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外号都是凭感觉起的,事先论证是不可能的。但感觉到的东西不一定有现成的文字可以表达。所谓“词不达意”,“意在言外”,都充分说明了语言文字的局限性。在语言内部,许多口语中的字词,又是书面语所没有的。不善于向生活本身学习语言,是当今作家和中文系学者的最大职业弊病,那种依靠翻译术语混饭吃的学术风气,使我们的学术越来越萎缩,最终将走向“自绝于人民”。
对面楼里,有两个人的外号很独特。一个叫“老Géi”(第二声,阳平),一个叫“小Diā”(第一声,阴平)。这两个音都是没有字的,但发音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在语言学界有一种观点,说什么当初如果把人叫做狗,把狗叫做人,约定俗成,今天大家也就那么叫了。我始终不能赞同这种观点,我认为命名过程不可能是完全随意的,人类的声音本身就已经是包含了能指和所指的意义符号,记录声音的文字是后起的,它不过是把声音物质化,空间化而已。“老Géi”的Géi,是什么意思,说不清,但是大家都觉得这个人特别Géi,越琢磨越准确,越形象,非Géi绝对不足以形容之,就像非Q不足以形容阿Q一样。“小Diā”自然也是大家觉得此人特别Diā,再没有比Diā能够更活生生地形容此人的字了。米兰·昆德拉指出:“有些词儿用起来的时候跟别的词不一样;它们有一层特别的意义,只有最早用这词儿的那几个人才知道。”(《笑忘录》)此话大有道理。
老Géi是个男孩,比我大两岁。他首先长得特别Géi,长条脸,但肉很多,肉都集中在鼻子以上,鼻子以下突然瘦削了一半,急速地延长下去。别人都说难以形容,我则联想到一个对应体,就是林彪写的“干革命要靠毛泽东思想”中那个“干”字,林彪把那一竖写得特别长,表示他要干革命一干到底,结果干到温都尔汗去了。老Géi的声音也特别Géi,像男人,又像女人;像老人,又像婴孩;像人言,又像兽语或鸟语;像发音器官产生的,又像人工合成的;像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又像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的。第一次听他说话的人,总是用一种奇怪和惊恐的眼神看着他。
老Géi不大与别的孩子玩,但他喜欢看别人玩,一边看一边“嘿嘿,嘿嘿”,发出刺耳的奸笑。或者在一旁另玩一套,谁也看不懂他玩的是什么。他最喜欢观察和模仿别人的动作。当有人在干活或聊天时,他常常在旁边亦步亦趋地无声模仿着。他知道自己的声音不得人心,所以只模仿口型,很少出声。当你突然发现身旁有这么一个人在表演着“哑剧”时,会觉得非常诡异。被模仿者往往会愤怒地打他。时间长了,老Géi模仿别人达到了惟妙惟肖的地步,成为“十八天大楼”的一绝。
有时一些大人就让他表演取乐,说:“老Géi,你学一个老黄头撒尿。”老Géi就退进楼里,然后弯着腰,慌慌张张跑出来,一脸苦相,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跑到煤棚子前,伸手到裤裆里去掏。可是左掏右掏怎么也掏不出来,急得直跺脚,忽地一个哆嗦,把一条腿远远地叉出去,表示尿裤子了。原来老黄头一家子都有尿频的毛病,全家5口人每天要撒尿100多人次,经常为入厕发生冲突,他的儿媳妇就作出规定,她自己和孩子可以完全使用室内厕所,丈夫大黄只许夜里用,白天如果不上班,必须去公厕,公公老黄头则全天候地一律去200米外的公厕解决,她说这样可以让老头多活动活动,身子骨硬朗。老Géi学老黄头撒尿是他拿手的保留节目,其他精彩节目还有“朱牛氏缠小脚”,“老财迷拣钱”,“小老鞑偷鸡”和“小老坦儿挨揍”等。当时谁也不知道有一种艺术叫“哑剧”,否则老Géi早成为世界级的表演艺术家了,他的水平绝对超过王景愚、游本昌,而且带着一股子“妖气”,显得非常“先锋”。
有一天傍晚,忽然来了几个老师模样的人,原来是老Géi的班主任和校长来找老Géi的家长,说他在学校模仿林彪讲话,高喊:“喂大的令袖和道士卯住西,玩水——!玩水——!玩玩水——!”校长说,林彪是反革命阴谋家,野心家,卖国贼,他是“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你们的孩子模仿他喊“毛主席万岁”,从性质上说,属于严重的政治错误,但考虑到他年纪小,你们家又出身无产阶级,孩子的爸爸又是革命干部,所以不做政治处理,由家长进行批评教育,要认真学习毛主席关于“在社会主义阶段仍然存在着阶级和阶级斗争”的伟大论述,结合学习张春桥和姚文元同志的有关文章,提高辨别是非能力,把他培养成为一个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老Géi的父母点头哈腰地答应着,但老师们走后,也没见他们揍老Géi,好象没这回事似的。他们一家人做事都有点Géi。老Géi的妹妹“小老Géi”长得很漂亮,大眼睛黑白分明,梳着两条朝天辫,但整天拖着两溜鼻涕,跟谁都不说话,谁要主动跟她说话,她就怒目而视,再说下去,她就扑上前,往那人身上抹鼻涕。有一次小泉哥看见她没有鼻涕,就讨好她说:“小老Géi,你看你现在没有鼻涕,干干净净的,多招人稀罕哪!”小老Géi一听,扑过去抱住小泉,呼地一声,从鼻子里喷出两道鼻涕,把小泉印有“先进生产者”的背心抹了个乱七八糟。后来我上大学时,听说小老Géi已经是哈尔滨著名的时装模特。别人都说模特的气质很“酷”,但我总觉得很“Géi”。
过了几年,又有一次老Géi的班主任和校长来访,邻居们以为老Géi又犯了什么反革命滔天大罪。没想到这次是表扬。原来有几个流氓闯进他们学校,一连调戏了好几个女老师,打了好几个高年级的学生,还抢走几支钢笔和几枚周恩来纪念章。派出所的民警调查时,老Géi活灵活现地模仿了那几个流氓的表情和姿态。民警对当地流氓都是了如指掌的,一看模仿,就猜出了是谁,当天就抓到了那几个小子。老Géi因此到期末时,被老师指定大家“民主选举”为三好学生。老Géi长大后,在区政府当了一个小官,据说从不贪污,但只要他嘿嘿奸笑一次,就会有一个贪官被清查出来,大家都说:“真他妈Géi!”
