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二章 为何是夏阁村
为何是夏阁村?这一问题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晃荡。十几年前,我构思《路》这部长篇小说时,就想了很久,希望有一天能够回答这个问题。那年初冬,夏阁农民按下手印,产经到家便逐步蔓延各地,虽然有人抵制,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四十多年过去了,魅惑犹存,却没了当初的威风。而今我们看到了另一番情景,当年的硬骨头们,胸怀远大理想者们,敢于担当敢于作为者们,屹立潮头,向人民奉献出光辉灿烂的希望。
即便如此,头脑里的印象依然难以磨灭。魅惑无处不在,继续影响农民的劳动与生活。曾几何时,产经到家,被一些人描摹成少有的让人感觉无比愉悦的美好事件。它似乎天生合法,天然优越,不知道有多少张大嘴为它四处呼喊:好得很!似乎它是金瓯,收拾一片,大家自得其乐,无须手挽手同步前进,用不着辛勤劳作,富足就会追着你跑。林大教授说这是农民的发明创造。学子听了极具国际学界影响的学者的鼓吹,哪儿还有不被说服的道理呢?然而现实并非由一天组成,在连续不断的时间里终于发生了变化,让学子也不得不重新思考,重新辨识。据说影响来自美国人韩丁的一本书?美国人韩丁见证了历史,根据他的见闻和实践,对华夏农村改革做出了真实的客观的以及合理的评价。正是美国人韩丁和他的著作《翻身》,敦促学子阅读伟人的论著,继而有了自己的新见解,也有了自己的著作——《从公社到资本》。然而学子谦逊,说这只是给伟人及韩丁之著作添加注脚而已。
无论是产经到家还是经营到家,关键是到了谁家?历史做了预设,储蓄一个完备的集体经。但大产经想的是个人,生产资料归个人所有,无需别人布置生产,更无需什么集体协调,说白了就是爱干不干全由自己说了算。有人说是双收,有产有经,最终让经占了先。学子有学问,以为“经”就是让你埋头生产,却不知道“经”不仅要埋头生产,还要处置到家。
学子想当然,误解了产经到家,统分结合,产经集体,处经到家。其实那是笔杆子的鼓吹用语,收入联系产量,产多少收多少。大家的问题就是不产经,收入跟劳动不挂钩,产经联合跟集体没关系,彻底处经才是道理。学子想明白了说,玩玩文字游戏,跟社会扯扯关系,防止你反感。
产经到家真能解放人和物?这在官家那儿根本构不成问题,在他们眼里只有全新模式,没有资本的事儿。地在主人手里攥着,谁都拿不走,更甭说卖了。虽说现在可以流转了,不是还用不着卖吗!但是农村正在加速资本化,生产关系已经和20世纪90年代完全不同了。柳黪等一干灵魂估算当下农村大约有四千万农业无产者,数量庞大。农村家庭收入有百分之六十来自工资,超过了传统小农经济收入。分化严重,大农户主导农业生产流程。2015年规模养猪场90多万个,生猪产量比其余4600多万小养猪场产量总和还多。换算成比例,就是前百分之一比后百分之九十五的产量还要多。生猪生产已经进入了垄断时代,具有明显的资本特征。无论是谁无论怎样给农村起跑定性,最终结果都在朝着资本发展。
有人宣称产经到家提高了生产效率,但是从粮油作物产量很难看出特别效率。1956年至1980年粮食单产增加2.79%。从1984年到当下,单产效率增长缓慢,粮食年均增长只有1.3%。倘若非要说产经到家生产率高,只能看1980至1984年的数据,粮食单产增长7%,跟1969至1973年均5%的增长相比毫不逊色。但是美国学者利斯金质疑论证逻辑是否完备,因为1984年取消大家,常青藤时期的粮食储备被农户瓜分了,而且瓜分部分计算到了当年粮食产量,造成1984年特大增长。但是,1984年确有变化:化肥产量翻了一番,70年代推广杂交水稻,风调雨顺。但是化肥与杂交水稻是改革前的积累。化肥厂始建于20世纪70年代初,投产在70年代末;常青藤时期大兴农田水利建设,而到可以利用的时候却被人瓦解了。
林大教授的农村改革与农业增长发表在美国经济评论上,仔细看就会发现论证过程值得商榷。问题出在产经到家的数据,1982年的数据是当年12月31日的统计结果,但产经到家在秋收之后方才实行。这就是说,1982年产经到家的产量,实际上是常青藤时期的劳动成果。倘若简单调整,其他系数、变量、标准差都没变,但产经到家的变量却发生了巨大变化,系数变得小而又小,在统计学上没什么作用。我们不迷信任何统计模型,但经过简单调整,林大教授的数据结果消失了,至少说明他的论证不可靠。
那么合理的结论呢?产经到家之后,农业增产依靠的还是常青藤时期的遗存,没有这些积累,也就没有奇迹。但我们不排除个例,之前搞得不好的现在突飞猛进了。但在常青藤较好的地方不存在这种情况。西方学者对大河镇的研究,韩东屏对山东即墨的研究以及黄宗智对长三角的研究,都得出了产经到家并没有带来增长的结论。
有人说产经到家是农民的意愿?背影里满含意识形态的作用:市场越自由,效率越高,农民越幸福。难道经字里面有自由和效率?地方志记录的民谣唱道:上面盼,下面望,中间有个顶门杠。又唱:大产经,直来直去不拐弯。显然这是杜先生们想出来的话。难道是基层干部阻碍了产经到家?有人表示不搞就下台,谁敢对着整?让人感动的是,很多劳模敢做敢为,上海人说不分产,不分经,不单营。云南人被批评了,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北京人脖子太硬,不打弯,只有冰棍们落实了产经到家,把个胡老总气得挥起了蛤蟆掌,高喊要给予教育。吉林也不愿意,历史责任,担当不起。老成员们呢喃不已:没有常青藤就没有社会,不搞社会怎么实现远大理想!说顶门杠也不对,他们没有私利,倘若非说有,那是对社会的感情,抛弃了曾经的愿景,怎能不让人落泪?要举的例子很多,浙江甘肃河南都有。记得杜先生从不直白说事儿,但这回有些直白,说都是胡总经理亲自下去推,谁不听摆摆就换了谁。后来又听胡老兆说文哥鸡贼,彻底否定了常青藤的实践。
壹
去他妈的手印
