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6月9日报道 武汉农民杨友德自制土炮抵抗强拆引发关注。昨日杨友德被金银湖派出所民警叫去问话,他称被要求写下不再违法的协议书。杨友德所在的金银湖生态园管委会则称,杨友德此前提出的补偿标准没有政策依据。
两次开炮
据杨友德介绍,他承包有土地25亩,2029年到期。这些地用来养鱼和种植。
后由于恒大公司的一个项目,土地被征用,其中11.78亩,2006年他签了补偿协议,剩余的则一直没谈好补偿问题。
金银湖生态园管委会所做的情况说明称,按相关文件规定,杨友德余下的13.23亩鱼池面积按2480元一亩补偿,加上生产用房补偿费,13余亩总共75919元,后提高到130977元。
对此杨友德无法接受,他说按照湖北省2009年出台的46号文件,金银湖所在的东西湖区一亩地征地补偿标准为4.68万元。
而金银湖生态园管委会则认为,按46号文件的补偿费归管委会支配,用于被征地农工生产生活安置。管委会只对征用土地中青苗、鱼苗及地上附着物和其他有关设施补偿农民。
双方一直没有达成一致意见。杨友德说,他听说拆迁方要“来硬的”,于是年初准备了一些礼花炮自卫。2月6日,有几十人的拆迁队伍到来,他点燃了礼花弹,但炮放完后,对方冲出来打了他一顿。事发当天,他在亲友帮助下做了“炮楼”,并改造礼花弹。
杨友德说,5月25日,又有几十人来到,手拿盾牌,头戴钢盔,用推土机推进。这次杨友德发了几炮,他说,开打之前,自己一直在用喊话器喊话,“我一直喊2009年的46号文件和我的承包地是没有签协议的”,同时他还喊,“这样做大家都会受伤”。杨友德说这样他们还是继续往前,他才被迫开炮。
签不违法协议
昨天上午,杨友德在金银湖派出所接受询问。该派出所的民警称,找杨友德是为了了解情况。金银湖生态园管理委员会表示,警方介入调查杨友德自制土炮攻击施工人员的事件。
杨友德说,上午金银湖派出所民警对他询问,称他的所作所为已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法,但念在他情有可原,要他签一个保证不再违法的协议。
杨友德表示,他可以签这个协议。但是他认为“不违法是双方的”。他说如果拆迁队再来打,还会还击。他要求在保证不违法之前添加一句“我决不先违法”。他说经过和警方的僵持,最后民警同意他加上这句话。
杨友德称,警方还询问了他烟花爆竹的来历,他表示是在集市上买的。前一天四个警察到他家中,称他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法,并要求他交出烟花炮。杨友德交出了5枚礼炮。昨天,他要求警方开出收缴礼炮的书面通知。
杨友德说警方还问了他两次击退强拆队的事,询问他是否伤人。他说自己的礼炮都打到了天上和人群后面,并未伤人。
强拆队不存在?
昨天,金银湖生态园管委会出示情况说明称,杨友德所说的强拆队并不存在。杨友德攻击的是恒大公司对已退土地进行平整的施工人员。恒大公司于2010年的2月6日下午和5月25日下午,对已经签协议书的资源面积进行土地平整。当推进到杨友德已退鱼池地段时,杨友德用礼花炮进行了攻击。
而杨友德则称,5月25日,拆迁者来到了他家附近。他说拆迁队两次的目标,都是他那没有签协议的13.23亩地和他在地里的房子。
“土炮轰强拆是被逼的”
在杨友德家周围,四处都贴满了标语,内容全部和维权有关。
56岁的杨友德,喜欢把维权叫战斗,或者说“打仗”。他说“打仗要有战争策略”。在他的家里,摆着物权法和一本厚厚的法律政策全书。很多条款,他能全文背下来。为了留下证据,他和村里负责人的谈判,他都会记下要点。而他说,他最核心的证据是“法律政策”。
他喜欢用维权、话语权、平台,这样的词语。他会说维权比生命还重要。当他的妻子说,害怕报复时,他吼了她一句,“什么时候了,还考虑这个”。
他说他妻子动不动就哭,就担心。5月25日,用土炮“开始打”施工队之前,妻子浑身发抖。他说不要怕。他的亲戚们都作为他的帮手,负责打110求助。他说到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拿烟花打过仗,他不想连累亲戚。
他已经能很精确地使用礼炮,100米怎么打,80米怎么打。包括不同的礼炮会有怎样不同的射程。他说这些都是练出来的。
当他站在吊楼上,演示他如何对付来施工的队伍时,他说,有时候站在那上面,他也发抖。他不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
是自己被拉下来,是伤了别人坐牢,还是房子和土地都被推平———在后果出现之前,他说“我只能拼了”。
我不要消极抵抗
新京报:什么时候决定造这个土炮来保护房屋?
