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楼坐落在一片荒凉的园子里,四周长满了蒿草及野葡萄、酸枣树,经常有野兔和刺猬出没,每年春天和夏天,院子里杂花生树,草长莺飞,成群的蝴蝶、蜜蜂和蜻蜓飞来飞去,显得十分热闹。园子与紫瓦屋隔着一堵布满青苔的围墙,中间有一个月牙门,门是木板做的,因年深月久,在风雨剥蚀下早已腐烂不堪。小时候,宗天一经常同小伙伴们从月牙门钻过去,在园子里捉蜻蜓、躲迷藏,玩打仗的游戏。宗天一还花五毛钱,专门到镇上的铁匠铺打了一支红缨枪,缠上红布巾,自封儿童团长,率领几个小伙伴,向被当作日本鬼子炮楼的绣楼发动进攻。绣楼实际上只有半边,听大人们说,另一边是被日本人的迫击炮轰塌的。剩下的这半边堆满了残砖碎瓦,木质楼梯如同齑粉,脚一踏碎木屑四溅。宗天一和小伙伴们每次攻下绣楼后,都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在绣楼上撒一泡尿,时间一久,秀楼里充满了刺鼻的尿骚气。同白天的热闹相比,一到夜晚,园子里就沉寂下来了,变得阴森森的,别说小孩,大人也很少进去。邳镇上没人不知道,明代宰相郑居仁那个叫芸娘的小妾就是在绣楼里上吊自尽的。早年间,还有人在夜里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园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放声大笑,一会儿嘤嘤哭泣,据说那就是芸娘的鬼魂。但这也只是一种传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
上初中后,宗天一就很少进园子里去过。但自从上次听杜威讲到“鬼”以后,他也想起了绣楼和芸娘的传说。那天,他和妹妹顾筝好不容易把妈妈从绣楼里弄回家,整整一天,心里都怔忡不宁,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拿着红樱枪,带领两个小伙伴往绣楼上发起冲锋,那两个小伙伴是王成和巴东。他冲上绣楼,回头一看,王成和巴东没有跟上来,再转过身,看见绣楼上有一个人,披头散发,长衣飘飘。宗天一紧握红缨枪叫了一声:“不许动,举起手来!”那个人慢慢转过身来,衣服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淌水。他认出是妈妈……这当儿,宗天一醒了,发现自己浑身都被汗浸湿了。
那段日子,砖瓦厂开窑出砖,宗天一经常加班,每天很晚才回家,上班之前反复叮嘱妹妹,别让妈妈再到绣楼上去。
已经放暑假了,顾筝在家除了做作业就是看小说。那些小说都是从妈妈的皮箱里翻出来的。《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呼啸山庄》、《简爱》、《安娜·卡列宁娜》、《飘》……顾筝越来越迷上这些外国小说了。每当她捧着小说看时,妈妈就坐在她身边,拿着一把掉了几根毛的鹅毛扇替她扇风,一边扇,一边哼着听不清歌词的歌儿,显得特别安静,一点也不像病人。顾筝想,妈妈也许真没有病,哥哥压根儿就不应该带他去伯仲诊所治病的……
天气一热,家里就更少做饭了,一日三餐都吃食堂。但暑假期间小学校食堂关门,顾筝只好去街对面的中学食堂打饭。平时都是哥哥去食堂打饭,若是到砖瓦厂上班,这差事就交给顾筝了。中学食堂的伙食比小学食堂差远了,做的菜难吃不说,价格还比小学食堂平均高好几分钱。以前去打饭,顾筝总是不敢点肉菜,但自从哥哥在砖瓦厂做临时工后,就大不一样了。“每餐要买肉菜,哥现在有的是钱呢!”哥哥把餐票塞到顾筝手里时说,一副财大气粗的口气。这让顾筝觉得,打饭是一件开心的事情。每到开饭时间,顾筝就拎着一个铝制的饭盒,从家里出来,准时出现在中学食堂。那个饭盒有三层,第一层装饭,第二三层装菜,足够两三个人吃一顿的。到中学食堂打饭的人很多,去的稍晚一点,便要排很长时间的队。
那天中午,顾筝排了好一会儿队才打到饭。回到家时,却发现妈妈不见了。她刚才去食堂打饭时妈妈还在家里的,一会儿的工夫咋就不见了呢?顾筝把饭盒放到桌子上,到外面转了一圈,也没看见妈妈的影子。再次回到家时,顾筝听见她和妈妈住的卧室里传来人的说话声,不是平时妈妈的自言自语,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门虚掩着。顾筝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门缝往里看去,见一个男人正双膝跪在妈妈面前说着什么。那个男人背对着门,顾筝只能看到他的后背和有些秃顶的后脑勺,而妈妈卷缩在床边,双手绞在一起抱在胸前,脸上浮现出悚惧的表情……
