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六章 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
这回写你了,让我感到有些滑稽。你在我脑海里的那个形象,并非普通人脑海里的那个秦楼娃馆写词哼唱的形象。多少年过去了,你依然是你,可是你的形象经过历史的淘涮,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我已经知道,你骨子里深深地潜藏着柳氏家族的禀性,因你故意显摆玩世不恭的外形弄得你与柳氏一贯作风迥然而异,既让别人瞅着新奇绝妙,也让别人感到诡异怪诞,全然另一番风貌。你潇洒风流,赚足了眼球。你让世人惊奇了几近千年。你这样玩耍是不是玩得太过火了点儿?我要纠偏,我要让你还原本色。你能否同意?什么?你要问问柳黪灵魂?为什么要问他?不问,我才不问呢。你要知道,他最拿手的把戏就是抹黑。你觉得你让人抹黑抹得还不够黑吗?你不能老是这么玩,玩到一定时候就应该改一改,扯下假面,让大家见识一下你的真实风度。静默中我隐约听见一种八闽之音,是我从没听说的话语:人人喜欢柳下惠圣之和者态度,而我独赏柳下跖自信自强幽默风格。我震惊,这不是柳黪灵魂的声音,他不会用这样的方式与我说这样的话。那么他是谁?难道是柳三变给我的回答吗?
壹
看似固执,仍不失柳氏性格
太平兴国六年二月,柳崇离开济州回归故里,途经汴梁患了急症,因而不得不返回巨野。到了十一月,柳崇终因医治无效而逝世。那时古人以徒步赤脚奔丧为孝。柳宜接到讣告,立即徒步赤足,顶风冒雪,从沂州向巨野匆匆奔丧。人到了巨野,方才知道有诏:京官可依制为父母守丧三年。皇帝可夺执政官名分在职守丧。非京官非执政官为吏不为官,依制并不享受三年守丧待遇。
柳宜性格相当倔强,又恪守孝道,情绪就有些激动,偏要执拗一回孝道不可。这会儿,他又身穿重孝,赤着足,脚步匆匆地来到京师街头,没有左顾右盼,直接奔向登闻鼓院,抓起鼓槌,擂得登闻鼓咚咚震响。他怎么也没想到,三次上表请求回归故里守孝,三次被守司扣押不报。无奈之下,柳宜趁着清晨众官上朝,拦住了丞相坐轿哭诉,尽管百般请求依然毫无收获。至此,虽说伤感,却已尽孝,尤其他的孝道早已誉满京城汴梁。
淳化元年正月,朝廷下诏:诸路伪授官,先赐绯人止令服绿,今并许仍旧。其先衣紫人,任常参官亦许仍旧。柳宜看出来了,朝廷对江南伪官改变了政策。他又马不停蹄,车不断轨,晓行夜宿,在正月中旬到达汴梁,直奔登闻鼓院,敲响登闻鼓。这年判登闻鼓院者为梁颢。柳宜既忐忑不安又坚决果断,上书乞试,连同三十卷文章一齐奏进。
柳宜叩阍上书,让宋太宗备受感动,旨令新任首相吕蒙正召试。吕蒙正看了柳宜三十卷文章大加赞赏,翌日在政事堂召试,以《汉时以粟为赏罚事论》为题,考察柳宜治国方略。柳宜稍加思考,挥毫疾书,既有实践,又引经据典,成文灿然。吕蒙正看了相当兴奋,批语极佳。万万没有想到,宋太宗同感,认为识理体合经义,即授著作左郎,差遣全州通判。宋朝京官,并非在京为官,单指低级官吏。宋朝官吏,分京官朝官与选人两大系列。虽然京官朝官并称,但仍有区别,即不常参加朝觐的低阶官称京官,有资格朝觐或经常朝觐称朝官。京官共有四阶,著作左郎最高。朝官分侍从和执政。官与差遣也有所区别:官以寓禄秩,叙位著。职以待文学之选,差遣以治内外事。柳宜授著作左郎为寄禄官,差遣就是让他到全州担任通判。州官正职为太守,副职为通判。
几年之后,柳宜离任,本想悄悄的一走了之。谁知任城百姓知道了,倾巢出动,就连乡下农民也蜂拥而至,涌向路途。柳宜哪里敢怠慢,慌忙跳下车辕,弓着腰,朝百姓作揖,还不住地嘴地称谢:柳宜不过做了些圣上让做的事,离朝廷的要求差得远呢。如果说这些年来乡亲们不愁温饱,那是皇恩浩荡。我等何人?怎么敢贪天之功据为己有。
听了柳宜的这番话,乡贤站了出来,长须冉冉,说:众心意同,谁都舍不得柳大人。当然我们也不想耽误柳大人前程。古人说的好,甘棠遗爱。我们不竖石碑,但无论如何要竖口碑。听罢乡贤一席话,任城主簿就向前迈了一步,接过话茬说:圣朝贤臣,古今同理。柳大人劳苦功高,让在下想起前汉召信臣。他兴利除弊,爱民如子,人称召父。柳大人就是任城的召父。这一席话说得乡里乡亲欢呼雀跃。主簿又说:我相信未来县令也会像杜诗一样成为任城杜母。听罢此言,柳宜慌忙说:哪里敢称召父杜母,但柳宜有决心以召父杜母为榜样。绅说吏说,说得百姓满目憧憬。
柳宜晓行夜宿,终于来到汴梁永泰门,住进清风楼。这里既不简陋也不奢华,正合人意。翌日清晨,柳宜刚要出门拜访王禹偁,就看见王禹偁潇洒地来了。宴飨之后,柳宜说:这一去全州,不知何时再见,元之兄能否赐我片言?王禹偁说:不索也赠,何况索耶?趁着酒兴,当即写下了送柳宜通判全州序几个大字。想了想又写:河东柳无疑……褐衣上书言时政,李国主器之……出为县宰,所在有理声……以任城宰来抵阙下,携文三十卷叩阍上书,且请以文笔自试……与夫谄权媚势、奴颜婢膝、因采风谣司漕运者言而得之者远矣……云泉竹树,为天下甲,民讼甚简,兵赋甚鲜,故可卧而理也,姑能置身于不才之间,放意于无何之域,则又不知县令为著作耶,著作为县令耶?
