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跟着唱了一回酒神曲
柳淑瑊迈着沉重的脚步,艰难爬上五楼,
她太辛苦,每天下班回家都累成一摊泥。
她初中毕业,分配芳草小学当小学教员。
教育调整,又调到楼梓庄供销社作会计。
供销社离家太远,过了东坝还有二十里,
每天不待天明,顾不得吃早点,急匆匆去车站抢头班车,
从朝阳门到姚家园,从姚家园到东坝,如果有车还会继续坐,
可惜,公交车到此为止,完成剩下的路程只能靠脚板了。
可以走路,就怕刚到供销社下班了。
没招,买辆自行车,骑一段乡间小路。
一天两趟走了多少路,掰手指算不出来。
柳淑瑊走进家门,马廉颇已做好饭菜。
马廉颇是春秋赵奢后裔。秦伐韩,韩国求救,赵奢解围,
赵惠王论功封赵奢为马服君。
赵括纸上谈兵使赵元气大伤,为秦所灭;
赵氏知耻,以赵奢封号为姓,为马氏。
马廉颇之名既有马也有廉颇,莫非佩服廉颇?
马廉颇炒了四个菜,有马莲肉、螺丝肉、肉片青椒,
还有虾仁油菜。柳淑瑊坐下,放眼望去,红绿兼有,
惊呼今个儿太阳从西边升起!
儿子像棵豆芽菜,小名小起,大名马白起。
不知是否有意,白起正是大败赵括的秦将,
马廉颇看似老实巴交,却心存诡秘,只用两个字,
就使秦国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变成赵氏后裔的儿子。
儿子忍耐不住说:妈,甭说别的,尝一口菜,
品品味道怎么样?要不我替您尝尝?
你甭尝,柳淑瑊说肯定正宗。
马白起听了顿时一震:
老娘为啥这样品评老爸菜肴,
还没尝就说正宗,怎么不说咸了淡了?
没说咸淡,意味什么?难道要颁发一座奖杯?
马廉颇笑呵呵地骄傲,
说,怎么忘记啦?今天立秋贴秋膘,老夫特意做几个菜,
给你们娘儿俩补一补夏天的亏损。
看看,一夏天把我儿子瘦成了什么样?
马廉颇吹起牛来竟侃侃而谈:今天我买了两种肉,
五花肉富含脂肪蛋白质,能促进神经系统大脑组织发育。
上五花肉适合烹饪脂肪为主的菜肴;中五花肉肥瘦相间,
做法最多;下五花肉脂肪较厚,只能炖焖烧。
我做成了马莲肉,
炸至金黄再用笼屉蒸,
色泽红润软嫩,肥而不腻。
马白起夹一块螺丝肉,
鼓着腮帮子嚼,好一会儿才咽下去,说好香啊!
柳淑瑊看着菜肴,不知夹什么好。
马廉颇说你儿子吃螺丝肉,你就来马莲肉。
柳淑瑊挑一块放进嘴里,还没嚼就化了,满口醇香。
马白起问:妈,怎么样?
柳淑瑊眨眨眼说今天这菜咸淡正好。
文革之初,柳淑瑊已经二十七岁,尚未婚配。
憔悴的邹跃在弥留之际反复叮嘱柳德茂:
托人帮忙,给大丫头介绍个对象,只要人老实就行。
从此人老实成了柳淑瑊寻找对象的唯一标准。
南院王二丫与柳淑瑊同岁,是好朋友。
王二丫是王大娘的闺女,哪儿都好,就是腿短屁股大,
不是现代青年喜欢的大头针体形。可是王二丫嘴巴好,
喜欢说笑,喜欢热闹,联系人就广;朋友就多。
但邻居感觉有点癫狂,送绰号疯丫头。
王二丫却不反感,以为有个性,
大家就不忌讳,一口一个疯丫头。
疯丫头结婚了,就想起了好朋友。
夫君高雄和她一厂,身板结实,
每天下晚儿黑在外院习武,把大地踩得咚咚的颤抖,
吴永泽与他隔了两个院,晚上睡觉还觉胸口震得慌。
高雄有个朋友,长方脸,高分头很黑很亮,
穿一件黑呢子外衣,棕色大盖鞋。
人很精神,就是眉心有点儿宽,嘴唇有点儿厚。
但疯丫头不介绍这些,只说小伙子工作踏实,
身体好,长得好,心眼好,就是人太老实。
太老实在疯丫头那儿是缺点,在柳淑瑊这儿是优点。
两相情愿,一拍即合,从此,生活美满,琴瑟和谐。
马廉颇的确人太老实,头天做饭,柳淑瑊说咸了,
马廉颇红着脸没吱声,第二天做饭柳淑瑊尝一口说淡了。
马廉颇又红了一遍脸,不用说,第三天菜又咸了,
第四天菜又淡了。几经反复,
柳淑瑊终于知道如何表达咸淡问题,
第五天吃饭说咸淡正好,以后就这个咸淡,
保持了二十多年,直到柳黪回来没有丝毫的改变。
柳黪带领全家一连在柳淑瑊家里蜗居数日。
终于有一天晚上,柳淑瑊低着头说:柳黪,你得找地方住了,
你外甥考大学,没有地方复习功课啊。
柳黪浑身一冷,隐约看见一只大手从天而降,
躲闪不及只好硬着脖颈撑住,两眼转向墙壁说好吧。
大哥就是及时雨,为他借了一间房,
说是借,每月都要到人家那里表示感谢,
屈指一算,花费的钱比租金还要多。
李始业立马不满意,你说你,
没房为啥还签住房协议?
柳黪委屈:人家说解决不了住房!
李始业嘟嘟囔囔,不是还有组织照顾吗?
糊涂,这不是单位用人条件吗?人家说解决不了住房,
你就得说自己解决。人家说签协议,你得说现在就签。
春风和煦,柳绿花红,人影憧憧。
星期天,心情舒畅,柳黪和李始业逛新街口。
街景让人眼花缭乱,鲜红在大槐树下攒动,
拐了拐李始业问:前面如烟如雾,莫非兴安杜鹃开了?
李始业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说啥呢,这是小兴安岭吗?
那不过是一件红色羽绒服!柳黪晃了晃:
色彩是服饰的语调,连老太太也喜欢花花绿绿了……
还未说完,又叫唤起来:
快看,胸前挂的啥?
李始业烦透了:别拿手指头戳人家胸脯。
那是像章,毛主席像章!现在集体怀旧,
风靡毛泽东热!柳黪警惕起来,
自从回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到处充斥丑陋现象,
社会腐败,金钱左右了一切,老百姓成了三孙子,
怎能不怀念毛主席?我昨天做梦还梦见他老人家。
李始业不以为然,说又来了,成天琢磨这些,
脑子都琢磨出毛病了。别人谁想这个,
捞钱还来不及呢。柳黪的脸蛋呼的黑了,闷声闷气说:
什么有病?听说记者写本书,说是社会主义史上奇观。
还说大人物不愧著名理论家,
思考拿到报刊发表,让人大开眼界。
李始业不屑一听:你跟我讲这些大道理有何用?
如果有工夫,不如逛逛商场,买几件便宜衣服。
晚上,柳黪拉着李始业要去工人体育馆看演出,
李始业不耐烦:大老远的,去有啥意思?
无非扭扭屁股,嚎几声罢了!
柳黪威势满满:你不去我自己去。
李始业毫不示弱,当即就噎了他一句:
你自己去能咋的?顶多给你来个群魔乱舞!
工人体育馆与工人体育场,东西相对,
一白一绿,配上河湾杨柳,不愧为京城第一体育公园。
馆内坐席成四十五度,柳黪正襟危坐,居高临下。
舞台灯火辉煌,歌手登场,
白衬衣,外套红色短袖体恤衫,两条细腿,
弯弯叉开,抱着吉他,来回跑动,仿佛乱窜的火狐狸。
歌手站定,长长手指往下一拨,
和着摇滚的旋律和架子鼓的伴奏,疯狂演唱起来。
一边唱一边乱窜,还不时喊一声:你们好!
