑:你看你们,不就是这么一说嘛。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们青鸟市要留下他。

 

柳黪成为青鸟师范学校教师,

他奋斗,一头扎进资料室,

仔细研读教学期刊上的好经验,认真撰写学习笔记, 

刻苦让他收获颇丰,架起通往愿景的桥梁。

一不小心,成为教学改革弄潮儿。

师范校与普校不一样,学生毕业就到中小学当教员,

谁都没有什么压力,老师没有,教务长没有,

校长也没有,那样谁还想改革教学呢?

但柳黪却有想法,他要执牛耳,试一试手中的牛刀。

 

他改革了听说读写,增加了课堂阅读, 

一人读大家听,读完分析讨论,

学生分析之后他进行总结,总结完了同学再读再体会。

他改革了两周作一篇作文习惯,变成一周作一篇,

每篇作文五千字,这些学生写不了那么长,

就说都提倡写短文章,您为啥让我们写长文章?

他笑了,回答:你提的问题很尖锐。我们提倡写短文章,

并不是说长文章就不好,而是说长而空的文章不好。

长而空的文章不好,短而空的文章就好吗?

不,同样不好。我们要求写短文章,主要指机关报刊,

甚至文学工。这符合生活要求。你们是学生,与他们不同,

你们在学习写文章,何况你一写作文就感觉无话可说,

写出的文章短而空泛,这不符合培养听说读写能力的要求。

 

现在我要求你们写长文章是想让你们学会发表意见,

遇到问题要有话可说,即便空泛一些也不要紧。

等到将来有话可说了,下笔千言的时候,

我就会要求你们写短文章,写短而精的文章,

把自己最想说的话写出来,去掉不必要的空话废话。

到那时你们会觉得写短而精的文章比写长而空的文章难,

很多话舍不得删除,但一朝学会精炼,你们就提高了,

到那时候你们的文章就会变成我们提倡的短而精的文章。

 

从那天起柳黪还迷上了写好教案。

教案是教师讲课的提纲和要领,

是教师的教学思想和教学方法的浓缩和结晶,

好的教案就是一篇优秀的笔记作品,甚至是一幅美丽的图画。

他的教学设计反映在教案上,哪里是重点,哪里是难点,

怎样实现课堂教学,怎样推进各个环节,

如何达到教学预期目的,全部写在教案上。

 

他认为课堂教学可以根据人的思维逻辑设计,

一环套一环,一步跟一步,不脱节,不旁逸,

根据这样的思路,他总结出一套适合自己的教学方法,

紧紧抓住提高学生听说读写能力开展教学,

他精心设计,认真实践,教得顺畅,

学生学得自然,学得轻松,学得愉快。

 

他为他的实验效果感到自豪,

他对他的愿景充满希望,

学年总结大会上,教务处推举他介绍教学经验,

他自豪地说,学生学习积极性提高了,

成绩提高了。不料教学副校长说:

你自己出题,自己判卷,怎能看出学生成绩提高了?

你的试题水准降低了没有?你判分标准放宽了没有?

 

嘿,柳黪听了很生气,这怎么说呢?

你让我介绍经验,为啥又这样评价?

你还相信不相信你的教师的品质了,

你还相信不相信你的教师忠诚党的教育事业了?

如果你相信他们的话,你该首先肯定他们成绩,

鼓励他们更好地教学。你当然可以指出他们的不足,

但不可以采取这种奇怪方式打击他们的积极性!

他摇头,旁边教师说:莫摇头,

教学与表扬之间本来就不是等号,

能与表扬划等号的只有金钱和拍马。

 

翌年全省师范会考,教务处长拿着成绩单说,

您看,试题不是他出的,卷子不是他判的,

成绩全省第一,平均九十四点五分,真了不起啊,

给咱们学校争光了。柳黪属于那种具有教学潜力的教师,

可惜,我们轻易地把他放走了。钱校长听了直咂牙花。

 

柳黪离开心仪的学校决心到大觉岭去。

大觉岭镇像一把蒲扇坐落在大觉岭上, 

在山脚的凹兜里他看到了冰凌花,

娇嫩的花瓣和茎叶,宛如刚刚滴落雪窝的一滩松树脂。

他情不自禁,伸手轻轻触摸,手指尖沾到花瓣,

冰凉挺实滑润的感觉触及了灵魂——

啊,冰凌花,冰清玉洁的精灵,不怕天寒地冻的精灵!

 

汤旺河边,松木桥宛若一艘古老舰船,雄心勃勃,

站在桥头,隐约听见交错咬啮的声响。

啊,要开河了,春天要来了,

新的征程开始了,

迎接时代的挑战吧!

 

靠近山脚,两座红砖炭化炉,仿佛两座烽火台。

每晚,炭厂工人头戴蓝帽,长帽檐,蓝披肩,身上蓝围裙,

手臂上蓝套袖蓝手套,遮住脖颈肩膀前身,

活脱儿一位勇敢出征的满洲将军。

炉钩探进炉膛,炉火升腾,炭花飞溅,震撼天宇。

 

柳黪沿着大觉岭大街前行。

新铺装的水泥路面,两旁旱柳和新式街灯。

连续几座大楼,街道颜色就丰富起来。

路南一座广场,舞台阔大,上面浮雕,两侧语录。

东面:整个过渡时期……存在……矛盾,存在……斗争,

存在……两条道路……。忘记……基本理论和基本实践,

就会走到邪路上去。西面:总而言之……

属于社会主义国家……按劳分配……所有制变更了。

 

政府大楼,矗立繁华地段,迎面宛若巍峨笔架山;

凌云俯视,又变成了展翅翱翔的金雕。

黄墙灰瓦,厚重稳定。

每隔两个窗户设置一根装饰柱。

拐角镶嵌长方形石块,产生一种坚硬的质感。

黄檗罗木框玻璃大门,门外方廊,柱础磐石,广场,

两侧墨绿色云冷杉,宛若体态标致的警卫队。

 

东面,一座红色两层小楼,风格完全俄罗斯化了。

在远古那些没有书籍的年代,建筑就是人类的书籍,

人们从壁柱雕刻、建筑空间与造型中感悟诗歌与神话,

感悟民族与文化。面对楼宇,柳黪感慨:已经几十年了,

俄罗斯建筑依然对青鸟市的建设存在着巨大影响,

相传,俄罗斯建筑一向有石头童话的说法,

莫非这座小镇也是一座石头的童话?

