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墨之争:墨子与孟子
孟子对于墨子、杨子深恶痛绝,说:
“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
“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墨。”
“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而当时的情况很糟: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
他认为:
“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
他立下决心与大志:
“吾为此惧,闲(卫)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词,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词,以承三圣者(大禹,周公,孔子)。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朱子说,“杨朱但知爱身,而不复知有致身之义,故无君。墨子爱无差等,而视其至亲无异众人,故无父。无父无君,则人道灭绝,是亦禽兽而已。”
程子说,“杨氏为我疑于义,墨氏兼爱疑于仁。”
孟子对于杨墨的痛恨,一是杨墨的学说与孔儒冲突,二是杨墨当时充塞天下,以至于孔子之道不著。他认为“率兽食人,人将相食”的情况,要由杨墨学说负责。所谓“率兽食人”,是公明仪说的话,《孟子》里引用了两回。公明仪说,“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如孟子所言,这指的是“行政”的情况,这样的“行政”是不配“为民父母”的。
杨墨学说如何与孔儒冲突?杨子的很明显,“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这当然不合孔子之道,因为“礼”首尊者君,“仁”首爱者君,就连韩非子也知道“义”是讲“君臣上下之事”的,为臣的岂可以讲“为我”?而且“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既不爱君,又不爱民,真乃自私到极点,岂不与禽兽无异?骂得有理。
不过,我们能为杨子说一句的是,那个“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的现象,不是杨子做出来的,是当时某些诸侯君王的奢侈无道。所以,孟子在梁惠王面前曾经提过这句话,目的是为了教育梁惠王这样的君王。如果说杨子在这情况上也有责任,是他不该鼓吹“为我”,诸侯君王一旦信了这个,一味的“为我”起来,就会无异于“率兽而食人”,并且会导致国治荒乱而“人将相食”的情况发生。
另外,我们还能为杨子说一句的是,杨子不过是一个讲学者,日常所过的也许还是很贫苦的日子,这种贫苦,我们从颜回、庄子就可以想见,颜回是居陋巷一瓢饮,庄子是要向人借粮食,颜回是一介平民,庄子还有个“漆园吏”的微职。所以,若从孟子的时代去看,那些“放恣”的诸侯,“庖有肥肉,厩有肥马”,他们治下的国家里是“民有饥色,野有饿莩”,而孔孟这些人,还这样起劲宣扬“仁,义,礼”之类的,叫人俯首贴耳,“非礼勿言、勿视,勿听,勿动”,而且孟子还宣扬说,“庶人……不敢见诸侯,礼也。……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虽然孟子总是提醒君王“为民父母”,但君王若是“放恣”而想不到“为民”,民也就没办法,简直就像闷在一个铁屋子见不着一点点光明了,像杨子这样会思考一点的人,如果是因为这情况,而愤慨发出要“为我”的声音,又有何奇怪呢?
