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有屋三椽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清明之日,乱花欲溅迷人眼,让人热血沸腾。
南州赛马俱乐部的锣声敲响了,
雄健赛马在跑道上狂奔。
一年之前只能在香港一见的赌马,在南州出现了。
赛马场老板大腹便便,面对出其不意的热闹场景,
又激动又兴奋,大喊一声:快来猜马,
我保证,每次赛马都有大奖。不论是谁,
不论多少人,只要猜中头马,都能中大奖!
听见了吗?若想一夜暴富,就来我这里猜马!
看台上站满赌马人,眼睛瞪得溜圆,
情绪被老板忽悠起来,手臂摇得宛如风中树林,
狂呼乱嚎:猜马!猜马!猜马万岁!
越州如法炮制,大奖被唐文宗检校尚书左仆射鱼郑后人——
梦想一夜暴富的年轻人夺去,他惊喜若狂,
当即患上一种奇异病症——只要听见猜马二字,
便哏的一声晕菜。
赌马人欢呼雀跃,北方人亦是见怪不怪,
只当是六十年前东海跑马场今日南迁到了越州。
倒是老外惶恐起来,这赌马本是资本主义的,
怎么只换一个猜字,就成为社会主义的了?
此言一出,当即遭到越州副市长的批判,
赵括纸上谈兵使华夏有了马氏;国外马氏因马克思闻名世界。
许多姓氏,中国有外国也可以有;外国有中国也可以有。
既然欧洲可以赛马,为啥中国不可以赛马?
难道中外赛马有什么不一样?人有姓氏,马却没有姓氏,
既然马儿连姓氏都没有,为什么不可以自由自在满世界奔跑?
有些人就是别有用心,总是惦记给马儿安个姓氏,
他以为只要马儿姓了资中国人就不敢要了。
呸,中国人不傻,马儿也不傻,
既不姓资,也不姓社,
就是印度最高贵的种姓也不姓,
无论任何人都休想在中国搞什么种姓歧视。
我在这里郑重警告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休得妄想!
话音未落,台下一片嗡嗡声。身边站着朋友,
用手指捅了捅他,提醒这不关姓氏,
是它背上驮了一样东西。
副市长转向朋友,在脸上狠撸一把,
掠下一串汗珠子,翻脸不认人,质问驮啥了?
朋友看到一双怒气冲冲的圆眼睛,心想你咋这样?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连提个醒儿都不行。
这些人物见了领导点头哈腰,
像个哈巴狗;
见下级,盛气凌人,蛮横无理,
就像寺庙大门里的哼哈二将,一副凶相。
朋友还说变脸就变脸,倘若普通老百姓将怎么样?
这么一想,热血攻头,脸蛋儿一绷,气呼呼反问:
你还是不是……了?那东西千变万化,却始终有影有形,
聪明人一看就明白了,你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
我不明说,是想给你留个面子,
难道你非要我当众说出来不成?好,
既然你连脸都不要了,那我就说给你听,
我指的是赌博!赌——博——!听到了没有?
副市长先是一愣,继而镇静,坚决给予否认:
赛马不是赌博,而是博彩。台下没动静,大喊一声:
博彩万岁!你们听听,他多硬气,他多善辩,
有多狂傲!朋友气哼哼地别过脸,
不敢争辩。内里不平,又懊恼又惹不起,
自己骂自己:你他妈的攀高枝攀,瞎了眼了,
净交些狗杂种,纯粹二百五,蛮不讲理!
春风又绿江南岸,百花丛中钻出一个鸟人。
此人尖嘴猴腮,胡诌了几个故事,
把一群人忽悠得如痴如醉,
又疯又狂。有人鄙视,有人奉承。
鄙视的是百姓,奉承的是爱慕虚荣的记者。
记者被人一夸,立刻回敬桂冠:点子大王。
当今凡事,只要媒子参与,便会受骗。
久而久之,欺诈成为社会现象。
有调查发现,多半上当,都不是东北人。
学者惊讶,原来东北有句谚语:尖嘴猴腮,诡计多端。
有谚语在前,就凭他那长相,哪个东北人还敢相信他?
让东北人上当的主是个大胖脸,
知道官员好大喜功,他忽悠了市长,
说在他地盘给他建造一个香港。
这是张扬的时代,
又有记者炒作,市长蠢蠢欲动。
然而此人不知好歹,一闪身跑到了西部,
声言炸开喜马拉雅山,让印度洋暖湿气流吹遍青藏,
把亘古高原变成万倾良田。陕北老农听说此事,
停下锄头,扯下白羊肚儿手巾,擦擦脸上黄土,
轻蔑地说这人准是大疯子。
大风把农民的话送入此人耳朵。
他沉默,眼珠一转,说了一句哲言——
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他说这话时正在做梦,因此轰动不了世界,
第二天睁眼,想起梦中哲言,他做了第一件事,
请工艺大师把他的哲言刻在磨砂玻璃上,
大师问他用啥样字体,他想了想说用魏碑体。
他的选择相当正确,魏碑体结构严整,笔力强劲,
雕刻在乳白色磨砂玻璃上,模糊缥缈相得益彰。
不幸,他的这句哲言被记者发现。
作为记者需要的就是轰动。
那一刻记者眼睛发亮,当即写一篇报道,
让这句哲言迅速传遍大江南北。这人就是古大忽悠。
他此生最精彩的故事,就是让苏联运来四架图-154客机,
到银行抵押贷款,再拿贷款买库存积压品运抵苏联。
他一共装了八百节车厢,第一趟全是暖水瓶。
他说,暖水瓶好,便宜又不占地方。
说罢,嘿嘿地笑,转身去了航空公司。
这架飞机能坐一百六十四人,仨发动机。
夸赞之后他忽悠经理,
不要你一分钱的预付款,
只要付一点点儿租金就行!
经理被他的真诚感动了,将租金转账银行,
替他还了贷款。记者观察了他的容貌,
分析了他的语言,却忽略了他的习惯性动作——
眼睛望天——这并非无关紧要,
偏远的黑龙江就是邪门,
除了创造尖嘴猴腮诡计多端的谚语之外,
还创造了另一生动谚语:眼睛望天,奸起来没边。
很多年过去,此人东窗事发,
成为一等一的大骗贼,人们这才知道——
黑龙江的谚语不是白说的。
五月,万物生发,鹿岛河畔,小市长突发奇想:
从前商人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礼帽,现在西服革履,
两根肥指夹一棵雪茄,形象不同,却彬彬有礼,
思想深邃,骗了人家钱,还让人家高兴,
这里面或许有啥诀窍?
星期天,气霞流韵。小市长带来皮夹克和蜂王浆,
花一块钱买一张集市门票,花两块钱租一个柜台。
摆好了商品,他的思想无限升华,就想,
倘若机关干部都能体验一两次,
或许能消除头脑里官贵民贱思想。
孰料警察来了,端端正正,站在他的柜台两侧,
左边的像秦琼,右边的像尉迟恭。他有些不解,
就问你们来干啥?警察两个后脚跟一磕,
指尖绷直:报告市长,保卫您的安全。
他甚为感动,刚要说些啥,记者围上来。
他问记者你们来干啥?记者的思想相当深邃,
说:市长,您这一举动看似事小意义极大,
倘若刊载报纸头版头条,肯定轰动鹿岛河,
或许出其不意还能影响全中国。
轻飘飘一句话,让小市长哭笑不得,
朝四下看看,里三层外三层站满围观群众,
有些懊恼:我刚想体验一回经商,你们就来搅和,
三弄两弄,把我变成猴儿,看我回头咋收拾你们!
这不能责怪记者,
倘若把街头巷尾的民谣收集起来,
保准是一本生动的历史实录。
不管人们信不信,就在我们这样说的时候,
京城大街小巷开始流传一首民谣:
摆个小摊,顶个县官;办个小厂,
顶个省长;全家做生意,顶个总书记。
傍晚,李始业下班回家,
看见大爽姥姥牵着大爽的两条小胳膊练习走路,
就凑上去问:大爽,你干啥呢?
不料,大爽小嘴一吧嗒,吐出两字:下海。
李始业和大爽姥姥相互看一眼,哈哈大笑。
李始业说:您瞧瞧,连两岁小孩子都知道下海!
邱献蠃,一双浓厚的白眉往下垂,
酷似金庸小说里的白眉大侠。一俟邓志同复出,
这位一百零八人水货集团案首要,
便成了怒放的坚定支持者,
下海热潮就是他儿子邱不成掀起来的。
邱不成局长,
坐在屋里闲得乌脊遛兽,愤懑,就喊出声:
啥官本位,纯粹封建思想,老子今天就破除陈腐,
给那些臭驴马烂看看,官僚怎样当董事长。
那些臭老板,连政府官员都不放眼里,
万儿八千就想贿赂,你当这个官不值钱?