仔细听辨,方知歌手在唱南泥湾,
柔美婉约的歌经过一番演绎变得古怪狂躁。
柳黪发懵,这歌还是南泥湾吗?这里还是古城吗?
暖湿气流徐徐北上,带来春天的信息,
气温变化;物候没有发表意见,
市民也不言语,
东海一家报纸写文章批评古城。
古城期刊问:从此见面可以不问贵姓了?
东海和古城,都喜欢玩跷跷板,你上我下,我上你下。
上一次东海上古城下,这一次谁上谁下?
有几个人出来一通议论,人微言轻,没人害怕。
大报记者出来讽刺犹如都市大家闺秀谈论乡村柴火妞。
不久有记者回应,这回不是柴火妞是大老爷,捧着一顶大礼帽。
此人离职,记者幸灾乐祸,嘲笑和前面两位一样回家待着去了。
下一年春潮汹涌,未及四月,古城迎春花争相吐艳,
市民以为这纯属偶然现象,或许就是意外,
谁知意外结果相当严重,
导致物候历做出重大修改。
在东一兵看来,今年与去年不同,虽不能说截然不同,
至少有一点不同,社会实现了质变。东一兵还记得时代,
他激情澎湃,改名又改姓,从王忠富变成东一兵。
之后,时代变来变去,他却痴心不改,
他不变,他还有理,
他说是良心不让他变。
北京城东南有个香河县,香河县东南有一片洼地,
叫牛牧屯,除了草滩涝洼塘,没有良田沃土,
种不出什么好庄稼,只能放牧牛羊。
牛牧屯村东,有一眼清泉,汩汩流淌,不舍昼夜,
小河蜿蜒,河滨住着一户人家,大儿子名叫王衣服。
乡亲们都说他名字古怪,王衣服却给予坚决否认,
说他落地那天,家里穷,连尿布都扯不出来,
老爸这才给他起了这个名字,期盼他有吃有穿。
王衣服长成半大小子,跟着爹进了一回北京城。
进城时他鞠躬慢了半拍,被鬼子扇个大嘴巴。
脸蛋肿了,眼睛变得一大一小,
看啥都斜歪。
末末了,走出城门洞,
又被鬼子狠狠踹一脚屁股。
王衣服受不了这种委屈,站在屋檐底下骂:
小鬼子,操你妈,将来整死你!没想,刚刚骂了一气儿,
小鬼子就来了。张牙舞爪捅破了天,
牛牧屯连下几场白雨,
汪洋一片,破草房泡在水里泡软了脚,
老玉米躺在垄沟里泡得直不起腰。大水不退,
瘟疫又来,全村人一个个上了冥界,王家只剩王衣服。
这一年,王衣服十四岁,埋了老爹老妈弟弟妹妹,
抹一把眼泪,刹一刹腰间稻草绳,攥紧两只空拳,
望一眼沼泽般的土地,踢着两只露大脚趾的破鞋,
直奔北京城而去,最终落脚朝阳门外,给一家劈柴厂当童工。
他很有劲儿,人家留他劈柴,一劈就是十年。
一九四八年冬,人民解放军包围北平城,
王衣服参加工人联合纠察队,
等大部队雄赳赳气昂昂开进城,
王衣服双喜临门,先加入共产党,
娶了媳妇,当年怀孕,来年抱上娃。
王衣服,无限感激共产党,无限感激毛主席,
就给儿子起名叫王忠,要儿子永远忠于共产党毛主席。
媳妇说,不光忠于党和毛主席,还要致富。
王衣服认为有道理,就在忠字后面加上富字,
从此以后王忠变成了王忠富。
秋风乍起,柳黪见到东一兵。
两人站在一起形成强烈对比。
柳黪又高又大,宛若水缸;东一兵瘦小,仿佛咸菜坛子。
柳黪与东一兵相见得益于一个绝妙的契机。
这一年夏天,中国历史博物馆,
搞了一个黑土地展览,北京知青都去了,
黑压压聚集一大片。战友想起风云时代的同学,
紧急磋商,果断决定:来一次夏季同学大聚会!
聚会安排萃华楼,仰望天伦王朝饭店,巍峨如山,
金碧辉煌,柳黪疑惑:这里就是曾经的八面槽吗?
抢救六十一个农民阶级兄弟的感人故事,真发生这里吗?
当年的街景早已不在,珍贵的历史瞬间,
印刻一代人心里!
同学都来了,东一兵没来。
一大桌子佳肴,柳黪吃不出味道,他想着东一兵。
同学聚会咋不来?柳黪一张嘴就带出一口东北腔,
不行,我去找他。同学劝他:说了你不相信,
他神道,不找还好,一找准胡说八道。
柳黪问这事咋说?同学说咋说也不咋说,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这位同学从未出京城,今日却被柳黪传染上东北话。
我就不信这个邪!柳黪犟劲一上来,八头驴拽不动。
东一兵是个幸运儿,
他还叫王忠富的时候,东四十条城外建起一幢幢红瓦房。
房子是红的,围墙也是红的,只有转圈那片树林是绿的。
几百年来,一向以灰色为主调的京城两厢,
突然增添鲜红色块,就像灰姑娘脸蛋搽了胭脂,
惊羡得一群灰喜鹊落在树枝上喳喳叫,
人们憧憬美好生活,就称这里幸福村。
小黑孩儿王忠富,扭动小屁股,甩着小胳膊小腿儿,
跟在妈妈身后走进新居。过几年,王忠富年满七岁,
背起花书包,走进幸福小学。
六年之后小学毕业,考上北京鸿鹄中学。
若不是那场大革命,去清华园上几年大学也说不定。
风起云涌,他一改初衷,幻想当一名工人。
正巧工厂招工,全班只有两个名额,
让他轻轻松松抢走了一个。
或许说他抢不符合事实,因为他在填表时,
态度极其诚恳,说他是工人阶级后代,要接工人的班,
要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
贡献自己的力量。工厂干部看了他的志愿,
两只眼睛湿润了,当即做出决定,让同学好一阵眼红。
新厂房又高又大,墙壁成弧形,
屋顶由一个个倾斜的玻璃窗组成,宛如大锯齿。
起先人们并不知晓为啥,若干年以后,
这里成为艺术家的天地,
人们才知到这种建筑形式,就是有名的包豪斯风格。
包豪斯是德国魏玛市公立包豪斯学校的简称,
代表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现代建筑的一个派别——
现代主义建筑。
柳黪对这里并不陌生,甚至比一般人更了解。
他清楚地记得,在他刚刚听懂大人的对话时,
他从琰姐姐那里听到大山子这个名称,在他的小脑瓜儿里,
有一座非常漂亮的白色石桥,
桥上面站着一位高髻长髯白袍飘飘的诗人,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其实,柳黪并不情愿触碰此地。
去年传来消息,琰姐姐和毛姐夫双双去世,
琰姐姐和毛姐夫相识相爱几十年,
与这块土地休戚相关。
他小时候,那个从抗美援朝归来面貌丑陋的志愿军,
和琰姐姐之间的爱情故事,一度成为小胡同的谈资,
什么毛姐夫是为了琰姐姐才来北京的,
什么琰姐姐是为了毛姐夫才去大山子的,
其实这些全都是无稽之谈。
忽然有一天,这些闲谈变成了赞歌,
他竖耳倾听,才知道他的毛姐夫是何等的厉害。
美国鬼子的炮弹落在他脚面,
只砸伤他的脚趾,不敢夺走他的生命!
而今柳黪从东北回来了,却又听见邻居新议论。
北京人喜欢用芭蕉扇挡嘴和人家耳朵说悄悄话。
一天,两个街坊看见他从门洞走出来,
就在背后嘴巴对着耳朵嘀咕。
他只听见一句话:
毛姐夫再有一天就退休了,
可是他非要和厂长理论工人上岗下岗的事,
他说他是工会主席,职责就是保护工人的劳动权益。
没想厂长说承包了,让谁上让谁下是厂长权力。
厂长一席话不啻重磅炸弹,击中他头颅,
当场一阵抽搐,继而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送到医院,大夫一番忙活,说,
大面积急性心梗,彻底没救。
琰姐姐照顾毛姐夫几十年,
没了毛姐夫,琰姐姐仿佛丢了魂儿,
三个月之后,琰姐姐撇下两个儿子自己走了。
走之前,唠叨的全都是优化组合如何忽悠了毛姐夫。
你们说说,何以念念不忘,是不是有点儿邪门?