杨友德:2009年12月份,他们通知我说要强拆我的房屋和土地,我才想到了这个办法。
新京报:为什么会采用这样的办法?
杨友德:对于强拆,我看到很多人用消极的抵抗办法。比如往自己或家人身上浇汽油,把家人烧死。我不愿这么干。我觉得这是不相信共产党的表现。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想伤害自己。
而且我相信是下层瞎搞,上层是光明的。所以我不会烧死自己。
新京报:你觉得他们是消极抵抗,你呢?
杨友德:我觉得他们是不负责任的,受害的是家人。我听了他们的经历之后,很难受。我不是消极的,我曾经想到过死。但是我死,必然是他杀,我不会杀我自己。
外面强拆死亡的人,都是被拆迁人。轮到我身临其境的时候,我也在想这个问题。第一我不想死。不想死,又不想放弃自己的合法权益。这个办法是逼出来的。
新京报:怎么会想到用礼炮?
杨友德:我们这个家庭兄弟六个,没有进公安局的犯罪记录,我们是守法的公民。有些事情太违法的,不敢干。烟花,我估计还打不死人。
我们既要守法,又要保护自己,就要会想办法,看到利害关系。这个火炮不指望保护,只是推迟的作用。起码有了烟花,他们不敢和我争,我是在争取时间打110。
新京报:想这个花了多长时间?
杨友德:就几天时间就想出来了。虽然我是个农民,但是我也有自己的办法。礼炮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东西。有情的时候是为了欢迎,有气的时候是用来对付。
他们强大,我们弱小
新京报:你觉得这个办法管用吗?
杨友德:对这种拆迁,我希望用这个来阻止。虽然我把握不大,但这个指导思想比肢体接触好,肢体接触相当于送死。我也想过,如果我阻止不了,我也许就被打死了。为了这个我还写过遗书。
新京报:遗书的内容是什么?
杨友德:我的遗书是写给我儿子的。我告诉他,我死了之后,你不能可惜,不要管尸体。还是要依法维权,拿回我们应得的钱。
新京报:写遗书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杨友德:我是为了防止万一。人到了50多岁,也看了很多事情,想好也要想坏。遗书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的。
新京报:你说让他依法维权,你觉得自己现在是在依法维权吗?
杨友德:我这种方法,讲起来和国家的治安管理条例不符合。但我没有办法,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方法。
新京报:为什么说是非常时期?
杨友德:一个是他们强大,他们主动。我们弱小,我们被动。
如果说他们一个月攻打一次,我们一个月都会提心吊胆,不能睡觉,不能生产。这种折磨,只有经过抗日战争的人才晓得那种恐怖。我们就生活在恐怖当中。
新京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稍有不慎,会死人,这样就犯法了?
杨友德:对。我想过。我想了如果犯法了,我就受法律制裁。我在受审判的时候,我仍然会揭露他们办事不公。到时候我起码有说话的机会,比自杀强。
只想阻止他们
新京报:那个吊楼有多高?
杨友德:本来是三米,后来我为了对付他们,增加了五米,有八米高。
新京报:那么高是为了瞭望吗?
杨友德:不仅仅是为了瞭望。最重要的是,他不能轻易把我从高空打下来。我在高空有砖头,有石灰,也有烟花礼炮,居高临下,可以抵抗。
新京报:有几箱烟花?
杨友德:两箱,48响。在房子里我还准备了一箱。如果我被控制住,我的亲兄弟来了可以拿起来和他们打。
新京报:打炮时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杨友德:瞄准他们,调整礼花弹的高度和角度。那个时候脑子里是空白的,就想着打炮。我好歹是个初中生,50多岁的人了,我始终记不起我发了多少炮。
新京报:打炮之前会有什么准备吗?
杨友德:我有一个喊话器。我打之前会喊,我正在向你们开炮,希望你们不要再进攻。我说这些,是希望伤亡能减低到最小。
如果他们停止,我绝对不放炮。即使放炮,我也不冲着人。情况太危急,我为了镇住他们,一进入火力范围我就开始打。但是都是打到高处,或者打到人群的后面爆炸。
我不想伤人。我用礼炮,一个是希望他们停止,另外也是希望110快来。
真正打的时候不害怕
新京报:5月25日那次冲突,持续了多长时间?
杨友德:从下午三点到五点。直到他们最后一个人都撤走了,我才下来。事后我很高兴,我既没有伤到人,土地和房子也保住了。
新京报:这是唯一一次用吊楼打炮吗?
杨友德:是的。2月6日那次,虽然也用了礼炮,但是用手推车,而且不是一个炮一个炮单放,是一起放,一会就打光了。结果被他们抓到了。
所以第二次我就研究了策略,炮要分开打,人要在高处。一个战斗,什么细节都要考虑。
说实在的,我能成功也是有原因的。他们命贵,他们怕死。我命贱,不怕死。这样我才有了机会。如果他们不怕,我十个吊楼也会被他们拆掉。
新京报:你不怕死?
