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伯仲诊所因求医的太多,人满为患,已经租下对面公社卫生院的房子,正式搬进去了。卫生院以前占着一幢楼房,现在将三分之二的房间租给了伯仲诊所,剩下三分之一卫生院自己使用。即便如此,到卫生院看病的人也寥寥无几,卫生院的医生和护士大部分时间无所事事,而伯仲诊所每天川流不息,一派繁忙的景象。武医生一个人忙不过来,便从卫生院招聘了几位医生和护士过去帮忙,据说,卫生院的院长大发雷霆,以开除相威胁,但还是没有阻止这股人才外流潮,毕竟,伯仲诊所开的工资比卫生院高太多。院长一气之下辞职不干了。这样一来,卫生院就等于名存实亡了。尽管“邳镇卫生院”和“伯仲诊所”的牌子并排挂在一起,但镇上的人看病,不再像以前那样说去公社卫生院,而改口说是去伯仲诊所了……
宗天一一大早上就领着妈妈到伯仲诊所排队。自从搬进卫生院之后,虽然每一个患者都是冲“神医”武医生去的,但由于求医的人实在太多,武医生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只好实行“分诊制”。据说这是从省城和楚州的大医院学来的管理经验,即先由武医生的助手接诊或预诊——从卫生院招聘过去的那几个医生,都成为了武医生的助手——一般的病不用到武医生那儿,助手们就给治了,除非是助手们无能为力的重病人或疑难杂症,才能转到武医生手上去。
宗天一领着妈妈经过几轮预诊,终于见到武医生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武医生的诊室非常宽敞,比那些助手的诊室大好几倍,设施也讲究气派得多,看上去不像一间诊室,倒像是办公室。实际上,这间诊室以前就是卫生院院长的办公室,院长辞职后,就变成了武医生的诊室兼办公室。武医生搬进去后,对原来的设施没怎么变,连墙上那行“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标语也没拿掉,只是把以前挂的领袖像换成了太极图,不过这一换,诊室的气氛完全变了。太极图对面的另一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锦旗,都是病人赠送的,上面写着诸如“华佗再世”、“当代扁鹊”、“现世观音”之类的感谢词,还有一面锦旗上写着:“武医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你就是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最引人注目的是,诊室里放了一张床,被子叠的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十分整洁,用一块塑料布帘隔开,平时供武医生午休,偶尔也会让病人躺到床上,做进一步的观察和诊断……
当宗天一领着妈妈走进去时,武医生就坐在那张太极图下面,垂着眼皮,双手合十放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打坐。宗天一觉得,武医生身上的中式对襟衣衫的黑白图案,跟墙上那副太极图一模一样,二者互为映衬,给人一种高深莫测之感。
诊室里安静得出奇,同外面的嘈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宗天一扶着妈妈在武医生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自己则站在妈妈身边,害怕她跑掉似的,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刚才在排队和预诊的过程中,如果不是他连哄带骗的,妈妈就差点儿跑掉了。
让妈妈来看病,宗天一费了不少心思,自从打定主意要给妈妈治病以后,他就开始跟妹妹顾筝一起做妈妈的工作。顾筝一开始不大信能治好妈妈的病:“哥,那个武医生真的把裴疯子治好了吗?”
宗天一说:“这还有假,那天我在街上亲眼看见裴疯子穿得整整齐齐,在两个干部摸样的人陪同下上了一辆小轿车,镇上人说裴疯子头上的‘帽子’给摘掉了,这是他原来单位的领导接他回去重新上班呢。”
顾筝听宗天一讲着从镇上听来的传闻,讲得有鼻子有眼,终于信了。她说等妈妈病好了,我们陪妈妈一起去省城看外公外婆。宗天一说对呀,妈妈在东江大学读过书,我们一起带妈妈去东江大学看看,去看看外公外婆,还要带妈妈去北京上海玩儿!顾筝说那要花很多钱呢。宗天一说我算了一下,我在砖瓦厂做临时工挣的钱足够啦!顾筝的眼光停在宗天一那张自信满满的脸上,说:“哥,你真行!”……
现在,宗天一站在武医生对面,紧张地注视着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他以前也曾不止一次见过武医生,但那只是在镇上偶尔遇见的,隔着一些距离,而此刻,武医生近在咫尺,连他脸上的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发现,武医生真的像传说那样,下巴没有长胡子,脸色红润,头发乌黑发亮,像抹了油一样,再加上他身上的黑白图案中式对褂,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到底多大年纪。
宗天一等了好几分钟,武医生仍然垂着眼皮,双手合十,一动不动。宗天一感到妈妈开始烦躁,想挣脱他的手站起来。他有点沉不住气了,轻声喊了声:“武医生……”
他的声音刚出口,武医生忽然竖起一只手指,对他示意了一下,嘴里吐出两个字:“别出声,让我再看看。”
但宗天一分明看见他一直紧闭着双目,不禁有些疑惑。
又过了一会儿,武医生才缓缓睁开双眼,目光落到宗天一脸上,足足有一分钟之久,才咕哝了一句:“你早就应该来了。”
这句话让宗天一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担心对方误会了,说:“武医生,不是我看病,是我妈……”
武医生摆了摆手,似乎他的解释完全是多余的,“都一样,都一样。她的病就是你的病,你的病就是她的病,都是前世的业报……”
宗天一听了似懂非懂,他望着武医生,生怕说错话地小声问道:“我妈的病……能治好吗?”
武医生像念经似的说:“你的病就是你父的病,你父的病就是你的病……”
听到他嘴里说出“你父”两个字,宗天一心里不由得一紧,好奇而紧张地问:“我父……你晓得我爸?”
但武医生没回答,又垂下了眼皮,而且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下巴。宗天一发现武医生的手很白,很丰满,像女人一样。他听镇上人说,武医生亲自看病,收费比卫生院高好几倍,莫非他担心我出不起药费?
“我有钱,只要治好我妈的病……”宗天一嗫嚅了一句,“我在砖瓦厂上班呢!”
“你出去。”武医生说。
“什……么?”宗天一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出去。”武医生重复了一遍,才慢慢睁开眼睛。
宗天一不知所措,没有动。他发现,武医生的眼珠子往外凸得很厉害,看人时像聚光镜一样能照进人的心里——那是一双少见的“鹰眼”。
这时,一个戴太阳镜的青年走进来,用命令的口气说:“你听见了吗,武医生要给病人诊断,让你出去呢。”
宗天一曾听说武医生给病人诊断时,不允许其他人在场的,于是,他松开按在妈妈肩膀上的手,往外面走,但妈妈像小孩子那样使劲拽住他的胳膊,不肯松手,眼里露出害怕的神情。宗天一想安慰妈妈几句,但那个戴太阳镜的青年不耐烦地扯了他一下,他只好挣脱妈妈的手,向诊所门口走去。
宗天一刚走出诊所,大门就在他身后啪的一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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