顾筝吃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她听见那个人絮絮叨叨地说:
“……顾老师,自从你到邳镇后,我就喜欢上你了!这么多年了,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你。宗小天有你这么好一个老婆,还在外面沾花惹草,勾引女教师女学生,真他妈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他在邳谷山失踪,说明老天都看不过去,把他给收走了。真是大快人心啊!……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心里很难过。好在我终于把那个靠造反起家的校长赶下台了,当上了校长,可以给你继续发工资,虽然只能发一半,但已经够你和两个孩子的生活费了,按照政策,你疯了这么多年,学校没有义务把你养起来。现在知青可不像以前那样被当做宝贝疙瘩了,好多人回城后连个工作都找不到,跟他们相比,你算是幸运的呢。当然,我本来是可以把全部工资发给你的,这样你们娘仨的日子会好过许多,可宋乾坤……宋副省长只是宗小天的前任继父,我原来还以为他们是亲生父子呢!害得我信以为真,拍了那么多马屁,原来是拍到了驴屁股上,你知道那次宋副省长为什么来看你吗?他是来撇清和宗小天的关系的——他被打成走资派刚‘解放’,生怕跟宗小天那个当了叛徒的亲生父亲沾边儿呢!还有他的前妻,那个叫安娜的洋女人,也就是宗小天的妈妈……算了,宗小天的背景太复杂,不说了。我现在只关心你。在别人眼里,你是个疯子,但在我眼里,你是邳镇上第一大美人,比我家里那个黄脸婆强他妈一万倍都不止。每次我不得不跟他同房,满脑子想的都是你,要不那玩意儿就硬不起来。老天爷作证,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要是有半句假话,我愿意像宗小天那样死了连尸骨都找不到……宝贝儿!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们娘仨的,宗天一初中快要毕业了,也别读高东大学了,找份工作挣钱养活家里吧,我可以让他在中学上班,就当是顶你的班,政策上也说得过去。宝贝儿,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顾筝见那个人说到这儿,一把抓住妈妈的手,把整个脸埋进去,像鸡啄米那样亲吻着。妈妈拼命挣扎,想抽回自己的手。这当儿,她看见了正从门缝往里面窥视的顾筝,尖叫了一声。那个人被吓了一跳,松开手,回过头看见了顾筝,脸红一阵白一阵,慌乱地站起身来,理了理耷拉到额头的乱发,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顾筝认出,那个人是邳镇中学的龚校长。
龚校长以前也住在邳镇小学的教工宿舍楼里,跟紫瓦屋面对面。龚副校长调到邳镇中学之前,是邳镇小学的教务长,人很瘦,说话时声音又尖又细,开会讲话不用扩音器也让人觉得刺耳;他从前总是穿一件中山装,胸前口袋里插一支钢笔,调到中学当副校长以后,口袋里的钢笔就变成了两支,再后来,中山装改为西装了;他上班时胳膊下总是夹一个公文包,走路时低着头,皱着眉,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似的。龚副校长的老婆在小学食堂当炊事员,膀阔腰圆,绰号“大面团”,一袋面粉轻轻一抓就能扛上肩,说话粗声大嗓,总像在跟人吵架似的。实际上,龚副校长和他老婆经常在家里打架,每次都要被老婆揍一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挨过揍后,龚副校长就住在中学的办公室,几天不回家,直到他老婆三番五次去请才肯回来。
龚副校长的儿子叫龚小鹏,与顾筝是同班同学。龚小鹏跟他妈妈一样胖,同学们背后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小面团”。“小面团”格外贪吃,口袋里总是装着一大堆零食,上课时嘴巴也像老鼠一样咯嘣咯嘣嚼个不停。邻座的同学烦死了,却又不敢声张。因为他跟他妈一样力气大,喜欢找人打架,看谁不顺眼就要找人岔子。不过,“小面团”对顾筝倒挺友好的,从来不找她的岔子,还经常从口袋里掏出好吃的东西往她手里塞:“这是我妈从食堂里拿出来的,可好吃呢!”顾筝不接,他也不生气,只咕哝一句:“咦,你这么瘦,咋还不肯吃东西呢?”