万物萌发的时候,柳黪灵魂开始了他的大学生活。新事物就像春天的花草层出不穷。在上学之前,他并没有意识到中文包含了那么多内容,让他应接不暇。但他愉快,喜欢那样的生活。就在他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讨厌人的事来了,有些出其不意,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为了这件事,他们激烈争论了好几天。
挑事的满头白发,说起来他认识,还是老乡。那年几个同学去北京火车站,卢松在灵魂一指路南,说褚市就住这儿。柳黪灵魂赶紧看,满天黄花馨香的大槐树,掩映着几座小洋楼。没错,从大槐树走出去的人,到哪儿都要种几棵大槐树,已经成了风俗。褚市名叫褚石段,先祖就是褚肥,褚肥父亲褚师。褚石段两腮鼓鼓,宛若含着两颗大枣。他挑起的这个事有人曾经捣鼓过,始作俑者被人掀翻在地。可是这一回不同,褚石段十分强悍,他说,你说你是大地经验,我说你是帕米尔样板。你不要强加给我,我也不要强加给你。可是他说话不算数,最终他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了别人。
柳黪灵魂起先并不了解这件事,后来他的同学告诉了他。深冬寒夜,江夏范家岗公社夏阁生产队十几名农民挤在破草房里商量事,神态严峻,说是他们在油灯下写了契约。字就不能说了,连娃娃体都不是。不过内容比较清晰:日期是1978。地点是夏阁村曹言花家。内容是莲叶何田田,签字不会写就按手印,保证完成吃饭和上轿,不向常青藤要粮要钱。甚至吹牛说大话不怕坐班不怕杀鸡给猴看。但是你们必须保证把我家孩儿养到十八岁娶媳妇。接着签名按手印,弄得蜘蛛满处爬,弄得颜色满处抹。黑夜里写字,难免有错。但是八卦图一晾晒,还是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湖南反对;黑龙江痛斥;山东决定纠偏。江苏挂起了大喇叭,播放男女声二重奏:坚决抵制莲叶何田田,继续拥抱常青藤!有人赞扬就受到了批评。河南人喜欢放卫星,但是这回没放,可能天上卫星太多了没人重视。他们改成唱歌,满满的原生态味道:耕田累死了老黄牛,用水打破了媳妇头,大地变成了花布头。你认真地听一听,有没有河南的味道?告诉你吧,味道十足!这件事儿是江夏人挑起来的,当然不能落后了,没费多大的劲儿,也弄出一首原生态来:集体干分掉了,人心干死掉了,干部干瘫掉了,耕牛干死掉了,农具干毁掉了,机械干锈掉了,公房干倒掉了,大田干小掉了,科学干停掉了,公活干歇掉了,教育干低掉了,平铺干大掉了。你认真地听一听,有没有江夏的味道?告诉你吧,味道十足!
上学实在不易,柳黪灵魂不想参与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议论。可是,你越是不想参与,越是有人找你议论。同学大哥就问柳黪灵魂:褚石段这家伙要干啥?柳黪灵魂反问,你问我,我问谁去?同学大哥并不在意柳黪灵魂的不屑和反问,或许反问启发了他,让他想起了解放前,就自话自说: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全然不顾满屋同学斜眼瞅他。正值端午,柳黪灵魂就想起了屈原,就迎合同学大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难。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
在遥远的北京,也有人议论这件事儿。参加议论的不是别人,正是柳纛灵魂和柳淑琦灵魂,还有杨树榛灵魂。柳纛问:大姐和大姐夫,听说你们都到家了。柳淑琦不吱声,杨树榛说:哪儿有这么简单!这话里有话,但底气不足。早年他敢和地主斗。今天他有点儿怕,但又说不清楚怕啥。老地主八十岁了,身板硬朗,见了杨树榛就说:感谢改造,否则身板咋这么好!杨树榛气炸了肺。呸,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马上有人警告他:甭呸,翻身那么好受,就不兴让大伙儿都感受一下?杨树榛叫喊:让他翻身?翻他妈的十八个身也没用!不信,咱们再较量较量,我若不叫全村贫下中农致富,老死不入黄泉。一不留神,六十岁的杨树榛给自己发了个毒誓。
晚上吃饭,杨公社说:爸,我支持你,就像土改那样支持你。杨树榛呵呵地笑了:那时候有你吗?杨公社说,咋,没我还没我娘吗?杨树榛一撂饭碗子,撅着屁股就走了。杨公社看着老爸远去的背影说,妈,我把老爸气走了,还拐带了你。柳淑琦说,看你本事的,你能气走你爸?傻儿子,你这是提醒了你爸。杨公社糊涂了:我提醒我爸啥啦?
杨树榛果真不是被杨公社气走的。他去了大队部,他要召集党支部委员们和大队长们商量黄泥岗究竟到不到家!人还没来,杨树榛就自己掰自己手指头,计算出土改至今已经三十二年了。他想起那年伟人回访韶山。老人家缅怀往事,找到自信的源泉,就挥毫写了一首七律: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唯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想到这儿,杨树榛似乎也有了自信,就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无论谁想到家他都不同意,他要学习诸葛亮,舌战群儒,把同志们的思想拧到他的思路上来。
支部委员们和正副大队长们都来了,而他却又在心里打鼓。他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一点儿名堂来,却没想到他们平静如常,看不出任何倾向。他想给自己鼓鼓劲儿,就高声背诵那首七律。委员们和正副大队长们就低头坐在那儿默默地听他朗诵,有人吧嗒吧嗒地吸烟袋锅子,满屋里就缭绕起浓浓的烟雾,遮掩了人的脸庞,也遮掩了迸溅出来的泪花。
会议开得相当顺利,大伙说:老杨,你做决定吧。杨树榛说:看看我们的手,全是老茧。看看我们的村庄,全是新房。我们要坚持常青藤,不能人云亦云。人的能力有大有小,如果到家,能力强的富了,能力弱的咋办?难道让他们再穷回去?要富大家一起富,一个都不能少。柳淑琦见杨树榛说话太耿直,就说,你们看他多坚定,可是表决心用不着这么大劲儿吧?