柳宜请王禹偁为柳崇撰《墓碣铭》,说六世祖柳奥是唐朝古文运动先驱柳冕子侄,因而王禹偁《墓碣铭》说:有唐以武戡乱,以文化人,自宰辅公卿至方伯连帅,皆用儒者为之,而柳氏最称显族,故柳子厚自言其家同时为尚书郎者二十余人,其盛可知也。
柳冕为唐代散文家,字敬叔,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柳芳。柳冕与柳镇同族同辈,为韩愈柳宗元倡导古文运动的先驱。柳冕强调文章本于教化,主张文道并重,尊经崇儒,认为“经术尊则教化美,教化美则文章盛,文章盛则王道兴”。强调“气”,即社会风气、志气、作品生气。文生于情,情生于哀乐,哀乐生于治乱。如此阐述文学与社会现实的关系,让柳黪灵魂立刻情绪盎然,钦佩不已,还频频招呼我诵读,让我学以致用。
我暗暗吃惊,那样说柳宜和柳三变确为柳氏西眷后人了。我知道,柳芳有两个儿子,长子柳登,次子柳冕。柳奥既然是柳冕子侄,那就应该是柳登儿子了?柳登字成伯,年少嗜学,与柳冕咸以该博著称。柳登年六十余方从宦游,元和初为大理少卿。看看柳三变的经历,谁还敢不相信他是柳登的后代呢?看看柳冕,柳三变成为有宋一代大词人谁还能说没有文学渊源呢?
贰
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
有人写书,说福建崇安千余年前秀色可餐,还说五夫里春意盎然。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出了一位让人刮目相看的大词人柳三变。这位大宋词人与众不同,玩世不恭,品性酷似战国柳下跖,光彩熠熠。但我还是看出了问题,有研究说柳三变籍贯在福建莆田。而我恰恰知道莆田市秀屿区沿海有个古老山村名叫山柄,全村都是柳姓。后来人多了,迁出一部分人家在附近建了个小村庄,依然保持全部柳姓。站在山柄,隔海相望,不远处就是湄洲岛,供奉着妈祖。我在21世纪之初去过那里,但不知道这两种说法谁更准确。柳黪灵魂说他也去过湄洲岛,跨海时情绪高涨,虎虎生威,是不是因为有柳氏族人在身后列队成盾?我不得而知。或许柳三变灵魂就站在历史的高空朝他观望!
书载,柳三变远祖可追溯到晚唐柳奥,官职做到建州长史。奥生诞,诞生琼,琼生祚,祚生瞪,四世无考。瞪生崇,字子高,为柳三变之祖,曾辟沙县丞,因为讨厌乱世,民不聊生,辞归,终生布衣。读到这里,我的脖颈猛挺,后脑勺朝前弯,顿生感触:噢?颇有柳氏家族性格呢!
柳宜在南唐官至监察御史,宋太宗开宝九年归宋,为雷泽令,因而结识了宋代文学家王禹偁,成为生死之交,终生来往不绝。以后移任沂州费县及济州任城。书载,崇娶两妻,原配生宜、宣,续弦生寘、宏、寀、察。长子宜,字无疑,乃柳三变之父。宜之胞弟宣,亦由南唐入宋,降职天平军节度推官。宜之异母弟除寀外,寘、宏、察入宋皆中进士。宜生三复、三接、三变,皆进士出身。
柳三变生于公元987年,卒于公元1060年。初名三变,字景庄,后来因病更名为永,字耆卿。族内大排行老七,世称柳七郎。柳三变究竟哪一年生,至今无定论。唐圭璋判断柳三变生于宋太宗雍熙四年,大体不差。柳三变出生在山东任城,即今山东济宁市。儿时与母亲在故乡生活了三年,后来回到汴梁。
男婴满月,办洗儿会。正巧叔叔天平军节度推官柳宣到济州办事,赶来庆贺。洗儿盆,绣钱,缀果早已准备。又是围盆搅盆添盆,一顿忙活。挪了窝,宾客入席,觥筹交错。柳宜请柳宣给孩儿起名,柳宣说岂敢。柳宜想了想说:那就顺着他两个哥哥三复三接的名儿叫下去,起名三变吧。但是表字还得由叔叔起。柳宣知道三变出自论语,“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就说:诗云,有美一人,硕大且俨,毛传解释俨,矜庄貌,那就表字景庄,妥否?柳宜说正合吾意。
叁
坐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咸平元年春,柳宜托王禹偁带着柳宣和柳三变会见名流,寒暄之后是家宴。家姬献艺佐酒。柳三变随口吟了一首小石调小曲。主人让家姬把词唱给大家听,余音袅袅。名流道:这支曲子本是唐教坊曲,名《鹊踏枝》,后来五代用作词牌,改名《蝶恋花》,因梁元帝词有“翻阶蛱蝶恋花情”句。看来调名无需因循守旧,千年不变,翻翻花样,更能激发人的兴趣。小小的柳三变立即跟进,说:世伯的话堪称金科玉律,侄儿认为即便词曲名称也不能尽随人后。能不能改称凤栖梧?他随机显摆了一把。万没想到竟获得王禹偁的称赞:比鹊踏枝、蝶恋花都雅!后来苏轼把它总结成“柳七郎风味”。这是不是对柳词的最高评价?