柳黪在厂房拐角处见到了东一兵。
还是那个小模样,瘦瘦的如一根干柴,
只是脸蛋更黑了,脑门更窄了。
人说下宽上窄多猜疑,
东一兵的脑门窄是窄了一点儿,
但是下巴不宽,似乎还有一点儿瓜子脸。
这样说不准确,或许更像一枚榆树叶儿状的黑石子。
工友议论,既然都这形状了,为啥还疑心重重?
同学聚会,你咋能不去呢?一见面柳黪就这样质问东一兵。
东一兵说话一如既往:咋?怎么说话还咋呀咋呀的?
柳黪毫不在意:你不知我在东北待二十多年,
已经变成了纯粹的东北臭糜子,
眼睛盯着东一兵的脸。同学聚会,咋能说不去就不去呢?
东一兵不以为然:啥?柳黪抓到了东一兵的话柄:
啥,你跟我说啥?你说话咋也啥啥的了呢?
东一兵脖子一梗:你甭转移话题,
同学聚会重要还是国家大事重要?啥,你说啥?柳黪愣了。
东一兵进一步逼问,你先说说,国家大事重要不重要?
咋就扯到这上面了?十年了,早没人说这话了,
冷不丁一听还有点儿不适应,
柳黪脑筋急转弯:上面说了不争论,一争论就啥干不成了。
东一兵立刻变了脸色,仿佛有人给他涂了一层辣椒红,
脸蛋迅速肿胀,眨眼之间,泛起密密的小油珠,
鼻儿发齆,声音闷闷:咋就没关系?皮之不存,毛将附焉!
柳黪皱了皱眉头,啈啈叨叨:你说这些有啥用?
东一兵眼皮不眨,黑眼珠凝聚在白眼球中央,
慢慢散去光芒,只有那张突鼓的嘴巴急速翕张:
就这几个字,影响极其深远,以至于一位年轻报告文学家,
记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陕甘根据地时,
还让已经牺牲六十年的创建者重复了其中一句名言,
我们摸着……过河。
你说,八十年代的话,影响到了三十年代,还不厉害?
第一年论战效果不佳,很难判断是否平手。
他迫不及待,转过年就又出发了。
他一连走了好几个地方,说……不能像小脚女人一样。
他重复了伟大导师当年批评一些人的话……
东一兵患有精神分裂症,
柳黪刚回北京就听说了,今天一见面,才知道病得不轻。
都说东一兵混得不错,一到789就当上小组长,
幸与不幸只在一瞬之间,
箭来人走是万幸,中箭人亡是不幸。
东一兵很不幸,要入党了,却生了一场大病,险些要命。
再后来,又查什么人,就把东一兵给挂搭上了,
从此,胡言乱语,越往后越厉害。
柳黪只想叙友情,东一兵却想谈论现实,
就听东一兵说:潘多拉魔盒一打开,有人就倒霉了。
倒霉蛋儿是东海人,梦幻里抢购了一支股票,
谁知股票一上市,他亏了六千五百元。
金钱的炼狱最能折磨人,一段痛苦悔恨之后,
倒霉蛋儿精神恍惚,要么痴呆,要么说些让人听不懂话。
人都这样了,魔鬼还是不放过他,
劳动节那天,倒霉蛋儿把脖子套进了绳索,
他一无所获,却仍被冠以大陆股市第一殉难者称号。
柳黪不想讨论这些,就说那是东海,
东一兵说,不谈东海谈京师,
继而意味深长地讲了一个故事:知道十月十二日吗?
这天让人难忘。深夜,首大一名教授从五楼跳下来,
北京一家报纸在周末版创刊号上作了报道。
翌日凌晨,有人起早,经过教学楼时发现一人横卧在地,
距离墙根不足一米远,眼睛颌骨凹陷,牙齿脱落,
全身是血,脑浆外溢,衣服上还有白灰。
晨曦来临,围观者仔细观之,不由大吃一惊:
怎么回事?这不是经济学院资料室谢完影主任吗?
怎么不走楼梯直接下来了?难道在什么时候患了夜游症?
公安人员勘察发现,
五层一间教室有死者大衣,还有半导体收音机。
窗边有一把椅子,椅子上有死者足迹。
桌上放着杂志,写了六个字:
共产主义必胜。
有人说多死几个老左就有救了。
有人说这话没人味,很像从资本家嘴里说出来的。
有人说甭管咋样,老谢死得像人样!
这句话让人听了宽慰,到底人的精神还在,
有人知道为了信仰为了理想会有牺牲,可以牺牲。
谁说东一兵神经了?神经了记忆还这么好使,
把一篇新闻报道记得这样的牢靠?
每句话,
每个字,说得在情在理。
柳黪怀疑东一兵是否真有精神病。
秋高气爽,柳黪穿好衣服走出街门,朝胡同两边看,
一个髭毛小伙走过来,黄头发,花格半袖衫,
牛仔裤紧绷屁股蛋,膝盖上两个大口子,
耷拉几缕白线头。小伙儿扭呀扭,
扭到跟前一声嚎叫: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可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柳黪吓一跳,既恼怒又无奈,你们瞧瞧,现在都成啥了?
还像正经青年吗?一会儿劈叉,一会儿撅腚,别拉了胯!
来到大街,刚要过马路,却又马上把脚收回来,
嗖嗖,几辆自行车擦身而过,剐蹭了衣摆,
兜了个趔趄。柳黪白了脸,胸口怦怦跳,几个青年却像没事人。
体恤衫有灰有白,圆领短袖,后摆肥大,盖着屁股蛋儿;
体恤衫后背印着字:烦着呢,别理我;我吃苹果你吃皮;
想当官没心眼;千万别爱我,没钱!
柳黪看着反感,嘟嘟囔囔:
今天怎么了,怎么都变成这副德行了?
青年狂傲,骑出老远还能听见呱呱唧唧的说话声。
最后面的那个青年说:要在美国,就盖了帽了。
啥叫盖了帽了?为啥在美国才能盖了帽了?
听不懂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柳黪有些愤懑:
美国有啥好?不就是持枪多,枪击案多,死人多吗?
给你他妈的两枪,你就知道咋回事了,就不向往美国了。
他刚从大山里走出来,还不适应大都市的这种变化。
柳黪到马路对面车站等公交车。他去东城开会,
本可到单位乘坐公务车,但要兜圈子耽误时间;
再说一个小公务员摆什么谱?没意思!
他走着,想起刚才的剐蹭,
就联想到抢劫,这种事只能美国有,
在中国上哪儿找?自言自语到了这个份上,
柳黪自己也笑了,走几步又想,真奇怪,一宣布全民,
就没阶级了,却一个劲儿骂左派,好像骂一句老左你就全错,
成了过街老鼠。现在好了,全变了,美国鬼子变成了耶稣,
华夏老左变成了犹大,从此这个世界变了调儿。
大槐树宛若一把大绿伞遮掩了天空。
柳黪看了看站牌,从西直门到东直门,走了一个几字。
如今上班太远,要是过去可以申请调换单位,
现在没人考虑了。再说怎么调?
过去上班几步就到,现在上班像打仗,
不累趴下也累你个够呛,哪里还有什么精气神干活呢?
或许私企能好一些儿,动不动就拿出解聘来吓唬你。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就算你看得再紧,心不在你这儿,
怎么办?高玉宝早就说了,不打勤快的,不打懒的,
专打那些不长眼睛的。长眼睛啥意思?
你剥削他,他不糊弄你?傻瓜才信呢!
还有那些精英,
说话冠冕堂皇,你敢相信他?
