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3日,26岁的北京青年马大象在北京诗意栖居咖啡馆开讲“藏书阁乱讲堂”第三期活动——《龙与地下城》。虽然除了一周前在豆瓣上发布了一个通知并无其他宣传,但闻讯而至的数十位青年人依旧让店员不得不为活动追加椅子。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龙与地下城”(Dungeons& Dragons)这个名字会显得陌生,但说起今年2月国内上映的美国大片《霍比特人》、年轻人热衷的桌面游戏以及国内颇有影响的奇幻文学代表杂志——《九州幻想》,许多人多少会有所耳闻。
如果有兴趣进一步追溯一下,那么这些文化产品都与《龙与地下城》存在着某种潜在的联系——他们都是“龙与地下城”规则的产物。《龙与地下城》游戏是世界上第一个商业化的桌上角色扮演游戏,其创造的幻想世界的规则已经成为当今青少年一代的集体文化模式之一。
《霍比特人》的正篇《指环王》是《龙与地下城》规则的文化源流之一;而与《指环王》同为西方奇幻文学领军之作的《龙枪》,则是纯正的“龙与地下城”规则下的文学作品。
“有着详细资料与设定的幻想世界,西方有知名的‘龙与地下城’系统。但在东方,尤其是中国,却一直没有一个真正设定严谨、资料共享的幻想世界。”《西游降魔篇》编剧今何在与友人创建《九州幻想》杂志的初衷,正在于此。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或许杜甫的诗句可以成为“龙与地下城”所代表的欧美奇幻文化融入中国社会的一种贴切描述。
欧美文化重点向中国青少年传播
当被法治周末记者问到该如何描述《龙与地下城》在中国文化中的影响,在一家美国知名外企工作的董宁(化名)毫不犹豫地回答:“龙、骑士、精灵、魔法师……已经成为中国青少年的集体记忆之一。”董宁现年29岁,出于兴趣研究奇幻文化十余年。
马大象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因为《龙与地下城》的前身,就来源于欧洲广受欢迎的游戏——兵棋。兵棋由普鲁士的文职战争顾问冯•莱斯维茨男爵于1811年发明,通常包括地图、棋子和规则,通过回合制进行一场战争的模拟。它原本的用途是军事推演。1872年,继总参谋部和军事学院之后,兵棋成为普鲁士军人对近代军事科学的第三大发明而载入史册。
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兵棋在真实战争中进入实战应用。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严肃地看待它,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三世就将其作为有趣的游戏喜欢它,并下令在波茨坦宫中展开比赛表演,专供高级官员和外国贵宾欣赏。1816年俄国大公尼古拉也把兵棋带回克里姆林宫,向来访的贵宾炫耀。兵棋于是很快传遍了欧洲,成为上层社会娱乐活动的时尚。
1883年,兵棋在传入美国后被推广至民间。70年后,一位热衷于兵棋的美国保险公司推销员加里•吉盖克斯(GaryGygax)在厌倦了兵棋的单一模式之后,将其与欧美特有的奇幻文学融合,出版了《链甲》,推出新的游戏规则。但这个受到好评的规则却因为借用了托尔金《指环王》作品中的设定——如“霍比特人”角色,而被托尔金诉以侵权。于是1974年,加里•吉盖克斯在《链甲》的基础上进行了修改,正式出版了《龙与地下城》桌游,为此他还成立了TSR公司以保证出版。
《龙与地下城》受到了空前的欢迎,乃至于1979年和1982年美国发生的一些学生失踪和自杀案件都被归因于沉迷于此游戏,从而招致美国家长们的声讨和抵制。但这也可以从侧面说明当时它在青少年中是多么的流行,维基百科甚至将桌面角色扮演游戏的流行归功于此。
