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民新歌》
:二两拨千金
二两 2012-6-1
昨天路过一家商店的时候,耳中飘进一曲笛子独奏《牧民新歌》,记忆的大门一下就被拽开了。
大约是在1973年的5、6月份,有一天大清早,我妈的同事许叔来家里,说马上要去北京出差,问要不要给我爸稍点儿什么东西过去——我爸那时在北京石景山电厂工作,和我妈两地分居。我妈一时想不起家里有什么可带,现去买又来不及,就说算了,以后再带吧。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来了精神,吵嚷着要跟许叔去北京,我妈当然不同意,说那怎么行,衣物啥的都没准备,不行。我几乎撒泼打滚,非要去不可。这时许叔说话了,去就去吧,小孩子要准备个啥?到北京让他爸再买吧。我妈拗不过我,就塞给许叔20块钱,送我们出了门。
在火车站检票的时候,许叔的大手扶着我脑袋往下一按,我就半蹲着混上了车。上车就开早饭,滚烫的大铝餐盒装的盒饭,闻着倍儿香。许叔让我先吃,刚吃两口,一首乐曲已飘进了耳中,真好听啊!刚才还喧闹的车厢渐渐安静了下来,好像大人们也很喜欢这曲子,很惬意的样子。我长大后才知道,这个笛子独奏曲叫《牧民新歌》。
24个小时的旅程,四顿饭,每顿饭都有《牧民新歌》相伴,这曲子就像一把刻刀一样,在我脑海中的某块礁石上深深地刻下了自己的记号。
到北京的时候也是早上,刚吃过饭,刚听过《牧民新歌》,就见到了我爸。说实在的,因为爸妈长期两地分居的原因,我对我爸没有直观的记忆。一下火车,见到一个男人笑着朝我走来,也许是亲情的无形牵引,也许是《牧民新歌》的美妙延伸,我就开口叫了一声,爸!果然,他脸上绽开了花。
谢过许叔,我爸带我坐上了103路电车,直奔动物园去玩。一路上我爸给我指指点点,我都不记得了;在动物园看了些什么动物,也不记得了,唯独记得《牧民新歌》好像一直在耳边飘荡,真是奇怪。
后来我才知道,我爸也很喜欢《牧民新歌》,他还喜欢所有的草原歌曲,经常在家里放歌一曲,像什么《草原之夜》、《美丽的草原我的家》、《赞歌》等等,我从小就耳熟能详。工作以后,我还特意买了张草原歌曲的唱片,其中就有《牧民新歌》,百听不厌。
有年十一放假,还发生过一件趣事。我们全家去植物园游玩,正好赶上一个挺大的民乐团在免费为大家演出,人山人海,我们过去的时候台上正在表演扬琴,演完鼓掌,退台。这时报幕员还没上台,舞台出现了一个空档。不知怎的,我脑袋里灵光一闪,就学着报幕员的口气大声说了句“下面请听笛子独奏,《牧民新歌》!”。话音一落,前面好些人都扭过头来冲我直乐,家里人也笑话我。一会儿,报幕员上了台,款款地走到话筒前说,“下面请听笛子独奏,《牧民新歌》!”。
轰!!以我为圆心,大概5米半径内的人都笑翻了!把报幕员吓一跳。我当时都忘了笑,觉得这事儿挺神的。后来有时间读《庄子》,读到里面有一句“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我马上就想起了《牧民新歌》这事儿,不可思议。
再后来,我娶了一个锡林郭勒草原的姑娘,成了正根儿的牧民女婿。等我住到了草原上,白天跟着牛羊溜达捡粪,夜里看着天上的银河星带,就想,这《牧民新歌》会不会是天上的一颗星,冥冥中给了我引导呢?
