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天一被关了两天禁闭之后,才从砖瓦厂出来。回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了。他刚走近紫瓦屋,妹妹顾筝便像一只小鸟那样奔过来,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哥哥,你这两天跑哪去啦?我和妈都快急死了!”
宗天一见顾筝眼泪汪汪的,心里有些内疚,不知道怎么把这两天的经历告诉妹妹,正犹豫着,就听妹妹在她耳边小声说:“哥,咱家里来了一个陌生人,我和妈妈好害怕……”
“陌生人……他人呢?”宗天一赶忙问。
“在家坐着呢,一大早就来了,他说是咱外公。可妈说不认识他,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哥,他会不会是冒充外公的狼外婆呢?……”妹妹颠三倒四地说着,宗天一越听越糊涂,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家门,果然看见一个头戴鸭舌帽,身穿灰布工装的老头儿坐在大门边的一把椅子上,正在看一张报纸。见宗天一进去,老头儿赶紧放下报纸,站起身来,一边打量他,一边操着外地口音说:“你是天……一吧?”
宗天一嗯呐着,打量着老头儿,他觉得面前的那张面孔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当然,你……们兄妹都不认识我。我是你们的外公啊!”老头儿眼圈有些泛红,隐约闪动着一丝泪光。“连你妈也不认识我了……”他说着从身上的挎包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宗天一接过照片,见是一张三人合影,他一眼认出中间的那个扎马尾辫的姑娘是小时候的妈妈,紧挨着妈妈的那两个人……“这个是我,这个是你外婆呢!”老头儿在旁边用手指点着。
宗天一这才记起来,这张照片他以前在家里的相册里见过,爸爸失踪以后,那个相册就不见了。他怀疑是被妈妈撕掉了。自从她病以后,经常在家里撕东西。有时候连他们兄妹俩的课本也撕。
“孩子,我和你外婆对不住你妈,也对不住你们兄妹,这么多年没来看你们,也不知道你妈病成这样了。”老头儿说着,布满皱纹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这次,我到楚州出差,你外婆要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们,见一面……”
宗天一不知如何面对这样一个泪流满面的外公。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的外公。他想,就对旁边的顾筝说,“小妹,妈妈呢?叫妈妈来见外公呀!”
顾筝正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看着外公。她对宗天一说:“妈妈说不认识外公,她说她害怕,跑到街上去了……”
“你妈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她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呢?”外公难过地说,又掏出手帕揩眼睛。
后来,外公要走了。外公说他要赶今天最后的一趟班车去楚州,然后再回省城。他说他下次要跟外婆一起来看他们,他说孩子你这么小的年纪,一家人的日子就压到你肩上了,要是碰上啥困难就给外公外婆写信。外公像个老娘们儿那样絮絮叨叨地说,从挎包里掏出一叠钱要给宗小天。
宗天一试图推开那叠钞票,尽量像个大人似的说:“我不……要!我就要在砖瓦厂上班了,我能挣钱了,我能养活妈妈和妹妹……”
但外公不由分说地将钞票塞进了他怀里。临走时,他还把顾筝拉到身边,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那一刻,宗天一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作为一家之主,他应该担负起养活妈妈和妹妹的责任啦。
从那以后,每个周末与节假日,宗天一便开始在砖瓦厂做临时工。砖瓦厂的临时工大都是从附近农村招来的农民,也有宗天一这样的半大小子。活儿主要是用手推车将砖坯从制砖工地运到烧制车间——就是烟囱下的那个大窑洞。手推车只有一个轮子,邳镇人叫鸡公车,是砖瓦厂统一发的。由于只有一个轮子,鸡公车的平衡很不容易把握,主要靠臂力掌控把手,宗天一年纪小,臂力不够,第一次就翻车了,车上的砖坯稀里哗啦倾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砖坯的损失是要从他的工钱里扣掉的。接连翻了几次车,宗天一心里更加紧张,每次推车时都如临大敌,但越是紧张越容易出差错,车子照样翻。
那天,宗天一将装满砖坯的鸡公车刚刚推出制砖工地,车子就歪歪斜斜,砖块从车子上掉落下来,眼看就要整个儿倾翻了,突然从后面跑过来两个戴红领巾的少年,一左一右从两旁把车子稳稳地扶住了。
宗天一抬头一看,见是王成和巴东。有了他们的帮助,宗天一的车子一路平稳地驶进了大窑洞。卸车时,王成和巴东又帮宗天一把砖坯从鸡公车上搬下来。已经是夏天了,大窑洞里的气温本来就比外面高,卸完砖坯,几个人都是一身的大汗,像从水里爬上来似的。
“你们为啥要帮我?”宗天一将脖子上的毛巾递给他们,问了一句。
“学雷锋呗!”王成扬起一张红扑扑、汗津津的脸蛋,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他爸要求子弟学校的学生周末和节假日都要来工地上参加劳动呢!”巴东补充说,“每参加一次劳动,厂里都要发一根大冰棍……”
“你就知道吃,不发冰棍就不参加劳动啦?”王成白了巴东一眼,“就你这觉悟,离少先队员的要求还远着呢!”