是春天里的冬天,还是冬天里的春天?

这里确实有许多童话,林区建设的童话,

伟大的转业军人——林业工人创造的童话。

 

柳黪爬上三楼,对面是办公室,

两扇玻璃门,人影憧憧。门框横挂长方形白木牌,

写着两个字:团委。西面写着:地方志办公室。

柳黪整理一下服装,敲响房门,

传出请进的回应。

进屋,柳黪习惯性带好门,人顺势靠在门板上。

南北宽,东西窄,两扇南窗,窗下并排四张栗色办公桌,

北墙两张办公桌,门侧还有一张小书架,摆满书籍报纸。

 

房间不小,桌椅太多,略显拥挤。

四面白粉落地,西墙最醒目位置迎门,贴了几张大白纸,

白纸上方一行黑色大字——大觉岭区志篇目。

下面数十行横排小字,依次各篇章节。

柳黪轻轻扫视一眼,整间屋坐了三个人,都在看书写字。

 

柳黪挨个儿瞧瞧,认出地方志办公室沈主任。

听人介绍,沈主任名叫沈骀,先祖少昊苗裔台骀,

非周武王十弟,传说成了汾水神。柳黪惊奇,

台骀沈骀,先祖后人都偏爱骀字,

那人说:骀是骀荡的骀,使人舒畅,

当然还有别的意思。柳黪问什么意思,

那个人幽默地回答:自己回去查词典吧。

 

柳黪喊一声沈主任,说我来报到了。

沈主任站起来,手里依然握着钢笔。

两位编辑也站起来,朝他微笑。

沈主任说:我来介绍,这是小柳,大学生。

指着编辑说,这是胡文广,那是赵弘治。

两位编辑说:光靠拿弯把锯的手哪能写出地方志?

这回有了笔杆子,一定能写出大觉岭第一部区志。

这话说得朴实,让柳黪感到心热,异常激动!

 

只用了三天,柳黪就和编辑混熟了。

胡文广喜欢穿灰色中山装,围了一条棕色方格围脖。

寸头,已经花白。眉弓突,让人感觉有些棱角。

胡文广绥化师范毕业,来林区二十八年。

自豪地说:吾辈献了青春献子孙,献了子孙献忠魂。

 

赵弘治林业三师转业兵,喜欢穿蓝色中山装,

尖下颏,灰脸,两眼像毛榛,一建森工局就来了。

大家唠嗑,赵说,一提赵姓,人就想赵匡胤,

其实皇帝有啥了不起,不如俺先祖潇洒。

柳黪刚一愣神,就听赵弘治说:

俺先祖造父是周穆王车御,周穆王爱玩,

先祖选八千匹良马驭辇,载周穆王环游世界。

江淮徐偃王造反,先祖驱御驾一天一夜,

神驰数千里,打了徐偃王一个措手不及,立了首功,

周穆王封赐赵地,所以我们姓赵,赵的含义是最亲的随从,

所以赵家从上古就是人民的公仆,就在为人民服务。

 

曙光初照小兴安岭,

赵弘治被革委会任命为组织组副组长。

三年前盛世修志,赵弘治坐镇地方志办公室。

去了一趟市志办,回来就耷拉了脑壳。

他向党委建议,找个知识分子主持修志。

人来了,却是宣传组副组长胡文广。

胡文广犯难:中师文化水平行吗?非大学生不可!

两个人足足捣鼓两年,最终连个篇目都没整出来。

沈主任向柳黪交待了第一个任务:

赶快拿出一份可行的大觉岭区志篇目。

 

清晨,天色湛蓝,

橘黄色的阳光穿透布满五瓣花形的毛玻璃,

轻轻照耀西墙。沈骀早早来到办公室。

昨夜他躺在火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有一种感觉,

催他到办公室去。今天他早早到了,却不知干什么?

忽然柳黪来了,也是这么早,他有些莫名其妙。

 

柳黪进屋时晃了几晃。

沈主任发现他眼皮有些肿胀,似乎还在昏睡。

柳黪努力睁开眼皮,看见沈骀正在向他张望,

眼睛瞪得像手电筒。柳黪精神一振,

快步走到沈主任办公桌前,将一沓厚纸奉献上去:

沈主任,这是我草拟的新篇目,您看行不行?

什么?新篇目!沈骀又惊讶又兴奋,

快点拿给我看,一直盼着它呢,这不是在做梦吧?

 

沈主任觉得这个青年今天格外精神,

但他没时间欣赏年轻人的风采,一低头就盯住了篇目。

字体很帅,篇目清晰工整,就说:嗯,我得好好看看。

一边说一边翻……森林经理、森林采伐运输……

禁不住自言自语:看样子有突破,有大觉岭的特色了。

 

沈主任屏住呼吸,一目十行,马上看见了创新。

森林经理?嗯,记述森林资源经营管理的历史和经验。

好,该强调了。重视资源,这是不曾有的提法;

好,这是永续发展的关键!应该详细地记述。

用语不同,内涵不同,涵盖范围就会发生变化,

记述方法也会有所区别,存史资治价值就提高了。

 

营林村?看见这三个字,沈主任情不自禁拍了桌子,

太好了,这就是我们大觉岭区志的特色,这就是突破!