关于柳三变的婚娶、远游及发妻之死,宋人没给我们留下任何记载。但是柳词的纪实性,却给我们提供了这样的依据。这些依据尽管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资料可以佐证,但大体不差。
最初诗词缘事而发,而今诗词家喜欢将缘事而发隐匿起来,引得元好问都十分感慨: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自从孟子留下知人论世的遗训,学者还是以意逆志,探讨诗词背后。柳三变与众不同,无论国家典礼还是闺房床笫,他都实话实说,豪无隐瞒,让我们知道了他的婚娶、远游以及发妻之死。
现在有人向柳宜提亲了。柳宜却以孩子年龄还小呢来推托,谁知媒人依旧盈门。柳宜和夫人商量,写信老家,让继母虞氏定夺,并没有异议,这才确定一家官宦女儿,芳名瑶姬。门当户对,互换庚帖,八字相合,换缴担红回鱼箸,一通繁文缛礼,两家约定在朱雀门外名园迎祥池画舫相亲。瑶姬知书识礼,美若天仙,柳三变欣然接受母亲的建议,拿起金钗就插在瑶姬的冠髻上了。当今依然有许多人认为理学源于宋朝,宋朝妇女被封建礼教桎梏得要命,其实是个误解。两宋妇女改嫁的多了去了,许多书籍都有记载,甚至民女改嫁帝室,帝妃流落民间。大宰相范仲淹,就是母亲改嫁之后怀了他又生了他。范仲淹应该感谢母亲的改嫁,否则就没可能有他。我们也应该感谢范母的改嫁,否则哪里还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呢!
咸平四年正月十六,正好六合相应,左盼右盼的柳三变终于在十五岁的时候盼到了娶婚吉日。清晨,柳氏门前观者如林。乐师艺妓鼓吹前导,行郎乘马抬轿前往女家迎新。到了女家门前,立刻乐起催妆。一会儿轮到男方唱催妆词了,谁料檀板响处,艺妓别出心裁,唱起了柳三变的《凤栖梧》:
帘内清歌帘外宴。虽爱新生,不见如花面。牙板数敲珠一串,梁尘暗落琉璃盏。 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坐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七月二十三日,柳三变携妻远游,旅车穿汴梁,到东水门外,李来顺撑起帐幕,翠儿取出食盒,四人觥筹交错对饮。人流熙攘,四处帐饮。忽然骤雨纷纷,刹那间又雨过天晴。翠儿说:老天爷给少爷洗尘。把个柳三变与瑶姬说得泪眼相看。听寒蝉凄切,船夫催发。再看瑶姬,人影已经模糊,只有浆声风声以及船头铃声。突然一股情绪涌上心头,进入船舱,柳三变醉墨酣畅淋漓,写下了代代相传的双调自制曲《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取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在柳三变之前,词曲大多为小令,长调并不多见,正是柳三变打破了小令一统天下阵势,在词坛开创了一个新世界。而且这首词又是柳三变词中的名篇,尽情展衍,备足无余,浑厚绵密,凄凉朦胧,森秀淡远,兼而有之;且在曲折委婉中包含浑沦之气。清人宋翔凤说柳词多精金粹玉者盖以此也。纵观此词,通篇语不求奇而意致娴雅。自从柳三变作了这首词之后,传灯不绝。后来清代《钦定词谱》就以柳三变这首词为正体。可惜的是,历代学者都强调这首让人爱不释手的《雨霖铃》为送别曲之绝唱,却没人想它是柳三变与爱妻分别的真实写作,倘若不是如此,这首词怎么会感人至深呢?写实好与不好,关键看能否写得恰到好处,能否写得传神。
关于这首词,俞文豹在《吹剑录》里这样写道: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耆卿?对曰: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子,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为之绝倒。
柳三变词还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在抒情词里添加叙事内容。这当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叙事。况且他在词中讲述故事完整,既有人物,也有情节。或者说在别人词中,人物、情节都是泛化虚化与跳跃化,而柳词却是实化具体化与连续化。尤其慢词,读起来总感觉有读诗剧读诗化小说的味道,若要说“柳七郎风味”,恐怕这一“味”最典型了。
在鄂州停留月余,已是八月下旬,柳三变告别朋友,又向湖南进发。日暮,友人将他送上西去的画船。阵雨初歇,蓝天如洗。面对滚滚长江,柳三变想起一年来萍踪浪迹,思绪万千,回到船舱,一气呵成千古绝唱《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风霜凄惨,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檐溜。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干处,正恁凝愁。
提起柳三变词的风格,自然柔媚。但是大家之作,风格总是变化多样,只要脱离了偎红倚翠的题材,柳三变词的风格便呈现出多姿多彩的景象,如《雨霖铃》寒蝉凄切之森秀,如《八声甘州》潇潇暮雨洒江天之清隽,如《鹤冲天》金榜提名之豪爽,如《一寸金》井络天开之雄健,不一而足。单就《八声甘州》而言,苏轼只例举“霜风”三句,却不能说除此三句其它都不雅。清人徐旭日说得好:“霜风”三句摘出更佳。柳三变词雅俗并陈,而词家多诟病柳词俗而赞其雅,这是不是偏见?雅与俗都是表现手法,雅者凝重蕴藉,俗者浅近清新。雅不厌俗,方为神品。凡有井处即歌柳词,这既是柳三变词成功的原因,也是久享盛名的原因。柳三变词多以俗为骨雅为神,压卷之作《雨霖铃》,俗是俗到家了,然而又何不雅呢?被苏轼盛赞为“不减唐人高处”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句可谓雅到极致,然而又何尝不俗呢?再读苏轼的《八声甘州》,并不难察觉其中学习柳三变词之意味,但何以高超,全在学中有变。
