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太阳镜的青年留着长发,穿一件瘦瘦的牛仔裤,脚蹬一双白色的力士球鞋,一身城里人的装束,听口音不像是本镇人,宗天一以前也从没见过他。伯仲诊所在邳镇开业后,他才开始出现的。他跟武医生的关系很奇怪,既不像镇上人猜测的是保镖,也不像诊所的普通职工,有时没待几天便消失了,再过一段时间,又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诊所里,来无影去无踪,谁也不晓得他从哪里来,又去哪儿了。有人猜测戴太阳镜的青年是武医生的徒弟,理由之一是武医生不仅去银行存款取款,只要是外出,戴太阳镜的青年总是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也有人说,那个青年是武医生的干儿子,因为有人曾在街上亲耳听他把武医生叫“干爹”……
总之,戴太阳镜的青年的真实身份,在邳镇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越传越离奇。但真正弄清楚他跟武医生之间关系的是宗天一。那时候,他每过一段日子都要陪妈妈去伯仲诊所治病,每次将妈妈送到武医生那间宽敞的诊室后,武医生就让那个小青年带他出去。起初,宗天一并没有走远,他只是在诊所的走廊里等候,由于牵挂留在诊所内的妈妈,宗天一过一会儿就走到门口,耳朵贴近房门听里面的动静,他这样做一是出于好奇,因为迄今为止,武医生没给妈妈开过一味药,他很想知道武医生怎么给妈妈治病的;二是妈妈毕竟是跟武医生单独在一起,他心里放不下。但诊室的门密不透风,而且里面还加了一层厚厚的布幔,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有一次,宗天一正站在诊室门口,耳朵贴着门想听到什么时,门突然一下子开了,武医生走出来,眼睛像锥子似的盯着宗天一,什么也没说,只是拖长音调喊了一声:“杜——威——!”话音未落,那个戴太阳镜的青年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二话不说,抓着宗天一从诊所门口离开了。
戴太阳镜的青年拽着宗天一的胳膊,一直把他带到卫生院大院里的一幢单门独院的平房里才松开。杜威说那是武医生向卫生院租借的房子,“租金很低,等于白住。卫生院现在等于是让我们养起来了,这点钱算啥?”
宗天一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杜威知道宗天一被武医生逐出诊室,心里有些不悦,就解释了一句:“我干爹给病人治疗时最讨厌人干扰。这会影响治疗效果的。”
宗天一听到“干爹”两个字,噢了一声,“原来你们真是……”他只说了半截话,后半句话刚要出口时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你叫杜威?”
对方点点头。宗天一说:“我叫……”但没等他自我介绍,杜威打断了他:“我知道,”他用一种讳莫如深的口气说,“我不单知道你叫啥名字,还晓得你和你妈的病情……”
“你说错了,我没有病。”宗天一纠正道:“我是来给我妈治病的!”
“你咋晓得你没有病呢?”杜威冷笑了一声,“每个病人一开始都不承认自己有病。但我干爹晓得。他只要看你一眼就看出来了,不仅看出你本人,还能看出你的父母……”
宗天一觉得杜威的话太玄乎了,本来想怼他一句的,但想到镇上关于武医生的种种传说,只好又把话咽回去了,说出口的是一句:“可是……他至今没给我妈开过一味药。”
“这你就不懂了。”杜威再次打断了他,“我干爹治疯病从来不用药物。裴疯子不是治好了吗,干爹也没给他开一味药。”
“那他是怎么治病的呢?”宗天一睁大了眼睛。
“发功。”杜威嘴里吐出两个陌生的字眼。
宗天一本来想问什么叫“发功”,但一看杜威脸上那种神秘的表情,知道再问下去他也不会回答,只好知趣地住了嘴。
从那以后,每次武医生在诊室里给妈妈治病时,宗天一都要被杜威带到那座单门独院的平房里去等候。
那座平房从外面看十分简陋,红砖灰瓦,跟邳镇上的大多数房屋没啥区别。说是单门独院,其实只有两间半屋子,一间是武医生的卧室,一间是客厅,卧室的门始终紧闭着,宗天一在一次杜威打开半扇门时,看见里面只有一张床,异常宽大,几乎把整个房间都占满了。至于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没有看清楚。一个男人,不,两个男人的卧室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呢?宗天一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听杜威说过,有时他也去里面睡,“不过,有时我一个人在客厅睡……”杜威指了指着那套样式很笨的木制沙发,补充道,“这是仇木匠为了答谢我干爹送的。”那会儿,他和宗天一坐在沙发上。杜威的话让宗天一深感诧异。他无法想象两个男人住在同一间屋子是啥样的感觉。不过,想到杜威叫武医生“干爹”,宗天一心里的怪异感便减轻了一些。不管怎么说,人家是父子呢。他无法想像跟自己的父亲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感觉,父亲失踪时宗天一还很小,他已经没有什么记忆了。他的心头掠过一丝儿伤感,不禁有点羡慕起杜威来……
也许因为住着两个男人,又是临时租借的缘故,屋子里十分凌乱,除了那套沙发,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而且,屋子里总是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至于究竟是什么气味,宗天一又说不上来。虽然是水泥地,但屋子里还是很潮湿,地上到处是蟑螂爬过的痕迹。有一次,宗天一还看到天花板上有一只四脚蛇,像荡秋千似的,把脑袋伸得很长地朝下面张望,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他吓得尖叫起来。
杜威笑嘻嘻地说:“你真胆小,这有什么好怕的,这东西浑身都是宝,我和干爹经常吃……”
宗天一听了,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从小最害怕的就是四脚蛇,还有癞蛤蟆和蛇。
“当然,癞蛤蟆、蛇也是好东西……”杜威说。
宗天一觉得自己快要吐了。
“这几样东西称得上美味佳肴……”杜威为了验证自己的话,拿起一双吃完饭随手扔在茶几上的筷子,走到墙边的煤炉子前,掀开一只冒着正在咕咕作响、冒着白色蒸汽的大铁锅的盖子,夹出一块已经煮得变了形的东西,吹吹气,用牙齿咬了一块,放在嘴里嚼着,一边嘟哝:“呵,味道真不错!”说着,向宗天一伸了伸筷子,“还欠点儿火候,再熬一熬会更好。你要不要尝一口?”