他们可是连自己都不相信呢。等以后真走到那一步,
保证让你尝遍个中滋味。这种事,
谁想蒙谁都蒙不了。咳,又胡思乱想了。
砰!忽然身后枪响,未及回头砰砰又是几枪,赛过麻雷子,
差点儿把耳膜震碎。胸口怦怦跳,仿佛乱弹琵琶。
柳黪惊恐万状,行人大呼小叫,
有人抱头鼠窜,有人趴下,有人躲进墙角,
有人吓堆碎了。就听有人喊:看啥呢,还不藏起来!
左右看看,附近没有旁人,原来是自己骂自己。
柳黪急忙闪身躲在电线杆子后面。
刚要探头,砰的一声子弹打到电线杆,火星四溅。
子弹就此改变方向,嵌入路边一家店铺门楣,
露着圆而平的黄屁股。一粒水泥碎屑,
擦破柳黪下巴,火辣辣的痛。
用手一抹,手指肚上就沾了一抹鲜红的血迹。
路北已经平静,警车停在马路边,
一条长长的黄白相间的花格带子圈了一大块地方。
里面横陈一具死尸,胸口和脑壳上面有几个黑洞,
下边一摊黏稠的紫红色的血。
警察叉着两条腿,端着照相机拍照。
还有几个人背着两只手,让警察押上了警车。
柳黪说话打颤,问这咋回事?
胖子回头问你不是在场吗?
吓懵了,好像拍电影,仿佛又是真的。
好像看见了,又仿佛啥没看见。整个画面灰灰的,空蒙蒙的。
噢……真是吓着了。你看那儿。矮胖子右手向前一指,
塑造了一个仙鹤脑袋,长长的嘴巴向前一啄一啄,
对面是同乐饭馆。几十人好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
举枪就射。情景跟香港警匪片一模一样。
起先我也以为拍电影,后来看见有人倒地,
方知这是真枪实弹,别人招呼,我向前一扑,
就趴在地上。你看手抢破了。
说罢将肥肥的手掌伸给柳黪看,
就看见掌心有一朵玫瑰样的图案。
稍微平静,人的能耐就显示出来,
全表现在嘴巴上。黑脸蛋说:
开枪打警察?吃了豹子胆!就是美国也没这么大胆。
灰脸蛋迎合:青出于蓝胜于蓝,这是中国人的骄傲。
学别的不行,学这些看一眼就会。白脸蛋发挥:
美国善于创造,日本善于模仿,中国善于抄袭。
领导抄袭社会,教授抄袭论文,
地痞和流氓抄袭枪战,惟妙惟肖,
贴上标签,连美国总统也认不出来。
柳黪站在后面嘀咕,从前好好的,敞着门儿都没事,
咋回来就这样了,记忆里,北京从没这种事。
白脸蛋搭茬:从来没有,现在有了,
前年只能在电影里看,
今年就在大街上看了,说不定,
后年能在家门口看。你没听社会上盛传,
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幻想逐一变成实现,
恐怕将来还要……资……
慢慢地演变,不怕你不接受。
柳黪陡然一惊,他还没往这方面想。
他相信大人物的决策,可眼下一些事怎么解释?
事情绝非这样简单,巨石下的一粒种子,生根发芽,
慢慢成长。一旦变成大树,就会傲视一切,
将巨石劈裂,哪怕你是喜马拉雅,
也不在话下,总有一天,
将你变成沙粒。
这事将来很普通。
查查档案,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哪天没事?
通信发达了,电视网络覆盖了各个角落,
电视台把它当作节目播放,主持人和学者把它当成学问炒作。
经过修饰、夸张和演绎,不是亲见也变成亲见了,
不是耳闻也变成耳闻了。
这种事听多了看多了就会熟视无睹。
就像从广播里收听了一条早间新闻——
昨夜暴风骤雨,路边行道树砸坏倒霉蛋儿的奥迪。
柳黪坐在办公桌前,静静听别人闲聊此事,
不插话,不烦恼,无动于衷。
他亲见,还被迸溅起来的水泥渣划破下巴。
幸亏他福大命大造化大,没有被伤残;不但他没有,
他的亲人也没有。总而言之,惊悚之后,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此事尚可不必在意,但并非一切事都可以不在意。
有一件事让柳黪纠结,企改推出一项举措让工人重组。
与其说是优化组合,不如说是促进一部分人下岗。
有人说国企是大锅饭,专养懒汉,
必须改变这种状况。
回想当初,谁不能讲几个艰苦创业的故事?
过去没听说谁是懒汉,不知咋的改革一来就出现懒汉。
他们从哪儿来?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下钻出来的?
时间走了,没有人提它了,谁也说不清楚。
说起马言盛,恍如昙花,曾被人称为最著名的厂长,
首届优秀企业家,两次获得五一劳动奖章,
能有的荣誉他全都有了。
马言盛毛遂自荐,承包了石门造纸厂,
砸碗拔得头筹,还推出了三十六计和七十二变,
瞬间承包百家纸厂,可惜好景不长,效益滑坡被人罢免,
曾经轰动大千世界一时的傲人造纸集团,立即宣告破产。
砸了工人的碗之后,他把自己的碗也砸了。
敢于砸碎自己的碗,他是地球第一人。
西湖论剑,有个企业家承包了马言盛,他不在乎谁承包谁,
他说我有十六箱子荣誉证书,我是天上的星星,
这回我搞策划,把拍腿的事放手金刚。
我读过哈佛管理丛书,
始终没掉队,但你太超前也不行。
马言盛走了,他与柳黪揖别,柳黪称赞他胆大,
告诉他一包就灵是个神话,还忍不住问他为啥砸人家的碗?
步兴龙,经济弄潮儿,享誉全球,
不知道是出了名人就狂还是名人根本就不懂得谦虚,
稍不小心,步兴龙把自己淡出企业界。八十年代初,
八级裁剪师步兴龙,腾云驾雾走马上任,
承包时髦,步兴龙就承包;
联产计酬响亮,步兴龙就联产计酬;
他有口头禅,你做多少件,我给你发多少人民币。
你做坏一件赔我两件,你问为啥要这个样儿?我告诉你,
你砸我的牌儿,我砸你的碗儿,你说公平不公平?
步兴龙还创造了一句名言,
靠牌儿吃饭,传宗接代;靠关系吃饭,跟头拉胯。
步兴龙还学会了品牌构思,男人衬衣叫唐人,
女人衬衣叫双燕,儿童衬衣叫三毛。
有人问征求人家意见没?步兴龙梗着脖喊:我改革我做主。
承包了,人得有气派。这样说不好听,要说承包了,
讲究效率,去东海坐的士,去广州坐飞机。
时代选择我,我撬动时代,实超实奖,实欠实赔,
奖优罚劣;人无我有,人有我变,人变我新。
这就是创新。厂长哲学,名人效益;文化启蒙,市场洗礼。
一把裁缝小剪刀,剪开偌大宽银幕,有人做了深化:
砸烂铁椅子,砸烂铁碗子!虽然加了音缀儿,
依然让人感觉气势汹汹。别人拍巴掌,
东一兵躲在后面撇嘴巴,
媳妇被砸碗之后,他的碗也被人家砸了,
砸得他泪流满面,哀号:不沾边不知道,沾了边肝胆跳,
俺爸当晚吃了一瓶安眠小药片,从此不再睁眼看世界。
东一兵越说越生气,话锋一转,
又骂起记者来:浑蛋记者刚说要对老百姓心硬一点儿,
现在就开砸了。这个碗子,我们盼了多少年,
刚端上,没热乎,你们就把它砸了。
天底下谁个不想有个铁碗子,
要是有个金碗子才好呢。你动不动就砸俺饭碗子,
就不怕老天爷报应?难道王八蛋记者胡说八道你也听?
好像俺老百姓个个没有头脑,不知道你是啥意思!
聚会只来了二十几个同学,
但东一兵来了,大家情绪高涨,酒酣耳热。
东一兵很兴奋,让大家一劝喝丢了段,
其他都丢了,只有这个段子没丢。
他越说越激愤,嘴角泛起白沫子,唾沫星儿乱溅。
谁都知道东一兵好犯神经,就不把他说的话当作人话。
谁要是把东一兵的话当作人话,谁就是那么想的。
谁都请不动东一兵,他请来了,赚足面子,坐那儿听,
东一兵东一句西一句没完没了,柳黪感觉这是在说他,
前不久他参与了此事,虽然反感提法太粗糙,
阐述太简单太直白,缺乏人情味儿,
但是退一步想,大家应该把眼光放远一点儿。
可是这个东一兵,真是太过分了,把事情说得那么丑陋,
让柳黪已经挂不住脸子了。是我错了,还是他错了?