有风情、万里送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如果将苏轼词与柳三变词作一下对比,不是在对比中分出轩轾,而是在对比中寻找不同,就会发现苏轼词完全抒情化,虽然也夹杂着叙事,呈现出来的却是跳跃性、淡化性及模糊性;而柳三变词采用故事化抒情,呈现出来的则是连续性与故事性。
肆
桃花浪暖,奉旨填词
关于柳三变的科举之路以及浪漫岁月,宋人的记载多之又多,宛若今天网络报道各类明星遗闻轶事,成为他们津津乐道兴趣盎然的内容。陈师道在《后山诗话》里说: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从歌之再三。叶梦德在《避暑录话》里说: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吴曾在《能改斋漫录》里说:仁宗特别留意儒雅,务本理道,深斥浮艳虚薄之文。初,进士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发榜,特落之。上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严有翼在《艺苑雌黄》里的说法更吸引人的眼球:喜作小词,然薄于操行。当时有荐其才者,上曰:非填词柳三变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词。于是不得志,日与狷子纵游娼馆酒楼间,无复检约,自称云:奉旨填词柳三变。
不说记事有异,单说这件事。都说发生在仁宗朝,倘若略微考证,就会发现,仁宗生于大中祥符三年,也就是说,柳三变填词时仁宗还没出生呢,怎么可能斥责柳三变呢?若把这件事推到真宗身上,也有问题。这首词填在落榜之后,而发榜之前真宗又怎能知道呢?这首词填于大中祥符元年,怎么知道柳三变是第一次参加科举呢?推测不能臆断。仁宗朝第一次科举在天圣二年,柳三变已经三十八岁,不可能是第一次参加科举。退一步说,那一年仁宗十五岁,章献太后垂帘听政,还轮不到仁宗评头品足。
宋人有好奇之癖,愈传愈奇,甚至互相龃龉,人人言殊。但不能因此弃之不用。淘金淘沙,真金自见,只可惜没人淘,依旧以奇传奇。或取彼弃此,或取此弃彼,或众说并录。其实最需要弄清楚的是功名、词曲、秦楼三者对柳三变来说哪个更重要。
无疑,柳三变与秦楼娃馆关系密切。罗烨说: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刘克庄作诗说:柳永词堪腔里唱,刘乂诗自胆中来。强调柳三变词对歌伎影响深远强烈,换句话说柳三变词蜚声歌坛。《醉翁谈录》说了柳三变很多事情,大多不可信,但说柳三变品题是为了讨润笔,相当可信。宋代艺妓很多,为今人所知的哪个不是经名家品题之后声价十倍呢?如果没有柳三变品题,我们怎么能知道佳娘、酥娘、秀香、英英呢?
柳德蕃三老爷子灵魂喜欢柳三变的词,灵魂就让我在这里问一句:柳三变的词都是秦楼娃馆奢靡之词吗?值得一提的是,大中祥符元年落榜不久,以及大中祥符五年,宋真宗曾经两次掀动佞道,柳三变则两次填《玉楼春》,表达腹诽态度。
宋真宗这一生,除了寇准当宰相时勉强御驾亲征契丹,打了一个小胜仗,签订了一个澶渊之盟以外,全部精力都用在了佞道上面。大中祥符二年,王捷附会真宗之意,妄称“于南康遇道人,姓赵氏,授以丹术及小镮神剑,盖司命真君也,是为圣祖”。真宗当即制造了一个鬼话:谓圣祖就是赵之始祖赵玄朗,且再降轩辕黄帝,三降为元元皇帝,后唐七月一日又降等等。为避圣祖讳,诏天下改玄为元,改朗为明。凡典籍偏犯者,各缺其点画。寻以玄、元生相近,改玄为真,改玄武为真武。之后宋真宗东封泰山,西祀华山,弄得朝野沸沸扬扬。柳三变年轻气盛,进退无虑,在大中祥符元年落榜不久就写了《玉楼春》,表达了腹诽态度。
昭华夜醮连情曙。金殿霓旌笼瑞雾。九枝擎烛灿繁星,百和焚香愁翠缕。 香罗荐地延真驭。万乘凝旒听秘语。卜年无用考灵龟,从此乾坤齐历数。
词中全用《汉武帝内传》典,初看写汉武帝迎西王母。实际以汉武帝隐喻宋真宗。如果说大中祥符元年所写那一阙还是明写汉武帝暗写宋真宗的话,那么大中祥符五年这一阙就是直接写宋真宗了。
凤楼郁郁呈嘉瑞。降圣覃恩延四裔。醮台清夜洞天严,公宴凌晨箫鼓沸。 保生酒劝椒香腻。延寿带垂金缕细。几行鹓鹭望尧云,齐共南山呼万岁。
史载:大中祥符五年闰十月,上圣祖尊号,辛未谢太庙,壬申立先天降圣节。“降圣”名称从此产生,以后每逢这天大肆庆祝。词中所描写的那些排场全是宋真宗迎接“降圣”时的真实场面。落第并没有使柳三变的意志消沉,反而磨砺了他的性格,使他的棱角更加突出了,反抗精神更加强烈了。这首词全用铺叙,上阙实写宋真宗佞道丑态,下阙实写群臣庆贺欢呼的场面,寓反讽于歌颂之中。以史观文,将宋真宗佞道丑态在词中艺术化了,有宋一代,唯柳三变一人,实在难能可贵。
我刚夸奖了柳三变,声音就从遥远的天际飘了下来。你听,柳三变讲话多么理直气壮,好像我就是那个宋真宗似的。尽管人人厌恶腐败,皇帝也讨厌腐败。但是他更厌恶反腐败,因为他要佞道。虽然腐败,但是他依然能够显示权威。你若反对腐败,他就没法说了算了,他就没法显示威风了。根子在宋真宗那儿,宋真宗懂得怎样浇灌。他大言不惭,你也不要妄议国政。下台不要紧,只要有体面。你竞争,你胜利。我腐败,你比我还腐败。我不光冷眼看世界,还要修改角度,提升眼界,扩大视野,丰富向往的理论,积累经验,教育人民,等待伟人,开展一场真正的波澜壮阔的伟大实践,创造一个红彤彤的崭新的美妙的世界。我是宋真宗,我说的不对吗?你不是柳三变吗?怎么又变成宋真宗了呢?你真有本事,让我彻底的糊涂了!
