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家辩论:资本主义模式的后危机变迁
2009年06月29日 第一财经日报
左派经济学家科兹、杜梅尼尔:资本主义模式的后危机变迁
沈尤佳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左派经济学理论就是一种资本主义危机理论,2008~2009年的这一场国际经济、金融危机,是否意味着资本主义全球经济体系的一场危机,在这场危机之后,这个体系又将何去何从?
就此问题,CBN对话两位国际上有代表性的左派经济学家,美国马萨诸塞州立大学经济学教授大卫·科兹(David M. Kotz)和国际马克思大会主席、法国巴黎第十大学教授热拉尔·杜梅尼尔(Gérard Duménil),为理解这次危机的成因和意义提供一个视角。
CBN:请你谈谈过去几十年新自由主义发展带来的后果,以及其调整的必然性。
科兹:美国经济和世界经济的危机还没有完全过去。在我看来,这不仅仅是一次金融危机,也不仅仅是实体经济部门的一次严重衰退,而是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模式的一次系统性危机。
导致这次危机的原因,并不仅仅是金融市场过去的宽松监管,而是源于构成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模式的一系列制度条件。正因此,这次危机也不可能在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模式的框架内得到解决。
在过去约30年的时间中,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模式的确曾提供了比较高的利润率,以及比较高的增长率。但眼下其内部固有的矛盾,已经使这种模式不再可能提供比较高的利润率和积累率。
导致这次危机的三个主要的矛盾如下。
首先,过去30年内家庭部门的债务不断增长。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模式使得利润与资本之间的差距不断扩大,因而,经济的增长所依赖的唯一条件是家庭部门负债的不断增长。结果,家庭部门债务规模达到不可持续、不可偿还的程度,如上世纪80年代初至2007年美国家庭部门债务占可支配收入的比重翻了一番。
其次,金融部门脆弱性的累积。在新自由主义模式下,投机性的、追求高风险高回报的银行和其他金融机构,积累了越来越多的高风险资产,比如次级贷款、信用违约掉期等。此类所谓的金融创新是注定要破产的。
最后,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模式导致了过度投资。这时期美国的资产泡沫不断扩大,比如上世纪90年代美国股票市场出现巨大的资产泡沫,进入21世纪以来美国房地产市场出现的则是更大的资产泡沫。资产泡沫不仅仅是金融现象,它同样影响实体经济部门,促进商业投资和家庭部门消费,从而,固定资产投资和生产能力膨胀到超越实际需要的限度。
而随着房地产市场泡沫的破裂,过剩的生产能力最终暴露出来,比如当前美国仅2/3的工业生产能力得到使用,这导致美国产业投资(对新的厂房、设备、机器等的购买)的急剧下降。今年第一季度,美国产业投资按年率计算下降了37.9%,这是大萧条以来最大幅度的下降,而且比次高的数据高出很多。
CBN:请你谈谈目前的危机对全球新自由主义可能带来怎样的冲击以及危机之后世界经济模式随之可能发生怎样的改变?
科兹:历史经验告诉我们,每当一种模式的资本主义不可持续的时候,它会需要一个时期的调整以重构、重组其经济模式。眼下正是这样的时期。
我相信,未来一段时期内,资本主义世界将发生重大变革。这种重构似乎更倾向于一个加强政府管制的资本主义模式。尽管现在的时点上还很难准确预测最终究竟会发生怎样的重构,但我可以指出几种可能的重构模式。
一种可能的重构模式,是公司资本主义。
过去30年的新自由主义政策,严重弱化了发达国家的工人运动和人民运动,现在最积极地推进和讨论如何重组整个经济体的,是大银行家、大资本家。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可能导致一种公司资本主义。
这种模式的资本主义将具备如下几个特征。一是金融市场将得到严格监控、监管,这将回到新自由主义政策被普遍采纳之前的情况。
二是资本的强势和工人的低工资(延续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模式下的情况)。工人力量弱化是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模式的重要特征,如果工人力量和工人运动继续像目前这样弱小,那么新自由主义模式下的这一特征可能会保留下来。如果工人工资始终保持在较低水平,会导致另一个问题,即谁来购买由于生产能力不断膨胀而不断生产出来的商品?