小Diā是个女孩,比我大一岁。有一个“嗲”字,读第三声Diǎ,形容人的言行故作撒娇,令人肉麻,比如说“嗲声嗲气”。但小Diā的Diā比“嗲”的含义更丰富。首先她长得特别Diā,有个词儿叫“眉目如画”,就是说她的。她的五官长得非常不真实,线条极为简洁清晰,好象是画上去的。两线细眉从鼻根开始向两鬓斜插上去,可是插了一半,忽然转弯90度倒折下去,往耳垂方向直刺,活象是图案中的一只展翅的大雁或者是一副冰球拍。薄薄的单眼皮儿,小嫩鼻子小红嘴儿,都没有什么立体感,仿佛是出门前临时画在那张瓜子脸上的。她的声音不是故作撒娇的“嗲”,而是既要故作高雅、高贵、高傲,又要故作娇美、娇羞、娇嫩的“Diā”。每一个字都吐得字正腔圆,又水灵又富于韵味。说话时挺着小细脖,耸眉眨眼的,极其“入戏”。人们日常交谈都用带着方言土字的口语,小Diā却从小就一口书面语,跟她说话立刻就觉得是上了舞台。别人问她:“吃了没?”答曰:“三刻钟前刚刚用过。”问她:“干啥去?”答曰:“家中下水管道不幸堵塞,前往房产部门寻求紧急援助。”小Diā的口语这么讲究,可奇怪的是,她学习并不好。尤其作文,因为只顾“跩词儿”而不顾其他,经常被老师判成不及格。
小Diā的仪表姿态处处都显着Diā。她走起路来轻飘飘的,拿东西只用三个指头,无名指和小指则翘着。如果掉了东西,她决不弯腰撅腚地去拣,而是一腿半蹲,一腿屈下,上身保持直立,用三个指头轻轻一拈,好象采花似的拣起来。许多年后,我读到废名的一句诗:“我学一个/摘花高处赌身轻”,不禁油然想起了小Diā。
小Diā上初中后,更加刻意于仪表。衣服穿得很瘦,别人说那是为了“显条”。夏天经常赤脚穿着拖鞋,脚脖子上套着粉红色橡皮筋,轻飘飘地过来过去。梳一条长辫垂在背后,但经常捉到前边来轻轻按在脸上,然后歪着脑袋,闭目做深情状。我看不懂她在表达什么意思,一直猜想她是模仿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的吴清华。吴清华找到红色根据地,把红旗抚在脸上,热泪滚滚。画外音说:“红旗呀红旗,我可找到了你!”小Diā的行为,经常引来浮浪青年的调戏。他们憋着嗓门,学着小Dia的腔调说:“小Dia同志,请您与我共同观看一场彩色革命故事影片,可以吗?”小Diā立刻做出愤怒的样子,先用单脚跺了一下地,然后用食指和小指经过胸前,划了半个圆,奋力向外一指,呵斥道:“无聊!无赖!无耻!你们把这大好年华用于欺侮一名风华正茂的女青年,这样,当你临死的时候,你们就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就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你们势将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青年们哈哈大笑,他们听不懂小Diā说的是什么,但只要小Diā这样对他们说上一通,他们就感到无比的愉快。而小Diā怒斥一番之后,也似乎十分愉快,把一个搪瓷盆侧顶在腰间,轻飘飘地买豆腐去了。
北京等地的电台每年都到哈尔滨来招收播音员,小Diā考了几次,都失败了。但是有志者事竟成,1979年,爆发了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小Diā放弃了学业,伙同几个人,不远万里,奔赴老山前线,要求做播音宣传工作。这样的青年,当时有不少,一般都会被表扬一番,再遣返回来。然而面对小Diā,解放军大概被她的Diā劲儿给Diā住了,竟然成全了她。从那以后,再没见过她。听她父母说,猫耳洞里的战士们,都特别稀罕她,就像电影《上甘岭》里的那个小卫生员似的,部队还给她记过三等功。邻居们都说,在部队里工作,对小Diā是最合适的,因为我们那些淳朴的“最可爱的人”所最爱的,往往就是小Diā这样的充满青春朝气的Diā人。
我很欣慰能够在人生中遇见老Géi和小Diā这样比较另类的邻居,他们仿佛玉皇大帝派来的假面教员,用活生生的形象教导年幼的我,要做正常的人。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就是“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然而做到这一点,竟是颇有难度的。君不见今日神州,到处都可遇到老Géi和小Di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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