嘴上骂,内里却想:官再大,能当一辈子?
早晚给人家倒地方,不如现在就下去当老板!
高兴干一辈子;腻了丢给儿子,
上来下去,全可以由自己性儿造。
有邱不成带头,
野心勃勃的官儿,一个跟一个下海了。
有人问明星呢?当仁不让,
足球先生下海了,尤二姐也下海了,
还有一个作家,人称痞子,让人惊喜也让人膈应,
网罗一群人,成立癞蛤蟆影视创作室,
利用调侃创作了不少影视剧,让许多人感慨。
江南皮鞋大王唏嘘:说啥好呢,
写小说像做皮鞋,也能使用流水线?
处长去南州,买了一件闪电绸夹克衫,
卖家张口要他二百五十元,你猜我给他多少?
处长问,柳黪想想:一百。处长笑了,
不,我只给他五十。
初夏,柳黪跟着处长走进电子一条街南端,
两侧茂盛的大青杨,树下一趟乳白色平房,
隔成十几间店铺,每间店铺一扇玻璃门一扇玻璃窗。
玻璃窗大得出奇,如同一面墙。
离老远,小老板就出现店铺门前,
迈着轻松脚步走下台阶,一拍巴掌,
张开双臂迎接他们。
小老板将手掌一翻,把两个人让进公司。
屋里陈设简洁秀气,玻璃窗下一张方桌四把座椅,
方桌上面一只花瓶,花瓶里插一枝鲜花;
靠墙摆放一排柜台,
上面摆放数台乳白色计算机。
乳白色房间,乳白色柜台,乳白色桌椅,
加上乳白色的器物,活脱儿就是一座乳白色宫殿。
三个人坐下谈生意,其实都是门外汉。
小老板说,这家公司由我和同学创办,主营计算机,
副业有经纪人代理……
处长眼前闪现幻境,经纪人协会成立……
主持人对话筒说请秘书长讲话,处长大步走上舞台……
柳黪被经纪人一词吸引,眨着眼睛问:经纪人能做啥?
小老板回答:什么都可以做,比如买卖汽车……
什么?买卖汽车?柳黪想起大哥,
柳青现在物资局汽车销售公司作总经理。
柳黪疑惑重重:怎么?买卖汽车还需要经纪人?
处长满面笑容,轻松对小老板说:以后我们可以合作!
只过一天,小老板找上门说业务来了,
柳黪这才知道当下汽车紧俏,没人牵线有钱买不到。
处长胸有成竹,回答没问题。转身对柳黪说,
这件事交给你办好了。
为什么交给我办?我怎么办?
柳黪满脸疑窦,处长说有问题找大哥,
柳黪恍然大悟,原来经纪人就是解放前的掮客,
解放了,公买公卖,你再能侃也不成了。
而今机遇来了,掮客又有了用武之地,
凭借两片薄嘴唇,赤手空拳挣饭吃。
如果多一些心眼,还可以赚大钱。
借助爸妈,占领先机,即便傻了吧唧,
只要递上金边名片,依旧不耽误捣腾紧俏物资。
让人遗憾,名声让主义搞臭了,不好再用,但这不打紧,
聪明人可以换个名,就像人化化妆,丑的也就不丑了。
初试牛刀,竟然成功了,
处长不觉咋样,小老板异常激动,说话结结巴巴:
这是,第一,次,佣金,给你们,我们,一分不要。
柳黪问这因为啥?小老板说讲究信誉最重要,
将来事业做大了,我们再平分。
好大的口气!
十年之后,柳黪联系小老板,已不知去向。
却收到了一组数据:所有中关村企业,
百分之七十五在三年内消失,百分之九十在五年内消失,
百分之九十九在十年内消失。捏着数据,柳黪瑟瑟发抖,
忽然惊叫:我的娘哎,这就是他们喜欢的市场经济!
祸端终于来了,
人回了城,李始业的工作没着落。
柳黪急得火烧火燎,满嘴起泡。
处长拍拍他肩膀,别急,我帮助你找。
虽然没有了派遣权,但给家属找份工作还是有把握;
倘若连这么点儿事都做不了,那真是要让人笑话了。
相比之下,李始业心宽多了。
她家住在蜿蜒河畔,
人们给它起了一个让人心动的名字——
河泉。
这并非想象,冬春冰天雪地,夏秋遍野泥沼,
李始业领着弟弟,成天在泥水里吧唧,
早晨出去,水灵灵的小人儿,晚上回来谁都不认识了,
好像泥古千秋的娃娃。就是那一回,
跟着一群泥娃娃乱跑,
让大黄狗当成了狐狸,咬了屁股蛋儿。
这样也好,有农村生活垫底,眼下这点困难小菜一碟。
偌大京城,百十块钱养活四口人真有点儿犯难。
李始业去了弟弟家,弟弟叫李始成,小李始业两岁。
小伙子大高个,模样俊俏,大眼睛忽闪忽闪能勾人。
那几年他的大眼睛一忽闪,
就从知青堆里勾出一个女生来,
看上去,这个女生细手细脚又细腰,
称得上桥头花娇女。
几年过去了,
老岳父因公殉职,只剩丈母娘,顺理成章办理困退。
人回到了北京,说不出的感慨之后,就愁没房子住。
母亲说在我这儿挤。房子有了,户口落不下。
李始成眨眨大眼睛,安慰媳妇,
户口有啥用?没粮票不耽误吃饭!
李始业一家,都是乌二鬼,不论啥事都满不在乎。
松花江宽不宽?没她家人的心量宽。她家的心量赛过大海,
松花江只不过是一条河。这家人敢于藐视一切,
现在这点儿困难当然不在话下,
柳黪佩服李始业,还知道优良传统,
绝不是基因可以传承,那是血泪的交换。
康德年间,李氏家族最有魄力的女人——
李始业的母亲——刚过门的李张氏,沾染上了大烟瘾,
不过一年时间就将李氏两代人,
辛辛苦苦积攒的家财全部置换成上等大烟土,
昼夜不舍,一点儿一点儿的吸食干净,方觉心满意足。
晚巴晌,阳光斜斜地照耀空旷的庄稼院,
李氏家族所有人站成一排瞪着眼睛看大地主韩老镬子,
赶走家中最后一辆马车,拉走最后几袋苞米,
没一个人像电影那样悲痛欲绝,
踉踉跄跄跌倒哭天抢地抓住车辕不放,
而是默不做声站立大门外恍如岩石岿然不动,
只有岩石上的十几双大眼目不转睛地追逐远去的车影。
那时候在他们眼里,除了上面一片蓝天,
下面一片黑土,这个世界似乎早已空无一物。
只有年轻的小姑子眨巴一下美丽的眼睛,
就看见了掉在路边上的一穗麦头。
伸出娇嫩的手指拈起麦穗,
无名指和小拇指弯成好看的兰花状。
麦穗鼓鼓,麦粒相当饱满,小姑子欢呼雀跃:
看呀看呀,一粒麦种!爷爷走过去,扁扁的脑瓜儿,
长满花白头发,宛若肩膀上蹲着一只白刺猬。
爷爷摘下女儿手指上的麦头,
高举入天,大声说:瞧,这就是希望。
爷爷的声音洪亮,穿透了白云,钻入蓝天深处。
八路军来了,轰轰烈烈的土改开始了,
希望抖擞着重新走进李氏家族宽阔的庭院,
卖给大地主韩老镬子的土地和大马车,
毫无损毁地被悉数拿了回来。
这就是命,这就是乌二鬼的命。
改革开放了,李始成一展身手的环境就有了,
从前忽悠没人搭理,现在忽悠有几十人瞪眼听着。
李始成忽悠,就在街道组织了一个建筑队,
当起队长,把他锻炼成灿若莲花,
揽了不少活,挣了不少钱。
商潮一起他又盯上皮包公司。
柳黪没瞧起皮包公司,就说这事西方有,
旧社会有,就是没听说新中国也能有。
就是有,兔子尾巴也长不了。一句话把李始成噎成饸饹,
啥?没听说过?没听说过今天就让你听说过,
看看人家咋说?甭管黑猫白猫,
谁能捉老鼠谁就是好猫,
这就是鲜花怒放,这就是市场经济,
就是这样一句话,把柳黪气成一个大歪脖儿。
李始成家住八道湾,小胡同蜿蜒曲折,
好似一条漫游的黑蛇。
四合院极其普通,门楣上砌着砖檐,
砖檐上是女儿墙,女儿墙上有板瓦拼成的轱辘钱。
太阳高照,院内那棵古槐形若苍龙,张牙舞爪,几欲腾空。
李始成住在东房,
北屋邻居年纪轻轻,身板瘦了吧唧,
两年前辞职,倒腾买卖,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腿硬嘴巴痛。
那天下晚,邻居晃晃悠悠走进大院,衣服一脱,
光着膀子坐在小板凳上喘气。媳妇赶紧端上饭菜,
说:快吃吧,尝尝我新近学的手艺——
虾米炒韭菜,速炒见巧,鲜咸适宜。
裙带面,以汤多见长,看不见面为妙。
小丈夫剜剜眼睛,
咽口唾沫,依旧毫无食欲。
媳妇心疼,就说,那喝一瓶冰镇啤酒,
凉快凉快,怎么样?小丈夫勉强点了点头说好。
媳妇心眼好,每天下晚儿都为小丈夫预备两瓶啤酒,
小丈夫喝光了啤酒,立刻感到浑身通透松软,
幸福地张开手脚,把大字摆在床上,
一觉睡到天亮。
第七天晚上,媳妇忙来忙去,忘记买啤酒。
小丈夫看着香喷喷的饭菜就是不动筷。
媳妇问怎么了?小丈夫说没啤酒,猫儿抓,蚂蚁啃骨头。
媳妇说你等会儿,我去买啤酒,起身朝大门走,
小伙儿回头朝着背影喊一句——
两瓶都要冰镇。
小丈夫落下了毛病,每晚不喝两瓶啤酒睡不着觉。
媳妇受不了,朝小丈夫耍横:天天喝,
你看谁家男人不喝啤酒不睡觉?小丈夫实事求是:
还不是让你惯上瘾,想不喝都不成了!媳妇气得蒙了眼:
哟,什么时候好心变成了驴肝肺?还埋怨起我来了?
