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著名作家高满堂编著的电视连续剧《老农民》热播,引起议论纷纷。这部电视剧讲述的故事时间跨度从1948年开始到2006年结束,即从解放初期到当代60年的农村社会变迁的历程,包含了土地改革、合作化运动、人民公社直到分田到户、农民企业家兴起等15个历史节点,共60集的规模,堪称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一部农民的发展史。据说,高作家在创作过程中,采访了200多位农民,力求要编一部真实反映时代大背景下关于农民的“信史”。高作家电视剧中描写60年农村变迁史,实际上可分为改革前后两个时代,褒贬自在不言中。农夫恰好看到两则资料,正好也是描写两个时代老农民的,不妨贴出来,与高作家笔下的“老农民”作一对照,或有益处。
一则是浩然《艳阳天》中的老农民五婶,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寡老人,生活在改革开放前的农村合作化时代。另一则是2014年中青报的一个报道,讲的是当代农村老人自杀现象。这两则材料也许没有高作家生花妙笔的史诗创意,但也可算是一滴水,映射一个时代。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老农民形象,相信历史会作出公正的判断,因为两个时代毕竟真实地存在过,早已铭记于亿万老农民的心间。而且,或许通过这两则资料互相对比,能给大家一点启示。
附一:浩然《艳阳天》摘录
萧长春从小石桥上过来,傍着小河,一边走,一边看菜苗、菜花。菜叶上有个小虫子,他捉住,丢在地下踩死了;黄瓜架上有一根木架歪了,他把它扶正,往深里插插。朝这边拐的时候,看见这边的两个人,就大声打招呼:“五婶在这儿哪?”
五婶满面春风地说:“听说你回来了,也没得工夫去看看你。”萧长春说:“昨晚上我在麦地里碰着翠清,我还跟她打听您,她说您的眼睛好点啦。”五婶说:“唉,什么事儿都装在你的肚子里,还惦着我哪!好多啦,都是你托人家从京里捎来那小瓶瓶药水点的。我还没给钱哪,多少哇?”萧长春说:“没多少,我替您花了。”五婶拍着毛蓝布衣裳襟说:“瞧瞧,搭心搭力,还给人家搭钱,多让我心里过不去呀。”韩百仲笑着插言说:“你快别过不去,他搭得起,你就让他搭去。”
五婶说:“白让你们操心,我给咱这社出不上力,心里边怪急火火的。我说萧支书呀,你神通广大,光给别人办好事儿,你也给五婶办点好事行不行啊?”萧长春说:“您就讲吧,只要我们能办到的事,一定替您办成。”五婶说:“给我找个差事干。”
韩百仲笑了:“老嫂子的神通就不小,还想找个差事干干呀。”五婶说:“怎么的?百仲大兄弟你可别瞧不起我。你记得我当女工的事吧,那会儿你正给马小辫扛活呀!我是多能干哪,一天三十多口子的饭菜,一顿六七道菜,粗的细的,干的稀的,灶上灶下,全是我一个人干,晚上还要织多半个布。唉,那会儿真是傻子,傻吃傻干,要象眼下我这思想,去他娘的吧,谁给你个臭地主卖命啊!”