至于柳三变何时登第,宋人有两个说法,一说景佑元年及第,一说景佑末及第,莫衷一是。但是柳黪灵魂并不关心这些,他让我强调,这一年柳三变已经四十八岁了,他和柳三接都参加了乡试。乡试由转运司派员主持,他们每个人都进行了联保,填写了家状和历纸。柳黪灵魂让我告诉大家,柳三变与柳三接不同,他参加的是国子监贡士。他还说,试院用荆棘围墙,用这种方法严防考生作弊。
正月十六日,省试正式开始了。这一年知贡举的主考官是翰林学士章得像,与他同知贡举的还有知制诰郑向、胥偃、李淑,直史馆同修起居注宋痒、蒋堂、石正言、滕宗谅、张子皋、陈商、韩琦等。省试考试科目有赋、论、诗等。
二月初,淡墨榜揭榜。举子人头攒动,只顾寻找自己的名字,根本无暇欣赏“礼部贡院”几个字写得如何漂亮,写得如何浓淡相宜。柳三变看见榜上有自己的名字,立刻感到一阵阵欣慰。转过头来再看柳三接,落榜了,满脸悻悻的模样。柳三变赶紧安慰柳三接,说:没关系,听说后面还有啥特奏名呢。果不其然,第二天柳三接就以特奏名录取了。
三月二十八日殿试,六天之后传胪。那天柳三变终于懂得了什么叫“鹓鹭行”。第一名是张唐卿,这个年轻人才25岁就高中了状元,实在让人羡慕。第二名是苏舜钦,比张唐卿还小两岁。传胪唱到柳三变时,这位四十八岁的老进士热泪盈眶,跪拜之时把长袖向上甩得老高,声音颤抖,连呼吾皇万岁万万岁,以至没有听见自己是第几甲。向右看一眼,旁边同年低声告诉他是第三甲,这才长吐一口气,或许还很满意。
转眼到了四月十八日,朝廷宣布差遣。以前新科状元可以不经过选人直接进入京朝官序列,可是这回却破了先例,正奏名五百零一人,第一甲全部越过选人直接进入京朝官序列。状元、榜眼、探花将作监承,通判诸州。将作监承属于京官第四阶,诸州通判亦为京朝官之差遣。第四名第五名为大理平事,签书节度州判官。第六名而下并为校书郎、知县。第二甲两使幕职官,为选人最高等。第三甲初等幕职官为选人第二等,包括防御推官、团联推官、军事推官以及军判官。柳三变为第三甲,派到睦州做推官去了。
伍
鬻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贫
柳三变乘舟远航,水路兼程,不知不觉到达睦州时已是五月底。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知睦州不到半年又移知苏州。虽新任知州吕蔚不怎么有名,但他父亲是吕端,宋太宗说吕端大事不糊涂。他怎么个大事不糊涂呢?据说宋太宗病笃,内侍王继恩嫉妒太子英明,与外臣阴谋另立故楚王元佐。宋太宗崩,吕端知有变,抢先拿下王继恩,控制了阴谋政变集团。宋真宗即位,太后垂帘,吕端立而不拜,请卷帘,看到宋真宗方率群臣跪拜,欢呼万岁。如是,何等气魄及胆量!当今,谁人与之可比?
柳三变闻名遐尔。吕蔚仔细观察,推官面目清癯,光鉴照人,十分愉快。而柳三变勤勤恳恳,案头件件做得稳妥。月余,吕蔚表奏朝廷,反遭侍御史郭劝弹劾:睦州团练推官柳三变,释褐到官才逾月,未有善状,而知州吕蔚遽荐之,盖私之也。传书极慢,一年之后,吕蔚看到诏书,却非常坦然。因为祖宗说了,选人初任荐举,本不限以成考。而他推荐柳三变完全依法行事,根本没有破坏规矩。诏书到时,柳三变任满一周年,可以荐举了,吕蔚不改初衷,将先前荐书修改一遍重新表奏,吏部很快做出批复,任柳三变为余杭县令。
柳三变乘船前往,青山对开,白鹭纷飞,桐江澄碧,轻烟漠漠,好不惬意。傍晚到了桐庐,一阵细雨,郊坰如洗,渔火点点,波光犹染,岛屿罗列,人在画中。柳三变情绪盎然,嘴巴一张,吟了一首仙吕调:
暮雨初歇,长川静、征帆夜落。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几许渔人飞短艇,尽载灯火过村落。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 桐江好,烟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游宦区区成底事,平生况有云泉约。归去来、一曲仲宣吟,从军乐。
负责一县之政,对柳三变来说还是生平第一次,自然殚精竭虑。柳三变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跑遍了全县十四乡的沟沟汊汊。父母官没有架子,乡民们就愿意和他亲近。柳三变看到余杭县文盲多,感慨劝学之重要,就写了一篇劝学文:
父母养其子而不教,实不爱其子也;虽教而不严,是亦不爱其子也。父母教而不学,是子不爱其身也;虽学而不勤,是亦不爱其身也。是故养子必教,教则必严,言则必勤,勤则必成。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
文短义长,情深意切,一诵即懂。数日之后,余杭县到处都贴满了字迹清秀的《劝学文》。全县百姓响应,重教子读,让邻县百姓咂嘴羡慕余杭来了个好县令。