看着王成和巴东又互相掐起来,宗天一乐了,“你们俩真逗,平时就喜欢斗嘴吗?”
听宗天一这么说,他们倒不好意思了。
“我们两家隔壁挨隔壁,他放个屁我都听得见!”王成瞅着宗天一,眨巴眨巴眼皮,做了个鬼脸:“上次把你给拿住,你还恨我们吗?”
“恨啥呀,感谢还来不及呢!要不是你俩,我今儿能有机会到砖瓦厂做临时工?”宗天一真诚地说,“等领了工钱,我请你俩去上馆子!”
“真的?说话算话哦!”巴东伸出食指,要跟他拉钩。
“说话不算话是王八!”宗天一拍着胸脯说。
三个少年越说越投机,俨然成了要好的朋友。
半年后,宗天一在砖瓦厂领到了第一笔工钱。扣除翻车摔碎砖坯的损失费,他拿到手的钱有二百零一元。在宗天一眼里,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差不多相当于全家一年的生活费呢。
宗天一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领工钱后第一件事就是请王成和巴东上馆子。那天,宗天一在砖瓦厂子弟学校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他俩。
巴东听宗天一真要请他俩上馆子,高兴得差点儿蹦起来,冲他连连竖大拇指:“说话算话,你真够爷们儿,以后我就认你是老大了!”
王成却犹豫地说:“你真的要请我们呀?我爸爸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说我搞特权……”
“你不去?我可要去了。”巴东故意咂巴着嘴,对宗天一挤了挤眉眼,拉着他的胳膊就走。
王成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了他们。
长这么大,宗天一是第一次请客,心里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自豪感。腰包里的钞票鼓鼓的,他的心里也鼓鼓的,腰板挺得笔直,颇有几分财大气粗的神气。在去镇上的途中,他大声大气地问王成和巴东:“说吧!你们想吃啥?”
“我要吃肉!”巴东抢先说,“我已经三天没吃肉啦!”
“你撒谎!”王成马上揭露道,“昨天你爸带你去食堂吃饭,还给你买了一盘青椒炒肉丝呢!
巴东脸顿时红了。
宗天一见他两又要开掐,就岔开话问王成,“你想吃啥呢?”
“来一碗肉丝面就行了。”王成说,“我爸最讨厌贪吃贪喝的人,说那是资产阶级生活习气。”
巴东脸红红的,没做声。
“放心吧,今儿保证让你吃到肉。我有的是钱呢!”宗天一拍了拍鼓鼓的荷包,安慰巴东,但他心里有数,花钱绝不能大手大脚。他早想好啦,请王成和巴东去供销社的小餐馆,每人一碗肉丝面,再加上两个肉包子,三个人加起来不到一块钱,刚好花掉工钱的一个零头。这样既满足了巴东“吃肉”的愿望,又算不上王成所说的“贪吃贪喝”,岂不两全其美?
许多年后,当宗天一成了一名企业家,经常出于高档餐馆和酒店,吃遍各种山珍海味时,他偶尔还会想起在邳镇供销社请王成和巴东吃肉丝面的情景。他记得巴东吃完面条外加一个大肉包子,还舔着舌头,望着飘了一层油星子和葱花的面汤,一副没有吃饱的神情。宗天一只好又给他要了一个大肉包子。巴东的脸上笑开了花,对他竖起大拇指说:“哥们,你真大方!等我有了钱也请你吃肉丝面,不,我请你吃炒菜,加倍还你!”
王成的单眼皮和双眼皮不屑地眨了两下,讥诮道:“你就吹牛吧,你爸给你的零用钱还少,你请过我一次吗?”
巴东揩了揩油渍渍的嘴巴说:“你没请我,我凭啥要请你呢?”
王成说:“我爸从来不给我零花钱!”
巴东说:“你爸太小气了!”
“不许你讲我爸的坏话!”王成生气地说,“我爸是发扬勤俭节约、艰苦风斗的精神……”
眼看两个人又吵起来了,宗天一只好将两个大肉包子分别塞进了他们的嘴里,才算平息一场嘴巴仗。
结账时,宗天一又买了一笼肉包子,带回家给妈妈和妹妹吃。他寻思,哪天带妹妹去镇上新开的一家个体户服装店买两件衣服,妈妈那双鞋子早就破了,也该给她买双新的了。
这样盘算着,宗天一真的有了几分当家人的感觉。
这一年,宗天一十五岁,脖子上比小他两三岁的王成和巴东多了一个显眼的喉结,个儿比他俩高出半个头,说话时嗓音也低沉一些,褐色的头发凌乱地耷拉在额头,目光阴郁,看上去有点儿桀骜不驯。邳镇上一些认识宗天一和顾影的人说,这小子相貌俊朗,酷似那个失踪的宗小天,不过,宗天一的眼睛像他妈妈。他妈妈当年可是一个美人儿,知道这小子的爸爸妈妈是谁吗?当年从省城来到咱们镇上安家落户的知青中,那可真是才貌双全的一对儿啊,可惜后来失踪的失踪,发疯的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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