即便是面对1990年代电脑游戏对青少年的强大吸引力,《龙与地下城》还是以将规则授权电脑游戏公司制作电脑游戏的方式继续风靡在年轻人中。“四十多年过去了,至今它在美国的年轻人当中仍旧很流行。”马大象告诉法治周末记者,“热播美剧《生活大爆炸》第六季第11集甚至集中描述了美国青少年玩《龙与地下城》的情景,而且这并不是它第一次在美剧中出现。”马大象还现场为大家播放了这一集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同样在1990年代,《龙与地下城》也伴随着电脑游戏进入了中华文化圈。但因其完全没有走官方路线,而是纯民间传播,使得今天去探究一条清晰的传播路线不是很容易。但有一个人的身影在这其中却格外清晰。
他叫朱学桓,中国台湾人,1975年出生,台湾中央大学电机系毕业。他现在是奇幻文化艺术基金会创办人兼执行长,奇幻基地出版事业部总策划与顾问。
从小朱学恒就痴迷游戏,因此他又跟着痴迷上奇幻小说。早期此类小说多数没有中文译本,因此从大学开始时,他就有了一项零花钱的来源——翻译奇幻小说。2000年,朱学恒开始翻译西方奇幻小说的巨著《魔戒》(即《指环王》)。译成的《魔戒》在台湾销售高达80万册,成为畅销大热门。
奇幻读者群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如此庞大,完全出乎出版方的意料。此前朱学桓接受了苛刻的条件——卖到一万本才抽版税,即使如此首卖时间竟然安排到子夜12点。但仅仅在8分钟内,首卖200套《魔戒》一销而空。读者中有在母亲的陪伴下从台中坐车深夜赶来的小女生;有吃一个月泡面把零用钱攒下来买一套,下个月再吃泡面再买一套送给朋友的中学生……
此情此景亦令朱学桓感动不已,此后他陆续翻译了“龙与地下城”的代表作《龙枪》系列共7部长篇小说,还拿出1000万新台币成立一个奇幻文学基金会,专门鼓励台湾的年轻人写自己的奇幻故事。至今,一个名为“奇幻修士会”的网络社团依旧在负责与《龙与地下城》有关的翻译工作。
现在国内IT企业做文员的“蚁狮”(网名)告诉法治周末记者,内地青年人通过网络将台湾的翻译成果拿来,产生了一批奇幻文化爱好者。
“只不过很多年轻人接受了这种文化之后,未必明确地认识到文化背后的《龙与地下城》规则而已,他们知道的也许是《龙枪》,也许是《博德之门》,但这些都是《龙与地下城》规则下的产物。”董宁说,“内地这边并没有出现朱学桓这样的人,但《龙与地下城》的年轻受众群体更为庞大,你看看《指环王》的票房就知道了,如果对这种文化完全陌生的话,如此庞大的观影人群实在难以想象从何而来。”
从介绍、翻译、出版直到传播扩散,《龙与地下城》这一链条上所有的工作全部是由华语文化圈的青少年自发完成。这样一个现实,让董宁一直对美国文化的传播思路佩服不已。
有趣的是,《龙与地下城》的创始者TSR公司经过一系列并购,现在它的母公司就是大名鼎鼎的美国玩具公司孩之宝(Hasbro)。
让他们去写故事,我们制定规则
董宁告诉法治周末记者,《龙与地下城》所揭示的美国文化向青少年重点传播的路径经常让他想到毛泽东的一句话: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这句话很多人都知道,但大概很少有中国人会想到把它应用到文化传播方面。”董宁长长地叹了口气,这里他指的是传播的对象——青少年。但马大象并不认为《龙与地下城》有这么顺:“这款桌游现在实际上非常小众,大城市还能组织起活动,小城市基本只能靠互联网。而且它对时间的要求太高,玩一次TRPG(桌上角色扮演游戏)需要玩家很多的时间,短则一星期,长则数月。”
《龙与地下城》的资深女玩家寥尘对法治周末记者进一步解释说:“《龙与地下城》的游戏规则厚达460页,入门门槛很高,而且能够做到熟悉规则的DM(即地下城主,类似于游戏裁判)很难找到。”所以她认为这款桌游在国内其实算不上被广为接受。