柳纛灵魂听了大姐和大姐夫的介绍就喊:怎么会这样儿?这是哪儿跟哪儿啊!声音又高亢又响亮,仿佛大叫驴长号。杨树榛灵魂笑着说:对,杨援朝当时就是这个调门儿,把个柳德蕃灵魂、柳德茂灵魂还有崇明灵魂,全都逗笑了,前仰后合。柳纛灵魂立刻羞红了脸。
时隔三十年,柳黪灵魂又一次踏进黄泥岗。视线所至,尽收美景。这让柳黪灵魂十分惊愕,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在他的记忆里,黄泥岗就是一轴清幽古朴苍茫淡雅的泼墨山水田园画,而今伫候他面前的分明是一幅风光旖旎浓妆艳抹的西洋油彩画。
依维柯沿着城镇南侧徐行。小城酷似仧字。两条斜街宛若两只巨手,手腕并拢,手掌张开成豆芽状,托起广场上的那个石鼎。因而又像亽字。交汇之处,一条直街朝东南方向延展,与横街交叉,组成不字或者¥字。它就是这样神奇的小城,汽车一路行驶,它就一路变换汉字,在攴、氼、仧之间不停地转换。外人至此,大多有一种新奇的感觉,恍若来到欧洲某座小城。沿街欧式建筑鳞次栉比。商场、剧院、博物馆、综合游乐大厦,各具风格,阐述着各种建筑语汇。依维柯跨过旧河湾,全是仿古四合院,广亮朱门,弥漫着京腔京韵。小桥人家,秀水幽街,又似江南。
依维柯在一条短巷尽头刹车。短巷不宽不窄,里面有广场,中央一座牌楼。但牌楼好生奇怪,并非人们常见的一字形,四方石基,三级踏步。八柱九楼,三重檐,十字歇山顶,异常玲珑辉煌。柳黪灵魂看了,忽然就想起了山西曲沃八柱亭牌楼,原来这是楼阁与牌楼的混搭。匾额上写有“明道”两字,说明了主人的追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形而上的实存之道,是超越时空的,永恒不变的,不可言说的。
会议室在四楼,宛若剧场。村党委书记双脚并拢,微微躬身,站在话筒前面为处长们介绍:金盏就是从前的黄泥岗,它富裕了,就合并了金盏、枣窝还有黑豆庄。大伙儿商量,金盏这个名字又好听又吉利,就将黄泥岗改成了金盏。其实用不着村党委书记介绍,柳黪灵魂早就知道金盏就是黄灿灿的旋覆花。村党委书记浓眉大眼,留着寸头,身穿藏蓝色西裤黑皮盖鞋月牙白绸缎对襟长袖衫,透着威风和潇洒,看上去颇似浩然小说里的高大泉或者萧长春。柳黪灵魂心动,就多看了几眼,发现哪儿不像,却又说不上来。再仔细看就糊涂了,越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发现村党委书记有些腆肚儿,便长吐一口气:是了,高大泉、萧长春怎么可能腆肚儿呢?腆肚儿是发福的表现,农民怎么会发福呢?发了福,怎么种庄稼呢?
就在这时,村党委书记说了一句话,让柳黪胆战心惊。村党委书记挺直腰杆子说:我们最终决定集体走道,决不到户。有人不同意,我们也不勉强他,你愿意耍单你耍你的单。干不下去了,欢迎你回来。留下的人,我们集体走道。一句话,当初我们认定社会主义,今天我们就坚持社会主义。说罢右手攥拳,往下使劲儿一墩。柳黪灵魂感慨,胆大可以包天。转念又想,倘若上边不同意,他们能坚持下来吗?不管咋说,敢做敢为,坚持信念,这在当今社会最值得称道。只有这样的人才称得上汉子,有种!
柳黪灵魂从东北回来,刚当上处长,就赶上轮训特色教育,偶然来到黄泥岗考察,却没成想竟以这样的方式与大姐夫和外甥相遇了,而且那句惊心动魄的话,正是自己的大外甥杨土改说的。
来到大姐夫家,柳黪灵魂坐在沙发上,与杨树榛灵魂脸对脸,冷不丁听见杨树榛灵魂问他怎么看,就有些猝不及防,胸膛砰的一声巨响,炸出了肚囊里的惑,顿觉满脸热辣。他戛巴戛巴嘴,刚想做解释,就听见杨树榛灵魂说:我给你讲几个故事,你可以批判,也可以存疑,但我声明我讲的都是真事,这些事不仅是我杨树榛的成长史,更是黄泥岗的发展史。
我们黄泥岗地处古老的金盏湖,地势低洼。土改了,大家分了牛,分了地,觉得好日子来了,但事情没那么简单。那年你淑琦大姐动员我带头组织互助组,吸收老幼病残贫农户,可是到了夏天,暴雨来临,顷刻之间就把黄泥岗变成了汪洋大海。单干户的庄稼减产了,而我们互助组呢,靠集体的力量,挖沟排涝,不但没减产,还丰收了呢。实践教育人,全村庄稼户纷纷组织互助组。其实互助合作早在南方土地革命时期党就提出来了,解放战争那几年,华北、东北、华东都有互助组。如果我们叫它第一革命,那么合作社就是第二革命。我可以自豪地告诉你,早在1951年,我就在黄泥岗成立了红星农业生产合作社,比全国农业合作化早了三年呢!到了1953年,黄泥岗的互助组就全部转化为合作社,走上了社会主义康庄大道。
最初兴办合作社,我们没有经验。你淑琦大姐说,没有经验,我们可以走出去学习经验。在共和国的历史上,有好几个村庄不同凡响。可是我们没盘缠走不了那么远,就在近处踅摸。在我们北面河湾那一带,有一个生产合作社,二十几户贫农,只有一头牛,有人喊他们穷棒子社。可是穷棒子社不气馁,十冬腊月,利用河湾,割芦苇织芦席,割柳条编筐,获取了大批生产资料。穷棒子精神把我感动得落泪。我就想,这是我们农民的形象,财富靠自己创造,只要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又有党的领导,不是回避问题,而是用积极的态度解决问题,任何人间困难总是可以解决的,任何远大理想都是可以实现的。自古以来,王朝更迭是常有的事,甚至十几年就发生一次。而农业合作化却是开天辟地第一回,你说这运动伟大不伟大?杨树榛完全沉浸在往事之中,有条不紊,滔滔不绝,把黄泥岗农业合作化的历史讲得出神入化。灯光弥散,把个柳黪灵魂听得神若游丝。他忽然想起了小学二年级有一篇课文《我想当小社员》。火红的年代就浮上他的脑海,杨树榛变成了当年的农业社主任,而他呢,变成了那个只想劳动不想上学的淘气包。现在人长大了,可少年的理想还在。他挺了挺腰杆,舒一口气,似乎说给自己听,又似乎说给旁人听,抑或说给下一代人听,就听他说:是呀,中国农村的发展就是从农业合作化开始的!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说到了杨树榛灵魂的心坎上,柳黪灵魂就看见已经七十多岁的杨树榛灵魂愈发亢奋,把话题往远一扯,就扯到了农业精神:知道吗?伟人曾经意味深长地说农业主要靠大寨精神。当今人们对大寨的历史议论纷纭,但大寨精神及其影响至今难以估量!杨树榛灵魂陷入了沉思,说:建设新农村靠什么?一是革命精神;二是实事求是的态度;三是干部大公无私,以身作则;四是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干劲儿;五是正确处理国家、集体和个人之间的关系。我们黄泥岗人就是依靠这些思想精神还有忘我的干劲儿,走上了共同致富的金光大道!柳黪灵魂有些激动,晃了晃肩膀,鼓了几下巴掌,就喊:好一个农业精神!若不是发自肺腑,思考怎能这么深入,语气怎能这么坚定!
