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蜗居》及其时代处境
祝东力
每个社会的每个时代,都有它特定的“公共文本”——主流人群通过阅读这些公共文本,达到分享经验、交流情感、形成共识的目的。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一书“序”中所谓的“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其所指,既是那一时代取得最高成就的文学体裁,更进一步,也是指那个时代主流人群的公共文本。广阔的生活内容通过选择那个时代最适合的体裁形式,获得了最充分的表达、最广泛的传播。在公共文本中,最集中地汇聚着时代的典型人物、集体心理、价值诉求、社会症候以及公众的期盼和意志,等等。晚近以来,如果说80年代中国的公共文本是中短篇小说,那么,90年代以来的公共文本则首推电视连续剧。
90年代,经过市场经济的转型,中国社会高度世俗化,即从“国”回落到“家”,从政治生活退缩回日常生活,饮食男女,婚丧嫁娶,人们辗转于、奔波于婚恋、亲情、生计、消费以及职场、商场和官场的繁琐细节中。从体裁类型看,电视剧景别相对简单,即以“中近景”镜头为主,贴近生活和日常视角,并往往采取以家庭为环境的观剧方式。应当说,这种文艺体裁的形式特征,更适于表现上述转型后的中国社会内容,即高度世俗化的琐碎的日常生活,而且,即使是历史题材,也一般采取世俗的日常角度予以呈现。
需要说明的是,中国的电视剧往往并非以纯粹娱乐或休闲为目的,而经常包含严肃的生活内容,有时,甚至包含严肃的思想内容,从而区别于许多国外电视肥皂剧。与倍受耻笑的中国电影大片不同,电视剧的整体质量较高,其中的优秀作品往往受到观众的交口称赞,成为家庭、办公室和互联网热议的话题。因此,中国电视剧经常能顺利地走出国门,不仅在海外华人圈中传播,而且出口到朝鲜、韩国、越南、日本等传统儒家文化圈国家,就并非偶然。可以说,电视剧是近30年来中国向世界贡献的最具中国特色的文化产品。
近期播出的电视剧《蜗居》,再次引起舆论的高度关注,是因为它直接触动了我们时代的那个枢纽和关节点——这个枢纽和关键点牵动着中国社会各利益集团,并多向度地联结着民生、经济、金融、社会和政治等诸多方面。商品房,这里是财富和利益的集中点,因而也不能不是欲望和情感的集中点、社会矛盾的集中点和戏剧冲突的集中点。住房,自21世纪初以来,便从普通的生活必需品逐步异化为特殊的投资品,住房市场,即楼市,成为超越股市、汇市的最大金融交易市场。实际上,商品房早已不再是单纯的生活必需品,日益沦为富裕阶层投资增值的金融交易工具,而远离普通百姓。这一事实,在民生、经济、金融、社会和政治等诸多方面,导致了一系列严重后果,其中之一便是“白领中产”阶层的瓦解。
追溯历史,80年代,国家是将农民从体制内剥离,使之从集体公社回归于小农经济。90年代,农村基层的去组织化,作为多种原因之一,导致农民大规模进城务工。这些海量的廉价农民工立刻造成了城市工人严峻的就业环境,推动工人与企业之间形成新的劳资关系。新世纪初10年,由于城乡广大人口的购买力持续下降,经过改革开放20多年逐步形成的“白领中产”阶层,便成为资本积累的新财源。因此,他们受到地方政府、房地产商和银行这个“铁三角”所创造的高房价的狙击,在短短几年中便沦落为“负中产阶级”。从农民到工人到白领中产,如果沿着这条线索继续走下去,那么,更进一步,一旦国内楼市泡沫彻底崩溃,资产大幅缩水,则将导致大批银行和企业面临困境,外资可能大举登陆。届时,大批民族资本将可能被廉价收购。
这个历史过程当然不是《蜗居》所能揭示的,也根本不在《蜗居》的视野之内。《蜗居》的贡献,在于用许多真实的细节,惟妙惟肖地呈现了这一代“白领中产”阶层的梦想、奋斗、挣扎、焦虑和困顿;它的局限,也非常明显,那就是完全沉浸于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层面,并且完全认同于剧中那些男男女女们的立场和价值观,甚至认同于造成了剧中人物困境的无情的社会法则和现实逻辑。《蜗居》中的主要人物女白领海萍,鄙夷地称她的市井邻居如徐阿姨们为“井底之蛙”。其实,处于“蜗居”中的海萍之辈的人生理想也无非是打拼、赚钱、住别墅、做人上人。在资本全球化的时代,完全丧失了另一种历史视野和价值参照的她们,又何尝不是“井底之蛙”呢。更重要的是,也并不能超出“蜗居”的狭隘格局。视点很低、视野很窄,这使《蜗居》的创无法获得一种长远的全局的观点,即无法站在“蜗居”之上审视我们这个时代,而只能蜷缩在时代所给定的“蜗居”之中。这当然不仅仅是《蜗居》的问题,而是多年来创作界的通病。
因此,如果说《蜗居》也是现实主义,那么它只能是一种白领现实主义、市民现实主义、“蜗居”现实主义,而绝非批判现实主义。
(本文原发表于《艺术评论》2010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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