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移气”
鲁迅在《“京派”与“海派”》一文里写道,“居处的文陋,却也影响于作家的神情,孟子曰:‘居移气,养移体’,此之谓也”。他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论及荀况的《恑诗》时说,“词甚切激,殆不下于屈原,岂身临楚邦,居移其气,终亦生牢愁之思乎?”
可见,“居移气”,是一定的了。此“居”,我们且直接理解作“住处”,即住宅及其环境。君不见欧阳修苏东坡每到一处做官,总要把自己的住处弄得很雅的吗?扬州的风景名区“平山堂”,就是欧阳修作扬州太守时弄的。苏东坡说他自钱塘移守胶西,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加上饮食与社会环境也不甚佳,所以有些索然,虽能不为所动,毕竟在诸事稍安之后,也就着手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修葺了超然台,以为登览,终于改善了他的居处,“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能够乐在其中,文章也就出来了,曰《超然台记》。
但凡事总不可一概而论。倘若居住不甚佳妙,影响了写作的“神情”,那也不要紧,是可以弥补的,那就是“游玩”。游玩既能调节情绪,又是“深入生活”的一种方式。我们的先人在这方面也有榜样。比如白居易,他在元和十年(公元815年),贬官降级到了九江,做一个司马的闲职,居处也不大理想,“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但他在游玩浔阳江头时,有感于歌女的生涯,写出了好文章,就是《琵琶行》。又比如柳宗元,他贬为永州司马十年,后又调任柳州刺史,按《新唐书》所论,这都属于“窜斥”,“地又荒蛮”,居处显然不好,柳宗元自己就说过,“城上高楼接大荒”的话,他也是用“游玩”来弥补,《新唐书》说他“自放山泽间”,这是不错的,有他的《永州八记》这些文章为证。不过,古人贬言的居处荒蛮,在今人也许倒是值得向往留连的“最最”自然风景区,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杜甫写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因为住房问题而发这么大的牢骚,也算是颇有名的了,可是他又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老先生的精神有了升华,所以这首诗也就成了名篇。由此可见,住在破屋子里也不等于就写不出好文章来,因为“作家的神情”是一个积极的因素,但毕竟,居还是移了气的,杜老先生写出的毕竟是一首带着“破”字的歌。
周代的奴隶,住在土屋里,唱出的是“七月流火”的悲歌;王维住在辋川别墅里,写出的诗句是“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多么恬静悠闲。
但是,“居”毕竟只是人生的一个方面而不是全部,下笔时的思想情绪当受着更多的因素的影响,所以,单从“居”这一个方面去考察的文章之“气”,就难免有失全面和深入,否则,我们就不能理解,辞职归山的陶渊明住在草屋里,却写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最悠闲的句子,而住在别墅里的大官王维竟以陶诗作了自己的范本。
鲁迅所引孟子的话,在《孟子》的《尽心章句上》,孟子是“望见齐王之子”的气质气概,而发出感叹的,说“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朱熹注解说,“王子亦人子耳,特以所居不同,故所养不同,而其气体有异也。”孟子下面还讲了一个有趣故事,说鲁君到了宋国城下,大声喊门,那守门人诧异说,听声音并不是我们国君,但为何又很相似呢?孟子解释说,“此无他,居相似也。”认为仍得从这方面去做解释,作为国君,鲁君与宋君不但都住在高大华美的宫室里,而且其“养”也都是很特别的好,所谓“唯辟玉食”嘛,所以都是这样与众不同的。可见,孟子对于自己发现了“居移气,养移体”这个“规律”,很有几分得意。
朱熹将这个“居”字注释为“所处之位”。这一注释是不错的,若直接理解为“居处”是含糊、狭窄了些,但好在《孟子》里的“居”,本亦有“居住”之意,比如“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伯夷“居北海之滨”。而在“居移气”后面,还并列有“养移体”,可见所言与“住宅及其环境”多少还是有关系的。不过,孟子本人也矛盾,他还说过“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就是说,他是标榜“君子所性”,是不以其“居”,即不以其得到的地位高低为转移的,反正心中总是充满了“仁义礼智”,高大得不得了。怎么会“望见齐王之子” 的气概不凡,就惊呼“大哉居乎”,赞叹得不得了呢?所以他就需要着意地“善养吾浩然之气”来支撑了。真是活活反映出“礼”的严重等级制下,“居”于下位以至无位的“儒士”心灵的挣扎和自欺。我们在圣贤孟夫子心灵里似已见到了孔乙己的影子,这就是儒学植于中国知识分子灵魂中“帮闲”角色的自虐自淫、却又打死也不肯丢掉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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