很多人看不懂森林,以为森林就是树,其实不然,

翠竹高大成林,却不是树,而是草——

竹茎坚硬,内里中空。

墨西哥仙人掌高大,其本质非树。

海南岛香蕉看似粗壮却是叶柄。非洲伊图里斑布蒂人,

至今将森林视为神灵,这样的认识,到底说明了什么?

 

从前,人类看不懂森林;现在,森林看不懂人类。

兴安岭上的大森林,粗看没有发生多大变化,

细心的人却从风中听出它的呻吟和怒吼。

隐遁多年的卖淫嫖娼、盗窃诈骗、

杀人越货、腐败奢靡,如今变成了一股强大的浊流,

严重地侵蚀了它的躯体,在她的肚子里面疯狂作祟。

 

有人说这算啥,打开窗户飞进了苍蝇。

柳黪听了就来气,声嘶力竭地呼喊:

什么飞来的,那是冻死的复活了。

哲学说内因起作用,你给它温度,能不孵小鸡?

这与窗户有啥关系?遇到具体事你装糊涂,

可是它不糊涂,一有机会就兴风作浪。

马克思说,只要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们就敢杀人!

你就等着瞧吧,等着他们都成了妖,到处杀人!

到了那时候,面对现实,我看你还怎么说?

唉,到那时你指定还会搅理!不管咋说,百姓遭殃!

 

这些话是柳黪担任大觉岭方志办主任第五天时,

指着窗外酷似藏獒的乌云说的。他这句话还没说完,

天空就轰隆隆滚起了巨雷,哗啦啦下起了暴雨,

天地迷茫昏黑一片,让人战栗。

他命里注定要编纂两部志书,这是第一部。

那天沈主任肯定了他的新篇目,决定了他今后的命运。

那天所有编辑传阅了他的新篇目,无不佩服他的奇特见解,

和他深邃的构思,这就决定了他必须承担一些责任了。

 

沈主任抄起柳黪草拟的篇目,敲开吴回办公室玻璃门。

吴区长,我没食言,我把篇目拿来了,人选推荐你面前了。

吴回嘿嘿地笑,挠了挠花白头发:你老想将我军,

可是将不着,我早考察好了,你放心走吧,

我相信柳黪,肯定能完成修志任务,到时候我亲自写序!

 

忽如一夜春风来,在柳黪眼前幻化出一座巍峨的龙门,

他不由兴奋,摇动尾鳍一跃而起,立刻金光灿烂。

柳黪信心满满,要向市志办主任做全面汇报,

畅谈变化和构想,争取改变灰色印象。

群山起伏,松林漫山遍野,神笔马良来了,

人是绿的,笔是绿的,大笔一挥,浓绿泼向天宇,

越积越厚,天空挂不住了,哗哗往下流淌。

绿液浸透,吉普车忽地闯入绿河,

又浓又滑的绿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柳黪抵抗不了,双眼一黑,沉入绿河,

绿液哗哗流淌,各色鱼儿在绿河中遨游。

 

忽然醒了,吉普停在大黄柳下,树影婆娑,

旁边是青鸟方志办大楼,不好意思说:

不知咋的睡着了,竟然还有梦。

司机不以为然:一路颠簸,

除了青山就是青山,除了绿树就是绿树,

单调之极,不论是谁都会发困。

柳黪走向大楼,司机朝他后背说:柳主任,

我去朋友那儿一趟,回来接你。柳黪在门外站住脚,

树影洒满他全身,拨一拨手,司机踩一脚油门走了。

 

市地方志办公室卞主任为卞随之后,

柳黪说,传说成汤请卞随讨伐夏桀,

卞随拒绝。成汤问谁能替我出主意?

卞随回答不知道。成汤灭夏之后,又跑去跟卞随说:

请坐帝位。卞随笑了:你找我伐桀,想把谋反罪名安我身上。

你让帝位与我,这是想表白你没有独霸天下的野心。

这世道,圣人都居心叵测,百姓活着还能有啥意思?

说罢,出乎成汤之意外,卞随飞身跃起,投河自尽!

    

卞主任笑了,说这个我知道。柳宗元与韩愈,

倡导古文运动,不仅名列唐宋八大家,还是哲学家,

他认为元气是物质的客观存在,否认元气之上,

有更高主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真正了解柳宗元的人又有多少?

 

相传隋炀帝开凿济渠,下令遍植垂柳,

还赐垂柳与他同姓。其实他早就知道,

杨姓来自于柳。东晋大诗人陶渊明自称五柳先生,

以柳寄寓不慕荣华的高风亮节。

因而他植五柳肯定不是无心栽培,

诗为证:榆柳阴后檐,桃李罗堂前。

 

柳宗元虽无咏柳名句,却有久传不衰的轶事。

柳宗元被贬柳州,柳江泛滥,威胁柳州城。

柳宗元亲率人役,顶风冒雨,加固江堤,

还提出植柳固堤。有人因柳平淡无奇,

讽喻他人品不高,柳宗元做诗回答:

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

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好作思人树,愧无惠化传!

 

卞主任一席话,让柳黪瞠目结舌,

忙不迭扭转话题:我这次来专程汇报大觉岭区志进度和构想。

卞主任并不计较柳黪的切换,依旧兴奋地说:好呀,

我正想了解各区志的进展情况呢。

柳黪竹筒倒黄豆,汇报了大觉岭修志情况,

最后把新篇目递给卞主任:这是我新拟定的篇目,

增设了《经济管理》分志,不知妥否,还请市志办指导。

 

北山大街改变了模样,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司机回来,

时间还早,柳黪说回去吃饭好不好?司机回答说不好。

柳黪奇怪,问怎么不好?