媳妇搓火,不再喊小丈夫大名,脱口叫一声:臭老酒!
从此“老酒”二字变成小丈夫绰号,你叫他叫谁都叫。
现在,老酒叼着一棵过滤嘴香烟,
蹲在当院赏花儿,看见李始业来了搭讪:
二姐呀,您来,来啦?一说话,舌头有点儿大。
李始成坐在屋檐下,脑瓜儿剧烈一晃悠,就来了心眼:
这不是机会吗?就说:老酒啊,别光耍嘴皮子,
说正经的,二姐到现在还没有工作呢,
你是不是帮个忙找个事做!
老酒的脑瓜儿剧烈地晃悠起来,
宛如一根精细的蜡杆挑着一个肥猪头,
似乎有点撑不住劲儿,就颤颤悠悠来回晃悠。
就这么一晃悠又一晃悠,
把才刚喝进肚儿里的啤酒全都晃进了脑瓜。
脑瓜儿一大,老酒的勇气就上来了,砰的一拍胸脯说:
二姐,甭着急,我给你介绍一位温州老板,
你帮他卖货,保准儿比你上班挣的钱还要多!
温州老板是个体户,
在阜成门内大街租三间铺房,
做服装生意,忙不过来,想雇人又雇不上。
京城治理整顿,国营企业稳稳当当,少了闲散人员,
私营企业主找不到佣工,急得像动物园的老虎,
横眉竖目,龇牙咧嘴,围着铁笼子团团转。
李始业真是乌二鬼,听老酒说这话,乐得直蹦高,
一连气说了三声好,野心就来了:先给温州老板打工,
一俟将来有了钱,自己做老板,发家致富,
幻想有两片薄嘴唇就能做生意。
谁知她家只给她妄想,
没给智慧,忘了薄嘴唇。
从西直门出发,向南步行两站地就是阜成门。
大清早,李始业对着方镜打扮,搽了厚厚的粉,
抹了重重的口红,穿上大红色呢子外套,
扭扭屁股蛋儿,走人。
她似乎对服装生意有一种偏好,
相当自信,别人都说不怎么样,她却说很好。
阜成门与朝阳门坐落京城两端,中间一条宽阔悠长的大街。
这是京城中部贯通东西的一条最古老最富魅力的老街。
朝阳门城门洞墙壁,雕刻一支谷穗,
向东几十里是大运河漕运码头,
无论官员或商贾,纷纷由此进入北京。
京西煤炭从阜成门运进京城,汉语梅与煤同音,
在瓮城墙壁雕刻一支梅花,从此就有了阜城梅花之说。
这条朝阜大街两端,原本都是悠悠古城门楼,
北京中轴线在神武门前面与大街中部的节点交汇。
八百年古都,在这里凝重而肃穆,遗色陈香。
北面是松柏丸丸的景山,墙红峦翠,
楼阁亭台。南面是气势恢宏紫禁城,
碧水萦绕,金碧辉煌。
往西是北海中南海,石桥横卧,
两端三座门,清幽深邃诡谲。
而阜成门内,不长的街面上连续三座庙宇——
白塔寺、帝王庙与广济寺。
帝王庙门前东西两座牌楼,上书景德街。
这是柳黪儿时的记忆,
回想起来不免惋惜,这一生只见过一回。
而今城门楼没有了,四牌楼没有了,
景德街牌楼也没有了,只剩下了一条赤裸裸的老街。
好在不远临街一座山门,黄绿琉璃瓦顶,白石券门连着红墙。
这就是广济寺,多宝殿前面有一株五叶槐,
叶形如蝶,古雅中增添了多少神奇。
而今商潮骤起,临街民房一夜之间变为商铺,
看着挺宽阔的一条街道立即变得拥挤,繁荣撇着脚来了。
阜成门内大街路北,茂盛的大槐树后面,
长长的一溜,几十家商铺,清一色的卷帘门,
温州老板的店铺位于中段,总共有三间,
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服装和皮货,
一件兔皮大衣售价仅二百块钱。
简装素雅,成功失败,繁荣昌盛,
无论过去现在将来,谁人曾与评说?
即使三九严寒,门市也不给暖,还让你大敞门,
一天下来,娇生惯养的北京人,早就冻得受不了了。
李始业吃苦耐劳,这回也被寒冷逼迫不敢打扮,
头缠一条大红围脖,贴身一件碎花小棉袄,
外面套一件闪红色羽绒服短大衣,
下穿一条腈纶棉裤再套上蓝呢子裤,
脚蹬一双赭黄色棉皮靴往柜台旁一站,
不亚于北魏宋州虞城替父从军的花木兰。
温州老板精明,不管饭,一月只给一百块钱底薪,
卖一件衣服提成百分之五。李始业并不在意,
买一只保温瓶,装上自家饭菜,
吃起来更加可口。
一月下来挣二百块钱,欣喜若狂——
这回又比柳黪挣钱多了,又可以强势站台了!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结婚之前,李始业比柳黪工资高一级,
就要在家说了算,见柳黪不宾服,
就把刚包好的饺子掀翻在地,
让他看看这个家是男人说了算还是女人说了算?
结果两者都不是,最终让钱渔翁得利当家作主!
转过年,
柳黪为李始业找了家大企业——
京华内燃机总厂研究所。
李始业初中没毕业,不学无术,
哪里懂得研究什么汽车,只好做了内勤。
尽管李始业始终不甚满意,而柳黪依然想入非非,
终于回家了,一切安排妥当了,擎等着过安稳日子吧。
然而现实无情,最终给了他一个坚决否定的答案!
最近,柳黪正在研究京钢工制度,阅读了相关资料,
几赴京钢调研,和企业经理、人事管理干部,
以及上岗人员分别进行了座谈,
他有了新认识新思想,
感觉可以写出具有创意的调查报告——
他认可京钢人事制度改革,关键在于从工人中选拔干部。
其实这种用人作法早在五六十年代就已经出现了,
那时提拔任用了一大批政治思想好工作成绩突出的工人,
有些工人经过培养,当上了企业领导,
个别人还成为了国家领导人。
只是最近几年干什么事都大造声势,
追求舆论效果,把一件平常事,炒得火热。
能上能下,用则上不用则下,这的确是一种改革。
至于有啥缺点现在不好说,说多了担心打击企业积极性。
政策需要有一定连续性,需要逐步地完善。
聘用可以放开,但聘用程序却不可以随意。
毕竟不是私人企业,用人还需慎重。
私企用谁不用谁,由他自己说了算。看似随便,风险也大。
选不好人,企业受损;如果破产,那就得自己担着了。
说白了,这是用自家企业承担用人风险,
既然如此,还用别人替他操心吗?