宗天一终于忍不住,哇地一下吐了。
“我以前也像你这样,见了这些东西就想吐,后来才适应,”杜威哈哈大笑,用手里的筷子指着宗天一说,“这可是上好的汤药,以后你慢慢就晓得这东西的妙处啦……”
宗天一觉得,杜威的神态酷似武医生。
杜威和宗天一在一起时,并不总是这样闲聊。有时,他把宗天一扔在客厅,自己钻进另外那半间小屋子,一待就是好长时间。宗天一无所事事,只好躺在沙发上打瞌睡。有一次,宗天一正睡得朦朦胧胧,突然有个东西砸到身上,他睁开眼,抓过来一瞧,是一本小书,宗天一疑惑地抬起头,见杜威站在小房间门口,对他挤了挤眉眼,“别睡懒觉,有时间多读书。我干爹说,书是人生最好的养料。”说完又回到那个小房间去了。
宗天一觉得杜威说的有道理,他拿起那本小书,封皮上几个字跳入眼帘:《少女之心——曼娜回忆录》,宗天一像被一块磁铁吸住了,好奇地翻开书,见里面的字都是手写的,密密麻麻,像蝌蚪一样,但字迹很工整,读起来并不费劲:
在我十八岁那年,我还在一所中学读书,当时,由于我的一门学科不及格,而且对于学习也不重视,所以我放弃学业,报考了一所体育学校,以前我曾经想当一个风流的电影明星的梦想也就这样成泡影,但凭我那优美健康的身姿及体育技能,没费什么力气便考中一所体育学院。
宗天一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继续读下去……
宗天一浑身一阵发热。他想起家里的那本《金瓶梅》,由于是繁体字和文言文,读起来很吃力,他一直没有读完。相比之下,这本手抄书显然更有吸引力。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如饥似渴地读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杜威又从小房间出来了,手里拿着那架经常挂在胸前的相机,对准了宗天一。他警觉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你、你要干什么?”
“给你照张相。”杜威做了个鬼脸,“你看书的样子很酷。”
宗天一意识到自己还拿着那本小书,脸一红,像烫手似的把书扔到沙发上。
“别不好意思。我干爹说,书是好东西,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可这是本黄色书。”宗天一咕哝了一句。
“我第一次看到这书时也像你这么想来着,可我干爹说……”
杜威每次说话都把“干爹”挂在嘴边,像一只鹦鹉似的。宗天一觉得有点儿可笑,忍不住打断他,讥讽道:“武医生……我是说你干爹,他知道的可真多!”
“当然,干爹是我的人生导师嘛!”杜威有几分得意地说。“他可不只是一个医生,他什么都懂,比如……”他瞥了一眼那本小书,拿起来翻了几页,“这可是人生哲学第一课,值得好好学习,否则你啥也不懂,啥也干不成!”
宗天一觉得杜威说得挺深奥的,不禁对他有些钦佩起来,“我不懂你说的什么……”
“我以前也不懂。我干爹说,世界是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搞懂了男人和女人的小事情,才懂得人生的大道理。一个男人如果连女人都没搞懂,它能有啥出息呢?”杜威说着,再次将那本手抄书扔到宗天一手上,“这本就送给你了。读完你就啥都懂了!”说罢,转身回小房间去了。
宗天一觉得,杜威说话的口气很像武医生,关键的是,他也像武医生那样,长了一双“鹰眼”。他想,杜威是个蛮不错的人,尽管说话云山雾罩,不着边不着调,但对人还算仗义……
宗天一胡思乱想着,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看杜威究竟在小房间干什么,他把门推开一条缝,里面黑洞洞的,连窗户也用厚厚的帆布布帘遮着,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团红红的微弱灯光,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地显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像见到了传说中的鬼火那样,宗天一有些恐惧,脊梁上冒出一层冷汗。这当儿,那团“鬼火”倏然熄灭了,屋子陷入完全的黑暗。宗天一正不知所措时,突然感到有一只手将他推到了门外。接着,杜威从里面走出来,随手把门反扣上了。“你要干啥?”他沉着脸训斥道,“你不晓得暗房里是不能透半点儿光的吗?你差点把我这几天拍的照片全毁了!”