贰
懒汉成不了英雄
毁誉参半的褚石段,曾与科学胡总编、教育周荣鲜、机械张浮萍合称油灯四大金刚,在他抢先之后人们又称他开路先锋。四大金刚虽为美称,却因依附色彩太浓让人羞赧。可见佛也不能脱俗,避之忌讳,改称先锋更妙。盖棺无法定论,只能让坊间议论纷纷。
思维定式让他获得了完美,其实除了开拓会犯错误之外,剩余随从都很完美。不必讳言,一贯正确并不妨碍涉嫌造假。凤凰高调悼念褚石段,新潮开辟专栏,里面装的全是马屁文章,比如沾过油发文说无论在哪个岗位都让人佩服。不过你不用看全文,看看标题就知道太绝对。望海潮发文说石破惊天突破禁区,评价超高,却不言依法治国。兲东墙发文说储储存存之农谚必将流传万世,罔顾事实,神化超长。与之相反,乌托邦、红河汇发文捏造夏阁村假典型遗臭万年以及凄凉现状第一村,揭露褚石段涉嫌造假,并对农村祀化提出了批评。论坛也议论纷纷,封杀批评跟帖,留下溢美之词。早已西化了的公知江贺方卫,丢弃习惯,高调赞扬。
其实褚石段为了避嫌,生活非常低调,说什么亲密战友,那不过是历史遗迹罢了。油灯任西南第一书记,褚石段任财经委员。油灯任政务副总,褚石段进京任建筑副部。油灯失势,褚石段却在政协优哉游哉。油灯复出,褚石段任革委会副主任,大权在握。莫说以后,以后全是自然而然。
褚石段高歌猛进,任职兼职十几个,最终进入了领操人行列。如果没有油灯的赏识和提拔,完全不可能这般辉煌,有人数段子说打桥牌,那是猴年的历史,褚石段听之一怒说,我还抬过轿子呢,我还吹过喇叭呢,有小报漫画为证,那是文哥造谣污蔑诋毁。尽管俩人亲密了一生,最终还是留下了遗憾。要怪就怪那场风波,好好的,你搅合什么龙卷风啊。你搅合你没事,我们他妈的裂了缝。咋整?退休就退休,憋屈不了我。你看我桥牌水平达到了什么程度?世界桥联都不得不授我最高荣誉奖和世界冠军奖。你敢说我咋样?我告诉你,我是不倒翁。我不光有奥林匹克勋章,还有美国马里兰大学授予的公共服务荣誉博士学位,还有美国霍普金斯大学授予的人文学荣誉博士学位,还有加拿大里加纳大学授予的法学荣誉博士学位。咋的?许他妈的达赖、刘晓波获诺贝尔和平奖,许他妈的沉默获诺贝尔文学奖,许他妈的那些狗人到国外拿大奖,就不许我他妈的拿几个大奖吗?告诉你们,别他妈的胡来,有我胡来就不能有你们胡来。嘿,真能个儿!
这话让柳黪灵魂听见了就拍案叫绝:时间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你看人家说得多好啊,多漂亮啊。热血沸腾起来,柳黪灵魂就旁若无人地高声朗诵起诗歌来:青春的热血,又涌上了面颊,但我多么愿意,找暴风雨结合。激情易染,杨土改灵魂急切地问:这是谁的诗,这么激情荡漾?柳黪灵魂雄赳赳地回答:马克思的暴风雨!杨树榛灵魂插不上嘴,就挥一挥手说:别诗呀诗的啦,快讲你的夏阁村吧。杨土改灵魂宛如百米赛跑,刚起步就呛了一口凉风,又搓火又懊丧,就悻悻然地说:好吧好吧,舅舅不要性急,老爸不要性急,我这就给你们说说夏阁村的故事。
夏阁村的变化太慢,或者根本没变化,这让杨土改从屁股蛋儿起就瞧不起,满脸的不屑,就说,要说这事就得从六十年代说起,其实夏阁村一点儿创新都没有。早先江夏搞过一次到家,被上级批评了。现在又搞到家,是有意还是巧合,只有天知道。今天俺先问你们一句,夏阁村缘何难以发展集体经济?柳黪灵魂有些懵懂,脑壳晃得如同拨浪鼓。怎么样,不知道吧?杨土改灵魂十分得意,就站了起来,肩膀一端,双肘朝后一绷,就把胸脯挺到肚皮前面,高大泉似的头颅来回摆了摆,说:村庄好不好,全在人领导。俺认为三个是否最关键。首先,是否存在魅力人物;其次,是否存在团结务实班子;第三,是否相互信任。而夏阁村呢?首先缺少坚强有力的精英人物,其次缺少稳固厚实的带头班子,这两点注定夏阁村走不远,迈不开腿。他们家族作怪,内部不团结,分组都分不出结果,亲兄弟都拢不到一块堆儿,还想什么浮游?夏龟板无奈,说搞不到一块堆儿,就到家。就这样,因为内讧让夏阁人成了英雄。这都多少年了,还内讧呢?带头人夏龟脚和村书记之间的矛盾就是最好的明证。
说起夏阁村,意味深长,俺真不知道咋跟你说好。没有一个公关人员的夏阁村,光凭红手印就能载入史册?谁又能料想,不但载入史册,还成为引发惊世骇俗大变化的杠杆!柳黪灵魂提醒杨土改灵魂别跑题,杨土改晃了晃肩膀就问了柳黪灵魂一句:你看俺这儿发展得怎样?不错!柳黪灵魂点头称赞。杨土改灵魂更骄傲了:夏阁村可比俺差多了。说罢伸出左手食指,与大拇指圈成一个圈字说,至今他们还停留这个水平上。真他妈的嘿,现在连灵魂也学会骄傲自满了!柳黪灵魂当即批评大外甥:不论成绩有多大都不能骄傲。杨土改灵魂嬉皮笑脸,说俺诚恳接受您的批评。
杨土改灵魂继续讲他的故事。听说许多部门承诺给他们援助款项,夏龟脚还在某次大会上递交了提案,询问夏阁村发展专项资金的调拨情况。他很快就收到了复函,各级财政支持夏阁村的建设资金已经投资六百多万。什么?已经六百万,有那么多吗?夏阁人的眼睛雪亮,除了马路和牌楼其他啥都没有啊?剩下那些钱去哪儿啦?他们迫不及待,劈头盖脸地追问。
江夏有位作家,想跟踪报道夏阁村。他约了摄影家。谁知夏阁村的事儿让他吃惊。他说我想写十八家,谁知走了好几个。又说,采访刚一开始就又动摇了,夏阁这篇文章不好做了。我满脑子的疑惑还没消除,越州晚报就发表了署名曹雅轩的解密新闻:红手印是真是假?咋的?标题用疑问句,文章却言之凿凿地认为有假。灵魂侃侃而谈,只管放纵他的夏阁村故事,却不知道还有更滑稽的故事在后面呢。
二十年后,有位领操来到夏阁村,夏龟板代表夏阁村欢迎接了他。领操指着影印件问他:这就是那份字据?这份字据太有名,领操站在那里情不自禁地读出声来。夏龟板向领操做了汇报。他说:夏阁村第一次向大家交了两万多公斤公粮。请注意,吴庭在报告里写的是两万四千九百九十五市斤,而夏龟板却把它变成了公斤。但是夏龟板绝顶聪明,马上背诵了一首民谣给领操听:大产经大产经,直来直去不服卿。保证大家有,留点儿常青藤,剩下全作百花精。领操把嘴巴咧成了瓢,笑着夸奖他:农民的表演就是比艺术家的表演幽默,农民的语言就是比作家的语言生动。