当我向岳父、岳母聊起《牧民新歌》,聊起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情,他们都显得很兴奋,说那时候的人就是有精气神,有使不完的劲儿。我岳母原来不识字,就是那时候参加的扫盲班,我岳父只念了小学,也跟着上了提高班;白天在嘎查(连队的意思)干活儿,晚上回家吃完饭,把孩子哄睡了,就各骑一匹大青马,顶风踏雪去上夜校,北京来的知青给讲课,一堂课都没落下过。
“哪像现在”,我岳父不屑道,“小年轻就知道吃喝,耍钱,耍输了,就去偷,王八犊子!”耍钱就是赌钱的意思,现在草原的年轻人好赌成性,好逸恶劳,刑事案件的发案率居高不下。“以前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养狗主要是防狼,现在养狗主要是防贼,防不胜防,家里就丢过5条牛,4匹马,丢的羊就多了去了。”我问,以前就没人偷过牲口吗?“敢?谁敢偷嘎查一只羊,不说枪毙也得揍个半死,连着开批斗会,一家子人都抬不起头来”。
看来,《牧民新歌》只能属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属于那个昂扬、奋进、充满集体力量和智慧的年代。在现时的商品时代,集体是一个可笑的概念,原属于集体的牲畜、物产乃至集体本身,都成了资本存在的不同形式;集体中的人,也成了商品游戏中的人力资源。对资本而言,利润和增值是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你昂扬也好,颓废也好,奋进也好,下流也好,没人在乎。
尤其是草原上发现了大片的优质煤田和有色金属矿产资源后,地方政府近乎疯狂地推进“牧民进城定居工程”,三十余年没人管的牧民突然被一波又一波的干部游说进城去享受政府的温暖,连片的牧场回流到地方政府的手中,成为继城市卖地狂潮之后的、新的牧区卖地经济增长点。由“四万亿刺激计划”诞生而来的崭新的高速公路向草原深处不断延伸,我既看不到巨额投资与地方税收的对等关系,也看不到原牧民们享受高速公路的前景,只能感受到“还贷的压力与卖地开矿的冲动”交替撕扯着牧区领导们的心。
权力、资金与矿产的结合使得牧民、牲畜和草地显得低效而多余,瞬间可变现的欲望构成一首资本狂飙进行曲,让草原空气中弥漫着金钱的燥烈气息,就像野火随时准备吞噬它所触及的一切。煤挖出来发电,供应东部发达地区生产,出口换汇;电提炼出稀有金属,直接出口换汇。煤和稀有金属都出国了,残渣、废水和GDP指标都留在本地,外汇则存在央行,作为发行人民币的凭证。
我看到一群人跪在地上呼唤——万能的主,我们愿做你的子民,我们都是迷途的羔羊,愿意臣服在你优雅的皮鞭下。我还听到云端传来了似曾相识的歌声,这是资本时代的牧民新歌吗?是资本上帝《牧羊曲》的中国版本吗?没错,我听清楚了,妈的,这歌分明是《星条旗永不落》……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贪婪是人性的一部分,当贪婪的欲火烧焦了人心原野,人性中的另一部分又开始滋生冒芽,它叫奉献。它在等待适当的机缘,等待春风,我相信这一点。因为,我从《牧民新歌》中能感受到无穷的力量。
我脑海中闪现着《牧民新歌》曲及演奏者简广易先生的身影。1966年4月,二十二岁的他自背行李,坐牛车颠簸着去沙丘里的乌审召公社,他是响应号召来伊克昭盟体验采风的。简广易和牧民们在大集体一起劳动、生活,被大家改造沙漠、建设草原的辛劳和毅力所感染,也体验到他们的乐观豪爽——无论是劳动、放牧、走路、休息,他们都会随时随地唱歌——气候恶劣、环境艰苦的集体生活中充满了歌声,这给他带来的震撼是在城里无法想象的,他仅用两个多月就在栖身的小泥棚里写成了《牧民新歌》。
《牧民新歌》四十多年来经久不衰,它新在哪里?有人说它巧妙地加入了蒙古长调,有人说它娴熟地运用了西洋技巧,各有各的依据。我感觉,这个曲子集中反映了当时牧民们参加集体建设的精神面貌,那是他们几千年来第一次舍弃小家、奉献大家的积极尝试,也是他们第一次舍弃个人得失、构筑集体精神的伟大探索,没有怨言,没有苦难。
那时,遍及神州大地的这种尝试和探索,从首都到边疆,从汉族到蒙族,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一首清脆悦耳的竹笛曲变得雄浑激荡,让它掠过牧草芬芳的原野,冲破朦胧朝阳的云雾,扶摇直上万里天际,在宇宙生灵间回响。
我知道,那是无私的力量,那是集体无私的磅礴力量。
那一定是未来中国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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