杨友德:不是不怕死。是只有不怕死,才能破釜沉舟。
新京报:如果还有下一次呢?
杨友德:有下一次我还会这样守着。把我的烟花没收了,我就去买。如果他们逼我逼到最后,我也只能照着人打。我没有办法。
新京报:你平时每天都呆在这个吊楼上吗?
杨友德:外面有亲戚朋友,如果有保安在集合,挖土机在挪动,我得到这个信息,就会24小时呆在上面。吃饭就用吊桶吊上去。睡觉就在上面的躺椅上睡。
新京报:站在吊楼上往下发射炮,是什么样的感觉?
杨友德:打仗没开始之前,有点害怕。但是真正开始,就不害怕了。我的头脑还是很清醒的,就是要守住我的家。能守一分钟是一分钟。
我是打完了才后怕,想着早点结束这种生活。
保护好现场才有话语权
新京报:这一二十亩地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杨友德:这是我后半生的生活来源,太重要了。没有地,我就只能流落街头要饭。
新京报:你想要的是什么?
杨友德:我只有一句话,这是我的核心。第一我是农民,靠土地生存。你征收我的土地,我没有意见,但要按政策拿回我的补偿费。不这样做,我就只能去偷去抢。我一个人去偷去抢,法律可以来制裁我。大家都去这么做,这会是个社会问题。
农民靠土地生存,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这个要求。我不多要,按政策给我应得的。
新京报:你有没有想过其他的办法?
杨友德:我们想过很多。用烟花是唯一的。第一,他们强大,不阻止不行。他们给我的是霸王条款,没有谈判的平台,没有我的话语权。第二,不守住,将来是一分钱得不到。这是唯一的办法,现在我依然认为这是唯一的。
我和他们讲过理,也上访过。
新京报:没用吗?
杨友德:我不能再上访,我去上访,房子和土地就没了。只要一个小时,整个地就挖平了。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守住。我跟他们打交道太深了。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只有保护现场才有话语权。
如果地被推平了,我去上访,人家跟我要证据。我的证据呢?证据被推平了,谁承认?
新京报:尝试过去法院吗?
杨友德:法院这条路我走不通。我没有钱,打官司要诉讼费,我拿不出来。我也跟他们说过,让他们去告我。我是被告的话,我就不用拿诉讼费。但是他们不告,我也没办法。
新京报:你还相信法律吗?
杨友德:我相信。我相信法律条文都是好的,只是有些人执行的不对。我看了好多法律和政策,不看我没勇气,心中没有底,法律和政策让我心里有了底。
我不是暴民
新京报:你说你觉得自己不是钉子户?
杨友德:我不是。我觉得钉子户是想多要。我不是,文件规定多少我要多少。我是农民,我希望按政策补偿我。我所有的行为都是维权。
什么叫钉子户?门上没有眼硬往里插,那是钉子户。我是门上有眼,有政府规定的条条框框,我按规定插上去。我怎么能叫钉子户呢?
新京报:你采用这种方法不怕有人说你是暴民?
杨友德:我不同意。一个人在暴力的方面,你要看他产生的环境。我不是强买强卖,国家有法律有政策规定,我不是多要,我不是暴民。
还有人叫我刁民,我也不是刁民。我要回自己的利益,维护自己的利益,我并没有把别人的东西抢为己有,我不是刁民。
新京报:在整个过程中,你绝望过吗?
杨友德:伤心有过,绝望没有。大家明明是一样的人,却同地不同价,我会觉得伤心。
新京报:我看到你在房前屋后贴了很多标语?
杨友德:这是我发泄内心压抑的一种方法。
我“投降”没有出路
新京报:对这个事情,你最期待的结果是什么?
杨友德:我希望能按政策给我补偿。然后我好好活着。如果是这样,我就去买台电脑。我听说网上很多人支持我,我以后也要上网支持别人。
新京报:你觉得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杨友德:我是一个喜欢交朋友的人,官方说我是个刁民。老百姓说我是个好人。我靠土地吃饭。我不贪国家的任何费用,我没有任何违法记录,我还送孩子去了军队。
新京报:你觉得自己倔强吗?
杨友德:我就是一个农民。农民是朴实的,这是堂皇一点说,其实就是说,农民是比较愚笨的。
新京报:你们村子里大部分人最终还是同意了补偿标准,为什么你一直要坚持?
杨友德:有两种情况。完全靠土地为生的家庭,不管怎么样,都是要抗争的。有的人不抗争,因为他们不是百分之百的农业人口。也有很多人后期“投降”了。但是他们投降了都有一些出路。
我百分之百是农业人口,一切生活来源都是土地。而我“投降”没有出路。
他们把我当作鸡,把群众当作猴子。我以前上访投诉过他们。他们是把我杀了给别人看,所以我没有选择。
新京报:你觉得自己能守多久?
杨友德:不知道。有一天算一天。现在有媒体关注,总比原来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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