世纪之初,又有两位江夏作家,为写一本农民调查报告,专程去了夏阁村。他们写道:夏阁村与淮北农村相差无几,平房,简朴,唯一不同之处就是村落中央有一条水泥马路,村西头有一座牌楼。我们没看见有谁来参观访问,甚至没遇见村民。村子冷冷清清,好像是个被人遗忘了的地方。夏龟板穿了一身藏青西装,拿了几把椅子,请我们到他家院里坐。院子很大,水泥铺地。阳光很好,把夏龟板照得宛如雕塑。提起扁担,夏龟板摇头说大产经有三句话家喻户晓,谁能想出麻烦就出在这上面,乱征,乱罚,乱摊派,农民已经没法交足留够了。说罢又唱了一首新民谣:家家财政扶摇,仙仙财政晃晃,香香财政没名堂,村村财政一扫光。夏阁村的到家神话破灭了,吹捧了几十年始终没有结真果,如今人们不得不承认还是规模好,文章说:时间证明,流转和规模是发展现代必由之路,能够优化资源配置,提高农业生产率,保障安全供给,促进技术推广应用,增加效益,增加收入。看,说得多好,又与时俱进了。
柳黪灵魂说他佩服当今大学生的怀疑勇气和求实态度,憨憨走了一遭之后写了篇调查报告:真实与不真实。我不知道这文章到底好不好,却知道柳黪灵魂为她翘了大拇指。说奇怪,真奇怪,我往常接触柳黪灵魂,最多发现一团雾,而这回却看见了那根手指头金灿灿闪亮。凡人就是眼拙,我以为憨憨是大小伙子,没想到人家自称小女子,还说我先说下,小女子年轻,少见多怪,言论偏颇,望大家海涵。我连忙说有一说一,您甭客气,给她提了提辈分。
憨憨和范县长邻居,关系融洽。憨憨请县长安排去夏阁。正好周年,憨憨想实践三百六十度全景展现。范县长觉得这个想法好,就让憨憨和申公略洽谈。但是憨憨去了才知道,朝凤城穷得没边,没有一条宽敞的马路,连北京的乡镇也比不了,但是各个机构官气十足,派头一个比一个大。夏阁村也不大,但有牌坊、纪念馆和几条马路,还有个葡萄园。其它方面你尽可往前想象,多想几年也不过分。恩师与憨憨是忘年交。憨憨称恩师王先生。恩师曾被授予夏阁村名誉村长,马路、纪念馆还有葡萄园都是憨憨恩师王先生兴建。申公略和王先生是好朋友,从王先生那里获得不少赞助。申公略怀揣理想,企图重走大家路,建设社会新农村。王先生做了规划,设想实施一条龙改造,朝专业化集约化品牌化发展,还注册了红手印商标,想和申公略大干一场,不料,夏阁容不下他,纪念馆亦被收归大家。申公略就不用说了。有人说申公略内里失望,曾经发誓人不留夏阁村,却又不知为何把骨灰留在了夏阁。难道就是为了一句生为夏阁人死为夏阁魂吗?我不得而知。
恩师用心良苦,在千禧年之初成立了夏阁现代农业有限公司,租赁600亩农田返包农户,还引进美日新品种新技术,发展新品葡萄、黄白桃等3000余亩,高品质蔬菜芦笋、日本黄瓜、甜玉米、双鲍菇等1000余亩。翌年葡萄熟了,农民并非传说的那样兴高采烈地前往采摘,而是向王先生提出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我们不懂销售咋办?王先生义不容辞,高价收购葡萄,帮助农民代销。仅此一项,王先生就多贴了十万块钱。
王先生雄心勃勃,申公略作为村长绝对支持。但王先生的做法饱受村民非议,建设新农村更让懒汉认为天方夜谭。而申公略算什么,不过挂职干部而已,人微言轻。王先生是商人,不是公仆,可退可进。王先生作为夏阁村名誉村长饱受利益集团排挤。人说凭啥让他借助夏阁村出名呢?夏阁村在他手上富裕起来,我们怎么办?两年之后,王先生撤出了夏阁村。
申公略富有财源背景,又有志同道合协助,尽管有人不服气,但不待见谁都不能不待见财神爷。猜不出谁策划,就又上演了一回按红手印。憨憨认为这是做秀,传说当年红手印就是伪造,为啥留申公略还要按手印?夏阁人干别的干不行,但做秀还会做。申公略并非为名而来,但是他有背景,能够到处跑,争取款项。申公略曾经争取到八百万元的专款,作为夏阁村的发展基金。另外,申公略还争取到一笔补助金,给夏阁村每家每户补助了两至八万元。
但夏阁人最擅长的却是竞争,说起来让人笑话,屁大的地方,有啥好争的?夏龟板是夏阁村的代表,脑瓜上有好几个头衔,还获得大领操接见。憨憨采访了夏老头儿,看他与标本没啥区别,领导和他拍照,表情从来没变过样儿,脸上的肌肉总是那样绷着,好像有多少愁苦似的。听说他和申公略结了怨。这老头儿,你只要给他一点儿好处,他就乐得屁颠屁颠的,申公略怎么会和他结怨呢?夏阁人先前只有懒,现在是又懒又傲气,因为屁大点儿事就能争得地动山摇,急了眼还会拿拳头说话。申公略在名义上是村书记和村长,但是夏阁人都听带头大哥夏龟板的话。
有人说不少江夏大学生还在夏阁村创业。根据憨憨的了解,这几个大学生的热忱没过多久就消失了。创业艰苦算不了什么,蘑菇女生,每天都泡在培育房里工作,甚至吃住也在那里。虽然名称叫培育房,其实就是几间茅草屋。种蘑菇女生把她父母也叫来了,全家都在这儿创业,吃苦耐劳精神实在可嘉。可是让人悲哀的是,宣传上去了,钱没挣着。有人爆料,曾在地方论坛上看到领操这样表态:大学生创业,我让你们怎么做你们就得怎么做,要不然,我不支持,你创个屁业。
新新也有报道,他说虽然我是个新人,但年龄较大,和90后挤在一起多少显得有点儿老气,可是人人有疑惑也有好奇,我就是怀揣这样的忐忑情绪开始了我的第一次调研。我喜欢唱红歌,那一首首暗暗流淌百姓肺腑的红歌让我心潮澎湃,血脉喷张。
走进夏阁,倘若你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虽然大道建得非常规整,但是环境卫生却显得有点儿脏乱差,随处可见牲畜家禽粪便,时时散发着恶臭味儿,让人感觉夏阁人怎么着么缺少主人翁意识?或者说缺乏归属感?