有意思的是,墨子正好与杨子相对,一个讲“为我”,一个讲“兼爱”,正好相反。然而,墨子的“兼爱”,恰恰没说要把“君”放在头一位来“爱”,这犯了儒家大忌,但孟子没有这样说,而是说墨子“兼爱”则“无父”。既然如此,当然就更是“无君”了。正如程子所说,“杨氏为我疑于义,墨氏兼爱疑于仁”,是极不合“仁、义”之教的,于是杨与墨就被孟子一锅煮,叫做“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虽然承认墨子能做到“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但仍然没有饶他,就因为他这个“兼爱”至少在理论上是把君上、把君子们放在了与臣下与野人一样的地位上了,真乃“是可忍,孰不可忍?”孟子辞锋峻利,其刚烈的捍卫“仁义”之情,其威猛的卫道形象,真有其“浩然之气”啊。
那么,墨子是如何讲“兼爱”的呢?我们看一下墨子的两段原话:
1,当今之主,其为宫室,则与此异矣。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以为宫室,台榭曲直之望,青黄刻镂之饰。为宫室若此,故左右皆法象之,是以其财不足以待凶饥、振孤寡,故国贫而民难治也。
2,当今之君,其蓄私也,大国拘女累千,小国累百,是以天下之男多寡无妻,女多拘无夫,男女失时,故民少。
孟子劝诫齐宣王“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劝诫梁惠王“与民偕乐,故能乐也”。孟子这些话里的所见所思,与墨子基本是一致的。如果说墨子的“兼爱”,含有劝诫这些“当今之主”们能“兼爱”到人民,则与孟子的“与民同乐”思想,也可算是一致的。
墨子说:
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天必欲人之相爱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恶相贼也。……其兼而爱之,兼而利之也。
这番“兼爱兼利”的话,当然含有“与民同乐”之意,然而似更含有“平等”之意,这是孟子绝不能同意的。
墨子说:
古之圣王之治天下也,其所富,其所贵,未必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也。……今王公夫人,其所富,其所贵,皆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也。
这些话,孟子或还能听下去,因为在“君子”内部,也是有高低贵贱、贤与不肖的,不应当一味的只凭“骨肉之亲”这样的标准来举贤治国,而且孟子是知道这种现实的,他在与齐宣王的对话中,就提到过“贵戚之卿”与“异姓之卿”。但墨子之所以说这些话的真正主张,孟子就未同意了,孔子也不会同意的:
古者圣王之为政,列德而尚贤。虽在农与工肆之人,有能则举之。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
不辩贫富、贵贱、远迩、亲疏,贤者举而尚之,不肖者抑而废之。
“在农与工肆之人”,正是孔孟所称的“小人”、“野人”,墨子竟然说他们也能列在“尚贤”的候选里,这怎么可以?太违背后“礼,仁,义”这些大原则了。
孔子是认为“未有小人而仁者也”的,孟子是认为“庶人……不敢见诸侯,礼也”的,如果“往见”了,则是“不义也”,但“召之役,往役”是可以的,是“义也”。墨子竟然要破这样严格的等级规矩,正是藐视“礼”,是要从下面来让“礼崩”,岂能允许?墨子的这种平等观,这种“兼爱”观,在孟子的感受中,极其可怕而且可恶,所以孟子才那样深恶痛绝。但孟子没有从正面落笔,而是说墨子“兼爱”是“无父”,其实,真正的落笔处,是说墨子“无君”,也就是取消了君子与小人的区别,大家一视同仁,谁贤谁就可以被“举尚”而“富贵”之,这真是大逆不道、反了天了。孟子看清了墨子之言是“邪说”,决心与墨子斗争到底,“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词,以承三圣者(大禹,周公,孔子)。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其实,墨子也举舜,禹,汤,武王这些人,是“天下之仁义显人”,也说过,“国君者,国之仁人也”,“无君臣上下长幼之节、父子兄弟之礼,是以天下乱焉”,只是他认为,实行他的“兼爱”之说,才能达到这些“仁,义、礼”。所以,儒墨分歧,不在于是不是赞成“仁,义,礼”这些东西,而在于对这种境界的理解,在表面的“学术之争”底下,是“君子与小人”的尖锐对立,也就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天下,是君子治野人的天下,还是野人与君子平等的天下。
墨子用他的“兼爱”观,全面改造“礼治”理论的系统:
兼者,圣王之道也,王公大人之所以安也,万民衣食之所以足也,故君子莫若审兼而务行之。为人君必惠,为人臣必忠,为人父必慈,为人子必孝,为人兄必友,为人弟必悌。
