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少年威风凛凛地押着宗天一,穿过两边都是砖坯的厂区大道,向厂部走去。大道两边堆满了碎砖瓦,在惨白的电灯照射下,斑斑驳驳,像一片片废墟。不时有交接班的工人从旁边经过,投过来诧异的目光。有人问:“王成,你抓的这是谁啊?”
“他偷厂里的东西,被我捉住啦!”叫王成的少年仰起脖子高声答道,那副得意的神气,像电影里抓了俘虏从前线下来的解放军战士。仿佛为了显示威风,他故意用弹壳手枪顶住宗天一的腰,大声命令:“走快点,别给我耍花招,想逃跑!”
宗天一辩解道:“我没想逃跑。”
“老实一点,不许狡辩!”宗天一的后腰又被弹壳手枪顶了一下,这回用力更大,他感到一阵疼痛,哎哟叫唤了一声。
这当儿,另一个少年说:“王成,你这是虐待俘虏,我要向你爸爸报告!”
“巴东,你要是打小报告,下次考试我就不给你抄,厂里执行任务也不让你参加了!”王成警告道。
叫巴东的少年一听,立刻怂了,但还是不甘心地顶了一句:“你就会威胁人,你比你爸还霸道……”
王成听了这句话,警惕地追问:“这话谁说的,是你爸说的吗?”
巴东支吾道:“不是我爸,是我说的。”
王成盯着巴东,满脸不相信的神情,撇撇嘴:“我知道你爸经常在厂里说我爸的坏话!”
“哼,你这是污蔑,我爸从来没说过你爸的坏话!”巴东大声抗议道。
王成见巴东急红眼的样子,就嘻嘻一笑,“我爸说,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我不跟你争啦!”
“这是毛主席语录!你敢说是你爸说的?”
……
王成的脸微黑,大大的脑门,两只眼睛黑亮黑亮的,总是在思考什么问题似的;巴东呢,皮肤白皙,长得十分英俊,眼珠子总是滴溜溜转个不停,透出一股精明和狡黠劲儿。
两个少年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着,将宗天一押到了厂部办公室。办公室不大,中间有一张大桌子,四周摆放着几把藤椅和条凳。正面墙壁中央有两幅领袖像,一幅是毛主席,一幅是华主席,领袖像上面是一行大字标语:“继承毛主席遗志,抓纲治国,大干快上,为建设四个现代化努力奋斗!”
宗天一被推进了办公室,王成用命令的口气对他说:“你先写好交代,不许撒谎。我爸说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着,从桌子上拿过一张纸和一支圆珠笔递给了他,接着又吩咐巴东道:“你在门口站岗,别让他跑了,我去叫我爸来。”
“是,中队长同志!”巴东握着红缨枪,站在门口昂首挺胸地应道,还学着电影里的小八路向王成打了个立正。王成满意地伸出小拳头朝巴东胸前轻轻捶了一下,飞也似地跑出了厂部办公室。
宗天一盯着那张白纸,不知写什么。其实他在学校语文成绩一直很好,每次老师布置作文,他总是第一个交卷,但现在,他脑子一片空白,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理。听说被砖瓦厂抓住后轻则要接受劳动处罚,情节严重的还要扭送派出所,说不定还要游街。以前有人盗窃集体财产被抓住后,总要在邳镇上游街批斗的。他仿佛看见自己五花大绑,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被人押着在街上游街,许多人指着他的脊梁骨愤怒地斥骂:“宗天一,你这个小偷!你爸爸是大流氓,你是小流氓!……”他仰起头,望着墙上的毛主席和华主席像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显得很慈祥。他暗暗祷告:“毛主席华主席啊,我错了,我不该偷集体的财产,你们原谅我吧,千万不要让我去游街,那样我在邳镇上就抬不起头来啦!”他在心里喊了两遍“毛主席万岁!”他忘记毛主席已经去世了。后来,他把目光投向站在门口的巴东身上,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下,灵机一动,忽然放下圆珠笔,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叫起来。
巴东瞪了他一眼说:“你叫唤什么?”
“我肚子痛,我要去拉屎……”宗天一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说,“快点,要不我就拉到裤子里啦!”
“电影里的汉奸被八路军抓住后,总爱用这招逃跑。”巴东瞅着他“扑哧”笑了,“你想骗我?门儿都没有!”
宗天一见自己的计谋这么快就被识破,有些不甘心,又心生一计:“你这个小兄弟,论个儿也不比他——刚才那个小家伙叫啥来着?王成……他干嘛总是欺负你?你是不是怕他?”