用不好人,企业破产,
是他自己弄的,
活该。
可是国营企业不一样,
虽说不清楚为啥把国营改成国有,
到底还有对国家负责的问题!
不论是谁,把全民企业搞垮了,人民受损。
现在有些国企聘用干部太随意,把企业弄得不死不活,
却没人敢站出来负责,只说一句“交学费”了事!
京钢工制度,好就好在突出考核。
上下都不难,关键是凭啥让人家上,凭啥让人家下,
京钢实行双考制度,这是探索解决问题的一种方法。
用谁不用谁,就应该在考核上下功夫。
同时还要注意研究选人用人的连带责任制度。
选不好人,用不好人,必须追究考核与任用者的责任。
这种连带责任,追到哪一级合适,
追到谁头上合适,却一直没有明确说法。
倘若办错了事有人追究,用错了人却没人追究,
如果那样,就会长久错用下去,就会一级级错误下去!
这些年,大凡溜须拍马,歪门邪道,拉帮结伙,
索贿腐败,一个跟一个上去了,越上越多,
连狗屁也上去了。就这个样儿,
腐败怎能不蔓延?
从前是吃喝请客送礼,
现在是吸毒嫖妓赌博送儿子,
不知道为啥视而不见,还听之任之?
轻飘飘一句灯下黑,就把用人腐败的事了了。
这才不叫啥灯下黑,这叫瞎子害眼,他妈的没治了。
忽然头顶上传来声音:事情没那么简单!
柳黪四下瞅瞅啥都没有,立即慌神,声音从哪儿来?
人在说鬼在说,佛在说妖在说?
恐惧漫进脑瓜儿,麻酥酥的从头顶往下旋,
旋过脸蛋,旋过肩膀,旋过屁股,最后旋到脚趾尖。
柳黪下了狠劲儿,几句硬话脱口而出:
怎么不是这样,难道我说错了吗?
你睁开狗眼看一看,腐败级别是不是越来越高了!
腐败态势是不是越来越盛了!你说,是不是?
你说!你说!可是没人回答他,老天也不回答他。
柳黪犯了魔怔,气不忿,想找人理论。
他要发泄,把憋在胸膛里的恶气吐干净,
然而他找不到人,找不到发泄的对象。
他愤懑,却没胆量站到走廊大喊大叫,痛快淋漓地宣泄。
他想起了东一兵,第一次发现他比不上黑土豆东一兵。
东一兵不怕别人骂,不怕说他疯,敢宣泄,因而他痛快。
柳黪气自己胆子太小,把钢笔朝桌上一丢。
钢笔叽里咕噜滚几滚,在桌面迸溅一片蓝墨水,
宛若一趟斜着写的英文字母:play the bankrupt——
利用破产骗钱。
嗯,这是怎么回事?
忽然桌面出现黑影,还说话了:骗啥钱?
女人的声音,李始业的声音,柳黪又尴尬又搓火,
生硬地问:你来干啥?李始业嬉皮笑脸:
找你商量事,出去练摊。气是下山猛虎,
柳黪毫不犹豫,大声呵斥:胡说,
你懂得生意经吗?你又不是没工作,
练什么摊?你这是不知深浅没事找事!
李始业身后跟着一个人,
大头大脑,奓奓的头发,和李始业一样高,
一样脸庞,若换了别人,一定以为双胞胎。
女人叫谢莲芳,知青大返城,
从农场回到北京,一直没找到工作。
谢莲芳有个二姥姥,家在隆福寺,早年开一间杂货铺,
虽然只有一间门脸,借隆福寺庙会的光,买卖兴隆。
解放了,儿女长大了出去了,二姥姥收了摊。
外孙女没事做,二姥姥说:这年头像我当年。
如不嫌弃摆个摊,
不一定养活不了自己。
谢莲芳连忙收拾门脸房,改成一间服装店。
那时没人瞧得起个体户,然而谁都不知道这就是时运,
谁都不知道服装生意风生水起,相当红火,
只一年,谢莲芳成了万元户。
转年凭借第一批个体户和知青身份,
在东城区成立个体户协会那天当选副会长。
这个李始业,在阜成门卖了两天服装就卖出了奢望。
没游过泳,就不知道水的厉害,没耍过灯,
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
没耍过钱就不知道啥叫赌博。李始业以为,
做买卖就是耍嘴皮子,遗传使然,她家个个会说谎,
不管严实不严实,就两个字——敢说——敢造。
柳黪不同意李始业做生意,
完全出于老实人的本性,
尚不知晓李始业只有两脚猫本事,
倘若看清她的实质,
说啥不能让她胡来!难道凭谁都做得了生意吗?
倘若那样,不是人人都成了大商人了吗?
那么企业家这个称号还值钱吗?
你得承认,人有区别,
有的有本事,有的没本事,
不能一时这么说,一时那么说,
赶个鸭子上架。
李始业让柳黪一顿臭骂,闹了个大红脸,
谢莲芳站在李始业身后,眼珠子咕噜咕噜转。
李始业又憋气又羞赧,一扭屁股走人。
李始业走了,憋屈留给了柳黪,
靠在椅子生闷气,捶了好几回桌子。
大书记南下了,
他去了江汉大荒山,汉江在它东面,
竹皮河横穿市区;东宝山白云洞,洞前石碑言:
国家贵农重粟,诚以食之系民大矣。
西北白云楼石碑凿刻两首词,
浪淘沙·我有屋三椽,传说为吕洞宾所写:
我有屋三椽,住在灵源,无遮四壁任萧然。
万象森罗为斗拱,瓦盖青天。无漏得多年,结就因缘,
修成功行满三千。降得火龙伏得虎,陆路神仙。
青埂镇在大荒山市正南,山清水秀,几条街巷,
在镇政府会议室里,大书记接见了小书记;
小书记接待了大书记;湖北佬儿的天性就是抖搂潇洒与诡谲,
大与小,都是书记,小书记一张嘴吟诵了一首新民谣:
不求官,只求安;天一黑,把门关;你着急,我打鼾。
大书记先是一愣,继而豁然开朗,一路沉重心情释然。
大书记掏出笔记本, 一笔一划记下这首新民谣。
小书记转了转眼珠子,在大书记停笔之际,
又抖搂出新民谣:农村干部雄赳赳,
又催种来又催收;农民群众气昂昂,又骂爹来又骂娘。
两首新民谣都出自农民之口,
字字句句隐含谴责与讽刺,
与东宝山白云洞愿景相比,
新民谣描绘的现实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
一大一小两位书记就此沉默一小会儿,
谁都不知他们想什么,或许沉浸新民谣的意蕴中,
或许尚不知晓古人曾经在东宝山上留下了这样的碑刻;
或许还没来得及把碑刻的思想印刻在自己的心里。
原生态新民谣让人耳目一新,
大书记感慨新民谣描写精妙,一路视察一路收集,
结果他去了怀远镇。怀远镇往东不远是涂山,
四千年前,淮夷涂山氏在淮河东岸建涂山国,
大禹治水,与时俱进,按照地方习俗,
男出嫁女娶夫,嫁给了涂山氏,
从而留下千古不朽的传说,
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时至今日,
家喻户晓,可见涂山人办事多么认真和执着。
大书记在淮河边见到一群涂山人,至今保持大禹时代性格,
农民不再吟诵什么民谣,出其不意送他一幅漫画:
老农肩挑一副长长竹担,额头上汗珠飞溅。
两只大竹筐,前面公粮,后面提留,
前担轻,往起翘,好像飞天;
后担重,像一座山,要求坐地歇息。
有干部紧随其后,手拿招待费,唧唧歪歪往筐里装。
压得老农东倒西歪,妈呀,您再别装了,俺实在受不了啦!
大书记富有想象力,看一眼漫画,联想起白条,
亲切询问:告诉我,手中白条兑现没有?
啥,您问白条啊?这事俺知道。
乡长收俺粮食不给钱,
大笔一挥,给俺写了一张字条,
字条攥俺手里,不知啥时能兑换成现金,
最近俺老农也学会幽默,就把字条称作白条了。
怎么?这事您老人家也知道?您知道为啥还让他们这么做?
俺听说有人做了统计,光安徽农民手里就有两亿白条!
怎么,您惊讶了?别别,别惊讶,这不算多,
山东那儿有十亿白条,湖北那儿有十一亿白条!
怎么样?俺这样说,您老人家,
还吃惊吗?
庞文看了看大伙儿,大伙儿就朝他微笑。
庞文回头,笑眯眯地回答了大书记提出的问题。
声音不大,却让官僚大吃一惊,摆摆手,
搂着点儿,千万别露馅!