余杭县出产藤纸,年贡一千张。农事一过,柳三变推广藤纸。深冬降临,柳三变带上随从朝城南出发,就看见由拳山峰峦叠嶂。他还记得搜神记里的故事,县人郭暨猷与由拳山人在此隐居,因而又名猷拳山。柳三变继续前行就到了由拳山深处。余杭藤纸产地在由拳。由拳人,家家户户以造纸为主业。
父母官来了,村民纷纷夹道欢迎。柳三变有些惊慌,他还有点儿不适应呢,就说:莫要如此,莫要如此,各操各业,让我好好见识。挥了挥手让村民散去从业。柳三变来到椎藤作坊,几十号人正在捶打藤条。藤条事先劈成片状,慢慢捶碎。柳三变又来到沤浆作坊,一只木柜横卧,宛若长船。柜内满是藤条碎屑。十几人破冰取水,倒入其中。柳三变问:为什么要用冰水?这样是不是太辛苦了?造纸人回答:只有冰水才能沤出上好的纸浆,抄出来的纸叫敲冰纸。敲冰纸是藤纸上品。当下正是生产敲冰纸的好季节,时间稍纵即逝,过时就生产不了了。柳三变听了嘘唏感慨:藤纸之贵,因为饱含老百姓的血汗啊。回头又问主簿:余杭县每年进贡多少藤纸?主簿盘算了一下回答:一千张,若有盈余,还可以多进贡些。柳三变连忙摆手,说:莫要再进贡了,还是多给纸民留些利益更好。
转眼夏季来临,炎热气闷。柳三变仍然忙碌。早起想了想,就去了监狱。复审案卷,与数名案犯面谈,凡有冤狱尽除。再看牢狱几近空空。他松一口气,就又想到了盐场。
余杭煮盐业兴旺。人们管煮盐户叫亭户,亭户没有耕田,男女老幼全都以煮盐为业。村落距离海边较远,只能采取刮碱淋卤法煮盐。刮碱淋卤也称种盐,劳动特别辛苦。柳三变知道刮碱淋卤四月开始八月结束,如今适逢六月,正是种盐的好时机。吃了早饭,柳三变便与主簿一干人等出了县城,直奔东面盐场,踽踽而行。
到了海边,一眼望去满是盐场,盐田平旷,铺满盐泥。几十名青壮劳力从盐池挑来一担担盐水,均匀地浇在盐泥上面。老人孩子手拿木耙,摊平翻晒。烈日炎炎,水汽袅袅。浇了晒,晒了浇,循环往复。盐泥饱和,攒成泥锥。然后青年又用草苫遮掩。远远望过去,盐池与泥锥交错,锥圆水环。柳三变不解,跑去寻问:为啥苫草?亭户回答:若不苫草,大雨会把盐分带走,种盐就白种了。再说了,盐泥没有盐咋煮啊?噢,原来这就是种盐,种盐真不简单。
柳三变转过身朝远处看,就看见高处有几间大草房,知道那儿是煮盐场所。柳三变要过去看看,亭户说:现在是种盐最好时机,人手都在这儿,煮盐只好往后放。等到了秋后老爷再来看煮盐吧。柳三变说:好,秋后我一定再来看煮盐。说罢感慨不已:虽说我是一县之长,可是哪儿有老百姓懂得多呢?
秋后,柳三变真的来了。远远地瞭望,壮劳力往返深山盐场之间,来者负柴,去者空肩,座座柴垛,如丘如山。走近了再看见,众多妇女少年你来我往运送盐泥,只有白发老汉站在锅灶前煮盐。柳三变询问:煮盐一年能有多少收入?老汉叹了口气说:官租私租多如牛毛,能糊口就算好年景。说罢抬手一指,墙上贴有纸条,又说:你看,刚刚还完旧债,新债就来了。柳三变听了就像有谁往胸堂里扔了块大石头,愤愤地想:他妈的王八羔子,全是专卖惹的祸。想想又无它法,回到家里闷了一晚,写了一首《鬻海歌》:鬻海之民何所以营?妇无蚕织夫无耕。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输征。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风干日曝咸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卤浓咸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出去夕阳还。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糇粮。秤入官中得微直,一缗往往十缗尝。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鬻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贫。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甲兵净洗征输辍,君有余财罢盐铁。太平相业尔维盐,化作夏商周时节。
钱钟书说:这首诗虽不能概括柳三变全貌,却能让我们对他的性格以及宋仁宗的太平盛世另眼相看。又说:柳三变《鬻海歌》跟王冕《伤亭户》可算宋元两代写盐民生活最痛彻的两首诗;唐代柳宗元《晋问》刻画盐池刻画得很精致,但没有具体写盐民之痛苦。正在这时,有黑影闪过,貌似柳德茂灵魂,携带声音,嘤嘤嗡嗡。仔细听,原来在说:宋代诗人写盐民之苦者唯有此诗,价值不言而喻。其手法延续了柳三变填词纪实,全用赋体,篇末抒情议论,同情盐民,应该给予充分的肯定。我立刻惊呆了,就掉了下巴,赶紧用手将下巴往上托一托,请问:难道您懂得诗词汉赋?难道您懂得诗词汉赋理论?
