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讨论了韩非子对于尧舜“禅让”与“汤武革命”的非议:
尧、舜、汤、武,或反君臣之义,乱后世之教者也。尧为人君而君其臣,舜为人臣而臣其君。汤、武为人臣而弑其主,刑其尸。而天下誉之。此天下所以至今不治者也。
韩非子是就这两种说法而发挥他的理论,认为提倡这两种说法和做法,是违背君权、危害国家天下的。至于舜怎么继承了尧而君临天下,如果汤武不“革命”,则天下如何纠正夏桀殷纣的腐败和暴政,韩非子是认为有他的好方法的,他的全部文集五十五篇,不就是陈述他的治国平天下的良策么?当然也就应该有这两个方面的内容,即,如何正常传位的问题,与如何对待桀纣的问题,总的来说,“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韩非子的法宝就是这样的“天下之常道”(《忠孝》篇),这些与他的老师荀子的主张是一致的,与孔孟之儒们也是一致的,都来于“礼”而归于“礼”。
然而,虽然早就有“礼”的提倡与规定,何以天下国家还是乱成韩非子眼前的那样呢?所以韩非子顺应这种时代需要,提出了他的学说,强调君主紧握“法、术、势”,而臣下与民众则被驾驭在这“法、术、势”之下,于是天下太平、万无一失,他就这样成了法家学说集大成者。我们在前面多篇文章中已经分析过,韩非子的学说,仍是根于“礼”的,因为自古传下来的“礼”的体系中本来包括了“法、政、刑”这些内容。孔夫子还担任过鲁国大司寇、下令杀过人呢(《孔子家语》之《相鲁》、《始诛》篇),也是“法、政、刑”方面的大专家。
韩非子对于尧舜以至汤武的态度,除了对有关说法的非议之外,我们看到,韩非子并没有违背二百多年后东汉王充所概括的“称美则说尧舜,言恶则举桀纣”的现成话语体系,或者说,他也借用这一主流的现成的话语体系。这方面可以举出好多例子,说明着韩非子能够顺手拿来为其所用:
人主不自刻以尧,而责人臣以子胥,是幸殷人之尽如比干。尽如比干,则上不失,下不亡。……废尧舜而立桀纣,则人不得乐所长而忧所短。失所长,则国家无功;守所短,则民不乐生。
尧无胶漆之约于当世而道行,舜无置锥之地于后世而德结。(《安危》篇)
托天下于尧之法,则贞士不失分,奸人不侥幸。……服虎而不以柙,禁奸而不以法,塞伪而不以符,此贲育之所患,尧舜之所难也。(《守道》篇)
非天时,虽十尧不能冬生一穗。……桀为天子,能制天下,非贤也,势重也;尧为匹夫,不能正三家,非不肖也,位卑也。……圣人德若尧舜,行若伯夷,而位不载于世,则功不立、名不遂。(《功名》篇)
韩非子对于“称美则说尧舜,言恶则举桀纣”运用得何其娴熟!这该是多年来以及当时士人的一种基本功,在韩非子之前,孟子就“言必称尧舜”了(《滕文公章句上》)。
说到众皆尊尧舜,就连最玩世不恭的庄子也这样么?如果以“称美则说尧舜,言恶则举桀纣”衡量,则庄子亦当如此,要不然,面对至少衰周以来的主流意识形态与社会习惯心态,如何开口说话?检《庄子》最精之《内篇》,则果如是也。当然,庄子只是借尧舜说他的寓言而已,当不得真的。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请致天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若丧天下焉。(《逍遥游》)
从上面所引两条可知,在庄子笔下,尧是能君,并且是能让天下的人。
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齐物论》)
以上所引一句可见,尧舜最为亲密,尧德已经能比于太阳的光辉,而舜的见解却又在尧之上。这些,都是庄子利用着现成的尧舜传说。
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人间世》)。
以上一句,桀、纣为暴君,尧、禹为仁君,符合现成的主流意识与习惯心态。
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
申徒嘉,兀者也……子产曰,子即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德充符》)
以上二句中,尧舜是至为崇高的有德之人。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大宗师》)
以上一句中,既遵传统说法,以尧为仁义的代表,又借高人许由而摆出相反的观念,即比仁义要高的境界是“逍遥游”。
庄子的本领,就是能拿来最为顽而固的成说为己所用,以至于孔子及其弟子们,也能成为贯彻他的学说的工具: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大宗师》)
弟子颜回日渐悟道,最后,孔子反过来要跟颜回学道。简直是一幕戏剧小品,角色中的孔圣亚圣师徒二人,认真的神气,修道的过程,庄严而滑稽,庄子的思想借以宣扬出来。过去我读萨特戏剧,写过笔记《思想的戏剧》,说,“戏剧在十分突出的思想的意义上展开,而全剧的发展也是向着一个总的思想汇聚”,现在我们看到,庄子早就是这样做的。
庄生这样的文字,在写《韩非论》的苏东坡读来,真是要一则以快乐,一则以痛骂了。
由庄子可见,韩非子至少在说法上要不遵从现成的主流意识,同样会是很难开口说话的,所以他要把对尧舜“禅让”与“汤武革命”之说的非难之文,放到文集的最后去,而在前面,对尧舜汤武都是现成地作为正面语言元素加以引用的,如果在文集一开头就谈这事,给尧舜汤武蒙上阴影,一切就不顺了。