庞文也会幽默:对不起大书记,
不是政府要给咱打白条,是咱欠政府钱,
直说了吧,是咱的卖粮钱不够上交政府的提留……
大书记愣了神,看一眼漫画,恍惚想起什么,庞文趁机显摆,
要说提留俺清楚,那阵财政入不敷出,就想着法削减开支。
可是村委员会不是一级政府,怎么能列支?
行政向来千条线穿一根针,对农民当然不能例外。
可是这根针没有钱,您说怎么办?想来想去必须提留。
有了提留,行政就有了办公经费;
村长说话,腰杆就硬。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乡镇虽小,机构健全。
只是有一点,这越来越健全的机构全得靠俺农民养活。
说实在的,先富起来的农民并不多,少之又少,
有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硬说俺全都富了。
他们有句话俺不明白,啥叫获得了突破性成功?
俺不冤枉他们,他们这么说,无非想从俺腰包里掏钱。
要不然咋会从农业税里又派生出一个特产税?
要不然颁布承担费用和劳务管理条例干啥?
条例颁布,俺村公积金公益金,村干部薪酬,
管理开支,还有学校优抚,计划生育,民兵训练,
乡村道路,全变成村提留乡统筹,落在了俺农民头上。
俺一直想征收俺的税费到底有多少?俺去征询专家,
专家说他说不清楚,俺只好向您实话实说,税费多如牛毛!
您想在俺这儿结婚,一定要记住需要缴纳什么费用——
除了收取结婚证费,还要收取介绍信费,
婚姻公证费,婚前检查费,婚宴消费费,
妇幼保健费,杀猪屠宰费,儿童乐园筹建费,
结婚绿化费,计划生育保证金,晚育保证金,
夫妻恩爱保证金,独生子女保证金,金婚保证金。
他们这是干啥,是想通过收费保证俺活到金婚吗?
这些年,世风奢侈,贪欲狂妄,俺老农受不了啦!
您知道吗?啥,您不知道?您不知道俺知道。
湖南有个啥,和俺媳妇一样是农村妇女,
叫潘啥来着……?咳,俺记不清了,
反正不叫潘金莲。要是潘金莲就好了,凡事想得开。
她家穷,连三百元提留都拿不出来。你说没有人家就相信啦?
抱着账本上家收缴,说来说去,潘啥来着被逼急了,
脑子一时磨不过弯儿来,迷迷瞪瞪,走到了河塘边,
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你说你傻不傻呀?
那可是一条人命!果不其然,捞上来一看,
命已归天。
楚天也有一个,他的姓不好,名也不好,
非叫什么端明,怎么听都像是短命。
一大早,他就喝了农药,不一会儿人就死了。
什么?您问他为啥喝农药?还不是因为交不上提留!
什么?您说您不明白?俺告诉您,那些人可凶恶啦,
二话不说,上去就牵走了他家一头猪。
他家有啥呀?不就是剩下这一头猪了吗?
那是他命根子,一年的柴米油盐全靠它了。
您说心疼不心疼?不是俺说,谁愿意轻生呀?
说来说去,想来想去,还不是让事情给逼的吗?
俺这儿的人都不是硬汉子,四川人才是硬汉子呢。
他们学会按红手印,按了手印不是藏在梁上,
递到法院,控告乡政增加提留无法承担。
湖北九头鸟做法更激烈,忍受不了无端摊派,
就去冲击乡政大楼,嗯嗯,最后掀翻了人家汽车……
俺绝对不赞同他们这种做法,有理讲理嘛,
可话说回来,您上哪儿去讲理啊?听说有人找乡政讲过理,
这小子就是天堂县丁家庄的丁牻牛。丁牻牛和俺一样,
也是个臭农民,不过,他比俺小了好几岁,比俺有文化,
比俺喜欢看报纸,比俺喜欢咬文嚼字,
喜欢认死理儿。说白了他就是喜欢出头。
就这一点儿俺可不敢,俺是遇强就躲,见硬就回。
今年二月,他盼来一个让人兴奋的事情,
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
他的人生就此走到了尽头。
头天下晚乡政要他参会,还说县里对他的意见很重视,
请他参加清账小组,审查本村账簿。要描述这件事,
就得从前年说起。前年他们那儿闹了灾,
乡亲起早贪黑忙活一整年,
累弯了腰,这才收获一点儿粮食。
谁知道只留一些口粮,其余全被村长提留了。
还有几家,鸟毛没剩,连交提留都不够。不交提留还成?
村长三角眼一瞪,脚片子一踹灶台,吼:到底有没有?
没有拘留你!村长急得这么吼,你敢说啥,你说你咋办?
丁牻牛不含糊,他了解政策。
下晚儿黑,他到各家各户宣传,就像当年搞革命。
这么个提留法违背中央政策!说完还拱一下拳头。
他这么一说,大伙来了神了。
丁蜣螂说:咱村好几个粮仓,全让村书记出租了,
租金揣进他腰包。丁蝤蛴说:大灾之年,他贪污救灾物资。
丁鼍龙说:他乱提留乱罚款,故意给咱弄一本糊涂账。
大伙互动,热水开锅,声音不落地。
丁鸲鹆喳喳叫:乡长大公子,
上咱这儿乱收费,就像鬼子进村,吃了喝了还让咱给报销!
丁蠼螋喊:咱上乡里告他们!丁蠛蠓呼应:不行上县里!
刷,大伙目光对准丁牻牛。丁牻牛食指朝天:
纳鞋要针线,告人要证据。咱先反映乡里,清查村账。
乡里开会,让村书记丁犏牛交代。
丁犏牛火冒三丈:各村都这样,我交代啥?
他们这是红眼病。查我的账,扒我的房,
我看他妈的谁敢?有人说,凭我的收入买不起拖拉机,
盖不起大瓦房,买不起盖不起,可我买了盖了,
他妈的能咋样?这是我的本事!他穷他活该!
丁牻牛和丁鼍龙在村头下棋,副村长丁鹡鸰来了,
长得鸟头鸟嘴,瞅了瞅说:你俩敢赌博?
丁牻牛撇了眼:这不是玩吗,管也得派出所。
丁鹡鸰抹一把鼻子:好啊。丁牻牛不敢吱声。
不吱声就行啦?丁鹡鸰把肩膀头甩到丁牻牛胸脯上,喊:
你想打人呀?给你打!说罢,脑壳伸了过去。
丁牻牛轻轻一闪,丁鹡鸰撞了个顶头空,蹀儿蹀躞,
摔了一个嘴啃泥。
把村书记告上县,那是闹事;
把村长闪了个嘴啃泥,那是报复!丁犏牛把丁鹡鸰送进医院,
鼓动丁鹡鸰老婆写信状告丁牻牛,殴打丁鹡鸰,报复村干部。
乡长找到了碴儿:好你丁牻牛,敢上县里告我们,
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大拇指一挑,赶快告诉所长,
给我严肃查办!
派出所长问你为啥打人?
丁牻牛回答我没打人。
你没打人,丁鹡鸰老婆为啥把你告到了乡里?
丁牻牛沉默,派出所长喊:说!丁牻牛被激怒了:
你有证据吗?嘿嘿,要证据?派出所长奸笑:
我给你调解,你他妈还不识抬举。
告诉你:第一,由你支付丁鹡鸰医疗费。
第二,逢集那天,由你雇车把丁鹡鸰接回家。否则——
丁牻牛怒气冲天:我上诉!派出所长气歪鼻子,
朝窗外喊:翟灵猫、丁蛞蝼、纪犰狳,你们都进来!
翟灵猫、丁蛞蝼、纪犰狳,颠儿颠儿,跑进了屋,
躬腰塌背一字形站好,姿态和名字一样丑陋。
派出所长指一指丁牻牛:关留置室!
三人上去扭胳膊,把丁牻牛推进小黑屋。
凭什么关我?丁牻牛问。听见没有?关起来还敢叫号!
给他加温。所长狼嚎。翟灵猫和丁蛞蝼,还有纪犰狳,
三个丑八怪,是这儿的治安联防队员,受过专业训练。
什么叫加温?就是给颜色看。丁蛞蝼拽住丁牻牛左胳膊,
纪犰狳转到丁牻牛身后,抬脚踹他右脚踝。
两人想叫丁牻牛骑马蹲裆,
羞辱他人格。
丁牻牛哪肯依,较起劲儿来两个拗不过一个庄稼汉。
联防队员狐假虎威,翟灵猫拎起桑木棒。
兽性易染,纪犰狳变成疯狗,
抄起扁担,抡圆了打。腰,屁股,肋巴扇,
打哪儿指哪儿,一顿猛抡。人的残暴本性一旦触发,
还原成魔鬼。丁牻牛被打倒在地,仿佛一块战国红。
丁牻牛的父亲拄着拐杖来了,
看见丁牻牛血肉模糊,两腿一弯,跪在地上求饶:
所长啊,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的儿子吧!