“谁怕他?你说谁怕他?”巴东梗着脖子,将手里的红缨枪对着宗天一,“你再说,我可对你不客气啦!”
那杆红缨枪的枪尖是木头做的,涂了一层白漆,一看就是假的。宗天一觉得更有信心了,“你要是真不怕,就把我放了!”
巴东听了,放下红缨枪,像泄了气的皮球。“这我可不敢,要是让他爸知道了,那可不得了。”
“他爸是啥人,你这么怕他?”
“他爸是厂长。厂里的所有人都归他管,我爸是副厂长也要归他管……”
宗天一知道自己的激将法落空了。他沮丧地埋下头,握住圆珠笔,盯着面前的白纸出神。
就在宗天一苦思冥想写交代书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而近,突然停住了。宗天一抬起头,看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古铜色脸庞,长着一双豹子眼的人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件褪色的旧军装,衣领敞开着,裤脚挽到膝盖上,一双解放鞋沾满了泥灰, 左手满是油污,还拿着一把同样沾满油污的扳手,右手——袖筒空荡荡的,原来他是个“一把手”。那个叫王成的少年像个小保镖似的紧跟在他身后。
“报告厂长伯伯……”巴东给“一把手”行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你小子今天立大功了,明天我就跟你们校长说,让他给你和王成发一张大奖状!”“一把手”摸了一下巴东的脑袋,笑哈哈地说,“你的任务完成了,赶紧回去吧,记住,让你妈包饺子慰劳你一下,就说是我说的!”
巴东得令一般跑开了。 “一把手”这才大步走进办公室,双目炯炯地打量耷拉着脑袋的宗天一,口气严肃地问:“你就是偷厂里东西的小家伙?叫啥名字,说!”
宗天一仍然低着头,不吭声。王成在一旁帮腔似的说:“爸,这小子态度可顽固了,叫他写交代,才写这么几个字……”他把宗天一写的那张纸递给“一把手”。“一把手”接过去,看了一眼,目光忽然在纸上停着不动了,半晌,才把目光离开,转向宗天一,从上到下认认真真地端详着,“你叫宗天一?”
“嗯呐。”
“你爸叫宗……小天?”
“嗯呐。”
“你妈叫顾……影?”
“嗯……呐。”
“他们都是中学的老师?”
“嗯……”宗天一疑惑地抬起头,见“一把手”的目光有点儿异样。他将那把油渍渍的扳手放到桌子上,一屁股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才对宗天一说:“小子,你爸爸妈妈我都认识,嗯,两个有才华的青年!他们刚从省城到邳镇安家落户时,我还专程到楚州去欢迎呢,那会儿,我还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嘛……”他一边说,一边从上衣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香烟,用嘴巴叼出一支,又从抽屉里找出一盒同样皱巴巴的火柴盒,动作显得很笨拙却又熟练地点燃,深深抽了一口。“你爸失踪后,是我带领基干民兵进山搜索,找了一个多月,把邳谷山都找遍了也没找到,现在连是死是活都没有一个正式结论……当然,你爸爸在生活作风上是犯了错误,而且失踪的也不明不白,可人这一辈子谁不犯点儿错误呢?说到底,他们毕竟是响应毛主席号召,到咱们邳镇安家落户的知识青年哪……你妈妈的病现在还没有好吗?”
宗天一惊异地发现,“一把手”跟刚才那副威严的样子判若两人,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像一个和蔼的长辈。他惶然地“嗯呐”着,不知怎的,眼眶里渐渐盈满了泪水。
“小子,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有个妹妹吧?孤儿寡母的,日子肯定难过嘛。”“一把手”皱着眉头说,“这样,以后星期天和放假,你来砖瓦厂当临时工吧,挣点钱回去补贴一下家里。不过,你做了损害集体财产的事情还是要关禁闭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他将烟屁股扔到地上,“小子,你叫什么来着?哦,宗天一!你长得挺像你爸的,不过没他个儿高。你还小嘛!”他想起什么似的,又问,“你饿不饿?我让食堂师傅给你下碗面条吧?”他没等宗天一回答,就对站在旁边的王成吩咐道:“儿子,去让食堂值夜班的师傅下一碗面来,账记在我名下……”
王成噘着嘴巴“嗯”了一声,把手里的弹壳手枪插在腰上,显得很不情愿地朝外面走去。
宗天一觉得,王成的眼睛跟一般人不一样,但究竟怎么不一样,他又说不清楚,琢磨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王成的右眼是单眼皮,左眼是双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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