在韩非子的《说林》中,收录有关于汤伐桀的庄子式的说法一条:
汤以伐桀,而恐天下言己为贪也,因乃让天下于务光,而恐务光之受之也,乃使人说务光曰,汤杀君而欲传恶声于子,故让天下于子。务光因自投于河。
读来颇滑稽,但汤的心理,是真实的,《尚书》之《仲虺之诰》说:
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惭德,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
仲虺为他作了这篇《诰》,就是告示,安慰和宣传说:
呜呼,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惟天生聪明时乂。有夏昏德,民坠涂炭,天乃锡王勇智,表正万邦,缵禹旧服,兹率厥典,奉若天命。
韩非子一面把主流意识的尊崇尧舜作为自己的语言元素而娴熟运用,一面又责疑尧舜“禅让”与“汤武革命”之说,岂不无矛盾之处?当然有的。韩非子解决这个问题,是把问题归结到他的“以法治国”上来,说(皆见《忠孝》篇):
父而让子,君而让臣,此非所以定位一教也。……废常上贤则乱,舍法任智则危。故曰,上法而不上贤。
人臣毋称尧舜之贤,毋誉汤武之伐,毋言烈士之高,尽力守法,专心于事主者,为忠臣。
这样主张,其理有三:
一,称誉同时也就意味着“诽谤”
为人子而常誉他人之亲,曰,某子之亲,夜寝早起,强力生财,以养子孙臣妾,是诽谤其亲者也。
二,人再贤,不能夺主;而烈士亦不足取
今舜以贤取君之国,而汤武以义放弑其君,此皆以贤而危主者也。……烈士,进不臣君,退不为家。是进则非其君,退则非其亲者也,乱世绝嗣之道也。
三,举出历史上关于尧舜的不好的传说
瞽叟为舜父而舜放之;象为舜弟而杀之。放父杀弟,不可谓仁。妻帝二女而取天下,不可谓义。仁义无有,不可谓明。
至于汤武,更不用说了,明摆着,为人臣而弑其主,刑其尸,何足称誉?
这样,从总体上看,韩非子遵从传统的尧舜汤武为贤人的说法,然而在探讨什么是忠孝的问题上,认为不能以贤代法,不能违背“法”的原则,要不然就会出乱子,这样他不得不举出历史上的另类传说来,这是不能回避的,而如果这些传说之所言是真的,那么,就更说明“上法而不上贤”的重要了。这样,韩非子就不是自相矛盾的,他的“法”的理论就更为彻底而无伸缩余地了。
韩非子为了说明他的道理,在《外储说右上》中收录了关于尧传舜在当时引起的一场斗争,而给了“殛鲧、流共工”这些事提供了一种不同的说法:
尧欲传天下于舜,鲧谏曰,不详哉,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举兵而诛杀鲧于羽山之郊。共工又谏曰,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又举兵而流共工于幽州之都。于是天下莫敢言无传天下于舜。
韩非子对这一则传说未作评议,只是记录了孔子的评论(储说者,大约就是所储存的有关资料吧),“仲尼闻之曰,尧之知,舜之贤,非其难者也,夫至乎诛谏者,必传之舜,乃至难也。一曰,不以其所疑败其所察,则难也。”
我们从《尚书》的文字中可以读出,舜上台之后,其执政比尧时厉害得多,一些重大的“政,法,刑”上的事,都是他做的,似反映了尧舜传政的当时,确实发生了一场严重斗争:
象以典型(公布墨、劓、刖、宫、大辟五种常刑),流宥五刑(对犯有五刑之罪人,有流放以宽宥的规定),鞭作官刑(在官府当差之人有罪,有鞭刑的规定),扑作教刑(抽打犯有过失之人,以教育之),金作赎刑(纳金可以赎刑的规定)……。流共工于幽州,放欢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难怪直到清代之郑板桥,仍要对尧舜发表不同的看法,他在《家书》中说:
尝论尧舜不是一样,尧为最,舜次之。人咸惊讶,其实有至理焉。……尧为天子,既已钦明文思,光四表而格上下矣,而共工、欢兜尚列于朝,又有九载绩用弗成之鲧,而亦不害其为尧之大。浑浑乎一天也!若舜则不然,流共工,放欢兜,杀三苗,殛鲧……夫彰善瘅恶者,人道也;善恶无所不容纳者,天道也。尧乎尧乎,此其所以为天也乎!
关于燕王哙“禅让”政权给子之的闹剧,韩非子在司马迁之前已经写进文集,他两次提到这事,一是在《二柄》篇,一是在《外储说右下》篇。在《二柄》篇中用来说明“二患”,一是“任贤”,二是“妄举”。任贤难道不对吗?韩非子在这篇中认为“人主”要“去好去恶”,不要露出自己的好恶来,这样就能使“群臣见素”,不至于投君所好,伪装自己,骗取信任。燕国的子之就是这样,是“托于贤以夺其君者”的一个典型。《外储说右下》篇说此事最详,甚至罗列了不同的说法,但中心只有一个,就是燕王哙如何上当而真的将国柄交给了子之,司马迁可能就是从这里选材的,而韩非子在此篇中借此故事要说明的道理是,“君人者乃借其权而外其势”是危险的,将权力“借”给了别人,自己失“势”,这还行吗?还有一个道理是,“佯憎佯爱”也不行,你“佯憎佯爱”了,臣下们就会顺着而进行“毁誉”,于是乱套,“虽有明主,不能复收”,何况像燕王与子之这样的事情,比这还严重,不是“佯憎佯爱”,是真诚地将国柄交给了子之,“而况于以诚借人也”,造成了国乱身亡的严重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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