回去,饭店人熟,炒几个好菜,还能喝酒。

司机抹一把汗:我不是因为吃饭,是因为反光镜被人偷了。

没有反光镜,我咋开车?怎么,大白天丢了一只反光镜?

 

柳黪说别着急,说说过程,看我们能够怎么解决? 

司机长叹一口气:只在朋友家呆五分钟,反光镜就被偷了,

蟊贼胆子忒大,偷了反光镜不说,还留一张纸条。

什么纸条?写的是啥意思?

司机摸出纸条塞给柳黪,您看吧。

纸条写着:若想要回反光镜,在松林等候,

现金一共二十元整。另外,必须要注意讲究诚信。

 

嘿,真是爷儿们,偷人家反光镜还要人家讲究诚信,

天下奇闻。柳黪忍不住怒骂,骂过之后又想,

别惹事,不如买一个算了。

司机嘀咕恐怕要贵呀。

到专业店问价,售货员伸出两个指头——八十元。

咚咚,柳黪像是被拳击运动员打了一套组合拳——这么贵!

猴子脸不满意:嫌贵?找你原来的去!

柳黪梗起脖子,朝柜台上吼:走,上公安局!

猴子脸臊不搭,轻蔑地啐一口唾沫:哪儿来的损种!

 

分局警察接待他俩,司机告知反光镜丢了。

警察又笑又不笑,又愁又不愁,轻松说:这种事太多了,

我给你登记一下。柳黪竖起眼睛:怎么,就登记一下?

登记完了呢?警察同样梗起脖子竖起眼睛:

那你想干啥?抓他们呀?你想抓谁?你有证据吗?

你抓住人家手啦?没证据,警察敢抓人吗?你说是不是?

 

变了,完全变了!一切都变了!

走过门洞,柳黪愤恨不已,一拳砸在墙壁上,

噗,蓬起一团尘雾。

 

没招,

不得不按人家字条说的办。

青鸟河大桥北岸,一片繁茂的红皮云杉林,

灰褐色树皮鱼鳞一般开裂,芽麟微微反卷,

酷似缠绵的绿花。树林深处,一个膀大腰圆面色灰青的壮汉,

倚靠在龙鳞般的树干上,歪着脑壳,笑眯眯地瞅着他俩。

 

司机一边走一边掏出两张蓝纸票,捏在手指尖摇晃。

大汉钻出树林,肩上背着黄色帆布兜。

三人碰面,壮汉说:不讲信用,到公安局告我。

告我,他们就管啦?他不管,可你得付我名誉损失费。

喏,再加四元。否则,你休想走出这片松树林!

 

这并非是头一回,说不定往后将要一年比一年厉害,

去年坐火车去青鸟,刚登上公交车就被扒手掏了兜。

一定有人看见,但没人吱声。再去青鸟柳黪注意了,

两眼紧盯衣袋和提包,可是没用,防不胜防。

他把着横杆,只向窗外看一眼,那个油头粉面小子,

走过来不说话按他胳膊;他被吸引,歪头看他干啥。

他却啥也不干啥,只管推着他的胳膊朝车厢后面看。

可是下了车,柳黪发觉钱已经被人掏走,左思右想,

恍然大悟——这是偷盗团伙,一人引你注意,一人偷盗。

 

上学时还没这种事,短短几年怎么说变就变了?

学好不易,学坏,真他妈的快。偌大青鸟市,

几个小偷没人敢管!他愤恨他质问,他的质问惹恼当地人,

有人反驳:警察不管,谁还敢管?

又去青鸟,他格外警惕,防止了一次偷盗。

公交车穿越火车道,轻轻一颠,感觉有人戳他胸脯。

一歪头看见一人与他一般高,头戴鸭舌帽,

一手握杆,一手从胸前去够他衣兜。

他一声大喝干啥!声响如雷,吓的那人哆嗦,

如缩头乌龟,窜到车厢后面,不等车门全开就往下跳。

柳黪感慨,过去几十年光听说有小偷,却没见过。

可是今年一年见了三回,全是亲身体验,邪性不邪性?

 

吉普车呼呼朝前窜,一直到友谊,柳黪呢喃不已

司机说:您说了一路了,净是鸡鸣狗盗之事,

都很普通,您却认为邪性;我说一件事,那才真邪性呢。

司机把住方向盘,问知道瞭望塔是干啥的吗?

柳黪说这谁不知道,观察森林火险!

司机嘲笑,您是说以前,现在还这么说,

就是老赶了!

 

咋,增加职能啦?柳黪嘲笑司机。

司机乜斜一眼:看来您真不知道,

过去上面站的是防火观察员,现在上面站的是警察。

知道吗?青鸟小姐成群,没地方挣钱就上北山。

那里山清水秀,绿树成荫,是个好地方。

您说,绿荫之下,绿草之上,抱着个小妞儿,

美不美?惬意不惬意?风流不风流?时尚不时尚?

 

柳黪哑口无言,司机说现在瞭望塔增加新功能,

一天二十四小时作业,往树林子里踅摸。发现目标不能惊扰,

要在半道抓人罚款。你要是不缴罚款,就让你进局子。

就这样,放了再卖再嫖,卖了嫖了再抓再罚,

循环往复,永不停歇。

 

柳黪震怒,问那些小姐就不怕罚款吗?

司机朝窗外啐一口唾沫:呸,看来您是没嫖过。

罚款都是嫖客掏腰包,小姐当然不怕。

嫖客也不怕,回去报销。

据说这罚款不但有指标还随行就市,你说是不是真邪性?