那一天我们在纪念馆门前下车。纪念馆为申公略执政期间修建,门墙上面张贴着印有血手印的放大图片。导游介绍说,夏阁人给华夏广大农村指出了一条充满希望的道路。听了她的话,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希望了解夏阁人的真实生活状态。
在路边,我们遇见一位中年男人,高个子,有些消瘦,穿一件蓝灰色羽绒服和一条老式牛仔裤,看上去运动鞋和他的年龄有些不符。这种打扮让我感到亲切。在我的印象里,农民很少给自己买衣服,经常穿儿女们剩下的旧衣裳,让年龄和衣裳开一开玩笑。男人好客,就邀请我们到他家里坐。那个人家的房子还挺像样子,硬件也不错,只可惜没有刷白墙,家具太少。偏房里摆放一张老式双人床,一只大木箱,一台老式电视机,屋地上还有几只木凳儿,但是不太像样子。
农民大哥很好客,我们就一起聊天。农民大哥说,夏阁村居民关系不太好,大家都各自为营,劳动就更甭说了,各家自扫门前雪,只管自家两亩三分地,邻里之间很少走动。新新说,以我的经历,这样冷漠实在罕见,因而我就不大明白为什么要树为典型,要标榜吹捧,难道还有人希望我们的农村都变成这个模样儿吗?
问及蘑菇大棚,农民大哥给予了否认,还向我们描绘奥妙玄机,让我们不断咂舌。他说蘑菇大棚,并非大学生自主创业项目,而是某些官员糊弄参观考察者的面子工程,因此它的生命周期经常跟随领操的来去发生变化,受益的只有那些与领操关系好的一些人。我问谁与领操的关系好?农民大哥非常朴实,居然给我们做了个比喻。他说地上明明跑着一只鸡,领操却说是只鸭,凡是跟着说鸭的人便能得到一些好处,凡是不懂事坚持说鸡的人就没有好处。农民大哥这样说,让我傻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想这是不是赵高的指鹿为马呀?怎么就活生生的让我听见了呢?而且还是从眼前的这位朴实的农民大哥嘴里说出来的呢?我不由自主地捂了捂胸脯,感觉里面有一种强烈的刺痛感。
农民大哥留我们吃饭,我们不想吃也不能吃,赶紧找托词推掉。我们顺着大道走,路边有葡萄园,深处有小山包,山包上面有幢房屋,矮矮的,红墙破顶,十分寒酸。我们好奇夏阁村还有人居住这样简陋的房屋。羊肠土路只能容纳一个人走;我就想如果下雨,肯定会满脚泥泞。走到近前,房屋只有几平方米大,墙壁还没有我高,屋顶上面苫有蓝色塑料布。房屋前面有鸡粪,远处有几只鸡在啄食。仰头看一看烟囱,似乎青烟袅袅。我们敲门,没人回应。
我们寻觅夏龟脚的家,想当年他摁的手印比别人摁的都大。敲了敲大院门,有人出来,原来夏龟脚的儿媳妇。她一边做出请进的手势,一边朝我们羞涩地解释。她说她常年在外,家里有些脏乱差。又说这个村子的人都各自为营,老死不相来往,真有点儿让人受的。继而又说,上阵父子兵,可是这儿的老子和儿子就是不能合作!笑了笑又说,在我们那儿讲究艰苦奋斗,可是在这儿成了笑谈!
香香有个暑期社会调查计划,她说我们几个人来自边陲小镇,坐了两夜一天的火车。夏阁村是我们的第一站,大家还不熟悉情况。哲人说如果一群绵羊的首领是一头雄狮,那么这群绵羊就会变成一群狮子。如果一群狮子的首领是一只绵羊,那么这群狮子就会变成一群绵羊。又说,近年来,夏阁号称变裂第一村,很多人却告诉我们从没听说过。有人甚至以为我们在寻访南街村,走常青藤道路,过乌托邦生活,脸上充满了艳羡。
香香说这一情况让我们对这次调研充满了疑惑,甚至产生了迷惘。我们经过认真讨论,大多数人认为还应继续调查。晚上各小组都回来了,有的小组还带回来不少原始资料,只是许多问题说法不一致,比如手印,比如申公略,比如流转抛荒,比如怎样解释漂亮门脸后面的那些龟裂房屋、狗窝儿家室,比如褒贬不一的说法,这一切都让夏阁成为谜一样的村庄,文章与视觉上的巨大差异让许多同学非常不爽。
香香说,我自意为对夏阁村很了解,就从《永远的忠诚》开始访问,问到申公略刚来时被人打了是怎么回事?结果三个人给了我三个答案。夏龟脚说有这事儿,夏龟板却说子虚乌有。我感觉夏龟板有正义感,不管是真是假,有言为证。夏龟板控诉官僚与外商勾结,损害夏阁村利益,表明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已经丢了。还说流转之后大户抛荒,让夏阁人感到心痛。大学生说抛荒正好,反正种粮不赚钱,你们到城市挣钱去。夏龟板反问:全国都抛荒,你们吃啥?大学生回答吃糕点呀!夏龟板给我讲了这个故事,让我立刻想起了晋惠帝何不食肉糜的故事。夏龟脚家的楼房有三层,一共十几间,相当宽敞,在夏阁村极为扎眼。我们走进院落,竟然看到飞龙盘玉柱。我们走进堂屋,立刻感觉到带头大哥的气派。堂屋里摆有一张八仙桌,还有几把高靠背椅。条几上面满是跟领操的合影照片以及各种各样的荣誉证书。
香香说,经过采访,我们大家有了共同认识,就是分散的小农经济已走到了尽头。规模化经营应该是大趋势。至于怎样走,目前看有两条路:一个是重走集体化道路,让农民重新成为土地的主人,大家共同富裕。一个是流转,让农业资本经营土地,农民沦落为农业工人。历史人物倾向后者,希望规模化带头人由他们的儿孙充当,而不是外来资本。目前,夏阁村已有很大一部分人正在给外来资本干活。有些历史人物即便知道第一条路有道理,却坚持不予认可,因为到家是他们捣鼓出来的,头顶历史光环,承认了就等于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所以有人说:重回常青藤,那不是开倒车吗?