柳三变的辛苦终于得到了深厚的回报,那就是老百姓的赞誉、信任和爱戴。清嘉庆《余杭县志》这样评价柳三变:善长辞赋,为人风雅不羁,而抚民清静,安于无事,百姓爱之。建玩江楼于南溪,公余啸咏,有潘怀县风。潘怀县凤,赞美的是晋朝潘岳。潘岳字安仁,才貌名冠当时。先任河阳县令,转任怀县令,频繁管理两地,勤恳专注,成绩斐然,因而后世称赞县令成绩卓著,就说潘怀县风。古代,以抚民清静为佳,如果再冠潘怀县凤,便是社会对官员的最高赞赏。
景佑四年夏,柳三变移任泗州判官。长期劳累让他病魔缠身,因而改名柳永,字耆卿。大约十一月份,到任不足半年,太守张侯就将邸报明年回京改官的消息透露给他,让他交待公事,准备启程。
宋朝改官,每甲三人,皇上分甲召见,合格者授以京官,超擢者可以越京官直至朝官,当了朝官便有了升迁希望。但是改官并非一蹴而,甚至终生都不能改官,称之为老死选调。吴处厚《青箱杂记》就记载了郑可度老死选调的故事。宋仁宗嘉佑年间,选人郑可度选考十五年,好不容易凑满了五名举主,却又等了两年方才获准召见。孰料引见那天五更举主李昭选去世,恰好又被吏部官吏知道,要挟郑可度若想通过改官,须五千钱瞒报李昭选之死。郑可度宁可不改官也绝不行贿。吏部官吏即刻公布举主李昭选已死,让郑可度老死选调。
元宵节申时,铨吏宣示明日引见。第二天,柳永在铨吏引导之下进了东华门,站在崇政殿外面等候召唤。一甲三人,没想到第一个就是他。柳永弓身徐趋,来到宋仁宗面前,跪倒高呼万岁。然后向坐在左下侧的宋郊行跪拜礼。
宋仁宗危冠而坐,瞥一眼阅卷,自言自语:原来就是柳三变呀?说罢转向宋郊说:看来这是爱卿的学生了?宋郊听见问话,急忙起身。宋仁宗摆摆手让他坐下说。宋郊坐稳,说:皇上明鉴,那年正是微臣待罪直史馆同修起居注。与今相公章得象同知贡举,为尧舜擢天下英俊。宋仁宗问:柳永释褐不到四年,可以超擢吗?宋郊回答:柳永励精图治,当今三分京削都在,评语皆嘉。但是否超擢,全在皇家。宋仁宗微笑,回过头来又问柳永:卿为何改名为永呢?柳永毫不迟疑,回答:臣自幼多病,希望永年,并非一己之私,承望多为社稷效犬马之劳。子夏言‘君子有三变’,然臣恐担不起‘君子’两字。圣上若宸眷微贱,期以众望,则恭领厚赐,再改回去。宋仁宗说:爱卿为社稷宝爱年华,其意可嘉。又问柳永:欧阳修深通为政之法,朕贬欧阳是为昏君耶?柳永慌忙跪地,回答: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昔者帝尧用鲧治水,九载不成而用禹,是不害其为尧也;帝舜得夔龙而天下治之,是夔龙佐其为舜也。余者,微臣未知。宋仁宗又问:当今之世,谁为夔龙?柳永毫不思忖,回答:夔龙之择权在圣上,知其为夔龙亦在圣上,臣亦未知。
宋仁宗挥一挥龙袖,柳永惊慌起身退殿。宋仁宗问宋郊:卿以为改何官为宜?宋郊闻传庞籍到殿,心里有数,就回答:俱以为可以超擢,著作郎如何?宋仁宗满脸微笑,说:就擢著作郎罢。说话间庞籍上殿,就对庞籍说:今日召选人得柳永,卿正知审官院,当如何差遣?庞籍侧首思索,就听宋仁宗说:西京陵台令缺人,柳永知礼乐,做过县令,任他做陵台令兼知永安县事,岂不最佳人选?庞籍听了连忙点头称是。
正值宋仁宗朝长治久安,陵区守卫清扫都不成问题,却不知柏子户所思所想。所谓柏子户就是专门为陵寝种植修剪柏树的农民,可免长税。柳永微服巡视,发现御河年久失修,松柏凌乱不堪。碰巧农民修剪松柏,柳永便上前搭讪:整日清扫陵园,修剪松柏,累不累?那人看他一眼,不像官吏,就说:累倒是不累,只是白出丁,分文不给。若不满意,还要挨打挨骂。柳永听了有些糊涂,就问:柏子户免徭役,要什么钱?另外有谁敢欺负你们呀?农民苦笑:这儿哪有什么柏子户,全都是农民。奉先军管不着我们,你想让他们欺负还够不上呢!柳永听罢惊诧,问:这话怎讲?农民一脸恩怨,说:就因为免徭役,富人早把柏子户包了。包就包吧,却让农民替他们干活。这叫啥世道啊?柳永大吃一惊,心想还有这等事?伸着脖子问:你是哪儿的?农民苦笑,回答:我是永安人,皇上看我们这儿风水好,图吉利,就把他爹埋在我们这儿了。我们能怎么办?愿意走的给补偿,不愿走就近安置,愿意卖地的卖地,不愿意卖地的用公田抵换。富人看见有油水,就冒名顶替。我们上哪儿说理去啊?遇上年馑,我爷爷不得不把地卖了活命,结果连柏子户籍也让人抢去了。还有比我家惨的呢,倾了家,荡了产,改了名,换了姓。柳永听罢此言立刻怒气冲天:这简直是巧取豪夺嘛!可是柏子户籍由朝廷颁发,怎么也夺呢?农民哼一声说:地都没了,当不当柏子户还不是一个样?柳永顿时傻了,呆在那里张了张嘴巴,无言以对。
柳永由农民引导,几次微服私访,就看见了一本本血泪帐。再转,发现麦田里有人割青棵。再过个把月麦子就熟了,现在割青棵有多可惜呀?正要内疚,就听见有孩子哭。举目巡视,就看见远处有农妇扇孩子屁股蛋儿。柳永踢着袍子跑了过去。原来孩子实在饿极了,偷吃了一把麦穗。农妇歪着脖子,哼哼唧唧,说:青棵炕干了磨粉,再掺草粉,炒成麨面调成糊,一人一碗就是一顿饭。要是吃青棵,就这几亩青稞早就吃光了,还能熬到麦熟吗?说罢眼泪噗噜噗噜地掉,就像断了线的珠子。