如果承认东一兵是对的,那么就等于承认自己是错的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认错,还有没有脸儿!
柳黪给自己鼓劲儿,认定东一兵错了。
人都是这样,开始赞成改革,一旦触碰利益就行不通了。
这么想就有些反感:就是优了也不能这么说?
你为啥不检讨自己?不提高技能?
你为啥不注意搞好方方面面的各种人事关系?
就知道搁那儿胡咧咧,把劲用错地方还不知道错在哪儿?
此时柳黪尚不知道他将来还有机会当一回记者,
更不知道他作了记者会怎样观察看待这些事情,
他认为记者是无冕之王,记者代表的就是事实,就是真理,
记者永远正确。但当他当了八年记者之后,
在大量事实面前,一不小心推翻了自己当初的认识,
甚至对某些大记者的谎言报道,流露出极大的愤慨与不齿。
他终于忍耐不住了,和东一兵争辩:我们现在这样做,
还不是为了让国家强盛起来?让老百姓富裕起来?
让子孙过上小康生活?柳黪以为很时髦,
谁知东一兵啐了一口唾沫,
呸!净挑好听的说,谁不知道你进机关了?
进了机关就可以忘记同学?进了机关就可以忘记百姓?
柳黪不过是小公务员,就是发表文章也得想一想。
前几天,发表了一篇有关政策研究的文章,
让局长点名批评,检讨了多少回。
他感觉非常委屈,他怎么会忘记老同学呢,
他怎么会忘记老百姓呢,要知道他也是老百姓呀!
柳黪往上一挺胸脯,却被卢松在一把拽住了手腕。
东一兵知道,他下岗的事和柳黪没有关系,
就是听不惯柳黪的话,什么是现在下岗为了今后不下岗?
胡说八道!英美搞了几百年资本主义,工人不照样失业?
就算是苦难披上婚纱还是苦难!资本主义繁荣,
不是资本的创造,更不是资本家的创造,是工人的劳动创造,
靠的是对工人的残酷剥削,一部血泪史怎么可能被时间抹去?
一部血泪史怎么可能变成资本家的功劳簿?
不行,我得抽他一个嘴巴子,
让他灵魂出窍,让他彻底清醒!
当着同学的面柳黪被东一兵骂了个狗血喷头,脸刷的红了,
像从猪血缸里钻出来的一样,连额上的汗珠都红了,
顺着腮帮往下流,变成红蚯蚓趴在脖子上。
柳黪喘着气攥着拳喊:骂我干啥?
我不过说出了改革者的心声,你吵啥呀你吵?
你赖谁呀你赖?有本事你找大书记说去!东一兵毫不含糊,
小黑脸蛋儿一沉,酒瓶就朝柳黪飞去,柳黪大吃一惊,
抖了抖,红蚯蚓顺势钻进衣领,在鳄鱼牌衬衣里四下乱窜。
卢松在端端正正坐在两张酒桌中间,猿臂轻轻一伸,
宛如变色龙吐出的长舌头,粘住大酒瓶。他微笑着,
摇摇酒瓶,里面还有不少红酒,上下舞蹈,
幽默地说,多好的干红,扔了可惜,
还是让我把它喝了。说罢,一仰脖喝一大口,
唱道,九月九酿新酒,好酒出自咱的手。喝了咱的酒,
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咱的酒,滋阴壮阳嘴不臭,
喝了咱的酒,一个人赶走青杀口。喝了咱的酒,
见了皇帝不磕头。一四七,三六九,九九归一跟我走。
好酒……
柳黪与东一兵,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隔酒桌怒目而视,
同学不理睬他俩,跟着卢松在唱起了酒神曲。
夕阳照射进来,脸是红的,人是红的,满屋子全是红的。
刘仲藜笑着,浓眉大眼在两张酒桌之间逡巡,宛如弥勒,
似乎在欣赏影片红高粱的某一处精彩片段。
柳黪很快就后悔了。让柳黪后悔的不是东一兵,
而是郭肇华,在知青大返城的冬季回到北京。他伤痕累累,
却不是东北严寒带给他的,也不是艰苦劳动带给他的,
而是孤僻与倔犟带给他的,他蛮横,与人与事与大自然,
冲撞较量,结果碰得头破血流,
遍体鳞伤。
他一回到北京,就赋闲在家,
尽管时间充裕,却未认真思考他的伤痕怎样来的,
是人家强加给他的,还是自己不合时宜造成的。
他在农场患了一种病,天天拉稀,一天数次。
医院大夫诊断阿米巴痢疾,他住了几回医院,却医治无效。
对老职工来说这肯定是一件大坏事,然而对郭肇华来说,
却是一件大好事,大返城中他理所当然利用了阿米巴痢疾,
并且很快就办理了病退手续。
他兴高采烈地回到北京,却没想阿米巴会给他带来困难。
那几年知青跟放羊似的回到城里,攒成堆儿,滚成蛋儿,
找工作就像抢饭碗。别人还好说,身体棒,多找几家就有了。
可郭肇华不成,他有阿米巴痢疾。
别人体检之前用香皂咯吱咯吱洗个澡,浑身通透干净,
大夫怎么看也不碍眼;郭肇华也洗澡,一到大夫那儿,
阿米巴痢疾就像当初为证实他真有病,
从屁眼簌簌往外流,怎么收肛也没用。
阿米巴呀阿米巴,难道你是傻子?
当初回城,你一个劲儿往外流,那是对的,
可是我现在找工作,你还一个劲儿往外流,
你这不是存心给我制造麻烦吗?
让阿米巴耽误,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
郭肇华急得发疯,煤炭厂招工难,马马虎虎要了他。
郭肇华干活很卖力,谁知一抡铁锹就蹿稀,
像尿了裤裆,湿漉漉的一大片。
湿了裤裆还好说,
最要命的是它还有臭味,
闹得谁都不愿意和他一个班组。
工间休息,郭肇华孤独一人待在角落里,
脑瓜一沉打起了盹,看见面粉厂支部书记朝他走来。
他举手招呼:您咋才来呀,我都等急啦!赶快办学习班,
我坐在中间,让大家批评我。他还记得大家围他一圈,
一张嘴就是什么世界观价值观,净给他扣大帽子。
他很不舒服,却不孤独,因为他成了主角。
现在没人批评他了,却把他当成瘟疫,远远躲着,
他品尝到了孤独,有时想如果有一伙人围着他骂,
那该多么痛快!
书记的脚步踏得巴哒巴哒响,
一双大脚片又扁又黑,在他面前组成一个大大的八字。
他的眼睛顺着鞋脸往上瞧,蓝西裤,蓝夹克,
蓝色圆帽长帽檐,帽檐下一张黑鼓鼓的脸,下巴是圆的,
脸蛋是圆的,大鼻头也是圆的,尤其是那双眼睛,
肿眼泡,大眼皮,圆圆的,像只松花蛋,
里面的颜色有蓝有黑还有一点儿黄。
他刚问你咋了,书记就捶他一拳朝他喊:
起来干活!
这一拳捶得他好疼,他的眼睛就又变成了黑窟窿,
他一睁眼,发现支部书记变成大班长。
大班长一拳头把梦打碎了。那梦是他的希望。
他越发孤独,越发痛苦。他熬,艰难地熬着,
整整三年。
他想,习惯就好了。不料南风一吹,人家又优化组合了。
有人优化他,没人组合他,他就此下岗回家。
下岗那天下晚儿,不知白发苍苍老母亲咋想,
非要为他铺一回床。
他刚回北京母亲为他铺过一回床,
相隔七年,母亲又执意为他铺床。
床单扫得干干净净,被褥铺得平平展展,
一点儿褶子都没有,躺在上面又光滑又舒坦。
躺在床上睡不着,感觉对不起母亲,
四十三岁了,没给老妈娶个媳妇回来。忽悠,泪水上涌,
他扯过被角蒙住眼睛;哗哗,被角让眼泪淹湿了一大片。
不知啥时做起了梦,
看见徐福从天上慢慢走下来。
他不是给秦始皇寻找长生不老药去了吗?
