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讽刺梅兰芳吗?
鲁迅的一些杂文,语涉梅兰芳,在这篇短文中,我们不可能全面研究,而仅就《坟·论照相之类》这一篇来做一个考察。作为文化巨人的鲁迅,会讽刺梅兰芳吗?会很简单地对待梅兰芳的艺术吗?
一段:鲁迅说,近十年北京的照片,其人阔了,则照片放大,其人下野,则其像不见,只有梅兰芳的照片不是这样“挂起挂倒”,梅兰芳的“天女散花”、“黛玉葬花”这些照片,也确乎比那些“挂起挂倒的东西标致,即此足以证明中国人实有审美的眼睛”,而照相馆有时“放大挺胸凸肚的照相者,盖出于不得己”。这段所讽刺的是军阀当政的政治与社会的某一情况,对梅兰芳不但并无不敬,实际上对他的艺术之美还是肯定的,对老百姓的这一“审美”选择,也是肯定的,只不过以杂文语气说出,令人感觉有异罢了。此外,对于中国产生这一“审美”,鲁迅当然有自己的感觉与思考。
二段:鲁迅说,梅兰芳扮演的黛玉,“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而小说中的林黛玉给他的印象,不是这样天女麻姑似的“福相”,而“该是一副瘦削的痨病脸”。这看似对梅兰芳失敬,其意实不在此,而是讽刺社会上一些人模仿着梅兰芳扮起天女之类来,拍了照片,“像小孩子穿了新衣服,拘束得怪可怜”。鲁迅接着就写道,我们“也就立刻悟出梅兰芳君之所以永久之故了,其眼睛和嘴唇,盖出于不得已,即此也就足以证明中国人实有审美的眼睛”。这段文字,显含某种文化讽刺,但另一面,对梅兰芳的艺术和中国人的审美眼光,却也是肯定的,就是说,中国人是识得好丑的,即使在病态的社会及其文化中,也是识得好丑的,那些“拘束得可怜”的照相,毕竟没有资格挂到照相馆里去。“梅兰芳君”的这个“君”字,于文中加得有心,是对杂文语气的一种平衡。
三段:写到印度大诗人泰戈尔访问中国,有“几位先生”把泰戈尔当作“一瓶好香水似地”,似乎“熏上”了某种“文气和玄气”,这是对文坛的讽刺,下面一句写道:“然而够到陪坐祝寿的程度的却只有一位梅兰芳君:两国的艺术家的握手。”这分明是对照前一句写到的“几位先生”的,对梅兰芳却是一种高度的肯定,而不是讽刺。言下之意,那“几位先生”之类是浅薄的,而真正能与泰戈尔比肩的,只有梅兰芳。(在《华盖集·“公理”的把戏》一文中,鲁迅写及他与陈源“尝在给泰戈尔祝寿的戏台前一握手”,可见,鲁迅参加过欢迎泰戈尔的社会活动,而并非完全冷眼置身事外)。
接着,讽刺的继续,又回到照相馆的问题上来,说,泰戈尔在中国的时候,中国的一些诗人,时髦地戴起了泰戈尔式的帽子,而泰戈尔离开后,这些“震旦(指中国)诗贤头上的印度帽也不大看见了,报章上也很少记他(指泰戈尔)的消息”,“装饰这近于理想的震旦者,也仍是只有那巍然地挂在照相馆玻璃窗里的一张‘天女散花图’或‘黛玉葬花图’。”显然,这也并非讽刺梅兰芳,而是借此针对中国当时的文化现象,并且实际上指出了“巍然”的梅兰芳的艺术不像诗人的时髦那样随风而来又随风而散,而有一种稳定性。
接下去单独另起一行,鲁迅只写下一句话:“唯有这一位‘艺术家’的艺术,在中国是永久的。”这句话含意复杂,在这“永久”之下,指出了中国文化总的状况如何地遭着压抑和扭曲。本来,艺术上的男扮女或女扮男,都无不可,但中国戏剧舞台体制为何男扮女成了青衣旦角的规矩?有其深刻来由,一定程式上是社会黑暗与扭曲的产物。当然,一经成为“艺术”被接受,人们也就以为一向和应当如此。鲁迅曾多次沉痛指出中国人是容易遗忘的。事实上,现在,男扮青衣正在退出历史舞台,“四大名旦”已成不可重复的历史。所以,鲁迅将这句话另起一行,是要引起人们对文化及其现状的深思,而不是否定梅的艺术,更不是跟梅兰芳过不去。“艺术家”三字打上引号,也并非不承认梅兰芳是艺术家,而仍是指出梅兰芳所体现的“艺术”的令人深思的特殊性。