我向丁鹡鸰赔礼道歉,我用车拉丁鹡鸰回家,
我明天就把医药费给您送过来!
所长,求求您放了他吧,丁牻牛再不敢顶撞您啦。
所长嘿嘿笑:这回知道错啦?这样好,把人领走!
丁牻牛上了手术台。
医生回天乏术,黎明前冤魂化作一缕青烟飞向蓝天。
媳妇悲声切切,一把鼻涕一把泪:丁牻牛呀丁牻牛,
你为啥不认头,难道钱比命还贵?你死了,
留下俺孤儿寡母将来怎么办!
丁老汉双手攥拳,捶墙擂壁,号啕大哭:
儿呀,你傻呀!你有理他有权,胳膊拧得过大腿吗?
有人挥手,乡亲呼喊,迈开脚步,跑到丁鹡鸰家。
门窗紧锁,不见人影,早已逃之夭夭。人群愤怒,
迅速集结,呼呼啦啦,沿大道前行,
他们要去县府讨个公道。
大道两旁,无数农民不断加入,
距离天堂县城还有三里,队伍浩浩荡荡,
喊着口号,举着旗帜和标语,宛如咆哮的天堂河。
这类事天天上报,柳黪经不住想了又想,
很不幸,他想起了禅的格言:
大疑大悟,小疑小悟,无疑不悟。
至此,从前的忧心忡忡变成了疑惑重重。
春天,轮训开始了,
学习特色理论,一堂大课,
几堂自学,几堂讨论。
许多学员借口家里有事不来上课,
只有柳黪规规矩矩,住宿学习,
屈指计算,盼来讨论课,希望畅谈,天马行空。
结果,叫谁发言,谁不发言,好不容易有个人发言了,
却是一些家长里短听着乏味,让神魂四处乱飞。
百般煎熬,柳黪终于迎来了考察课。
上一回轮训,他们考察了潞城红藁村,
这一回轮训,他们考察朝阳金盏,
今日金盏,就是昨日黄泥岗。
原来黄泥岗村发展了不忘乡亲,合并了周围的几个村庄,
只是金盏这一地名太诱人,黄泥岗人决定统一称为金盏。
柳黪异常兴奋,到东北上山下乡二十多年,
失去了常看淑琦大姐的机会,
这回好了,安排考察金盏乡,可以看望大姐了,
情不自禁,站在院里朝着东方大喊:淑琦大姐,你好吗?
时隔三十年走进黄泥岗,视线所至,尽收美景,
让柳黪惊愕,甚至怀疑走错了地方。
记忆里,黄泥岗是一轴苍茫淡雅的泼墨田园画,
而今出现眼帘的分明是一幅风光旖旎的西洋油彩画。
这是哪儿,怎么一派欧洲风光,这里是金盏吗?
前面出现绿湖,芳草萋萋,花红柳绿。
老柳,知道吗?这是金盏郁金香花园。
周处长弯着手指嘭嘭敲击车窗:喏,从这儿往前,
拐过弯,大片郁金香,姹紫嫣红,宛若波斯地毯。
喏,你往右瞧,树冠上露出几座红屋顶,
那是金盏度假村,
温泉,泳池,水滑梯,
一应俱全……
这个周锐,你问他金盏湖,一点儿都不知道,
说起园林建筑,说起吃喝,宛若袁枚与《随园食单》。
唯一不同之处,就是仕途上一个得意一个不得意。
禁不住再看几眼周锐,面容娇嫩,嘴唇红润,
柳黪有所醒悟,并非年轻,还有灌输,
只知道享受,不知道了解,不懂得体验,
甚至不懂历史层面蕴含着许多经验和哲理。
沿着城镇广场东南侧街道,向偏北方向徐行,
广场呈等腰三角形,西部底角一株古槐,
四面石栏,
古槐玉树临风,威武气魄。
东部底角一座观景台,宛如蟠龙山长城,
盘桓而起,昂首面天,似欲腾空而去。
广场中部顶端修筑一座汉白玉高台,摆放一尊青石鼎,
在宝鼎的正中,方形雕刻着两个魏碑体大字——金盏。
这里就是小镇金盏,酷似一个仧字。
东西两条斜街,在广场的正后方交汇,组成一个人字。
酷似两只大手,手腕并拢,手掌分开,成豆芽状,
高高地托举起广场石鼎,因而又像一个亽字。
交汇之处,一条直街朝着东南方向延展,
与横街交叉,组成一个不字,或者一个¥字。
它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小镇,汽车行驶一段路程,
它就变换一个汉字,在攴——氼——仧之间不停转换。
跨过旧河湾,全是京腔京韵的仿古四合院,
朱漆门额,对联风雅:青山不墨千秋画,流水无弦万股琴。
终于,依维柯在一条短巷尽头刹车。
短巷不宽不窄也不长,尽里面一座小广场,
中央一座牌坊,
牌坊后面一座大院。
牌坊,似门非门,非门亦门,专门挂匾。
古代,帝王赐匾悬挂坊门,匾额题词就是表彰内容。
因而,坊门就有了崇高的旌表意义。
这座牌坊,四面石基,三级踏步,八柱九楼,
呈正方形,十字歇山顶,三重檐;四面八方二十四挑檐,
五十二屋脊,檐角高耸,宝珠、鸱吻还有神兽。
绿琉璃瓦覆顶,额枋、雀替、花板浅浮雕图案精美;
边楼在额枋与柱上出穿插枋,出包厦,
或许因为视觉的缘故凭空生出一层叠檐来。
四面竖匾,同书二字:明道。
或许这就是农民的道德追求:道理,理想。
老子在道德经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形而上的实存之道,超越时空,永恒不变,不可言说。
短巷两侧是文化长廊,左面讲孝道,右面讲廉政。
廉本意为厅堂之侧,引申清正,节俭,严于律己。
孔子主张周礼,就是仁,成为廉政思想基础。
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史为镜可知兴替。
成由勤俭败由奢,天天治腐,而腐败依旧蔓延,
所到之处,无不浸染,无不摧毁,这又是为何?
箴言,只对贤者智者有用,对奸佞妄人无用。腐败属于封建,
属于资本主义,看腐败知社会,社会制度才是腐败真正根源!
走向大院,牌坊式门楼愈加奇绝,
四柱三间五楼,歇山大屋顶,四角飞翘,气势恢宏。
檐下垂花,匾额题书:幸福之门。门柱楹联:
当是熊罴作为,此心无愧百姓;何必圣贤功德,
身躯化作踏步。
走进大院,
千般情景让人惊叹。所有建筑皆古之楼阁殿宇式样,
两侧步廊,正面崇阁巍峨,宛如黄钟大吕建汉白玉台基之上。
令人惊愕,如此巍峨楼宇,建造者却不分青红皂白,
在正中又造一座牌坊门,彩石起磋,翘角凌空,
嵌横幅匾额,上刻:能修太昊之法,以金德王天下。
整座楼宇已然酷似一个无比巨大的关字,
而正中之门,却依然如同关字,
尽管五彩缤纷,熠熠生辉,大关套小关,
却令每个准备踏进此门之人,深感无形之威严,这又是何意?
正楼两厢,各有楼阁,牌坊门脸,
两柱一间一楼,五彩垂花,坊柱奇高,柱顶一只吼兽。
匾额题字,东面爱莲,西面浩然。楼阁之间,有复廊连接,
立面山型,中峰重檐琉璃亭,十字歇山,四面抱厦,
重檐高耸,翘角飞扬。亭内汉白玉坐像,
新中国缔造者毛泽东,
端坐沙发之上,举目远望。
会议室里,村党委书记双脚并拢,微微躬身,
站在话筒之前介绍:金盏就是从前的黄泥岗,
富裕了,合并了金盏、枣窝,还有黑豆庄。大家商议,
金盏之名又好听又吉利,从此黄泥岗变成了金盏。
书记平头,浓眉大眼,身穿蓝西裤,
黑皮盖鞋,月牙白绸缎对襟长袖衫,
透着威风潇洒,颇似浩然小说人物萧长春或者高大泉。
柳黪心动,不由多看了几眼,发现哪儿不对劲,
再看,就越发的糊涂,越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最终发现了区别,村党委书记有些腆肚儿,便长出一口气:
是了是了,高大泉和萧长春,怎么可能腆肚儿呢?