柳黪气歪鼻子,说邪性,

这世道真他妈的变了,这就是……

司机连忙扬起一只手:打住,甭往下面联想,

底下太宽泛,涉及企业,涉及公安,涉及政……

小心撞墙,把脸碰扁了。柳黪再看世界,带了一圈白边。

 

在发黄的纸页上,

柳黪发现了开拓者踌躇满志的足迹和闪光的思想,

便将敏锐的目光投向大山深处。编辑很激动,

当年的火热场景浮现脑海。柳黪笑了说:

我们拜访他们怎样?

赵弘治和胡文广异口同声:

对,我们今天就去林场找他们。

 

大觉岭林区,

横跨南北两坡,形状酷似岑字,

北坡四场是山字,新风林场是顿笔。

苍翠的南坡就是那清新的今字。

这里有一条构造断裂带,最终让南北两坡风光迥异。

站在大觉岭广场遥望大黑顶山,颇像又高又阔绿色金字塔,

又似通往云端的石阶,爬上山巅,再向上迈一步,

似乎便可以跨进玉皇大帝的灵霄宝殿。

广场北面是大觉岭中枢路,东面是机修厂路,

南面是大觉岭大桥,过了桥是青嘉公路。

中枢路与机修厂路之间有一条东北方向的道路,

那就是长青公路。

 

吉普车在公安局门前一拐驶上了长青公路。

上面是铁路线,环绕大觉岭镇,一列绿皮车呼啸而过。

下面一片是林业局贮木场,宛如黄金弦月。

两条专用线,顺着山形一弯,

变成了两把铁色镰刀,

仿佛巨人正在用它刈割山峦,

木楞如山,一座连一座,赭石色的是红松,

豆绿色的是山杨,茶褐色的是枫桦,芦花色的是白桦。

 

专用线上一架铁桥般装置正在装车,

滑轮运转,吊起原木,又粗又长,

移到车皮上方,又将原木轻轻放下,

宛若他童年欻小木棍儿,柳黪问那是桥式起重机吗?

赵弘治听罢感慨:当年我们装火车,抬的是磨骨头。

柳黪懵懂:啥是蘑菇头?

这个磨骨头,不是那个蘑菇头。

这个磨骨头是抬杠,两头细,中间粗。

抬久了,脊梁背就会长出饭碗样儿的肉疙瘩。

 

赵弘治说得轻松,柳黪听了悲怆,

只见赵弘治一张嘴,便朗诵了一首诗,声音似乎有些沙哑:

归楞装车有年头,天天抬的是磨骨头;一步一哼一点头,

磨破了两个肩膀头。跃进不甘落后头,技术革新有劲头;

从此取消了磨骨头,机械归楞装大木头。

乐在心里头,笑在嘴上头,

党的话儿记心头,跃进永远跑前头。

 

诗味儿奇妙,让人喜欢又沉重。

柳黪惶惑:你这诗从哪儿来?

赵弘治呵呵地笑:什么从哪儿来,是我自己创作。

柳黪感慨:想不到老军人老工人还能写诗!

胡文广坐在一旁忍不住插话:那时候人人写诗,

思想大跃进,生产大发展,文化大普及,

我负责出黑板报,哪一期不得刊登几首工人写的诗。

干活时来灵感,就把诗歌写在斧把上,回到工棚再誊抄。

在赛诗大会上,工人跳上舞台就能朗诵自己写的诗!

那时候生活虽然艰苦了点儿,可是人们却感觉非常幸福。

 

赵弘治抢回话头:不光写诗歌,还有技术革新。

贮木场周福和我一起参军,小时候生活可苦呢,

冬天用苞米核取暖,虽说那点儿火不顶用,但总比没有强。

可是,周福家连一簸箕苞米核都没有,冻得没办法,

把几只羊牵上炕,和羊挤在一起睡觉。

解放了,就想为新中国建设添砖加瓦,奉献自己一份力量。

 

那个时候,木材装大火车,必须使用车立柱,

咱这儿一年要装几千车,这得多少车立柱啊?

一棵小树,长十七八年,才能做两根车立柱。

这些小树要是长成了大树,那能出多少木材?

 

那个家伙,真能个儿,用柳条纸盒琢磨无立柱装车法。

但关键不在这儿,在寒冬腊月。你知道小兴安岭冬天多冻人,

他却跟着火车跑了好几宿,趴在车皮上观察结构变化。

最后成功了,铁路分局同意采用无立柱装车法,

一下节约车立柱两万多根,要是放在今天得省多少钱?

现在这些人,光琢磨自己挣大钱了,谁还搞这种发明?

 

柳黪感慨,真是火红的年代,我太小,

许多事不清楚,让人真的感觉很遗憾。

老人向往延安时代,情景和你们说的大跃进一样吧?

劳动人民需要火红的年代,需要真诚的劳动。

人之特性,为自己人就颓萎,为集体人就精神焕发。

唉,不知道谁起的头,把实现自我当作口号,

结果怎么样?还不是端起饭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吉普车跃上长青河石桥。山峦起伏,树木葱茏。

吉普车宛若蓝鲸鱼。在绿色的海洋里忽上忽下尽情遨游。

树林深处几幢土房,赵弘治又兴奋起来,指尖戳点车窗:

这是最早开发的伏龙山林场。我曾在这里开荒种菜。

说罢又朗诵一首诗:

开荒种萝卜,个个赛猛虎。

前面那个人,干劲那么强。是谁?

哦!原来党委书记,满身把汗淌。

 

柳黪说,这首诗听着轻灵, 

赵弘治,是你写的吗?

赵弘治不吱声,胡文广说我知道。

……是杜之章写的。说罢叹一口气,

扭转了话题,现在还有谁种萝卜?吃都不吃了!