“他们说的没错,但国内青少年广为接受的并不是那款桌游,恰恰相反,而是那本460页的规则。”董宁对法治周末记者说。
因为在规则中,游戏的玩法并不是主体,相反,最多的篇幅是关于游戏世界中的世界观、人物职业、装备、怪物等,极为详尽的介绍,《龙与地下城》本身就是一个基于详尽世界设定以及发挥玩家想象力的经典架空世界(架空世界,是一种艺术作品中虚构的世界观,“没有”空间和历史的限制,完全是由所创造的世界)。
相对于真实世界,架空世界有个好处。任何的创作如果以真实世界作为背景,都会面临空间和历史的限制,从而使的想象力受到严格的局限。因为如果无视这些限制,轻则会招致“不严谨”的批评,重则会因“影射”而惹来侵权官司。“架空世界可以回避这些问题,比如你不能因为精灵像贵族而批评精灵的傲慢损害了贵族的形象,但仅凭自己的想象力构建一个完整的架空世界是非常吃力的,那么《龙与地下城》规则完成了这个任务。世界是现成的,你只需要将你的主角置于其中开始你的创作。”董宁解释。
于是,不仅仅是美国的作家在这套规则下就创作出了《龙枪》、《黑暗精灵》、《冰风溪谷》等奇幻文学传世名篇,中国青年作家也借鉴这套规则在文学领域开辟出了玄幻文学这一特色分支。
任教于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的许闻君在其《论网络玄幻小说与读者特点》一文中指出:“中国网络玄幻小说从1990年代萌芽发展,到2003年掀起网络狂潮,2005年甚至被出版界称为‘玄幻元年’。整个网络拥有数十万计算的写手,百万计算的作品,千亿计算的字数。这些数字,已经远远超过了发展、累积了几十年的全部武侠小说、言情小说的总数量。”
许闻君发现们也多为1980年代后出生的年轻人:《小兵传奇》玄雨生于1980年,《幻城》郭敬明生于1982年,著名“起点大神”(“起点”是网络小说连载网站,“大神”是读者们对喜爱的的爱称)唐家三少生于1983年,现在甚至很多初、高中的学生都在尝试着进行玄幻小说的写作。
“当然,很多并不认为自己的作品遵从了《龙与地下城》规则,而是在借鉴之上有所变通。这并不奇怪,包括日本的《剑世界》规则,也认为自己是独立的设定。”董宁说,“但没有人敢说自己完全没有受到《龙与地下城》规则的影响,而只要借用了《龙与地下城》规则的设定,就必然打上了这一规则的烙印。”
许闻君也认为网络玄幻小说作品大致都是以西方奇幻小说的魔法和骑士为主角,加上东方武侠小说的内力和帮派,最后再加上中学程度的政治和历史课本所传授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经过精心混杂而成的“大杂烩”。
董宁认为这一方法颇为高端,因为中国人自己创作的小说不会令读者产生对外来文化的“适应不良”,而《龙与地下城》规则背后的奇幻文化就经由国人在国内悄然传播开来,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全然接受了奇幻文化和《龙与地下城》规则。
但受众是否自知对于文化传播来说其实并不那么重要,当《指环王》这一纯西方文化的好莱坞大片在国内没有受到任何抵制,票房一路上扬时,你已经看到《龙与地下城》规则为美国带来的巨大现实利益。“而且《龙与地下城》并不是一个个案,比如我们随口就能说出的——同属于孩之宝公司的动画片和电影《变形金刚》。”董宁说。
这正是《龙与地下城》的规则特色,或许也可以说这是美国文化的一个特色,美国以法治闻名于世,法律的“本质”,同样是规则。于是,尽管奇幻文化根源于欧洲,但却大多伴随着《龙与地下城》规则传遍全球,“蚁狮”将美国《龙与地下城》的这一特点形容为“让他们去写故事,我们制定规则”。
“文化植入”的传播之路
《龙与地下城》所代表的美国文化的这样一种传播方式,被任职于意大利使馆文化处的罗睿形象地形容为“文化植入”。