因而该模式的第三个特征,是政府支出不得不扩大。政府扩大支出可以被用于基础设施建设,如交通、电力、科技创新等,或被用于增加军事开支。在过去一段时间内,美国的右翼分析家们就是在鼓吹我刚才描述的这种形式的“公司资本主义”,这些人正是之前积极鼓吹新自由主义和“小政府”模式的人。“公司资本主义”模式主要由大银行家和大资本家通过政府来管制和管理整个经济,因而这种模式的重构对工人阶级是不利的。
另一种可能的重构模式,是社会民主主义模式的资本主义。
要实现该模式,先决条件是强大的工人运动和人民运动。资本家本身是不乐意看到这种模式的资本主义的,他们只有在面临一个具有革命倾向、强大的工人运动的条件下,资本才有可能作出部分的妥协,而危机的深入则有可能为更加强大的工人运动奠定基础。
这种模式的资本主义,要求技术创新和生产能力提高带来的红利,被资本和劳动共同分享,工资和利润有可能得以以相近的速度增加。由于工人工资增长,这种模式的资本主义的一个优点,就是有可能解决公司资本主义模式无法解决的、谁来购买生产能力膨胀而生产出来的商品的问题。
这种模式曾经在历史上出现过,即二战结束之后的政府管制的资本主义模式。该模式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扩大的政府支出,主要是用于各种各样的社会保障项目。
我必须要指出的是,并不仅仅是目前的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模式最终会导致一系列不可持续的矛盾,任何模式的资本主义最终都会走到危机的地步,包括政府管制资本主义。如美国、西欧、日本及许多发展中国家都曾采用这种模式,在该模式持续了几十年之后,至上世纪70年代,其内在的矛盾最终也导致一场危机。
在大萧条以及二战以后,相当一批国家继苏联之后离开了资本主义阵营,采纳社会主义模式,包括东欧和东亚地区的一些国家。一场严重的危机可能创造某些条件使社会主义变得更为可能。我们不能排除资本主义再次调整自己,从而复兴的可能,但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即在一些国家,包括发达国家,社会主义可能取代资本主义。
比如当前的美国,绝大多数普通民众对大银行、大资本家感到愤怒,过去的短短一年内,约570万工人失去了工作,数百万家庭面临失去住房的威胁,数百万居民发现一生的积蓄可能一夜之间只剩下了一半。这次危机向人们展示了资本主义坏的一面。因而我认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主义运动重新复兴、壮大是有可能的。
CBN:请你谈谈过去几十年中,新自由主义如何通过金融化、全球化将更多国家纳入全球资本主义体系。
杜梅尼尔:我对危机的分析也从新自由主义开始。
究竟什么是新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是一种新的社会秩序,有其阶级内涵,它涉及上层阶级收入的不断增加。
如果我们同时考虑最高收入家庭和最低收入家庭,二战前美国最富的1%的人,其收入占所有家庭部门收入的比重约为17%,这是传统资本主义条件下的情况。二战后富人的收入受到限制,一直持续到上世纪70年代。上世纪70年代是社会危机的时代,发生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所描述的经典的利润危机,那场危机创造了后来导致新自由主义的社会条件。
可以说,新自由主义是阶级斗争的结果。在70年代危机的阶级斗争中,普通人民运动失败,于是社会按照最富有的那部分人的意愿加以改造,途径是对工人施加更多的管理和管制。并且改造的结果有利于最富有的那批人,最富有的1%的人的收入恢复到战前水平。
目前我们正处于金融危机之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同意,金融机制的变革是导致这次危机的非常重要的原因。全球化也是当前危机的一个重要方面。我所说的全球化包括商品自由贸易、投资的自由流动,以及金融全球化。
金融化和全球化进程始于上世纪80年代,加速于上世纪90年代后期,进入21世纪以来更是大大加速。虽然美国并不是世界上唯一采纳新自由主义的国家,但本次危机发端于美国。
这一美国路径与美国的霸权密切相关。看待这个问题,要兼用国内和国际视角。一个重要的方面是外贸的平衡。美国的贸易赤字,根据会计准则,意味着其他国家需要借钱给美国。当美国从世界其他国家购买更多商品和服务、出售更少商品和服务,即意味着美国要向国外支付更多的美元。这些美元最终必然以金融投资的方式回到美国,如中国投资于美国国债。但外国在美国的投资有80%投入私人部门。
另一个重要方面是国内失衡,如不断增长的消费。美国新自由主义时期家庭部门消费不断增加,消费增加并不来自于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家庭部门,而主要来自上层家庭。又如不断增长的债务,包括美国的外债,更重要的是家庭部门债务的不断增长。由其他国家不断借钱给美国和美国家庭部门不断增长的债务是同一件事的两个方面。2001年衰退之后的美国很快恢复,得益于债务,尤其比较穷的家庭部门的债务迅速增加。要做到这一点,前提是必须解除管制,特别是对次贷产品管制的放松。次贷之所以能够把钱借给无力偿还债务的那部分人,依赖于证券化的过程。所谓证券化是指放贷机构并不把债权握在手中,而是出售出去,尤其在过去几年,他们把证券化的、与次贷有关的债权出售给其他国家。因此,当家庭部门无法偿还、只能违约的时候,将全世界拖入了危机。
CBN:请你谈谈危机之后,世界贸易体系、金融体系、世界治理将会出现怎样的变化?
杜梅尼尔:我完全同意科兹关于美国模式新自由主义必然终结的观点。美国首先必须解决的问题是实体部门的衰退。在刺激经济的同时,若要继续保持美国的霸权,就必须不断增加美国的外债和内债,而这样做的风险,是可能导致美元的危机。
要想纠正前述美国路径是非常困难的,即使在出现某种程度经济恢复的情况之下。因为纠正美国路径意味着把生产重新搬回美国国内,这就要求相当程度的贸易保护主义,这又直接与美国的一些金融与非金融大企业的利益相冲突。美国企图找到一个平衡点,一方面重新恢复国内经济平衡,另一方面要保证其对世界其他国家和其他地区的控制,但是这样做的难度很大。
美国国内和国际的很多民族主义因素要求终结新自由主义、控制资本收入。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人民的胜利。人民最终能够得到什么将取决于他们的斗争。我们可以期待回到二战以后的社会模式,但能不能回去,谁也说不清。
我认为最可能出现的模式是公司资本主义。也不排除极右主义的出现,幸运的是美国人民选择了奥巴马而不是麦凯恩做他们的总统。我们不知道奥巴马能不能成为另一个罗斯福。从现在看来,奥巴马仍然保留部分与人民运动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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