你看那些书记们,臀肥肚大,说话哼哈,皮肤白嫩,

走路像鸭。哪天不喝个脸儿红肚儿圆,还覥脸说,

你们要是看见局长书记喝红了脸蛋儿应该高兴,

说明生意来了钱来了。呸,生意来了钱来了,

林区经济咋还跌入了低谷?你给咱们解释解释?

 

胡文广发牢骚,柳黪不好说啥,

把脸扭向窗外。司机长喜,长着一副圆圆小脸蛋儿,

一看就知道是个小玩闹,满肚子花花肠子。

这些小青年经常跟着局长书记们下林场上青鸟,

每次出车跟着蹭吃蹭喝,个个吃个肚儿圆。

听胡文广这么说,就以为在说自己,心里成的不高兴,

就撩饬胡文广:不是生意来了是啥来了?你是国家主人,

既然看不上眼,为啥不奔上去扇书记局长们大嘴巴子?

 

胡文广皱起眉头,撅起嘴巴:哼,甭提主人的事,

谁提了都要生一肚子的气!我凭啥发牢骚,

还不是因为他们吃上了瘾?早吃晚吃,

有客人陪着吃,没客人自己吃,有钱大胆吃,没钱赊着吃,

就这么个吃法,早晚把林业局吃黄了。成天喊滑向谷底了,

咋还这么吃?假如吃能把林业生产吃上去,

咱们大家都去吃好了。我担心他们把酒杯捏扁了,

把筷子吃短了,把椅子坐散了,离劳动群众越来越远了。

 

前面不远是红旗林场,赵弘治收起眉眼说:看呀,

前边是老森铁车站。五十年代末我们改用小火车,

白天用红绿旗指挥,晚间用红绿灯指挥,

各站按命令编组接发车,半军事化!

赵弘治得意洋洋,还是让我朗诵一首诗吧——

……风雪刺破了我们的面颊,木屑扑进了我们的鼻孔,

……我们有崇高的理想,我们用斧头创造幸福……

每根原木浸透了我们的汗水,每块板材深印着我们的指纹。

倘若问谁开发了兴安岭,历史会告诉你:

是我们——转业军人!我们——又是林业工人!

 

吉普车终于跃上了山巅,高山大岭,起伏腾跃;

景象雄奇,将他们震慑;睁大眼睛,屏住呼吸;

绿是大地的胭脂,水是大地的眼睛,

山是大地的脊梁;他们豪迈,

在大地脊梁上驰骋;夷以近,险以远;

山岚升腾,群峰飘逸;似有似无,似近似远。

 

忽然阳光灿烂,雾霭飘流,群峰竞立,在造化中变幻。

柳黪恍惚,感觉五代山水画家荆浩的匡庐图突兀眼前,

只见雄峰峥嵘,青松郁翠,雄伟与空旷交织。

未几,范宽的溪山旅行图忽悠而至。

景象十分雄伟,峰峦深厚,气象万千,

壮丽与幽寂相合。正待细观,南宋四家之首,

李唐万壑松风图迎面而来,千岩万壑,浑厚雄壮,

气韵奇伟。

 

不论柳黪如何惊奇,景象依旧蒙太奇一般切换,

一会儿是画家郭熙的早春图,峻岭雄奇,云霭奇妙,

意境清凌;一会儿是画家高克恭的春云晓霭图,

含滋蕴彩,倏聚忽散,生气盎然。

景色神奇诡异,柳黪惊愕不已,全身战栗。

前面弯道,长喜猛打方向盘,吉普车左右偏晃。

闪晃之中,柳黪猛然醒悟:这是在飞车呀,

十几年来,他看惯平川大河,为啥这时让他领略巉岩奇峰,

人生倏忽,何为要义,青山尚且直如弦,人生孤立何伤焉!

 

山峦之上,是巨树的王国。

伟岸的青松一棵紧挨一棵,树干通直挺秀,宛如天柱,

旁枝侧出犹如长枪,树冠团团或如帷盖或如尖塔。

忽然,山岚又起来了,翻卷飘忽,色染山峦。

顿时,柳黪眼花缭乱,天兵天将从天而降,

金盔银甲,绿袍红靴,各摆雄姿,布阵群峰。

 

乌鸦兵,飞虎兵,

两员战将,龙腾虎跃,天昏地暗。

柳黪惊恐万状,高呼:快看两位天神战成一团,难解难分!

什么天神?长喜看了看柳黪,满脸狐疑。

赵弘治和胡文广把握椅背,伸长脖颈向前探看,

却什么也没看见,正在纳闷,又听柳黪喘着粗气问:

怎么,难道你们没看见哼哈二将与南岳大帝缠绕吗?

 

啥都没有啊,胡文广惶恐,柳主任今天咋了? 

赵弘治说老眼昏花,啥也看不清楚了?

话音未落,柳黪又冒出一句话:

快看,他们过来了,后面跟着一群乌鸦兵!

胡文广忽然惊醒:老柳啊,我看你下班都不回家,

肯定是写稿写累了。不能这么干,身体再好也会吃不消。

 

胡文广这样一说,柳黪立刻感觉头脑发胀,眼睛发涩,

扬了扬脑壳,转了转脖颈,想:这是咋回事?

他们个个都是好眼睛,却视而不见,

我近视眼,反倒看见了。

难道真是脑子累糊涂了,眼睛累花了?

忽然吉普车颠簸,脑瓜骨撞上了车棚,满眼金花迸溅。

 

再睁眼,两株红松格外雄伟,恍如盘舞的苍龙巨无霸。

夏鲜飘风,松涛阵阵,树冠之上,金光斑驳闪烁。

柳黪不服,回头瞅瞅,车厢幽暗,只有四只惊异鬼眼。

        

站在漫坡向北瞭望,犹如站在内蒙古大草原边缘。

头顶是穹庐般蓝天,脚下是一望无垠的广阔草原。

大小叶樟,随风起伏;芍药花百合花,争芳吐艳;

银蛇小河弯弯曲曲,时隐时现;

牛轭湖泊,在草海里明光闪烁。

地平线上漫岗起伏,

杨桦林团团如屏风。

 

难道这就是小兴安岭?一座大山,南北两坡,

怎么可以如此截然不同?难道大山也会藏匿另一张面孔?