董宁表示,青少年正处于好奇心旺盛的阶段,对于新奇和陌生的文化容易接受,而且青春期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期,这一时期的记忆和感受容易在成人后被无意中进一步美化,发展成为一代人的“集体记忆”,进而成为庞大的市场。2012年《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引发全民追青春,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朱学桓也在接受采访时提到他的很多学生时常向他抱怨说,上课的时候老师又没收了我的奇幻小说。“《魔戒》这样几千页的大部头,他们(成年人)是没有办法接受的。说句题外话,现在的奇幻爱好者大部分都是年轻人,有可能是大学生,也有可能是高中生,5年或者10年之后,他们就会成为成年人,从而拥有自己的影响力……长远来看,奇幻文化是很有潜力、很有希望的。”朱学桓说。
朱学桓自己就是这样。《魔戒》托尔金是专攻语言学的大学教授,他在创作这部作品时,运用了大量艰涩的词藻,因此《魔戒》堪称全球翻译界公认最难翻译的书籍之一。可是年轻的朱学桓就是凭着年轻人的一腔热血,不但翻译出了这部作品,而且所翻译的译本口碑很好,被称为《魔戒》最好的中译本。
董宁对《龙与地下城》规则的传播路线也颇为感叹,因为相较于直接的文化成品,规则的引入显然更为间接和隐蔽,不容易触发受众的抵制,尤其是中国的接受了这个规则而创作的文化成品,更加不会被认为是舶来品。但实际上,遵从一个规则去创作,无论如何都会深深的打上这个规则的烙印。“比如著名武侠作家黄易的奇幻作品《大剑师传奇》,谁会认为这是欧美文化呢?”董宁反问。
罗睿告诉法治周末记者,意大利使馆文化处最近除了在作一般的意大利美食介绍之外,还在开展免费的意大利美食培训活动。这一活动受到了北京年轻女性极大的欢迎,第二期200人的培训消息刚放出不久,现在名额就已经全满。“年轻女性、烹饪方法……可以想象20年后他们的孩子一定乐于光顾意大利餐厅,因为那是青春年华中妈妈的味道,我们实在应该学习这种‘文化植入’的传播方式。”董宁感慨。
董宁的感慨并非无缘而发。3月24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中心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联合在北京华龙大厦发布《中国文化产业发展报告(2012~2013)》,根据测算,2012年,我国文化产业增加值达到16000亿元以上。该报告提供的数据显示,我国主要文化产品对外贸易的最新数据已经超过145170.65万美元,年复合增长率在20%以上。而规模不断扩大的青少年文化市场正在日益引起文化产业的关注,网络游戏和动漫分别以34.2%和32.04%的增长速度,成为报告中增长最快的文化产业门类。
但中国文化贸易的“核心层”依然由新闻、出版、广播影视、文化艺术等主要面向成年受众的领域构成,甚至“外围层”也主要由文化展览、设计、广告等与青少年关联较小的文化娱乐项目成品所组成。而玩具、游戏、乐器、音像设备及附件等青少年接触较多的领域基本全部属于最边缘的“相关层”。而所有的代表出口产品的图书、期刊、报纸、影视剧、艺术品也基本是已经成型的文化成品而几乎见不到“规则”的身影,与《龙与地下城》的“东来之路”形成鲜明反差。
在发布会的最后,中国社科院社科文献出版社市场营销总监蔡继辉的发言更是让记者印象深刻:文化产业应如窗外的阳光,阳光存在但你却感觉不到它,但如果阳光缺失的话,你会立刻感受到它的价值。这犹如《龙与地下城》这颗“小太阳”照耀下的庞大的文化消费市场。“文化市场拐点将至,顺势而变,取长补短,为时不晚。”董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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