叁
农村到底啥样了
不知道大家看过电视剧《右玉和她的县委书记们》没有?不知道大家看过电视剧《花儿和远方》没有?这两部电视剧说的都是真事。右玉是山西省西北部的一个沙漠县,树都不长,好年景亩产五六十斤,吃饭成了老百姓最大的问题。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县委书记,带领全县劳动人民,植树,修建水库,硬生生地把沙漠变成了水浇地,亩产近千斤。沙漠变成了绿洲,这是共产党领导劳动人民改天换地的感人故事。我们看了山西省右玉县,再回头看夏阁村懒汉,除了气愤,你还能有啥?《花儿与远方》讲的是新疆兵团的故事。数万名官兵放下步枪,拿起锄头,屯垦戍边。山东姑娘,湖南姑娘,就算是参军入伍,不还是献身戈壁了吗?放下枪,当农民,落户边疆,是军人对党的忠诚,是军人对共和国的忠诚,是那一代人的理想信条,无论条件怎样艰苦,他们也要建设边疆,保卫边疆,为祖国做贡献。正因为他们有这样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漫漫戈壁滩才变成了绿洲,荒芜人烟的边疆才变成了钢铁长城。
听说夏阁人看了他们的事迹追悔万分。有文章说夏阁村带头人把肠子都悔青了。那个带头人以亲身的体验揭露去集体化的荒谬。带头按手印的夏龟脚也承认了错误,说我看还是南街村好。就在前几年,江夏党的生活杂志第六期发表了正在英雄的文章:带头人的清醒与困惑,披露了夏阁村书记的心路历程,说他坦陈手里刚有点儿钱,摊派就来了。你种庄稼他要钱,种果树他要钱,养头猪他还要钱。那几年他每年津贴一千多元,都是从农民税费里提取。他很荣幸,调到镇政府,当了镇农委副主任,吃上了皇粮。抚今思昔,留给夏龟脚的却是困惑。他说到家是逼不得已,是官僚主义的浮夸风把大家弄得穷了咣当没饭吃。要想大发展,还得走集体化道路,到家只能管温饱。青年人出去打工,留下老弱病残种地也种不好。如果你不想荒废就得卖给人家老板。单个农民尤其是那些没啥能耐的人,干啥都不成,穷的穷,富的富,早知道这个样,砍了我脑袋也不到家!并不是我们小气,谁愿意呵护经典都行,什么牌坊马路高楼大厦,只要把佛戳在那儿就行。谁知道夏阁人不给力,懒成了面条腰,要粗没粗,要硬没硬,没有胆量和人家周家庄比试比试。带头人不断外出学习,就是取不到真经,责怪夏阁散了人心。有人说一裹就灵,我琢磨这是天意,就是要给神话一个绝妙的讽刺。
有一个人的名字非常怪诞,叫啥我要去延安。这个人说话也很怪诞,他说夏阁精神是什么精神?要我说就是懒汉精神。耕地还是那几亩耕地,人还是那几个人,怎么会一到家就有饭吃呢?你让谁信!要我看还是人的大脑出了问题。不是生产力落后,是懒汉的思想落后。如果毫不利己,如果高尚纯粹有道德,脱离了低级趣味,我相信夏阁不但有饭吃,还能多交粮,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就是因为他们是懒汉,脑瓜只想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居然还成为了赵匡胤,还成为了夏阁精神,还要人们学习,是不是脑子灌水了?让天下人耻笑!如今流转,就有文章说又分红了,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发展无止境,改进无穷期。可是文章又承认这么多年夏阁村没啥大变化,试办企业也不成功。有人派队伍来扶贫,修村路,建学校,盖民房,招揽企业。这是怎么回事?夏阁牛皮了这么年难道还需要扶贫吗?到家没有改变夏阁的面貌,倒是遥远的北大荒把它改变了。五大三粗的东北人显得非常豪爽,给他们分红。典型不能贫穷,也不能潦倒。如果真不行就把他们养起来,谁让他们是我们选择的典型呢?你们谁敢不服气?如果不服气,当初你咋不当典型呢?这就是当典型的好处!在这个世界,哪儿有白当典型的呢?你们说是不是?送点儿钱送点儿粮能算啥?您别说了,我已经宾服了。夏阁人因为有远见,所以一招致富!可是我怎么老觉得胸口窝得慌呢?细细想想,是不是太滑稽了太荒诞了?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秦人说的,只不过他们说的比我委婉罢了。他们说三十年过去了,夏阁人并没让自己脱离大海,却让俺陷入了泥潭。他们做大地梦,让我们受苦受累。一群大老粗能创造啥奇迹?要我说其实这就是一次鬼的冲动,弥散了人的魂魄,没有了统筹的智慧,没有了劳作的优势和效率,没有了信用,没有了道路!说大家时有人偷奸耍滑,难道现在就没有了吗?常青藤没了,他们还不是跟自己耍滑头吗?要不然咋这么多年还不成功呢?偷奸耍滑,不是管理的问题,是人的素质问题,是人的思想问题!我们那儿积极性咋就那么高呢?太行山西沟那儿的积极性咋就那么高呢?河北周家庄那儿的积极性咋就那么高呢?河南新街村那儿的积极性咋就那么高呢?北京金盏那儿的积极性咋就那么高呢?要我说,夏阁就是懒人窝,十八个懒汉能成啥英雄,最多懒得没边没沿!听说地让人流转了,预期亩产800斤,实产1000斤。有报道说当年一分地增长十八倍,说明耕地一点儿不差嘛!为什产量低?就是人太懒,懒得没边,让人恨,恨到牙痒痒!有人说常青藤时俺们农民下地像绵羊,休息如倒墙,这纯粹是对俺们农民的污蔑!俺们要是都那个样儿不生产粮食,你们城里人吃啥呀?难道你们吃草吗?敢说那种鬼话,污蔑俺们全国农民,狗养的,丧天良!
有个人叫啥神话迷思,家在农村,父母农民,少年时就下地干活,也算准农民吧。他说我没出过远门,看见最多的就是华北平原上的小村庄,了解得最多的也是华北平原上的小村庄。我孤陋寡闻,只能就事论事。我打小就听说有个神话,版本就是范家岗公社夏阁生产队十八条好汉按下了十八个手印,从此春风吹遍大江南北,天蓝了,水绿了,农民积极性高了,庄稼通了人性,拼命地打籽结实,粮食产量增长了好几倍。农民饱了富了。可是神话再美丽还是神话。刺激私欲就能提高人的积极性吗?刺激私欲就能创造神话吗?我听俺娘说,她小时候人的心气儿可高了,干劲儿可足了,走到哪儿都开展劳动竞赛,到了晚上人都不休息,挑灯夜战也不觉得累,就发生了亩产万斤的奇迹,直到后来才听说那只是个神话。我就想你凭啥说夏阁是奇迹说五十年前是神话?如果五十年前是神话,焉知夏阁就不是神话?都是激发积极性,都是强调精神力量,你咋就厚此薄彼呢?
