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前面第一章“《论语》说礼义”中,是以《论语》中的前五篇来作为考察对象的,觉得已经能够窥其大概;那么,在这一章中,我们以《孟子》的前一半左右,来考察孟子如何说礼义,想来大致上也是可以的。
粗览半部《孟子》,觉得孟子思想的主要内容,是他的王道论或仁政论,还有他的民本论,他的君子论,他的返本复古论,这些,在他是一炉而熔、浑然一体的,有他的思想特色和风格。兹将这几个主要方面罗列如下:
1,王道论或仁政论
使民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
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
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赋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梁惠王章句上》)
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王请无好小勇……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武王之勇也,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梁惠王章句下》)
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
以力假人者霸……以德行人者王……以力服人者,非必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
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公孙丑章句上》)
2,仁政祖述尧舜、先王与孔子
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梁惠王章句上》)
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公孙丑章句下》)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公孙丑章句上》)
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滕文公章句上》)
孟子曰,……“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
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
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
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离娄章句上》)
3,民本论
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百姓者,独何与?
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梁惠王章句上》)
与民同乐。……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梁惠王章句下》)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离娄章句上》)
4,返本复古论
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梁惠王章句上》)
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僻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馀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滕文公章句上》)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离娄章句上》)
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梁王章句下》)
5,君子论
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公孙丑章句下》)
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滕文公章句上》)
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滕文公章句下》)
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夫气,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则馁也。
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公孙丑章句上》)
问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
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圣人之徒也。(《滕文公章句下》)
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
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者。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
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离娄章句下》)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馀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公孙丑章句下》)
综观上列,则可知孟子是持礼义之学的一端者,哪一端?“礼治”的这一端,而一般说,这就是“礼义”,似乎是把“法治”内容排斥在外的。但孟子言礼义少,言仁义、仁政、仁者多,而这一切其实都源于礼义、归于礼义。他独创就独创在突出一个“仁”字,这是从礼义宝库里找出了一个最闪光的东西,于是围绕这个来展开他的礼义观。而最高级别的意识也是上升于“道”,叫做“王道”,这个词虽用得不算多,却显然是最高的存在。“王道”区别于霸道。据《公孙丑章句下》篇记载,孟子虽然欣赏管仲能使齐桓公“不劳而霸”,但他是“不为管仲”的,他要为“五百年必有王者兴”那么大的王者之佐,而不是为区区霸者之佐。
荀子正面铺开对礼义学说的阐述,是堂堂之阵、浑然之势;而孟子是选择一点,突破进去,逐次展开,有机灵之妙、凌厉之气。
他们本是同根生,却是不同枝。
从物质基础的一点上说,孟子主张恢复井田制,要在这样基础上,重建仁政,重立王道,实现上下同乐(王者与民众,君子与野人),为此他充满了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他靠的就是这个了。总之,他是充满旧气息而又理想化的“仁学”的代表,但虽然主张向井田制倒退,同时却又反对更远的倒退,这体现在他以社会进化论批判了“为神农氏之言者许行”(《滕文公章句上》)。
而荀子主张“轻田野之税”(《富国》篇),反映着时代进到战国末期,现实已经完全免谈井田制了,只是在讨论田税咋收为合理的问题。荀子拿来传统礼义学说,疏理、改造,焕然一新,在他的“有限物质论”和“人性恶论”的理论支持下,确立新的等级制与平等观,给“后王”以思想的武装和自信,而孟子似还不可能有这样的创新,他不但显得只是重申和强调传统“仁义”之说,并且还要以此匡时制弊,倾向上是面对天下兼并的战国潮流而反对之的,虽然他在阐释其“仁学”时随处迸发出人道的和激进的精彩的火花,而成了“孟子的名言”,他确实“好辩”,是一个非常生动有趣的人。
荀子在其《非十二子》篇中,对孟子的批评很不客气:“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博杂……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
还是司马迁说得更明白:
孟轲,驺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鞅,楚魏用吴起,齐用孙子、田忌。天下方务于合纵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史记》这段文字,恢弘有味,读来真能下酒。
程子说,“孟子有些英气。才有英气,便有圭角。英气甚害事。如颜子,便浑厚不同。颜子去圣人,只毫发间。孟子大贤,亚圣之次也。”按此语,则孟子不是亚圣,颜回才是亚圣,孟子比颜回在圣的程度上要低一级。
说到“英气”是什么样,程子说,“但以孔子之言比之,便可见。且如冰与水精非不光,比之玉,自是有温润含蓄气象,无许多光耀也。”
宋代这位大儒程子,对孟子的“浩然之气”很不欣赏,认为要收敛起来才好,所谓“头上长角”这话似乃出于此。鲁迅所言“宋以道学替金元治心”,程子的话就是一个很好的注脚。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