腆肚儿是发福的表现,农民怎能发福呢?
发了福,又怎么种庄稼呢?可是他确实发福了,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就在这时,村党委书记说了一句话,让柳黪胆战心惊:
我们全体农民一致决定走集体化道路,决不包产到户;
有不同意的,我们不勉强,可以单干,
但留下的,
必须走集体化道路,
一句话,我们坚持了社会主义,
坚持了集体所有制。说罢,右臂朝下使劲儿一墩,
手掌变成拳头。
柳黪惊呆了,这个书记,胆子够大的,你这么干能行吗?
转念又想,倘若上边不同意,他们能坚持下来吗?
不管怎么说,他们敢想敢做,坚持信仰,
这在当今最值得人们称道,
世上只有这种人,
才称得上汉子,叫人!
当晚,姐夫小舅子,还有外甥,兴奋地团聚在一起。
坐在那里,姐夫小舅子互相注视,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
直到此时此刻,柳黪方才知道,村党委书记,
就是杨树榛的大儿子,名叫杨土改,
老二名叫杨援朝,老三名叫杨合作,老四名叫杨公社。
有这么多儿子,让人羡慕,可是大姐夫生气,
几个儿子,只有杨土改和他一条心,
剩下的三个脚跟脚背叛了他。
杜勒斯纯粹胡说八道,说啥和平演变从第三代第四代着手,
他太小看人了,追求资本主义哪儿用什么三代四代啊,
从老二开始,就跟他无理取闹,强调几回都不成,
一直闹别扭,争论了多年,弄垮了他的身体,
老三老四就放开了胆子,扭着屁股,跨着步子,走起来了。
杨土改坐在一旁一个劲儿地叨唠:
事先咋不说一声呢,我爸成天念叨你们来呢!
这是一栋西洋式小楼。客厅虽大,陈设简朴。
正面墙上,悬挂柳淑琦大姐的大照片,笑得滋润。
柳黪问:我大姐呢?怎么没见人影?一句话,
触碰了杨树榛痛处,柳黪看见沙发里,
杨树榛猛的一颤,一汪热泪,
在眼眶里打转儿,
灯光照耀闪烁光芒。
杨土改看一眼柳黪,又看一眼杨树榛,知道不妙,
说:我妈前天过世,不过她的梦想已在生前实现,
她走得踏实,满脸含笑。柳黪脑瓜里咕咚一声响,
一只三脚乌钻出头顶,在上空盘桓。鸟儿鸣啼,叽叽喳喳,
柳黪听懂了鸟语,鸟儿说,人终究要死,宇宙是一个系统,
既然有生,当然会有死;有了死,才会有生。
何况物质不灭,宇宙存在一个大循环,
死亡因为否定生命构成悲剧,
而悲剧却以悲壮的激情肯定生命;
尼采这样说,死在幸福之巅者最光荣;
柳淑琦大姐在幸福之巅回归,应该最幸福!
说起合作化,杨树榛当仁不让。
他歪着头,看了看杨土改,
柳黪看见杨土改一个劲儿朝杨树榛扬下巴。
杨树榛双手向外一摊说: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了。
可是我能给你讲些什么?倘若你大姐在就好了,她是大学生,
不仅有理论还有实践,理论指导实践,实践检验理论,
她是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典范,不像现在那些人……
你淑琦大姐是共产党员,又是土改工作组副组长。
土地改革之后,没有回城里,而是申请留在黄泥岗。
她把青春献给了中国农村建设,这该多么伟大啊?
有一点很重要,她是大学生,大学生扎根农村,
你知道这对黄泥岗该有多大的影响?
黄泥岗的乡亲哪个不挑大拇指,哪个不佩服你淑琦大姐?
要我说,是你淑琦大姐开创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先河。
你和你的同学应该怎样看待上山下乡?
如果你拿你的二十二年的上山下乡经历,
与你淑琦大姐一辈子上山下乡的经历相比,
你会怎样想,你会怎样说,还会感觉委屈吗?
但是,这不是今天我说话的重点,
我要说的是,你淑琦大姐是黄泥岗第一任党支部书记。
可以这样说,黄泥岗党支部是你淑琦大姐一手创建的。
这是她对黄泥岗的最重要的贡献。当然,对于我来说,
她还有另外一种特别贡献。嗯,你又嘀咕啥呢?
我知道你想说啥,你想说你淑琦大姐最终嫁给了我,是吧?
不,我要告诉你,嫁给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你淑琦大姐介绍我加入中国共产党,
让我成为了这个伟大光荣正确的党的一员。
没有这一点,我就不可能成为今天的我,
没有这一点,我就不可能领导黄泥岗走上康庄大道。
这是我的一个私人的故事,但是,这却是我的心声。
冷不丁听杨树榛这么问,
柳黪有些猝不及防,感觉砰的一声巨响,
胸膛就爆炸了,仿佛植入一棵参天大树。
他戛巴戛巴嘴儿,刚想解释,
就听杨树榛话题一转说:还是让我给你讲黄泥岗的故事吧。
这些故事都是我的亲身经历,这些故事藏有我的思想。
对这些宛若天方夜谭的故事,你可以存疑,可以批驳,
但我必须声明,这些故事都是真实的故事,
不仅是我杨树榛的成长史,也是我们黄泥岗的发展史。
黄泥岗地处古金盏湖畔,地势低洼。
土改了,大家分了牛分了地,觉得好日子来了。
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你淑琦大姐动员我带头,
组织互助组,吸收老幼病残贫农户参加。
经过动员,最终只有十几户人家。
到了夏天,黄泥岗突然下了一场大暴雨,
顷刻之间,大地变成汪洋大海。单干户的庄稼减产了,
互助组依靠集体力量挖沟排涝,不但没减产还丰收了。
实践教育了庄稼汉,纷纷要求加入互助组。
土改是第一革命,合作化是第二革命。我可以自豪地告诉你,
一九五一年,我在黄泥岗组织了红星农业生产合作社,
比全国农业合作化运动整整早了三年呢!
到了一九五三年,黄泥岗互助组全部向合作社转变,
怎样兴办合作社,我们没有经验,你淑琦大姐说,
没有经验,我们可以走出去学经验。我想,傻子过年看隔壁,
这也是一招,不需要你坐那里冥思苦想就能学会办社的方法。
我们走了一遭,真是大开眼界。
在共和国农业合作化的历史上,
有好几个村庄不同凡响。可是他们离我们太远,
没有盘缠我们去不了。因此我们就往近处踅摸。
在我们北面,河湾那儿有一个生产合作社,
二十几户贫农,只有一头老牛,附近村子喊他们穷棒子社。
可是穷棒子社不气馁,十冬腊月,利用河湾优势,
割芦苇织芦席,割柳条编土篮,获取了大批生产资料。
他们的穷棒子精神把我感动得落泪。我就想,
这是我国农民的形象,财富要靠自己创造,
只要我们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又有党的领导,
不是回避问题,而是用积极的态度去解决问题,
任何人间困难总是可以解决的,
任何远大理想都是可以实现的。
自古以来,朝代更替是常事,
几百年一次甚至十几年几十年就发生一次。
而农业合作化开天辟地第一回,你说,这运动伟大不伟大?
杨树榛沉浸往事,有条不紊,滔滔不绝,
把黄泥岗的农业合作化历史讲得出神入化。
灯光迷蒙,柳黪陷入沉思,
忽然想起小学生时代的课文——
我要当小社员。
火红的年代,立刻浮上了脑海,波澜壮阔,
杨树榛变成了农业社主任,他变成了只想当社员的小学生。
人长大了,少年的理想还在,身体一挺,轻舒一口气,
自言自语,似乎说给旁人听,
说给下一代人听,就听见他说:是啊,
中国现代农村的发展,就是从农业合作化开始!
简单一句话,却说在杨树榛心坎上,
七十岁的杨树榛显得愈加亢奋:
知道农村发展主要依靠什么?依靠革命精神;依靠集体力量;
依靠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依靠大公无私,
依靠爱国家爱集体的共产主义风格;依靠科学态度;
黄泥岗就是依靠这些思想,
依靠这种干劲,走上了富裕之路!
柳黪兴致高涨,非要杨树榛继续讲,
杨土改连忙递上烟,接过话茬:
让我讲讲花溪好不好?