这样的“邪说”,怎能不引起孟子极度的愤慨和恐惧?如让墨子得逞,就要“孔子之道不著”,他是不能不拍案而起挺身而出的了,劈头就骂墨子一句“无父无君,人道灭绝,禽兽而已”,且发出“人将相食”的警报,多么不可调和。
既然墨子讲“兼爱”,而且孟子也承认墨子能“摩顶放踵利天下”,何以将墨子与讲“为我”的杨子归为一类呢?两个极端能是一类吗?孟子认为,是一类,一类就一类在他们“无父无君”,是“人道灭绝,禽兽而已”。
杨与墨虽为两个极端,孟子认为,“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墨”,就是说,离开了墨子的“兼爱”,就必然是杨子的“为我”,离开了杨子的“为我”,就必然是墨子的“兼爱”。为什么呢?就因为“无父无君”是他们的共同。他们不懂得治理天下要取“兼爱”与“为我”当中的一条道,也就是君子小人要有严格区别,要有君子治小人,小人治于君子这样的社会分工,“礼”已经有严格的规定,须遵“礼”而行,“非礼勿动”。
所以,孟子是承认和赞成社会分工的,在《滕文公章句上》里,他批评了“为神农之言”的许行,以及盲目崇拜许行的陈相,他进而立即上升到“天下之通义”上,说:
“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
在这样的基础上,“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君子对小人“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
孟子就这样从社会有必要的分工,而得出了社会有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结论,并认为这是天经地义,所以他理直气壮批判杨墨的“为我”与“兼爱”。我们不可一看到孟子说“为天下得人难,以天下与人易”就失口叫“好”,而不问他这话的原意是什么。但抽象引用来说明我们自己的某种观点,当亦无不可。
尽管墨子与孟子相同之处还是不少的,比如都承认“仁,义,礼”,都反对战争(墨子“非攻”,孟子认为“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但孟子认为他与墨子仍是不可调和的。无差别的“兼爱”之说,平等观的“尚贤”之说,跟“君子治小人”的“礼治”之间,无异于冰炭不同器,水火不相容。
何况墨子还直接点名批判了孔子,怎不令孟子愤慨:
夫儒,浩居而自顺者也,不可以教下;好乐而淫人,不可使亲治;立命而怠事,不可使守职;宗丧循哀,不可使慈民;机服勉容,不可使导众。孔某盛容修饰以蛊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以示仪,务趋翔之节以观众;博学不可使议世,劳思不可以补民;累寿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行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遇民。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学不可以导众。
朱子说,“孟子虽不得志于时,然杨墨之害自是灭息,而君臣父子之道赖以不坠,是亦一治也。”是赞扬孟子立下了不朽万世之功。情况仍是这样尖锐对立。
比较韩非子、孔孟与墨子,则韩非子与孔孟是一棵树上的两个大枝干,这棵树就是“礼”,就是致“帝王之政”的“帝王之术”,两个大枝干是对立统一的,对立就对立在方法不同,统一就统一在总归于一个“礼”。而墨子则是与他们不同的另一棵树,虽然也借用着一些共同的词汇,如“礼,仁,义”之类的,这些词汇在孔子很久以前就有的,是大家都承而受之的先代文化积淀。
查韩非子之重要篇章《五蠹》,只批儒,未及墨,这反映着在韩非子当时(秦统一天下前夕)的东方六国,儒的影响较大、对于“法术治国”的阻碍较大。而韩非子另一重要篇章《显学》,虽言“世之显学,儒墨也”,全篇重点仍在于批儒,而对于墨子的“兼爱”与“尚贤”,则未有言及。他稍稍提到的儒墨分歧只有“墨者葬俭,儒者破家而葬”的不同。韩非子说,“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指出了大家都言必称尧舜的现象,其实他自己也是这样的。所以,从《显学》篇看,韩非子仍没有对墨子有何批判,可能墨者在当时影响已经不大,朱子说的“杨墨之害息”,是孟子之后不久就有的事实,只不过将此功归于孟子,是一种溢美,其实一切出于当时诸侯大臣这些“君子”们的选择而已。
自西汉“独尊儒术”,二千五百多年来,墨子之学低落到极点。如今看去,墨子可算是当时的平民政治家和理论家,从《墨子》书看,他还是一位科学家和军事家,是有极其丰富的实践经验和科研成就的人;几千年来,墨子的博大和伟大,不为“君子”们所承认,而排斥得远远的,他的独特的“兼爱”、“尚贤”之说,以及“非乐,节用”之说(反对统治者的各种奢侈排场和享乐),注定不能为帝王和朝廷所用。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