四段,鲁迅说起外国一些文艺家的照片似乎都是有缺点的、不美的,托尔斯泰、易卜生、罗丹老了,尼采一脸凶相,叔本华一脸苦相,王尔德有点呆相,罗曼罗兰怪气,高尔基像个流氓,“虽说都可以看出悲哀和苦斗的痕迹,但总不如天女的‘好’得明明白白。”下文还顺带的讽刺着说:“假使吴昌硕翁的刻印章也算雕刻家,加以作画的润格如是之贵,则在中国确是一位艺术家了”。这些话,总起来看,是讽刺着中国文化被扭曲的现象:那个“好”字,是指向一种“瞒和骗”,即总是不能直面和正视现实;而刻印章固然是中国的艺术之一种,但当作就是雕刻艺术,则未免遗失太多了。这些讽刺都是尖锐而正确的。鲁迅却并没有说天女散花照片不好,只是借此对这“好”加以文化上的思考罢了,况且还举出许多外国艺术家的“丑”来说,举出吴昌硕的刻印章来说,其文化对比与批评的本义是很明显的,决非针对梅兰芳或对吴昌硕作攻击。
又一句另起一行的话是:“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这句话其实是点题,点明了本文讽刺的对象不是哪一位具体的艺术家,而是中国艺术中国文化中透露出的一种深刻病态的东西,这东西并不根于艺术与文化自身,而是根于长期以来的中国社会。“男人扮女人”,又岂止在舞台?舞台小世界不过是社会大世界的直接或间接的反映罢了。
接下去一段里分析了太监现象,太监使人放心,但不使人爱,于是推论到,“最难放心,但是最可贵的是男人扮女人了”。这句话指向什么呢?很明显,指向着中国传统政治里的奴婢性,是鲁迅的批判的深入,正是鲁迅的笔要置它于死地的东西。而外国“没有这样完全的艺术家”,即“从两面看来,都近于异性,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扮男人’”。
由此可见,鲁迅是从梅兰芳的艺术,进到男扮青衣旦角的艺术现象,进到中国文化的深层次,从而作出了独特而尖锐的批判,不但没有否定梅兰芳和他的艺术成就,恰恰是借着梅兰芳和他的艺术成就作为立足点,去进行他的中国文化批判。当然,似乎也就会“伤”着我们的“好”的心,然而,我们不能以此误解鲁迅,却反而要更加敬佩他的彻底和勇猛。人们赞扬说,梅先生对鲁迅从未有过微词,但人们更应当看到,梅先生对鲁迅是理解的,但他不好说,也不必说。
文章的最后,鲁迅几乎是重复一遍地说:“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也就是男人扮女人。”较前加上了“最普遍”三字,当更发人深省,进一步把文章归结到文化批判以至政治批判上,而决不是针对着梅兰芳和他的艺术。
最近,看了北京京剧院梅兰芳京剧团的一场演出,其中有“梅派第三代嫡传弟子胡文阁”扮演虞姬,觉得很不错。欣赏之余,不觉有一感想:目前唱梅派的女演员甚多,较著名的也有不少,为何似都没听说有“嫡传第某代”的桂冠?很多都是在胡文阁之前就唱红出名了的,也未见有此桂冠的宣布。可见,梅派执著地把“男扮女装”作为了自己的一个重要特点。从现场欣赏来看,其中似有一个重要道理,那就是,正因为男扮女装,这就把最后一层物质的、生物的因素剥离开去,而进入艺术表演的更纯粹的一个层次,乃至可以说是最纯粹的一个层次。因为,与女演员扮演女角色不同的是,男演员扮女角色,更深地进入了模仿,他不但要模仿戏中的女角色,还要模仿女性本身,而他却是一个男性,所以他的模仿更纯粹,需要他更纯粹地表现出女性特点本身,从而经受无意中更严格的眼光。而女性扮演女角色,虽然也需要这两层模仿,但正因为她自己就是女性,所以她往往在女性本身特点的模仿上容易全凭她个人的天然,反而不容易进入一般、进入纯粹。这样理解起来,可以说,梅兰芳的男扮女装,是把艺术推到了表现的极致。不论男扮女装形成的历史如何,当这一艺术出现,并且到了梅兰芳手中,他使之达到了艺术的颠峰,发现了这是艺术的极致,也是通向极致之一条可行的路。大约,鲁迅虽然对男扮女角深有感触,而借以进行社会文化的批判,却并没有从艺术上加以否定,个中道理,也就在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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