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勤先生:
某天早晨散步,忽然内急,急忙寻找厕所。还好,路边就有一间公厕,掏了五角钱,正要进去,想起没带手纸,看厕所的老人告诉我,桌子上有,随便拿。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收费室的桌子上摆了一叠拆开的废杂志,遂顺手拿了一张,不经意间一瞥,上头竟有先生您老人家的大名。再看标题,一行新宋体一号大字,《以文明制度约束人性》。
您老人家的大作岂能当做“门票”,我赶紧揣在口袋里,又另拿了一张,匆匆进去蹲坑。
一边攥着拳头,暗中使劲,一边掏出揣进口袋里的您的大作,恭敬又认真的拜读起来。
读着读着,忽然想起,最近网上热议的关于“普世”话题。而您的这篇文章,则是主张 “普世”制度的力作,看来还真得认真的阅读,认真的思考呢。
其实,我很欣赏“普世”一说的。
就拿“如厕”蹲坑来说吧,凡是生物就得排泄,凡是人类就得“如厕”,这个道理就是很“普世”的。有钱人去洗手间,没钱人去茅楼,走在旷野里,看看四周无人,不那么文明的人或许会寻草棵子背洼地。
我年轻的时候,“如厕”似乎不成什么问题,大城市小城市公社集镇乃至山中小村都有公厕,只要你有欲望,抬腿就可以进去,蹲在那里或呲牙咧嘴,或吭吭哧哧,绝对不会有人问你有没有钱,有没有势,是官是民,是“文明人”还是“野蛮人”。我觉得在“如厕”蹲坑这个问题上,那时侯就是很“普世”的。
后来就不行了,从大城市到小城市,从县城到乡镇,乃至山中小村,都要收钱了,没有一角两角五角甚至一元两元,统统谢绝入内。假设,您老人家也忽然内急(我想,同样吃五谷杂粮,同样属于生物,您恐怕也得排泄吧),当然您这样的学界泰斗,海上闻人,不会缺那区区几角甚至几元钱,可是出门太急,忘了装零钞,只有厚厚一叠百元大钞(不知道有没有刷卡的公共厕所),看公厕的老头既没钱找零,态度又非常恶劣,将您递上的百元大钞甩了出来,还大吼一声,掏零的!这时候,您会不会急得跺脚呢?我觉着,在“如厕”蹲坑这个问题上,眼下就不那么“普世”了——有钱的,随便进入,没钱的(加上没有零钞的)望“坑”兴叹,您说是不是?
内急而又没有规律有多种原因,也有可能身体某个部位有点小小不然的毛病,比如说“亚健康”之类。有了毛病就得求医,就得问药——您看,我就不如您这样的学界泰斗,海上闻人,想着想着又从蹲坑跳到了求医问药——我年轻的时候,若是有了大病小病,告诉领导一声,看病去了啊,就可以离开工作岗位,找医生疹病抓药去了。到了医院,掏五分钱挂号,一切搞定,该咋治疗就咋治疗。不光是我一个普通工人这样,厂长书记科长主任也是这样,除了特别高级的干部都是这样。我当过知青,知道农民们看病因为有了合作医疗,也是掏五分钱挂号费,也是一切搞定,该咋治疗赤脚医生就给你咋个治疗,普通社员是这样,大队小队干部也是这样。我觉着这样就很“普世”,您老人家说,难道不是吗?
后来就不行了,越来越不行,“医院大门朝南开,有病没钱莫进来”,看一个普普通通的感冒也能难倒好多好多下岗又找不到就业门路的工人,土里刨食的农民,大学里苦读的学子。有了大病更是不得了,为了给亲人治病而倾家荡产的岂只是以千百数计。我觉着,在求医问药,看病治疗上,眼下真的不那么“普世”,您老人家意下如何?
