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孔子讲仁义。当我们说某人仁义,就是说某人厚道、忠贞、慈爱、仗义,等等。孔子对“仁”的一个解释就是“爱人”,就是“不念旧恶”、“犯而不校”、“己所不欲,忽施于人”,真是“温良恭俭让”,一副宽厚到无能的样子。难怪孔子的学生评论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朱熹解释说,“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也就是尽力为别人效劳,能理解和包容别人的可恶。
当然,若结合历史深说“仁”,内容会复杂得多,涉及到“禹汤文武成王周公”,还涉及“王道”与“霸道”等等,但我们姑且留步在它的抽象的层面。我们细读孔子,发觉,即使如此,“仁”亦并不仅有这样温良的一面。可以肯定地认为,孔子之“仁”是有刚有勇的。
孔子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就是说,仁者之作为仁者,有其两面,除了能对人好,也能对人恶。
对于这一层含义,孔子讲过不止一回,但许多研究者却视而不见,总想一味地把孔子理解成一个无原则的老好人,把孔学解释成迂腐的哲学,这是很欠缺的,历史上极端的例子,就是鲁迅指出的“宋曾以道学替金元治心”(《田军作<八月的乡村>序》,另一句是“明曾以党狱替满精箝口”)。道学就是宋代的儒学、孔教,竟能将事情弄到这种程度,造成那样可怕的后果,也可以说是孔学不堪回首的历史了。闻一多具有与鲁迅同样的见解,他说,自宋儒以来,“神州俗尚,为之一变,尚知足而绝希望,重保身而戒冒险,主退让而斥进取,谬种传流,天下事乃尽壤于冥冥之中。千年以来,了无进步,而退化之征,不一而足。……乡里谥为善人,庙堂进为耆德者,曾无雄奇进取之气,惟余靡靡颓惰之音。宋明之丧,皆吾辈之毒炎致之耳。”
我们再举出孔子的几句名言,来说明孔子本是有刚有勇的。孔子说,“恶不仁者,其为仁矣”,还说过“仁者必有勇”,更说过“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这样的名言。透过这些字里行间,一个大义凛然、勇不可挡的孔子就站在了我们面前。仁刚义勇精神,在中华民族的脊梁骨里,应当有它的崇高地位,而这,显然地,与孔子的这些教诲,有很大关系,因为不管孔子之“仁勇”的具体历史内容是什么,至少从宋的程子起,我们有了一种“抽象继承”的方法,只要按照我们自己的意思与时俱进地理解,孔子的话就会显得不错,所以孔子是永久的。
我们不能想象,一个对中华民族的精神发展有过“独尊”地位的学说,怎么可能仅仅是一味宽厚到迂腐以至无能的哲学?至于怎样把先哲的有益的思想精神传承下来,比如,“抽象继承法”可成一说,“一分为二法”也能管用。反正,“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要承继这份珍贵的遗产。”比如,孔子“仁者必有勇”这句话,就给出了一种必然性的逻辑和语言的框架,只要我们赋予这个“仁”字以正确的时代内容,即可获得时代所需的刚勇精神。
有趣的是,“迂腐”一词,在日常生活中,可以用来形容截然相反的现象:如果某人只知道宽厚忍让,一点点相反的姿态都不敢或不能,大家就说他是“迂腐子”,这“迂腐”与“无能”就连在了一起,简直就是一个窝囊废;如果一个人正义感极强,对于不良以至黑暗的事情勇于干涉,也会被人讥笑为“迂腐子”,认为那样是不智的、危险的,乃至于是对其人敬而远之,生怕连累到自己。这样的两种“迂腐子”,都根于孔子的“仁”。我们在读书人里,不费事就能找到这样的两种“傻子”(虽然现在不多了),而在一定情况下,这两面也会呈现在一个人身上,一个平常迂腐无能到可欺程度的人,有时会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相对于“傻子”的,是聪明人(现在好像多了起来),鲁迅写过《聪明人与傻子》一文,让我们看到,“傻子”有时正是我们需要的英雄,而聪明人却是某种精神没落的象征,这真是一个大悲剧,要找“理论”上的根源,似乎都通向孔子的儒教。
这样,我们必须承认孔子讲过“仁者必有勇”这些话。但对于如何去勇,孔子并没有给出一个具体的系统。《孔子家语》中记载担任了鲁国司寇的孔子为了维护“礼”,而下令斩了齐国俳优侏儒至于“手足异处”,下令诛鲁国大夫少正卯“于两观之下,尸于朝三日”,这该是他“仁者必有勇”的具体表现,就是挺身而出,敢于担当。我们要学这个,只有在我们的实践中去理解、去做,前提是要把孔子的“仁”,换成我们的内容,所以我们对于孔子,如果要有所继承,就不能不是“抽象继承”,因为孔子的与“禹汤文武成王周公”联系一起的“礼、仁”,离我们是太遥远了。
日本学者新渡户稻造先生著《武士道》一书,认为其武士道的敢死精神来源于孔孟之道,这说法不免令我们吃了一惊,于是回头来找,果然发现了孔子说过“仁者必有勇”这些话,孟子也有“威武不能屈”这些话,都是确实的,日本人“抽象继承”了去,而我们似乎有意把这些丢在了一旁。我们理解的孔孟之道里好像是没有这些内容的,而似乎是一味的顺从、懦弱,也似乎是特地“忘记”了这些内容。
那么,我们是何时特地“忘记”了的呢?依照鲁迅和闻一多的分析,时间上是宋元以来,这样误导我们的人是宋元以来的儒士。我们可以举出的一个例子是程子,朱熹的《孟子序说》中引用的程子的话说:
“孟子有些英气。才有英气,便有圭角。英气甚害事。如颜子,便浑厚不同。颜子去圣人,只毫发间。孟子大贤,亚圣之次也。或曰,英气见于甚处?曰,但以孔子言比之,便可见。且如冰与水精非不光,比之玉,自是有温润含蓄气象,无许多光耀也。”
可见,这程子,便是抹杀孔子的“勇”,而大力推崇“温蓄”的一位,让我们从此懦弱了下来。程子被尊为宋代大儒,配享孔子,于是,从此孔子就这样被包装和利用了,如果说他原也就不无这一面,那么这一面是被特地强调了出来当成了全部。倘若我们要“崇孔”,我们究竟是从哪一面去崇他呢?我们是转过来从日本人那里取法呢,还是回到我们自己的程子、朱熹?
在汶川大地震中,既产生了许多“仁勇”的英雄,从成人到孩子都有,也出现了“求生以害仁”的一位为人师表的教书先生,他在丢下学生不管、只顾自己逃命之后,还振振有词说出一大篇不仁不义的混账话来,也真是滑稽之极,这时既可以说他忘记了孔圣先师“忠恕”的教诲,也就是不能“尽己”,又不能“推己”,而只顾自己,但他或别人反过来似也可以叫我们对他“恕”,“不念旧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就是“推己”地理解他、原谅他,要不然就不“温润含蓄”,也就不“普世”了,这时,孔子的“忠恕”之道,暗暗地又与时俱进了,也是永远地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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