萧长春说:“您年轻的时候受了苦,上年纪了,赶上咱们这个好时代,好好地享享清福吧。”五婶说:“不行不行,光是吃饱了呆着,心里边不好受,社里对咱越好,越觉得应当替社出点力气。大事干不了,我干小事。听人家说,旁的村有了抱儿子组……”
韩百仲纠正说:“那是托儿组。”五婶马上笑笑改口说:“对啦,托儿组,就是那些有小孩的妇女想下地脱不开身的,找上年纪的人给抱着孩子,从地里回来再抱走。萧支书,这个差事我干得了。你别看我没有生过孩子,可就是喜欢别人家的孩子。我的性气可好了,孩子怎么磨我我也不烦。”萧长春和韩百仲都笑了。
五婶郑重地说:“笑归笑,萧支书,你不给我找个差事干,我可要对你批准了……”韩百仲璞哧一声又笑了:“嫂子,是批评,什么批准?你这肚子里新名词儿装的倒不少,就是一多了用起来老是串秧子。好了,外边怪晒的,你到小窝铺里歇歇去吧。”
五婶说:“得说个一定准呀?”萧长春说:“行,我跟妇女主任和焦淑红再商量商量。可有一样,不论给您什么工作,也得量着劲做,觉着累了,咱们就歇歇,别硬强着干。上年纪了,不服老不行啊。”
五婶说:“那当然,要不老,你们党团里不给我登记上个名字,我能依你们吗?不用笑,真事儿……”她说着,发现菜园子南边进来了几只鸡,就举起枣木棍子“呢吃——呢吃——”地喊着,奔过去了,老远地又转过头来说:“早点商量定,我可等你们的话了。”
萧长春听了老人家的一些话,很受感动,他开始考虑,能不能满足老人家的要求。韩百仲说:“五婶要是年轻力壮,一定是个好社员。”萧长春说:“现在她就是个好社员呀。”
附二:《中国青年报》(2014-07-30)农村老人谈自杀:喝农药上吊投河比亲儿子可靠
08年,刘燕舞的研究团队在京山县进行田野调查。当问到村庄里有没有老年人非正常死亡的现象时,得到最多的回答竟然是:“我们这里就没有老年人正常死亡的
6年来,《农村老年人自杀的社会学研究》项目主持人的刘燕舞走进湖北、山东、江苏、山西、河南、贵州等11个省份的40多个村庄。他发现,农村老人自杀“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他驻村400多天 ,画出一条“农村老年人自杀率”曲线:从90年开始,中国农村老年人自杀一直保持在高位。
林木文沐浴后,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这个69岁的老人坐在堂屋中间,一边在火盆里为自己烧纸钱,一边喝下半瓶农药。纸钱烧了一半,老人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他很久以前就开始计划自杀了。”刘燕舞后来听说。待人们发现时,林木文已经没有了呼吸。在这个距湖北武汉不到100公里的村庄里,村民猜测老人自杀的原因是与儿媳妇失和。“他怕将来死了,孩子连纸钱都不给买。”一名村民对刘燕舞说,“这样死,还‘体面’些。 林木文的死,并没有在老人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激起多少波澜。甚至,老人曾当过村支部书记的儿子,也没有像刘燕舞以为的那样责怪妻子,而是“很坦然”:“人总是要与活人过的,难道还与死人过日子不成?”
刘燕舞说,自杀在当地被视作正常、甚至合理的事。村民们觉得犯不着议论并得罪他的儿子,“死了的也就死了”。
不仅是普通村民,乡村医生对待自杀的态度往往和村民一样,“将其看作正常化的死亡”。特别是当老人得了疾病又“磨不过”,选择自杀,乡村医生“都不觉得这是自杀”。
这让刘燕舞一行人震惊不已。“越是平静,越是让人不寒而栗。”刘燕舞的师兄杨华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他们刚开始访谈老人自杀案例时,往往气愤得不行。一次访谈一个老太太,3天后老太太和媳妇吵架自杀身亡。学生们参加了老人的葬礼,眼睛死死盯着谈笑风生的老人的家人。
倒是老人比这群年轻人看得开。“我们这儿的老人都有三个儿子。”一个柴姓老人乐呵呵地告诉满是疑惑的刘燕舞,“药儿子(喝农药)、绳儿子(上吊)、水儿子(投水),这三个儿子最可靠。”
实际上,老柴还有两个让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大儿子在镇上工作,小儿子在外打工,一个在镇上有楼房,一个在村里盖了楼房。但是7年来,老柴一直和腿脚不便的妻子住在逢雨便漏、倾斜得随时可能坍塌的土坯房里。
与刘燕舞一起调研的,还有另外40来个师生,他们分成10个小队,驻扎在湖北京山县10个不同的村子里。他们都是来自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的老师和博士生。
在京山调查的半个月里,有村子又发生3起老人自杀事件。经统计,各村去世的老人中,死于自杀的比率高得惊人,“至少30%,还是保守估计”。