俗话说人勤地不懒,但那不是点石成金。到家只是刺激了人的私欲,但有那么神奇吗?如果刺激私欲就能成神仙,旧社会满地都是私欲,咋就没能刺激出个啥奇迹来呢?
积极性很重要,但还是要讲究科学。天地人,冷暖旱涝,雨雪风雹,耕地施肥,农业八字宪法,这些我从小就知道,只有田间管理才是人的因素第一。总不能一分地天上就掉化肥地上就长良种,吆喝一声镰刀就变成了收割机,挥挥手喷管滴灌就来啦?一开始,我们积猪羊牛马粪肥上地,后来有了氨水,在路边用水泥砌一个储存罐,盛上公社分给的氨水肥。再后来就有了化肥,还是公社分配,一个村分好几十袋。化肥属于速效肥,人就有了依赖性。现在不养鸡不养猪的,种庄稼很少用农家肥了,老人就说现在种的是卫生地。到家没那么神乎,吃饱了更是大忽悠。说生活有了极大改善可能还真实,以前吃棒子面,现在吃白面,但是要说早年食不果腹那就是胡扯鸡巴蛋了。我小时候上小学路过县粮食局粮库,里面一大片大房子。到家之后大头归自己,交粮食少了,家里存粮多了,粮库存粮少了,现在连粮库都没了。粮库都上哪儿去了,还有没有粮食啊,天知道!现在没人种地了,全都做买卖去了,还有不少人打工去了,挣大钱去了。一切都变了,只有那面大旗还戳在原地儿飘啊飘的飘不够。
我知道有个叫骆驼的人写了一篇深度报道,题目叫做“当代农村为何众口一词谴责到家”。他说三十年不变的说法相当荒唐,因为情况总是在变化嘛,甚至几个月就一变,我们必须根据变化调整政策。农民对到家和不变颇感痛苦,到了农忙季节,人比牲畜还累。牲畜白天干活,晚上还能休息,可是农民不成,干完了这个还有那个,整天忙也忙不完。县城里到处都贴着广告,而且绝大部分都是治疗腰脊劳损、腰间盘突出、关节炎的广告。这些广告说明了啥?说明到家真累,集体的机械分了卖了,干活要人干。你问问那些五十开外的老农民,一说起这些事就两眼泪汪汪。你到农村看那些老年农民走路啥样子,为啥和电视里的老农民不一样?那是累的,累出了畸形!你问为啥?就是当年的农田水利建设给人毁了。过去给农田灌水,几个人几天就成了。现在水渠毁了,用井水浇灌,全村出动抢机井,浇自己的地,打起架来没个完!农民想种啥就种啥,可你也得会呀!买种子看不出好坏,种上了,到秋一看,玩完。就说玉米,会的亩产一千五百斤,不会种的亩产三四百斤。农民这才知道啥叫打水漂。但是知道了也不行,有几个农民不贪小便宜?贪便宜就上当!用农民的话说,越瘸越用棍子敲!这是说种子。那化肥呢?农药呢?商家为了赚钱,啥招都敢使,假这个假那个,屡见不鲜,屡禁不止,防不胜防。真是上了一当又一当,当当上的不一样!过去生产队有技术员,你专注干你的活就行了。现在,看见人家多施肥你就多施肥?咋样?不是倒伏就是减产!花钱费力,产量最低!哎哎哎,谁让你们喜欢各扫门前雪来的?什么,你说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怨谁呀?你怨神农氏吗?他是不是离你远了点儿?谁让你这么搞的你找谁去!你说什么?找村长?村长是你选的,你找他正好!什么?你说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啥意思?你说名义上是民选,其实就是大家族操纵?谁不听收拾谁?那我就没招了,你找领操吧,小了不管用,大了你够不着。你就忍气吞声吧,谁让现在现管比县官还厉害呢?
到家之后,粮食为何又减了产?原因就是分田破坏了老一辈农民多少年辛苦修建的农田水利设施!农民兄弟说:到了家,就把集体攒下的那点儿家底儿全破坏了。我们村,一半都是水田,产量高。但是分了田,水渠没人管理了,种不了水稻了,怎么还说产量高了呢?那不是睁眼说瞎话吗?现在可好了,想重修全县水利设施,投资大,财政没钱,建不起来了!你说心疼不心疼?
农产品产量高,质量下降,那是化肥催的。耕地板结毒化,已经种不出合格的粮食来了!生态环境破坏了,不只是城边,就是山区都破坏了。水土流失严重。现在看,早先那个模式相当高明,如今退回一家一户小农经济又是多么的愚蠢啊!两千多年的封建思想,让夏阁人的地主梦复活了,让私心私欲复活了,散掉了人心,没有了前进的智慧,没有了劳动的优势,没有了人的信誉,没有了农业现代化的道路!懒汉的序幕,不是绝妙的讽刺,就是深渊的谶纬!神话已经定性。懒汉村毁掉了千百万勤劳人的村,毁掉了千百万善良人的村!三十年多来,凡是坚持走集体道路的农村都富裕了,都发展了,可是到家的村庄有几个人富裕了?富裕了的几个人又成了什么样的人?夏阁村的神话破灭了,吹捧了三十多年,始终没能成为真理,如今不得不承认还是规模经营好!既然规模经营有那么多的好处,为啥当初非要把它说得一无是处呢?非要把到家捧上天了呢?如今三农积重难返,难道非要圈地发展私营资本农业不成?世界上许多国家的实践不是已经证明了那条道路走不通吗,为啥还要一意孤行呢?
真正有良知的人说了,确权就是变相私化,流转就是资本下乡的开路先锋,特资结盟,消灭农民,还拿城镇化做幌子,真是骗人骗出理来了,欺负人欺负到家了!特色一脚踏上资本快车,还嚎喊什么壮士断腕,还要杀出一条什么血路?这是干啥呀?莫不是给自己壮胆呀?这个世界让人叹息,既已如梦初醒,还要迷途难返吗?
村组织垮了,没良心的成了村霸。青年人不得不进城打工,打工就那么好打呀?就给那么点儿工资,成了资本家的剥削对象,无耻学者还覥脸说提供了多少就业岗位。你们知道不知道城市生活有多艰难?几代人的积蓄都拿来买房吗?沦为房奴,沦为社会底层?年轻人敢闯,你有多少经验?你背上债怎么办?说什么翻身,谈何容易!青年人走了,留下老的种地?怎么种啊?撂荒?儿童又怎么办?谁管,到哪儿上学,没有文化怎么有出息,一代又一代的,都做底层吗?都做奴隶吗?就让人剥削吗?就让人压迫吗?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可怜的空心村,可怜的老农民还守在那儿可怜巴巴的苦熬苦等苦盼。可怜农民的娃,还守在那儿可怜巴巴的苦熬苦等苦盼。农民的希望究竟在哪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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