您可能会说,我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时时处处都那么“普世”,比如说高级干部工作的地方居住的地方有抽水马桶,普通工人普通农民只能蹲茅楼。比如说高级干部可以享受条件更好一些的医疗保健,享受更好一些的医疗护理,他们身边有更好的医生,更好的护士……
是的,我承认您说得对。
那个时候的确存在资产阶级法权。所以,当时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从大处着眼,从关键处着手,不光是一次一次地给自己降工资,还取消了军衔制,取消了稿费制等等等等。他们率领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全力以赴全副身心地努力着,力图使社会越来越“普世”,三大差别越来越缩小,官民更加“和谐”,社会矛盾降到了最低点。
所以说,我还是很欣赏那样的“普世”的。
一边攥着拳头,暗中使劲,一边拜读着您的大作,一边忍受着扑鼻的臭气(绝对不是您的文章的臭气,我说的是厕所的臭气),我忽有感悟。您老人家给我们的“普世”标本是长着长长鼻子的“山姆大叔”,您欣赏的是“山姆大叔”们的制度,说,“那些被释放了的伊拉克战俘,居然有人表示,特别想去美国定居,体会一下美式的人权与自由。”接下来,您铿锵有力地说,“看来那些伊拉克战俘可能比局外人明白,什么是可以信赖的制度……”
挑起这个话题的,是您搞了一组统计数字,说“4月间,美国军人虐囚丑闻传出,同时传出的新闻,还有美国人被恐怖组织斩首的报道。当时我曾经留意中文传媒对这两件事的报道,比例为10:1。”
您还说,“虐囚军人已经被押上军事法庭,绳之以法;而私刑斩首却还在继续,不仅不受法制的约束,而且还不受舆论的谴责……”
这就是您的不厚道了,您对造反起义者太苛刻,苛刻得到了连一向欣赏“普世”的我都看不惯的地步。当造反起义者斩木为兵,裂裳为帜,呼啦啦揭竿而起的时候,您站在他们身后指指点点,说他们哪一刀砍得重了一些,哪一枪戳得深了一些,哪一刀砍得不文明,哪一枪戳得忒粗野……然后还要求所有的中文传媒都象您一样,把报道比例掉过来,搞成1:10——我想惴惴地问一句,这样…这样…“普…世…世”吗?
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您还举了一个例子,说“那个虐囚女兵的母亲……闻讯之后惊呼:‘天呐,她在家可真是个老实的孩子啊!’”您就差说上一句,罪生淮南则归淮南,罪生淮北则归淮北,那么老实的个“孩子”去了伊拉克,竟然变成了那么坏的,坏到了不可救药地步的“孩子”,其罪岂能不怪伊拉克?
您还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说您有个美国同行,每一次来中国,都汗马淋漓地购买“中国盗版的美国软件”。一个是您的好友鄢烈山转述的,“说是一群西方人从罗湖出境,跟大陆人一样,见排队就插队,一点没有文明习惯;跨过罗湖桥,到香港一端入境,百步之外,人性突然大变,规规矩矩排起队来。”——总之吧,一句话,一句您没说出来的话,“穷山恶水出刁民”,就连那么“老实”的孩子,就连您的同行和那么多那么多西方人,一旦踏上您不喜欢的国土,都会变成地痞、无赖、恶棍、流氓。难道这不是您要表述的意思吗?在表述上述意思的时候,您想到过“普世”吗?在诟骂您所不喜欢的中文传媒、伊拉克恐怖组织和他们脚下的土地是时候,您想过“普世”吗?
说来说去,我和您不一样的地方——我渴望的是我年轻时候的可以信赖的制度;您相信的是“山姆大叔”的可信赖的土地……
一边蹲坑,一边想了许多。结论呢?
结论应该是,您有您的“普世”,我有我的“普世”,咱俩跟本说不到一块儿,咱俩还是“普世”(有的人写作“普适”)不起来。这可咋个办,欣赏“普世”如我者,都和您统一不起来,啷个好哟?
您可能会问,你怎么在厕所里读文章想问题?唉,您的文章是在厕所里找到的,不在厕所里读又到哪儿去读呢,您说可是?
噢,也不读了,也不想了,赶紧提裤子走人,厕所可不是久留之地,未尽之处,待有了闲空,找个“芝兰之室”再聊。
敬上
2008年6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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