柳黪为之一振:太好了,在这之前,我知道大秋庄和许秋敏,
还不了解花溪村。杨土改吐了一口烟说:大秋庄,
因为许秋敏的缘故,变成了花溪村的陪衬。
记者说这在当时无法回答,因为那一代人的特色就是创新,
而创新包含着极大的随意性,一如那一句传遍天下的名言——
摸着……过河。
真的很有趣,这位最大限度保持了诚实勇气的记者,
对这句话的评价,竟然也饱含了极大的随意性。
继而记者又说,既然如此,
改革初期,选择这号人作为象征,
也就成为必然,也就无需给予什么更多评论。
最终,这个故事在一个春天的晚上,以悲剧形式告终,
当然,这其中也有他的不得不如此的一些尴尬的理由。
我问你,扈人宝也是农民,为何却有另一番表现?
冷不丁,杨土改提出这样深奥的问题,
让毫无准备的柳黪有些发蒙,想不出个中原因,
杨土改得意了,他把骄傲的舅舅问住了,牵住了他的思维,
让他跟着他的思路行走。灯光穿透缥缈的青烟,
从几个人的头顶照射下来,
让谈话的氛围显得越发神秘。
朦胧中柳黪看见杨土改挺了挺胸脯,张开大嘴巴,
自信的声音迅速地充盈了他的耳鼓。实际上,
花溪村并非突然出现,全国那么多村庄,
为什么花溪会这么出名,这么富裕?要我说,
这和村书记扈人宝目光远大艰苦实践有绝对关系,
他在伟大的时代中长成,不愧为这个传奇的核心人物。
六十年代,花溪村就是先进典型。
有些人不了解情况,说扈人宝偷着干对着干。
否,袁宝华曾说,文革之前苏南社队企业刚露头,
中央研究室就有调查报告,详细介绍了花溪。
毛主席批示这是农村光明灿烂的希望。
你看,这就是历史。
如今,花溪仍为集体所有,
这才是真正的共同富裕,是不是?
八十年代初,时兴家庭联产承包,到底分还是不分?
扈人宝思考良久,将五百亩农田交给三十名种田能手承包,
其他劳力全部转移乡镇企业。他的这一做法招来非议,
有人说他不分田是极左。扈人宝发动村民讨论,
老人表示怀疑:平均半亩地,人人种田,能致富吗?
年轻人大多很直白:分田到户,咋专业化?
扈人宝语重心长:分田分了人心。
人家分,我们不分,这也是实事求是嘛。
到了一九八七年,花溪村实现了亿元村的目标。
扈人宝说:人要有信仰,我信仰马克思主义。
我若动摇了,花溪村怎么办?
花溪的天是共产党的天,
花溪的地是社会主义的地。
实践检验真理。
听罢柳黪拍案叫绝,热血沸腾,竟然旁若无人朗诵起诗歌来:
青春的热血,又涌上了面颊,但我多么愿意,和暴风雨结合。
激情易染,杨土改问这是谁的诗?
柳黪雄赳赳回答:这是马克思的《暴风雨》!
杨树榛插不上嘴,说:别谈诗了,快讲你的夏阁村吧。
杨土改刚从夏阁村回来,满脸不屑:
六十年代初,江夏曾试验包产到户,
受到上级严厉批评。现在又搞,是有意还是巧合?俺要问,
江夏夏阁村缘何难以发展集体经济?柳黪不知道如何回答,
把个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
怎么,不知道?杨土改站起来,肩膀一端,双肘朝后一绷,
胸脯挺了起来,仿佛高大泉似的头颅来回摆了摆,
说:一个村庄是否发挥了集体经济的优势,
俺认为,可以从三个方面考察。首先,是否存在魅力人物;
其次,班子是否有信仰。团结务实;第三,村民是否信任。
而夏阁村恰好缺少这些,注定难以迈开大步,走不了多远。
根据我的了解,他们的出现因为家族作怪,内部不团结,
分组分了几次都没分出结果,就连亲兄弟都笼络不住。
夏龟板无奈,就说既然搞不到一块堆儿,那就分吧。
就这样,夏阁村的包产到户比别人先走一步。
可笑夏阁人,因为内讧成了英雄,
这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历史的幸运?
当这种内讧一直存在,其后的改革受阻,也将成为必然。
近几年,围绕土地合作经营还是继续维持分散状态,
带头人夏龟脚和村书记的矛盾就是最好的明证。
依我看,夏阁村停滞不前与大多数村庄没有显著的差异,
恐怕与缺少富有魅力大公无私强有力的核心人物有关。
夏阁村坐落中原,在一般地图上找不到它。谁能想到,
某天晚上,以原始方式召开的那个会议,能载入史册呢?
谁又能料想,它能成为引发惊骇变革的杠杆呢?
说到此,杨土改忽然问柳黪:三舅,
你看俺这怎样?不错。柳黪赞扬了他。
可你再看夏阁,就比俺差多了。他伸出左手食指,
继而收拢与大拇指圈成一个“圆”字,说:
至今,他们还停留在前几年水平上。
柳黪当即批评了他:即使那样也不能骄傲。
杨土改忽然嬉皮笑脸,说俺诚恳地接受您的批评。
杨土改继续讲他了解的故事,俺听说,
许多部门都承诺给他们援助款项,
夏龟脚在省人大会上递交了提案,询问夏阁村发展专项资金,
和调拨情况。很快收到相关复函,财政支援资金正逐步到位,
投资额已经达到六百万元。啊,六百万,真不少。
可是,夏阁人的眼睛雪亮,只看见了一幢小楼一座牌楼,
剩余的钱到哪儿去了?他们穷追不舍,气势汹汹地质问。
江夏一位作家一直跟踪夏阁。
有一回,他约了一位摄影家,一道去夏阁村,
情形让他吃惊。他说我本想写夏阁十八家,
谁知道十年当中走了好几个。那么就采访剩下的十三家吧。
可是我访问一家之后就动摇了,夏阁村这篇文章不好做了。
之后,越州晚报发表解密新闻:红手印是真是假?
标题用疑问句,文章却言之凿凿,认为契约有假。
几年之后,领导来夏阁,
夏龟板汇报夏阁村第一次向国家交了两万多公斤公粮。
人们知道吴庭报告为市斤,夏龟板却把它变成了公斤。
不过,夏龟板聪明,当即背诵一首他创作的民谣:
大包干,大包干,直来直去不拐弯。保证国家的,
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领导禁不住笑了,夸奖说:
农民的语言就是简洁、生动、幽默。
世纪之初,两位江夏作家为了撰写中国农民调查,
也去了夏阁。他们这样写道:夏阁与淮北农村相差无几,
唯一不同的是,村落铺有一条水泥马路,
村西头有一座牌楼。我们没有看见参观访问人员,
甚至没有遇见一位村民,村庄冷冷清清,
似乎已被人们遗忘。
夏龟板请我们到院里坐,说起农民负担就摇头,
大包干有三句话:交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
剩下都是自己的。没想到麻烦就出在这里,刮起了三风:
乱征乱罚乱摊派,大包干带给农民的好处被掏光了!
说罢吟诵新民谣:国家财政扶摇直上,
县级财政摇摇晃晃,乡镇财政没啥名堂,
村级财政一扫而光。
杨土改滔滔不绝,说起他对农村经济发展的新认识:
探索三农发展之路,具有伟大的战略意义。
建国初期,我国还是一个人多地少的农业国,
农业技术含量低,不少地方处于刀耕火种阶段,
偏远农村农民对农业机械化相当陌生,
要解决这些问题,当然可以回归传统,
但实践证明不行,因此我主张组织起来,
逐步实现集体化。
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实事求是,是马克思主义的灵魂。
农村新一轮的合作化,恰好说明,只有组织起来,
联合起来,才能向生产的深度和广度进军。
我们金盏,将遵照党的最新政策最新规划全面发展,
有党的正确指引,我相信,其他任何形式,都无法与之相比。
俺们金盏村干部和农民,既要创新又要尊重传统,
在这里我借用小平同志一句话,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村南是金盏工业园区,有五大支柱产业,
化工、机械、万向节、家电,还有太阳能。
柳黪想起那片树影婆娑的槐树林,
林间隐约一片厂房有蓝屋顶黄屋顶,
但更多的却是金屋顶银屋顶和红屋顶。
正要奇怪,就看见杨土改又一比划:俺村傍水而居,
北有金盏湖,东有旧河湾,还有地下水,俺要做足水上文章。
柳黪双眼一亮,金盏温泉度假村突兀眼前,
恍惚中,就是一个龙宫水世界。
杨土改加快语速:将来您再到俺这儿,
尽情欣赏金盏风光吧,俺要撰写农村新篇章,
努力营造绿色环境,发展绿色经济,奉献绿色产品,
积极有效地促进神州大地和人民绿色生活快速地向前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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