龚副校长成为“龚校长”后,全家就搬到中学新修的宿舍楼,他老婆也调到中学食堂当炊事员了。除了在食堂打饭时经常见到龚校长的老婆,顾筝很少看见龚校长本人。如果不是今天突然在家里撞见,顾筝几乎都快忘记他的模样了。整整一天,顾筝脑子里都在琢磨龚校长当着妈妈说的那些话,对一个小女孩来说,那些话实在过于费解了,尤其是龚校长跪在妈妈面前的那副古怪姿态,让她惊讶不已。
晚上,哥哥宗天一从砖瓦厂加夜班回来,顾筝几次三番都想把白天见到的那一幕告诉他,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从那时起,顾筝就处于一种惶恐不安的状态,担心龚校长什么时候突然又出现在家里。
那段日子,宗天一白天在砖瓦厂做工,有时太累了,晚上就在砖瓦厂同工人们挤一宿,即使回家,往往已经半夜了,冲完澡,便钻进那个用板壁隔出来的小房间,扎到床上倒头就睡,第二天不等天亮又去上班,也没有察觉妹妹的情绪有什么异常。
暑期即将过去的时候,宗天一在砖瓦厂连续一个月的加班终于结束了。下班之前,他到财务室领取了这个月的工资,厚厚一摞,揣在口袋里,宗天一觉得特别充实。这段时间太忙,顾不上照顾家里,他想犒劳一下妈妈和妹妹。回家时特意绕到供销社餐馆,买走了最后两笼包子。
天还没有刹黑,西边天幕上还残留着一抹殷红的晚霞,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没有一丝风,街道两边被太阳暴晒了一天的香椿树焉头耷脑,一动不动。宗天一走进邳镇小学大门时,见看门的雷大爷正在用一个塑料脸盆往地上洒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灰尘味儿。
宗天一快步往紫瓦屋走去。家里的门敞开着,屋里空无一人。正是食堂开饭的时辰,宗天一寻思妹妹多半去中学食堂打饭去了,他把那两笼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放到桌子上,见卧房的门虚掩着,便叫了一声“妈”,没人答应,却听到一阵奇怪的呻吟。
宗天一脑子里咯噔了一下,紧走几步跨到房门口,顿时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他看见一个秃顶男人光着两条瘦骨嶙峋的大腿,趴在赤身裸体的妈妈身上,妈妈仰躺在床上,嘴巴被一只手捂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呼叫。这当儿,那个男人听见动静,回头张望了一下,微弱的光线下,宗天一看清他是中学的龚校长。对于十五岁的宗天一来说,他已经不止一次在书中读到过或梦见过这样的场面。羞辱和憎恶使他觉得一股热血往脑门上涌,他什么也来不及想,就回头跑进自己的小房间,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一支卸掉了枪杆的红缨枪。当他反身出来时,正好与从妈妈卧房里仓皇跑出来的龚校长碰了个正着。他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将手中的红缨枪投出去。龚校长本能地往旁边一躲,红缨枪便从他的右眼扎了进去,溅起一股血浆……
这当儿,顾筝提着饭盒刚走到家门口,正好看见龚校长一只手捂着右眼,鲜血如同喷泉似的往外涌,另一只手扶着门框,嘴里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杀人啦,快救命啊!”
顾筝手里的饭盒“当”地一声掉到了地上。她朝屋里一看,见哥哥宗天一拿着一把没有枪杆的红缨枪,枪尖还在往下滴血,急忙跑过去,一迭声地叫道:“哥,哥……”
宗天一呆呆地站在那儿,像个木头人一样毫无反应。
一刹那,宗天一知道自己闯大祸了,他脑子里闪过的唯一一个念头就是逃。他把刚领回的工资塞到妹妹手里,趁着混乱溜出了小学校园。
他一口气跑到了砖瓦厂的集体宿舍。所谓集体宿舍,不过是一座用废砖瓦搭建的工棚,住在里面的都是跟他一样在砖瓦厂做临时工的大哥大叔,平时对他很照顾,由于白天太累,此时都已早早地睡下了,见宗天一不声不响地进来,以为他根本就没回家,像以往那样跟他们挤一晚,都没有在意。
宗天一在一个值夜班没回来的工友床上躺下了。但他毫无睡意,满脑子都是那个不堪入目的场面,以及一只汩汩冒血的眼睛,耳边回荡着龚校长的惨叫声,那只握过红缨枪的手不停地哆嗦着。直到后半夜,他才迷糊了一会儿。
天刚蒙蒙亮,宗天一就被一阵急促的叫喊声惊醒了,他睁开朦胧的眼睛,看见王成站在床边,用力摇晃着他:“宗天一,你醒醒!”
宗天一浑身一激灵,睡意全消了,一骨碌爬起身。“啥……事?”
“还啥事呢,镇上到处传说你杀人了,派出所正在组织民兵捉拿你,还打电话问我爸,你是不是躲到砖瓦厂来了,正好被我听见……”由于紧张,王成说话结结巴巴,“快,进山去躲一躲吧!”
宗天一没想到王成这样仗义,心里一热,顾不上说什么,一咬牙,跑出了工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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