微风轻轻低掠过,浑厚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这就是小兴安岭北坡,苍茫风光与南坡迥然不同。

这就是大自然的本质,千变万化;世上一切,两张面孔。

 

柳黪惶惶,忙问你们所说包括人类吗?

难道圣人也是如此吗?难道伟人也是如此吗?

难道所有人都是如此吗?衣冠之下,

都藏匿着另外一张面孔?风停止行走,

天不语,地不语,

人不语, 

视之憬然。

 

杨树林包裹着房舍,

在充满西方建筑语汇的办公室里,

柳黪见到了他要走访蒋雄飞,

让他感慨,蒋雄飞名字响亮,应该是顶天立地的好汉,

出乎意料,却是小个子,普通得与所有林业工人一样。

或如笔记本里任何一页白纸,当你没有写字时,

看哪一页都一样,一旦有人在上面书写,就大不相同了。

而蒋雄飞,就是大诗人在白纸上面撰写的一首英雄赞歌。

 

南阳盆地,一条小河流淌而过,

在西南面与白河相汇之后,注入汤汤汉水,这就是唐河。

唐河之东,桑树成林;黑龙镇之东有个圈儿岩。

圈儿岩,三面绝壁一面深渊,

岩上住着几十户人家,

蒋雄飞就出生在这样的穷乡僻壤。

 

遥想当年,蒋雄飞之父参加农运,大革命失败逃往湖南。

不料抗战来临,本家却要实施焦土战略,

蒋父阻止火烧长沙,被国民党士兵打破脑袋,

一命呜呼。

 

为了养家糊口,长兄下襄阳,做一回襄漂。

十分不幸,只漂了三月就染上病疾,

被老板解雇。回乡之路异常艰辛,高烧不止,蹲在小河边,

刚要捧一口水喝,却被晕眩推至河中,溺水身亡,

连一声呼喊都没来的及。

从此,蒋家母子相依为命,不得已,

蒋母到地主家作了保姆,又被人欺,愤然悬梁,

蒋雄飞不得不四处漂泊。解放军路过圈儿岩,

蒋雄飞这才有机会入伍,可惜才打了一仗,全国就解放了。

 

几个人热烈地握手,柳黪恳切地说:蒋场长,盛世修志,

我们要将大觉岭人民如何发扬大觉岭精神建设林区,

把纸上蓝图变成生动现实,真实记录地方志,

这就需要革命老前辈给我们讲述当年的奋斗故事。

蒋雄飞沉思良久,讲了第一个故事,

主人公却不是蒋雄飞。

 

头一年伐木,集材靠冰雪滑道,老是完不成任务。

罗焕工程师来了,脚底板一滑,摔破了腿,崴伤了脚。

股长说不行先回去看脚,罗工说不行,伤可以养,

集材不能等。一瘸一拐来回走了两趟,

找出问题,滑道没走弦。

老罗指挥工人及时调整弯道,

当天就集材就超额完成生产任务!

 

继而蒋雄飞又讲了第二个故事,还是没讲述自己。

第二年我们有了集材拖拉机,可着人稀罕呢。

邹秉德驾驶集材拖拉机刚一上道,

就遇见了树座。

那时树大,一搂不给你。

这树座子要是不砍了,来回来去地碾轧,

拖拉机受不了,邹秉跳下车,抡起板斧就砍树座子。

一连砍了几百下,脑瓜子腾腾冒汗就像蒸汽。

邹秉德坚持把树座子砍成煎饼鏊子,这才开始集材。

 

还有一次集绞桦树,绞盘机突然绞不动了。

邹秉德跑过去一看。树丫巴卡在树座上。

如果硬来,容易把绞盘机绞坏了。这可怎么办?

邹仁德跑到集材道边扛来木杆,把桦树一棵棵支起来绞。

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那时桦树有多大呀,

得多大气力才能把它支起来呀。

工人这种精神,你说感人不感人?

 

柳黪坐在沙发里,恭恭敬敬,聆听蒋雄飞讲故事。

沙发上反射出一道明亮的红光,就把他的脸庞晃得像关公。

柳黪赞同蒋雄飞讲述的这些话,就一个劲儿点头。

不知咋的,忽然脑门前出现一片汪洋大海,

目光宛若两只鸟,飞向大西洋彼岸。

那里有一片漆黑的森林,

树木高大茂密,让人感到恐怖。

黑色的森林里,也有一群伐木工人,黝黑的脸,

黝黑的胳膊和腿,柳黪认出来了,这是一群土著印第安人。

 

印第安人与林场主争辩,合同写两吨,为什么只给五毛钱,

却要砍三吨?林场主发怒:呸,我不管合同怎么写。

要不然我喊工头来,让皮鞭告诉你砍几吨?

老爷……工人还要争辩,

林场主听得不耐烦,啪的抽了他一耳光,

鲜血从鼻孔流出来,流进嘴巴。林场主说这就是你的权利。

 

蒋雄飞开始讲他自己的故事。

林场党支部决定派我到大岗学习驾驶拖拉机。

我只读过一年乡村小学,对关火线圈点火塞之类机械用语,

咋学都记不住,别人叫我老笨。我是响当当的工人,

党派我学习驾驶拖拉机,学不会咋行?