怎么到我这儿来啊?他到我这里能干啥?
徐福身穿一袭和服,清风袭来,
呼啦啦飘,徐福拽着他漂洋过海,登上一座海岛。
一群脑瓜扎髻身穿和服的人在海滩上跳舞,
边跳边唱:你也笨蛋,我也笨蛋,
不如一起跳歌舞吧。他动作太笨,不是踢了这人的踝,
就是撞了那人的腰。郭肇华沮丧,低着头退出了人群。
海风吹来和服变成羽翼,载他飞到江滨。
一具骷髅横卧眼前,他转身逃跑。
声音在头顶上轻轻松松地说:不要害怕,
我这儿有皮鞭。郭肇华接过皮鞭抽一下,骷髅不动,
郭肇华大起胆子问:喂,为什么你要尸卧荒野,
是因为贪污腐败被人揭发自杀还是腰缠万贯被别人杀害?
抑或花天酒地猝死春楼被人抛尸还是饥寒交迫成了野殍?
抑或一失足千古恨羞见父母而亡还是看破红尘决绝而死?
天色慢慢黑暗,浪花拍打沙滩;没有月亮,只有淡淡星光。
骷髅弯了弯身躯,将嘴巴靠近郭肇华耳朵说:喂,知道吗?
你刚才很像演说家,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很有趣。
但你知道吗?你之所以能这样说话,
因为你还活着。
人活着就会有忧愁,如果死了,
不再有任何忧愁。你想不想知道人死之后会怎样?
郭肇华说,这种神秘之事人人都想知道,我当然也不例外。
骷髅的黑下巴骨上下翕张:人死之后,不惧风雪雷雹,
更无需忧虑衣食住行。这是一个全新世界,不知寒冷,
不懂酷暑,天地有多久,尸骨就有多久。
南国之王也不及我快乐。
郭肇华不相信地球上有这样的好地方,
就说,不如让我请大司命赐你生命,让你与家人团聚。
骷髅皱皱眉骨,摆摆钉耙样的手,语气坚定:不,
这里很好,我不想回到人心叵测谎话连篇的卑鄙人间。
忽然骷髅建议:我看你不如跟我到这个平等世界走走看。
郭肇华回答我不跟你走,也无法跟你走。骷髅说:
如果你想跟我走很容易,你可以这样,说罢向前跳跃,
骨节哗哗响,宛如大豆摇铃。
郭肇华很恐惧,骷髅说我知道你咋想,
若不比生命重要,人却愿意死,这社会怎会是美好社会?
孔老夫子说,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话虽如此,
倘若能在屈辱与痛苦面前以死抗争,以命置换尊严,
决然强过忍辱苟活。这就是孔夫子称赞伯夷叔齐的原因,
这就是孔夫子所说无可无不可的原因。郭肇华似懂非懂。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晨曦照耀跨草屋脊,
两端翘鼻泛起五彩华光。郭肇华透过房廊,
看见那株傲然古槐,长枝曳地,犹如手持长剑的将军。
郭肇华想起了父亲,一进京城,他们就住进这所大院,
槐花黄了,父亲给他讲南柯太守故事,叹息人生倏忽。
他顺着树冠从上往下看,满院青砖,宛若石板。
这般结实的方砖,依然经不住岁月砥砺。
在人的踩踏之下,不断变形、鼓翘、断裂。
看见方砖,郭肇华仿佛看见了风雨中的人生。
他将目光向西移,看见了西耳房的那棵大枣树。
大枣树的枝丫刺破天空,树叶上挂满青枣。
枣儿青青,他又想起母亲。他五岁了,
说话还嘟嘟喔喔的说不清楚,母亲扯着他的手,
教他绕口令:出东门,过大桥,大桥东面有棵大枣树,
拿着竹竿打红枣,青的多,红的少,一个枣,
两个枣,三个枣,四个枣……
现在他失业了,老母亲还能教他什么呢?
几颗热泪滚落眼眶,双眼就迷蒙起来。
他用迷蒙的双眼观察大枣树,就看见藏匿枣树下的骷髅。
哗哗地舞动着腰肢,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只大鹏鸟。
他不再恐惧,反而觉得骷髅比天仙还漂亮。
心脏剧烈地跳动,他终于有了自己的第一首诗:
我要飞,明天就飞往天国,像天上的黑鸟,高高地飞翔。
光明与阴谋同行,谦恭与傲慢共鸣,纯洁与龌龊执手,
你还能怎样?我耗尽了期许,已不再迷想,再见了,诱惑!
再见了,悲伤!再见了,太阳月亮!再见了,亲爱的妈妈!
在这样的四合院里,他的视野只能观察这些了,
他的思考只能止步于此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思考,
却不幸落入了骷髅的圈套。
他为什么会做出如此荒谬与悲凉的选择?
是谁促使他做出这样荒谬与悲凉的选择?
这是他个人的悲哀吗?还是时代给予中国人的整体悲哀?
岁在辛未,腊月十五,
有记者这样描述那天的南州:一月南城,春意荡漾。
以后再提及这件事有人就用春天里的故事概括。
其实那一天阴云避天,没有风,
也没有太阳,寒意浓浓。
那天是大寒,一年当中最寒冷的日子……
这年腊月,京城北风劲吹,寒风把人脸吹得通红,
鼻涕邋遢,缩脖子拐腿,躲在屋里不出来,
把炉子烧成大火球,方觉温暖。
柳黪那间小小破屋,没有地界生火炉,
两层玻璃窗,用牛皮纸溜缝,屋门挂蓝棉帘,
墙壁糊了三层旧报纸,密不透风,依然冷得像冰窖。
柳黪用意志抗衡,在三床厚被窝里体验人性与温度……
严寒,没有影响他的睡眠,
却激发了他的思考,
冬去春来,
他看懂了天气。
他的迷茫发生在那年清秋,窜到银街,陌生感就来了,
东方古韵荡然无存,即便瞪大了眼睛,依然难觅神秀老槐,
庄重的门楼,温馨的老屋,古朴的砖墙,静谧的院落,
和曲折的胡同。听着嘈杂的车鸣,看着熙攘的人群,
脑海里产生古怪的幻觉:从前温文尔雅的行人,
而今变得猫头鼠眼,挺着肚儿,心怀鬼胎,
一眼大一眼小瞅别人,仿佛穿梭在阎王殿里。
忽然传来一支歌,嘶嘶辣辣:鞋儿阔,帽儿阔,
身上的西服阔。你请我,他请我,皆因我的权力多。
东家西家到处吃,山珍海味遍尝过。
吃呀吃,喝呀喝,哪儿有宴席哪儿有我,
哪儿有宴席哪儿有我。柳黪猛然想到电视剧,
这是《济公》主题歌,新奇古怪,
别有趣味。这个人,简单改了改歌词,
竟然唱出了时弊!
柳黪笑着向前走,
呼,一辆自行车飞驰而过,骑车人是个小伙,
穿一件广告衫,胸膛颜色有点儿黑,
仿佛揣了两块铁;下面一条瘦腿裤,蓝色,绷在腿上。
脚上黄皮鞋,又长又尖。最惹眼的是小伙子长发飘飞,
额头斜插一架橄榄镜,自行车奔驰,
两个黑底白眼仁在空气中离奇飞行。
柳黪又笑了。他听说:当下人太虚荣,见啥都拿来炫耀。
名牌商标成了小青年的炫耀之物——西服袖口上的商标——
怎么着,不撕,留着,招摇过市,仿佛创可贴。
蛤蟆镜商标——怎么着,不撕,戴着,招摇过市——
人们惊讶,小小年纪怎么得了白内障!
小伙子目不斜视,好像前面有他的理想。
旁侧有身影晃几晃,瘫倒马路变成了老太太。
哇,行人攒成一堆儿,却没人上去搀扶。
啊,现在有人上去了,无论怎么拽,老太太都是站不起来。
伤着啦?柳黪跑几步仔细看,又围一圈人,密实得像水缸。
知道吗,清兵进京为啥没有抵抗?