宗天一这才知道里面是冲洗照片的暗房。由于刚从暗房出来,也或许是因为生气,杜威的脸格外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宗天一心里的紧张尚未平复过来,他端详着杜威的脸,仿佛想看清楚他究竟是人还是鬼。“你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见了鬼呢!”
杜威甩了甩沾满显影液的双手,问宗天一:“你怕鬼吗?”
“谁不怕……鬼呢?”宗天一觉得杜威问得有点儿怪。
“这么说,你见过鬼喽?”杜威奇怪地笑了一下。
“这个……没见过。”宗天一摇了摇头。
“我见过。”杜威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就在这间屋子里。”他见宗天一满脸惊讶地注视着自己,补充道,“我不是亲眼见到的,是用相机拍到的。”
宗天一想起杜威经常挂在胸前的那架相机。但他对杜威的话半信半疑。他觉得杜威是在故意吓唬自己,以惩罚他刚才擅自闯入暗房的行为。他意识到这家伙是个不一般的角色。
“我晓得你不信,我一开始也不信。”杜威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他扯起搭在沙发背上的一块毛巾,仔细地擦着手,“但我听干爹说,这座小平房以前是卫生院的停尸房,就不得不信了。”他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又说:“等照片洗出来,我给你看看吧,到时候你就信了。”杜威瞟了瞟宗天一,“我不仅在这间屋子里拍到了鬼,还在诊所——在你妈妈的身上也拍到了!等会儿我给你也拍一张吧,看你妈妈身上的鬼是不是跑到你身上来了……”
宗天一觉得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这才想起还在武医生诊室里治病的妈妈,他没等杜威把话说完,就突然冲出屋子,往诊所飞奔而去。在他身后,传来杜威开心的大笑声:“哈哈,害怕了吧?你这个胆小鬼!”
当宗天一以百米赛跑的速度跑到武医生的诊所时,诊所的门大开着,只有武医生一个人坐在那张宽大的桌子后面,闭着眼像在养神。他身后那道严严实实的门帘掀开了,里面的那张床上有些凌乱,像是刚刚有人躺过。
“我妈呢?”宗天一神经质地喊道。
武医生没有回答,也没有睁开眼睛,自言自语地说:“只差一点,我就捉到了,就差一点儿……”
宗天一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继续大叫大嚷,“我问你我妈呢?她在哪儿?”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把桌子上一块镀金的怀表震得差点掉到地上。
那块怀表原本是装在武医生上衣口袋里的,还系着一块心形翡翠,但现在那块翡翠却不见了。
“孩子,你妈妈身上藏着一个鬼,就是那只鬼把你妈的心窍迷住了。”武医生缓缓睁开了眼睛,“我刚要捉住时,他(她、它)就跑了、跑了……”
宗天一不明白武医生说的“他”究竟指的是妈妈,还是他说的“鬼”。他觉得武医生的话跟杜威说的几乎一模一样,原来一寸不乱的头发有几绺耷拉下来,脸上显得有些沮丧。
宗天一盯着武医生,仿佛要从一幅画上面找出什么可疑的瑕疵,突然,他转过身,撒开腿狂奔起来。他从诊所跑到街上,穿过布满行人的街上。不少人停下脚步朝他张望,以为发生了什么。
“你看见我妈了吗?”宗天一迎面拦住一个刚从菜场出来,挑着两只空篮子的熟人问。
“没有。”那人摇摇头,反问了一句:“早上我去买菜,不是还看见你陪着你妈去诊所吗?”
宗天一又接连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晓得。他们从宗天一脸上焦虑的神情,猜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宗天一从街上一直跑进了邳镇小学。在紫瓦屋门口,他看见了刚放午学回来的妹妹顾筝,正坐在家门前那棵海棠树下。
“小妹,妈妈呢?”宗天一一把抓住了顾筝的肩膀,连声问,“你看见妈妈回来了吗?”
“妈妈躲到绣楼里去了。他好像受了什么惊吓,一句话也不说……”顾筝噘着嘴巴,略带责备地反问道,“你不是陪妈妈去诊所看病么,怎么让她一个人回来啦?”
宗天一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妈妈自从得疯病后,经常一个人跑到绣楼上一待就是好半天,吃饭时才肯出来。
宗天一和顾筝在那座周围长满荒草、四壁爬满藤蔓的绣楼上找到妈妈时,见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枚心形翡翠,满脸惊恐,不停地嘟囔:“我没病,我没病。我不要去看病!”
“好,你没病,妈,咱们不去看病了……”宗天一上前轻轻抱住了妈妈,跟妹妹一起搀着她回家了。
从那以后,妈妈再也不肯跟宗天一去伯仲诊所看病,一提起“诊所”两个字,脸上就现出惊恐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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