刘燕舞慢慢发现,林木文的死,并不算严重或者惨烈。在过去6年的调研里,他听到的故事“超乎自己的想象”。
有不少老人,因为行动困难,拿不到药水瓶也站不上板凳悬梁,便在不及人高的窗户上,搭起一根绳,挎住头,蜷起腿活活吊死。有两位山西的老人,儿子不给饭吃,还屡遭媳妇打骂,头朝下扎进家里的水窖中。“这些都是有必死的决心的。”刘燕舞分析道。他还记得有人跟他介绍说,一位老人要自杀,但怕子女不埋他,便自己挖了个坑,躺在里面边喝药边扒土。
这样的案例接触多了,刘燕舞不禁叹息:“很多故事村民嘻嘻哈哈跟你讲,但都悲惨到难以想象。”这个脸被晒黑的青年学者说,“有时候会有股想逃离的感觉,就觉得这个世界不属于我。”
更让刘燕舞等人震撼的,是在农村老人寻死的故事里,发现“他杀”的影子。
杨华了解到,有一对老年夫妇,同时喝农药自尽。老太太当场死亡,老爷子没死,但家属并不送到医院。第二天家里人给老太太办丧事,就让老头躺在床上看。第三天,老头命毙,就着为老太太办丧事的灵棚,立马又为老头办了丧事。
还有一个在外打工的儿子请7天假回家,看望病危的父亲。两三天过去,发现父亲没有要死 的迹象,这个儿子就问父亲:“你到底死不死啊?我就请了7天假,是把做丧事的时间都算进来的。”老人随后自杀,儿子赶在一周内办完丧事,回城继续打工。
“现代性讲究市场理性,讲究竞争,看重核心家庭的利益最大化。”刘燕舞解释道,当农民之间,甚至一家子父子、兄弟间都开始按市场的思维方式处理关系,人们开始算账。
不少人跟刘燕舞讲过给老人治病的账:假如花3万元治好病,老人能活10年,一年做农活收入3000元,那治病就是划算的;要是活个七八年,就也不太亏本;但要是治好病也活不了几年,就不值得去治。
在不少老人心里,这笔账的算法也是成立的。“农村自杀的老人中,有超过一半带有‘利他’性质。”杨华将农村自杀老人分为四种类型,其中“利他型”的老人最多,他们倾向于为子女着想。
“这些老人不想变成子女的累赘。”杨华说,“自杀的后果也将给子女带来收益。”甚至,他们即便自杀还处处为子女着想。他们有的不会在家里自杀,而是选择荒坡、河沟,帮子女避嫌;或者与子女争吵后不自杀,待到关系平静后才自杀;还有两个老人都想自杀,也不会选择同一天或同一屋自杀,而要错开时间,以免对子女家庭产生不好影响。
刘燕舞认为,如果不到万不得已,老人都不会轻易选择自杀。“一些老人说,宁在世上挨,不往土里埋。所谓‘利他’的表象背后,实质上更多的是绝望。”
刘燕舞的老师、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贺雪峰,将这种已然形成的“自杀秩序”归因为“代际剥削”:自杀的老人们年轻时“死奔”(干活干到死),给孩子盖房、娶媳妇、看孩子,一旦完成“人生任务”,丧失劳动能力,无论是物质或情感上,得到的反馈却少得可怜。
“被榨干所有价值后,老人就变得好像一无是处,只能等死。”贺雪峰说。
在“代际剥削”大行其道的地区,与之伴随的,是农村老年人自杀潮的出现。特别是江汉平原、洞庭湖平原、以及长江中下游地区,尤为突出明显。
刘燕舞将这种自杀潮的出现称为病态。“2000年以后,农村老年人自杀率升高特别快,且水平极高。”刘燕舞不无忧虑地说,“用‘极为严峻’来判断这一形势并不为过。”
刘燕舞认为,在病态的自杀潮背后,更多的是经济高度分化后,给中年人带来的集体焦虑,那就是他们如何在市场社会中轻装上阵,参与激烈的社会竞争并胜出,无疑,作为比他们更加弱势的老人,就成了他们要甩掉的包袱。“我自己负担都这么重,我哪能顾得了老的?”一些访谈农民直白地告诉刘燕舞。
随着中国老龄化程度日益加深,京山的今天可能是很多地方的明天
每年,刘燕舞有3个月在农民家中做田野调查。据贺雪峰介绍,整个中心每年的调研时间有4000天,“平均每天有10个人在乡村做访谈”。
“我在全国跑的感觉是,随着现代性的侵入,传统性的没落,各地农村都在向京山的方向靠拢,只是严重程度不同。”刘燕舞说。
而据刘燕舞介绍,在农村自杀的老年人中,有六成多集中在70岁以上年龄段。“随着中国老龄化程度日益加深,京山的今天可能是很多地方的明天”。
事实上,多数自杀身亡的老年人,其实是不想死的。”刘燕舞还记得2011年冬天去应城农村做访谈的情景。在他去的头一年,离他住处不远的一户人家,照料着一位瘫痪在床的老人。那年年底,子女们商量,给老人断水、断粮,希望他在年前死掉,“免得过年家里来客人,屋里臭烘烘的”。
这是个倔强的老人,“拼了命地活下去”。他躺在床上嗷嗷大骂,抓起粪便在屋里到处乱扔。一直坚持到大年初一,老人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20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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