——官僚阉党,一帮败类出城迎接。
有人骂,骂了又能怎么样?比如……
朱自清抗战之后回到北京,写了一篇杂记——
北京变了,巡警打车夫,还要骂一句:
操你民主思想的妈……
走进人堆儿听一会儿,知道老太太被自行车刮倒了,
摔了个晕头转向,爬起来拽住扶她的人不撒手——
你必须带我上医院,给我付药费!
救人的人疯了,摊开手:我说妈呀,您怎么说话?
前边自行车撞了您!我去搀,您怎么赖上我啦?
老太太有理:谁撞了?指给我看。指不出来,就是你撞的!
要不是你撞了我,怎么会去搀扶?当今世界有好人吗?
你说!
边走边想,这老太太,怎么说话!哎,咋没见警察?
街灯亮了,朦胧里传来卖报声:市场经济改革明确!
冷不丁蹦出一个市场经济,脑瓜里一盆糨糊。
买一张晚报,几行铅字映入眼帘:
实践的发展和认识的深化……
目标是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
……?……
人类的历史,宛如一幅色彩斑斓的巨幅油画,
若想看清全貌,必须保持一定的距离和角度,
小步快走,天下没有不可改变的事情,
譬如猴经过百万年演化不就变成了人?这是时间的魅力。
速变让人震撼,渐变可以无动于衷,
就看有无成算的胸襟,有无足够的定力,
有无足够的耐性。
夏季来了,太阳高悬,
谁看谁就眼发黑,
柳黪学会鬼道,不朝天看,朝大街上看,
迎面一辆自行车,上面骑着一个人,
白体恤,蓝西裤,皮凉鞋,汗流浃背。
捏闸刹车,一只脚踏住马路沿,一只手举起纸张递给路人。
柳黪接过来看,嗯,写得有意思,就是绕舌。
计划经济有市场;市场经济有计划。多一点,少一点,
没有本质区别。市场,市场经济;计划,计划经济,
这名词……这逻辑……哎,我咋有点儿糊涂有点儿晕?
他想质问骑车人:喂,你啰里啰唆想说啥?
不料身旁那人弹一弹白纸,捷足先登。
柳黪惊讶了,那个人一字平行眉,
头发薄而黄,这相貌在东北有讲究。黑龙江谚语说,
眉型一字平,豪爽心善良。又说,头发薄而黄,
聪敏多主张。一人占了两条谚语!
那个人嘴巴翕张:你到底想说啥?是论述计划与市场关系,
还是论述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关系?两者可不一样啊,
计划是方法,计划经济是意识形态,翻来覆去,换来换去,
你……就不怕……人家……批评你……偷换……概念吗?
骑车人没听见他的问话,眯着眼睛朝前看,
头颅不动,嘴巴不响。黄头发生气了,喊:
贩卖骗人的洋货人称奸商;贩卖骗人的洋主义人称学者。
都说商人最善于投机,其实当今学者最善于投机,
什么主义学说新鲜,就贩卖什么主义学说。
其实他未必爱那个主义学说,譬如贩卖尿壶马桶,
他未必就爱尿壶马桶,只不过想借机谋取一些利益罢了。
柳黪不知黄头发骂谁,就去瞧骑车人的脸。
骑车人双眉入鬓微微上扬,腰板挺直,昂头做远望状。
柳黪知道自己知识偏,别说辨别,就连说啥都不清楚。
这怨谁?怨人家骗人还是怨你没辨别能力?
有意思,想念的猴也是人,意中的鬼也是佛。
不料黄头发转过脸来瞪他一眼:
说啥人猴鬼佛?
柳黪慌张,摆摆手,我这是跟自己说呢。
没别的意思。黄头发竖起眼睛,谁管你什么意思。
你踩了我的脚!噢?难道就为这个火刺燎燎?
发这么大的脾气?
欲望之树,凭借雨露发芽了,
只结一百一十颗果实,十颗幸运之果,
一百颗不幸之果,外表毫无差别,
等人摘采。
五月二十一日,东海证券交易所股价放开,
熏风吹得股民亢奋,伫立街头,凝望夜空,等待股票大涨。
奇迹果然出现,一百元悦园股票以一万零九元收盘。
西方也曾出现股市奇迹,微软股票十年增长三十三倍。
可惜,那个奇迹怎么比得了悦园奇迹——
五天涨一百倍!
股民疯了,全不在意套牢之后会不会成为康柏华。
这不打紧,河南说多一个殉难者不值得大惊小怪。
他不是第一,没人关注他,
中国崇尚第一,死都必须第一。
柳黪问这就是那个人说的重头戏吗?
他看错人了,经济学家才不理会这种事!
这年八月,证券大集在南州上演,惊心动魄。
股民太多,新股太少,证券小组紧急磋商,
想出一个好办法——发售新股认购表。
谁想买股票,谁就得参加抽签;
谁想参加抽签,谁就得购买新股认购表;
谁想购买新股认购表,谁就得去指定地点排队。
可是千万别忘了拿身份证,一证十表,十表中一签。
古大匦也来凑热闹,他和柳黪一起完成聘任制调研就辞职了。
那时辞职并不让人感觉可惜,南州流传这样一则笑话:
儿子不好好学习,老爸没有拍他巴掌,
而是谆谆教育他:儿子,
再不好好学习,让你当公务员。
儿子脸色陡然而变,即刻趴桌写作业。
股市给杨百万带来财富,古大匦辞职就是为坐家里炒股。
古大匦踌躇满志,就听武警一声喝问:买股票来啦?
证呢?古大匦点了点头。武警说好,一百。
古大匦皱了皱眉头:副处长月工资一百零五,给你一百,
我喝西北风?脸上漫不经心:没那么多,只有二十五。
武警笑呵呵:一兜钱就给二十五?当我要饭?
脸蛋严肃起来,古大匦赶紧掏钱:
就这些。
股民在新股认购表销售窗口前排起了长龙,
不见首尾,却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十多年未见的金赪峰,有点儿发福,依然不乏潇洒——
寸头,白衬衣,藏蓝裤,黑皮鞋,蛤蟆镜。
初回东海,金赪峰在造船厂做起重工。
改革大潮掀起,鲤鱼跃龙门,到广告部当部长。
金赪峰把当年与老爸决裂的精神用于广告,
意志如钢的老板在他不屈不挠的进攻之下无不缴械投降,
从此他的广告事业从东海拓展到北京。某天忽生灵感,
创造了一句名言:与时俱进。后来被人盗用,
成为流行语,成为做事理由,就连腐败分子也经常借用。
那时候,谁做广告谁时髦,谁做广告谁赚钱,他大赚一笔。
这回又看准了股票,毫不犹豫杀了进来。长龙绕街,
让他的组织才华展露无遗。眼看长龙乱了,
金赪峰操着被椰风侵蚀了的东海话,
和股友们商量妙计——纸上排名——前面写下姓名传给后面,
以此类推,直至最后一名股民。有了秩序,大家都踏实。
其实姓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编码序号。这是金赪峰的机智。
同时,他还为长龙领导人创新了名号——
龙头——由股民选举,股民听从龙头指挥;
金赪峰成了龙头,负责维持秩序。
方法简单,每隔两小时点一次名,两声之后若无回应,
那就对不起了——龙头当众将序号连同姓名一并划掉。
金龙头刚叫第三遍,夜幕就下来了。
黑色素尾随而至,熬了一天的股民再也睁不开眼睛。
南州人疲倦,家里送来竹椅;外乡股民便席地而卧。
肚子咕咕叫,像老母鸡刨食;
队伍骚乱了。金龙头不得不加大点名频率,
喊到队伍末尾累瘫了,声像蚊子,二百零一号——
声音带出了弯儿,回答立即受到影响,像断了弦:
到……
古大匦需要出厕,
他跟前面的股民说,我排在你后面,喊号时替我答应一声。
前面股民说好。古大匦回来,前面不搭紧,后面不答应了,
喊:不许加塞。古大匦说我原本就排这儿呀。
后面的说我咋不知道?
