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发表的全文见:
余凯:“中国欠发达农村地区教育布局结构调整与公共空间的退却———基于晋西石楼县的调查”,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总第241期)
背景
从2010年10月开始,在中国滋根乡村教育与发展促进会的支持下,本课题组在山西省石楼县进行社会调查。石楼县位于山西省西部中段,东依吕梁山,西与陕西隔黄河相望,位于山西省交通末梢。全县国土总面积约1800平方公里,辖4镇5乡,总人口11.4万,农村人口93455人,农户28767户。2009年全县实现国内生产总值3.7亿,占全省的0.05%,在吕梁市排在倒数第一,全省倒数第三,是国家级贫困县。
由于是山地,该县主要经济作物为红枣。由于红枣养殖对于劳动强度要求不大,一般老人即可照料,所以青壮年外出打工者较多。官方统计农民年人均收入为1169元。据山西省农村调查队统计的数据,农民实际年人均纯收入为1550元。县扶贫办同志估计约为2000左右。据我们在该县扶贫办的了解,石楼县劳动力转移人口约12000人,其中常年外出打工人员8000人,流出方向多为青岛和新疆,或在山西本省内下煤窑。季节性打工人员4000人,多就近在县城寻找建筑和服务业机会。全县财政收入3672万,其中财政人口超过9000万,意味着该县每12人中有1人依靠政府财政收入生活。该县计划在“十一五”结束时将全县80%的人口集中到“适于生存、便于生活、利于生产”的“1城5镇81个中心村”。
按照石楼县政府的书面报告,“一个家家想移民,户户争移民,扶贫移民搭平台,整合资金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氛围在石楼县形成了一个大的发展趋势。”本课题组之所以选择石楼县作为欠发达农村地区的调查个案,一是因为石楼县至今保留着一批独具乡村特色的自然村落,据此我们可以还原出城镇化进程之前传统农村社会的公共服务状况和公共空间的真实景象;二是过去十年间石楼县经历了大规模撤点并校和移民并村,行政区划的变化发展出了一个在农村向城镇化方向发展过程中的中间形态,农民开始向移民新区聚居,社会形态呈现出过渡时期的明显特征;三是在公共服务的提供方面,地方行政力量和市场化力量的选择性进入和退出在当地造就了一个独特的政策话语空间,这为我们观察教育政策在中观层面的展开机制揭开了部分神秘的面纱。基于此,本文选择石楼县作为考察我国欠发达地区农村公共生活演变的调查对象。
公共空间退缩的起点:移民并村与撤点并校
上世纪90年代,石楼县散布在近6000条山沟中的500多个自然村曾经村村有小学,这也曾是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目标的成果。2001年5月29日,国务院颁发了《关于基础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其中第13条规定,“按照小学就近入学、初中相对集中,优化教育资源配置的原则,合理规划和调整学校布局。”石楼县最初的计划是撤并15人以下的学校,然而因为守土重迁的村民不愿放弃孩子就近在大多数村小上小学的机会,计划的实施遭遇极大的阻碍。转折来自于国家退耕还林政策的实施。该县是山西退耕还林第一大县,退耕还林面积达67.6万亩,全县现有林地面积130万亩。因为耕地的减少,石楼县出现了农村人口外流的趋势。在田家岔村,村支书告诉我们,“退耕以后村里没地种了,(村里的人)出去打工,或者集中到镇上。”
近年来,国家对于退耕还林不再补贴,农民收入进一步减少,失地农民进一步外流。我们调查的杜家坡村原是一个拥有300多人的大村,退耕还林后,现在仅60余人居住。人口的变化为2003年石楼县制定“撤乡并镇”、“移民并村”的总体规划提供了合理依据。2004年,小蒜镇教鹏鄢村成为石楼县第一个移民新村。移民新村的出现打破了过去散落在山沟里形成的自然村落的格局,行政村的概念得到了进一步强化。迁出的许多农户在原来的村里还有土地,男劳力往往两头跑,农忙回家,闲的时候在城里打短工。过境石楼县的铁路修筑在县城提供了不少就业机会,许多青年农户外出从事建筑和服务行业。留守在以前的自然村里的大多是老人。即使暂时没有被计划裁撤的村落,村民也非常担忧移民并村的实施,甚至已经安排提前搬出。我们在去田家岔附近某村的路上,2里地半个小时的山路上,已经接连看见4到5所房子被废弃了。