这世界竟然有这么多名堂,柳永听罢也差点哭了出来,在口袋里摸了又摸,掏出数枚铜板,分给农民。农民感激不尽。柳永又问:朝廷给你们这么多照顾,咋还这么穷呢?一干农民围拢过来七嘴八舌,有人说县令升为正七品,老百姓降为零品。有人说永安升为赤县,老百姓降为赤贫。柳永不好说啥,只能安慰。回家路上,柳永看见不少农夫都在割青棵,就判断青黄不接虽然不是普遍现象,而赈贫已经迫在眉睫。
回到衙署,柳永将微服私访情况告诉主簿,请主簿调查,提供赈贫名录;又调来历年文书和柏子簿,仔细阅读。原来上户也就是富裕户见有利可图,就冒名顶替。有人上报,朝廷便下诏减少柏子户。柳永明白,问题出在上户,解决也在上户。再查历年税赋与收支账簿,发现柏子户不断增加,纳税户不断减少;税收减少,支出增加;许多项目本应太常寺支出,却转嫁永安县,造成税赋高出他县数倍。前两件事自己可以解决,而第三件事非朝廷发话不可。柳永连夜上奏,建议免税免赋,让老百姓休养生息;永安县负责寒食节及十月祭祀礼料,其他款项由太常寺支付。柳永上奏资料丰富,理由充足,建议可行,朝廷批准了他的建议。
今天,主簿已将赈贫名册造好,柳永审阅之后嘱咐:现在距离麦收不足一月,可将麦收时间计算在内,总共个把来月。按照一家五口、一口人一斗粮计算,大约需要五六百石粮食,就按这个标准赈贫。请主簿记住,必须叫它赈贫,不能叫它赈灾,绝不允许有人乘机从中盘剥,更不允许有人浑水摸鱼。要知道这些贫困户正嗷嗷待哺。此事做得越快越好,限你三天之内完成。
主簿被柳永的诚恳态度感动了,坦言:乱象早有耳闻,因为害怕惹上麻烦,这才得过且过。柳永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们先讨论怎样削减吧。主簿说:既然这样,就应严惩不贷。简单地说就是削与罚。削,不用多解释。罚,要罚得明白,罚得准确。县尉插言:下官同意削罚,但是要防备富户闹事。主簿来了气势,说:不是武陵少年,没啥可怕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依法办事,我们就不用怕!柳永神色坚毅,说:我们不怕闹事,但要摸清状况,先弄出一个毫无纰漏的削罚名单,然后召集冒名顶替富户来议事。
议事那天,只来了二十几个富户。主簿要派人去叫,柳永拦住说:愿意来的都来了,不愿意来的叫也没用。主簿宣读了诏书和名单。院内一片哗然。柳永不动声色。喧哗了一阵儿,看见县令板脸,声音骤然降低,如蚊蝇,最后鸦雀无声。柳永这才说话:请大家一个一个说,若再喧哗,以大闹公堂论罪。又说:你们议论纷纷,对哪个有意见?若是前者,以抗诏论处。若是后者,拿出证据,即刻更改。有话要说的请举手说话。再看下面,个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柳永威严磊磊,说:请主簿宣读冒籍处罚名单。话音未落,一个胖大汉子闯了进来,骂骂咧咧:好大的衙门,好大的官,胆敢扣我的家丁!柳永见状,嘻嘻一笑:你哥在京城做官,你雅号王二胡子,人称王二倒毛,是不是?那人见柳永直呼他外号正要发作,就听柳永一声令下:还不拿下,更待何时?几个衙役扑上去,就捆了胖大汉子。胖汉子横着膀子骂,柳永又下令:还不给我掌嘴,如果再骂就棍棒侍候,如果还骂就投进牢房!
主簿宣读完毕,柳永说:富而仁者,礼也;富而不仁,有甚于盗。请大家回去捎个话儿,按期交纳补偿款的不再追问;不能交纳,迟一天加一天利息,迟一个月加倍。向下扫了一眼,又说:至于王二倒毛,以哄闹公堂罪收监,若家人愿赎,带五百两银子赎罪。赎金入库。王二倒毛听了立刻耷拉了脑袋,说:愿罚,愿罚,只要不入狱,甘愿加倍罚款。柳永瞥他一眼更正:不是惩罚,而是赎罪。
柳永出仕之后,不再风流,一天三变,早已变成了循吏。若仔细考察柳词,除去羁旅、爱情、艺妓,还有颇多颂圣词。大厦之下,为官如任,谁能避免绝对不歌功颂德呢?但是柳永歌功颂德却不是阿谀奉承,而是贯之以纪实性,与职官、差遣及礼有关。比如《送征衣》,就是纪实之作。
关于柳永忤逆宋仁宗之事,宋人记载较多。王辟之在他的《渑水燕谈录》里说:皇佑中,久困调选,入内都知史某爱其才而怜其潦倒,会教坊进新曲《醉蓬莱》,时司天台奏:老人星见。史乘仁宗之悦,以耆卿应制。耆卿方冀进用,欣然走笔,甚自得意,词名《醉蓬莱慢》。比进呈,上见首有渐字,色不悦。读至宸游凤辇何处,乃与御制真宗挽词暗合,上惨然。又读至太液波翻,上曰:何不言波澄!乃掷之于地。因而柳永从此不复进用。
读柳永必须读他的全部诗词,这样才能真正了解柳永。当我更多地阅读了柳永的诗词之后,当我独立思考、不再人云亦云,柳永在我的心目中的形象就由秦楼娃馆的寄客变为勤恳为民的循吏。浅斟低唱是一种失望的态度,潘怀县凤是一种热爱的态度。以文论史,以史鉴人,敢于将皇上佞道化作艺术,有宋一代,唯柳永一人,实在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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