不得已,古大匦排在他后面,
谁知下一位同样不干了,他只好往后排。
整整排了一夜,他最终排在了长龙末尾。
排队加塞,四处争吵,
金龙头灵机一动,问带绳索没有?回答带了!
带了就好办,都捆上手腕,看谁还能有本事挤进来。
转眼之间,所有人都用绳子捆住了手,
仿佛活捉了一群黄色俘虏——
欲望,金钱的欲望,让人变得卑鄙下贱丑陋。
烈日当空,白云晒得晕了头,蓝天晒得变了色。
上万人捆在了一起,难道他们想上演菲律宾巴丹死亡行军?
大汗淋漓,臭气烘烘,仿佛一群从阴沟里爬出的水怪。
男人大骂玩命呀!女人哭泣,这到底图一个啥?
骂归骂,哭归哭,却没看见一个人从这条长龙退出来。
古大匦又想尿尿,左右瞧瞧,
周围全是人影,气得闭了眼。
谁知刚闭眼,人就全没了,古大匦有些激动,
捡起矿泉水瓶,拧开盖子嗅嗅,气味很好,
一只手本能一掏,哗哗声宛如溪流欢唱。
前面一个女人,丹凤眼,柳叶眉,模样很像王熙凤,
听见水声,兴奋地回头看,臊得仰脸数天上到底有几颗星星。
热夜难熬,整条街道变了味,酸溜溜,臭烘烘,臊气熏天。
销售窗口禁不住热盼,终于打开了,股民发了疯,
宛若八月十八钱塘大潮。一个男子冲出人群,
仿佛喝醉了酒,
如狼一般窜到大榕树底下,
伸长脖子朝天呜呜嗥叫,然后哇哇呕吐。
又有一个人冲出了队伍,满头长发,却是个小伙儿。
不停地跳动着膝盖,仿佛短跑运动员在做赛前准备。
小伙子忽然停止了动作,武警战士抬头观望,
王熙凤从窗口处窜了出来,身后跟着一大群姑娘,
有人像探春,有人像妙玉,仿佛金陵十二钗,
拐进胡同,躲在屋里清点战果,
林黛玉没有抢到一张表,扯开衣裳,
腰间绑着香囊;摘下香囊,掏出的却是一把水;
再掏一掏,是身份证,再掏一掏,是人民币,全部湿呱呱。
林黛玉顿时愣怔,傻了一回,猛然抱住王熙凤哇哇大哭。
古大匦的目光钻进销售窗,看到一幕奇异的场景:
屋里面人员变形,似妖似魔,绷着一股劲儿,
边卖表边观察;几分激动,几分忐忑。
东边的朝西看,西边的往东看,
墙角站着监督员,人不动,心不老实,
扑通跳动一下,扑通跳动一下,着急往外爬。
他前面是营业员彩云,沉不住气,拉开抽屉看了看,
上面抽屉两大捆身份证;下面抽屉有十捆百元钞票。
屋里太闷,监督员敞开一道门缝,还没来得及转换新鲜空气,
外面就塞进一只黑皮包。监督员拎过黑皮包,放在经理面前。
经理抬起头看看监督员。监督员将黑皮包朝经理跟前踢了踢。
心有灵犀,两人相视一笑。经理提走黑皮包,
送上公文箱。监督员送走黑皮包,提起公文箱。
满屋子人呼啦一声站了起来,互相看了一眼又坐下。
一片吱啦吱啦拽屉声,一阵欻啦欻啦点钞票声。
彩云边点钞票边腹语:别以为你敢我不敢!
转瞬之间,整座屋一张表格都找不到,
就是魔术大师来了也无法变得这么干净!
彩云头一回干这种事,心里面还真有些紧张呢。
经理叹口气:别人都分我们不分不好,好像我们个别。
这句话变成了定心丸,胆小鬼彩云一下放心了,
雄赳赳背起挎包,跟在一行人后面走。
心情相当愉悦,便挥挥手,打了个的士。
卖表的跑了,买表的鼓浪兴波。
这回警察疯了,马上号起来。人要是疯了,狼嚎也没用!
那就动拳头吧。动拳头也没用呢?那就动警棍吧。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怕谁?
不是人民怕警察,而是警察怕人民!
警棍在大气中跳舞,天空立刻幻化出无数道彩虹。
金龙头没有买到表格,旁边古大匦也没买到表格。
两个人都买到了南州特区报,都看到了同样一则消息:
五百万张新股认购表……发售完毕……发售过程,
充分体现了公平公开公正的原则……
怒火喷发:这是东来满眼春吗?
当场一把火把报纸烧了,烈火熊熊。
黄昏时分,下了一场细密的小雨,
几处纸火被浇灭了,但心火未泯,正在熊熊燃烧。
股民挽起手臂,朝着市府进发。呼啦,
前面扯出横幅:反对腐败!字体又黑又粗,
股民齐呼:他妈的,来一回大示威!大雨倾盆。
警察来了,防暴警察来了,手持盾牌和警棍。
宣传车开来了,喇叭响了:大家警惕了!一小撮坏人,
在鼓动闹事,希望大家不要上当,自动离散!
谁是一小撮坏人?都上了什么当?
股民义愤填膺,标语竖了起来:惩治腐败!要求公正!
标语摇摆,变成旗帜。旗帜迎风飘舞,缓缓移动。
股民跟着前行。队伍在成长,越走越长。
前面就是蔡围屋,队伍延长一里多地。打倒腐败!
谁贪污谁灭亡!口号声声,宛如海啸翻卷在城市上空。
警察截断了道路。阵营对峙,王熙凤举起手掌,十指黑黑。
她刚练了一回指书,潇洒写下惊心动魄的标语;
可是她忘记了洗手。
警察拦住她,听见她质问:
他们都在那边腐败,为什么不去抓?
警察手持盾牌警棍微笑,却阻止不了游行的脚步。
十字街头,高压水炮隐藏在角落里,犹如非洲雄狮。
示威者朝着黑影看了一眼,轻蔑地说:不就是下场雨吗?
咔嚓,两辆轿车被砸。呼呼,一辆军用摩托被点燃。
噼里啪啦,治安岗亭被捣毁。警察上来了,
高压水炮车上来了,水柱迎头喷射,
有人倒地。不是下雨吗?
切,那是水炮,只会喷射。
人潮汹涌,有的人摔倒了,有的人被架走了。
一团黄色烟雾出现街道上空,带着甜味儿,扩散弥漫。
王熙凤感觉眼睛发涩,随后眼泪哗哗地流淌,
似乎想起了什么,大喊催泪弹!
喊声未落眼睛模糊了,一片黑影憧憧,
神出鬼没,宛如大洋深处四面游弋的大白鲨。
圆头盔,方盾牌,高靿大皮靴,踏在地上咚咚震响。
金龙头看见了秦俑,轻轻提起他的裤腰,横着扔进了车厢。
他扭腰抡胳膊踢腿,仿佛双尾天社蛾幼虫一般扭动。
他问:凭啥抓我?秦俑回答:暴徒。
金龙头不服,我没偷没抢,
连张表都没买到,凭啥说我暴徒?秦俑灵机一动:
你不是暴徒,从哪里来的胆量敢站在我秦俑面前逞凶逞强?
十二月十六日,
市长到外省当副省长去了,或许他有些伤感,
临走之前在特区报纸上留下一首什么诗,至今无人问津。
同一天公布了调查结果:全市三百个发售点,
有九十五个发售点受到群众的投诉举报。
查出内部截流私购抽签表十万多张,
大约涉及干部和职工四千一百八十多人。
记者提出了疑问:从最先被举报的发售点看,
私分私购最多高达百分之四十六,最少百分之四十三,
若按此推算,全市流失私分私购究竟应该是多少张呢?
八月十一日,白云在蓝天边角游走,艳阳在当空高照,
南州第二批认购表开始销售,金龙头仰望太空,
搔一搔圆圆的长有几根白发的大脑袋,
愤怒地大喊了一句:去他妈的吧,一听股票我就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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