移民并村以后,在所有的公共服务中,受到影响和冲击最大的当属学校。大约与移民并村同时进行的是撤点并校。2005年,石楼县所属的吕梁市政府发布了《关于进一步加快调整农村中小学布局的实施意见》,要求到2007年将全市4762所中小学撤并为3500所,到2010年继续撤并为2500所左右,这一实施意见在当年底该市教育发展“十一五”规划中进一步得到了反映。以该文件的发布作为标志,在吕梁市及其下辖的石楼县,撤点并校开始以行政手段得到落实。2003年,该县365所中小学中,四分之一为少于10人的村小教学点。经过不断裁撤,2009年初,全县仅剩中小学131所。当年4月,该县人民政府发布《关于中小学校布局调整规划的实施意见》,进一步要求继续撤并,最终达到“保留小学30所,普通初中4所,九年制学校6所,普通高中1所,职业教育中心1所,共42所”的目标,并进一步在附录中以表格形式分解细化,规定在其后两年在哪些乡镇撤并哪些所学校,该意见在民间被冠以“42所”的代号。
在该县教育工作会议上,撤并不力的校长被点名批评。行政强制手段使得撤并工作加速进行。以前山小学中心学区为例,在上任校长工作期间,其下辖学校数由30所减少为9所。2010年暑假期间,该中心学区下辖学校数又减少2所,目前仅为5所。经过我们在石楼县教育体育局查阅有关数据,仅2010年一个暑假内,该县共新裁撤19所小学。截止2011年秋季学期开学,尽管“42所”的目标并未完全实现,但全县中小学仅剩62所。
撤点并校引起农村人口向城镇转移并进一步使得移民并村不可逆转。为了孩子上学,有些家庭宁愿放弃迁入移民新村的机会,进一步选择举家迁往县城或更大的乡镇并租房居住。用村民的话来说,“现在的趋势是有钱人到太原北京,村里面的百姓进城进镇,村里面没有人了。”当被问到原因时,一位家长说:“(有孩子的家庭)大多去了小蒜和县城里。(我们村)到教鹏鄢和到小蒜[1]的距离差不多,所以直接就去了小蒜。还有一些经济条件好的直接去了县城里。孩子小一点的,就在小蒜小学了。孩子上初中的,就直接到县城里了,因为镇里的中学没有城里的好。”
生源作为一种路径依赖,对学校的办学产生了影响。相对较好的生源离开本地以后造成累积效应,使原本教学质量不高的学校生源状况更趋于恶化。以白家山小学为例,在开学前几日,这所曾有16名学生的村小(或称教学点,大多不是完全小学,一般最高到四年级)被撤并,然而由于学生家长在骑三轮车送孩子上学途中出现车祸,又一度恢复,最终仍然由于生源过少被彻底关闭。该村的青壮年劳力开始举家外迁至移民村或县城。转角小学的校长预计该村小的消失将在三到五年间,即使是修建在移民村的教鹏鄢中心小学,校长依然对学校生源可能进一步向县城学校转移忧心忡忡。
村民们对于村小的态度在以下这个对话中比较典型(Y代表访谈者,D代表被访者)
Y:小学在村里好呢?还是在镇上或县里好?
D:在村里有个小学多好,起码人们不要像现在不得不离开村。村里有小学的话,人们既可以在家照护地,还能农忙的时候在家做饭,各方面都方便。
Y:如果村里的小学还在的话,您的孩子会上村小吗?
D:上。那我们就肯定不去镇上了。
Y:您有没担心过村小的教学质量?
D:教学质量什么时候都有更好的,到了镇里还觉得不好,不如人家县里的好。至少如果在村小上的话,花销要比镇里少的多。
Y:我们看到这村里有两三家带孩子去县城上小学了。如果经济上没太大的问题的话,你们也会去吗?
D:有过这种想法,要是县里有亲戚,能租房子不用花钱,也想去。各方面的条件还是城里要好。现在选镇上,主要是镇上的条件比村里好,孩子以后念初中还不是得到镇里?还有镇里和县城里相比,离老家比较近一点。
移民并村和撤点并校改变了该县农村社会的基本形态,并进一步挤压了自然村落的公共空间。曾经是乡村文化中心的村小在撤并的惶恐不安中更加衰败。我们调查的前山小学在半山腰上,以前是乡政府所在地,移民并村撤掉乡建制以后原来的政府大楼被空置了,后来改建了学校。学校破落不堪,学生宿舍的砖与砖之间不是用水泥粘结的,而是泥巴。郭校长回忆被县教育局派到学校的第一天的情景:“我到这来一看,坐在教室前面,看着这所学校的状况,真想大哭一场。”
学校和以前的乡政府设施尚且如此,其他公共服务更加不令人乐观。我们在实地走访农户中发现,家庭经济收入困难的家庭以及老弱病残鳏寡孤独家庭仍然不得不选择留在原来的村落中。由于政府力促移民并村,在以前的自然村中公共服务如水、电等供应要么被减少,要么通过承包给私人的方式予以有限的维护,留守家庭的生活条件进一步变得困难。寂静的山村没有人声,甚至没有炊烟,曾经在农民耕作归来的晚饭时间充满欢声笑语的乡政府和自然村的大队部,现在大多废弃,孤独地俯瞰着人烟渐少的村落。石楼县人大2008年的一份调研报告印证了我们的观察,该报告称,移民并村以后,该县呈现出“城挤、乡弱、村空”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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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教鹏鄢为一距离县城较远、规模较小的移民村,小蒜为一距离县城更近、规模更大的移民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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