犟劲上来了,我加倍练习,最终按时毕业。

 

蒋雄飞轻松讲述他的故事,林场试验伐倒木集材,

平衡轴经常被砸弯砸断,我琢磨可能因为缺少支撑,

就用两根木杆一架,慢慢起动,慢慢卸载,

咣咣的响声果然害羞地逃跑了。

蒋雄飞刚说完咣咣二字,柳黪耳鼓忽然飘进一支古怪的歌儿来:

倘若活着不如一头驴,我情愿把贪婪的林场主送进地狱,

最多赔上性命。小鬣蜥,让我唱着抗争的歌儿走进坟墓!

 

有人准备杀人了,这个人是谁?为啥要这样?

是反抗还是魔咒?柳黪左右观察,

大发现大家都在聆听蒋雄飞介绍经验。那年我当上小工队长,

产量下降,有人叹气,我说,大庆工人能把困难踩脚下,

林业工人也能把困难踩脚下。我们合理分配设备,

实行流水作业,生产立刻上去了。

我又提议:建设社会主义,

光小队产量上去不行,必须让全场产量都上去才行,

一小队落后,我们要帮他们,那么怎样帮助呢?

就是派硬骨头包车组支援他们,做榜样。

可是司机想不通,我就给他做工作,一棵树不成林,

只有社会主义大跃进的种子撒遍林区,才能实现我们的愿景。

硬骨头包车组过去一带头,一小队的产量立刻赶超了我们。

 

听到蒋雄飞提起这件事,柳黪想起来了,

他收集了青鸟日报人物通讯,标题硬骨头蒋雄飞。

模范事迹刊载了两个版面。柳黪突发奇想,

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

一定要把工人的模范事迹收录地方志,

让我们的子孙后代,都知道当初我们这一代人,

是用怎样的精神建设社会主义,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

随心所欲,严重污蔑我们这个朝气蓬勃的伟大时代。

 

刚想到这里,幻象终于清晰了,乌尔班踮着脚走进河里,

捞起一根树枝,满是尖刺。乌尔班把树枝杵在阿嘉苏身上:

我要用它挖出你眼睛,让你再不能欣赏工人挨打。

阿嘉苏惊叫你疯啦?乌尔班说是,

我们都疯了,这是你们逼的。

阿嘉苏警告,他们会枪毙你,乌尔班说我相信,

可是他们做不到了,我做完这件事就跳河,让他们到河里找我!

乌尔班扑上去,阿嘉苏鬼哭狼嚎;乌尔班抱起石头,

宛若抱着一轮红太阳,平静地走向激流。

柳黪晃了晃脑袋想驱赶这幅残酷画面却赶不走,

他无所适从:今天怎么啦,难道预示这一幕将会重演?

 

立夏,天高云淡,编辑扛上镢头,帮助柳黪种菜。

柳黪说,今天谁都不能走,晚上到我家喝酒。

菜肴端上桌,一盘又一盘,大家坐定。

今天这菜极具东北风格,凉拌拉皮、红袍花生、血肠酸菜, 

溜肉段更是鲜亮紫红,让人看了垂涎欲滴……

没想到柳黪没说开吃,却问了一句知道酒吗?

这不是扯淡吗,无酒不成桌,天天喝酒,还有人不知道酒?

柳黪眯着眼笑了,说未必,歪着头问申公豹,你知道酒吗?

申公豹的黑脸越来越黑,啊了半天说酒嘛,还真不好说呢!

 

说起酒,柳黪有很多嗑可唠:

西周有五齐三酒,齐同斋,斋祭之意。

五齐,祭祀用酒,味薄,不曾过滤。

泛齐,薄酒,糟滓上浮;醴齐,薄酒,汁滓相融;

盎齐,浊酒,颜色发白;缇齐,浊酒,颜色发红;

沈齐,清酒,糟滓下沉,清水模样。

三酒就是过滤酒。事酒,就是临事而酿之酒,

随时酿造,容易发酵变酸,不能储藏。

昔酒酿造时间较长,冬酿春熟,

味道比事酒醇厚,酒色清亮。

最重要的是,昔酒可以贮藏了。

清酒大概是最高档的酒,冬酿夏熟,

比昔酒更醇厚更清冽。烧酒一词出现唐朝,

并非我们当今喝的烧酒,而是将醴酒煮成红色。

还有,酒有很多别称,什么牵郎、流霞、天乳、椒雨花,

作家沙汀在淘金记里写道:几杯马尿水一灌,热闹的还多呵。

他管酒叫马尿。我在农场时想喝酒了也大叫一声来碗马尿!

 

大家听了呵呵笑,

柳黪说这是说笑话,逗乐儿,多喝一点儿酒,

看见几个编辑大眼瞪小眼,又说知道吗?

酒有三个代称,圣人、青州从事和平原督邮。

三国时期曹操禁酒,大家偷着喝,谁都不敢提酒字,

就用“贤人”代浊酒,用“圣人”代清酒。

青州有个地方叫齐,以齐代替肚脐,

喝好酒气通肚脐,所以称好酒青州从事。

读三国,都知道张飞鞭打督邮,那家伙太坏,

所以称劣酒平原督邮。你们说,今天我们喝啥酒?

大家一听这样,就说当然喝青州从事。柳黪说那就好,

回头一声招呼:李老师,把青州从事给我们拿过来!

 

李始业在外屋炒菜,听见招呼赶紧跑进里屋,

柳黪一指茶碗说:来,给大家斟上青州从事!

李始业抓起酒壶,轮流给每个人斟酒。

柳黪看看大家脸色,又说:说老实话,

其实这酒产自平川农场,不过,它却是纯正锅烧,

是咱大觉岭青州从事,喝多少都不上头都不坏事。

你们一定要记住我这句话,到外面千万不能喝平原督邮,

今日说法揭露当今出现假酒,轻者喝瞎眼,重者喝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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