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学”之一瞥
黄宗羲《明儒学案》以《师说》开篇,放在众卷之前。各卷皆记“学案”,叙评有明一代儒学门派。“师说”篇所说,是大师级的人,学术上某一派的先驱。其第一,是《方正学孝孺》。明成祖杀方孝孺(1402年),距离黄宗羲作成此书(《序》年为1693),已近三百年。黄宗羲将方孝孺列在《师说》第一位,仍有点惊世骇俗。可见,明成祖这一刀下去,于儒林以至天下影响之大。
但是,这样的情况并不是从明成祖开始的,也并不单是“刀”的力量,还有“学”的力量。黄宗羲认为,“学士大夫有以生民为虑、王道为心者绝少。宋没,益不可问。”
黄宗羲说,其实方孝孺在学问道德上当时已有程子朱子再世的称誉,但后来人们却以他被明成祖诛杀,而不这样提他了,还自欺地说,实际能做到的节义,与我们日日而讲习的理学,是两回事。这样认识的结果,是“成仁取义之训”变成了空谈,乃至成为人们在行为上躲避的东西,于是,“乱臣贼子,将接踵于天下矣,悲乎!”可见,思想文化的力量真的不能小看了。
黄宗羲所说,令人想到鲁迅“宋以道学替金元治心”这句话,二者所说是一致的,就是指“学”的这方面对于“学士大夫”的心死,也是有责任的,从而百姓之心也死了,于是金与元也就顺顺当当灭了北宋与南宋。
黄宗羲写道,还有人说,虽然方先生的忠义是没话说的,但最后闹到被皇上诛杀十族,是不是因为方先生也偏激了些?这些陋见,黄宗羲决不赞成,他认为,方先生的道德学问,影响天下已有数十年之久,几乎就要取得使天下移风易俗的功效,他被明成祖诛杀,其实是在这一天“乃得透此一段精光,不可掩遏,……非人力之所几及也”,如果称赞方先生是以一死来体现了“中庸之道”也是可以的。先生是“自办一死”,同样,因他而死的十族,难道不当死乎?“十族各办其一死耳”,就是说,方先生和他的十族,都是死得其所。
黄宗羲这些议论,在我们今天读来,也仍感到咄咄逼人,可见他当时写下这些时,似仍面对着三百年前明成祖的淫威与“学士大夫”们三百年来的那种胆怯和那种贪生怕死自欺欺人的话头,于是笔下不免带着些激愤。
方孝孺的情况,我们从鲁迅《坟·杂议》的一段注释可见其大概:
字希直,浙江宁海人。建文四年(1409)惠帝的叔父燕王朱棣起兵攻入南京,自立为帝(即永乐帝),命方孝孺起草即位诏书,他坚决不从,遂遭杀害,被灭十族,死者多达八百七十余人。
《明史·方孝孺列传》有一段生动记载:
成祖降榻,劳曰:“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孝孺曰:“成王安在?”成祖曰:“彼自焚死。”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曰:“国赖长君。”孝孺曰:“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曰:“此朕家事。”顾左右授笔札,曰:“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孝孺投笔于地,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成祖怒,命磔诸市。
这“命磔诸市”是史家一笔带过,其实有当场“敲齿钩舌”之类的绝活表演,总之方孝孺是被弄得血糊淋剌以至处死的。
黄宗羲列方孝孺为“方正学”这一派的先驱,其依据,大约就是方孝孺的斋名“正学”,而世又称其“正学先生”,而最后,方孝孺受尽酷刑,不屈而死,孤忠赴难,其一生的学术,言行一致,称为“方正学”是恰当的,认为这“方正”二字,最得儒学之精髓。
鲁迅笔下,时常顺便就提到一下方孝孺,扬其刚正、讥讽专制。如《花边文学·序言》写道,“我曾经和几个朋友闲谈。一个朋友说,现在的文章,是不会有骨气的了,譬如向一种日报上的副刊去投稿罢,副刊编辑先抽去几根骨头,总编辑又抽去几根骨头,检查官又抽去几根骨头,剩下来还有什么呢?我说,我是自己先抽去了几根骨头的,否则,连‘剩下来’的也不剩。所以,那时发表出来的文字,有被抽四次的可能,——现在有些人不在拼命表彰文天祥方孝孺么,幸而他们是宋明人,如果活到现在,他们的言行是谁也无从知道的。”
这段文字是说,文天祥方孝孺的刚正事迹,当时还能被传播出来,倘若活在鲁迅他们当时社会,可能就会被媒体有意地“抽去骨头”而令人“无从知道”了,这种手段,正是“瞒”和“骗”。方孝孺的刚正不阿,是这段文字立论的一个不言而喻的前提。
鲁迅在《南腔北调集·为了忘却的记念》中回忆柔石,说:“他的家乡,是台州的宁海,这只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的。”
明代学士大夫们认为方孝孺是否也偏激了些,黄宗羲不同意这种所谓“中庸”的俗见,而认为方孝孺的“方正”才是真正的“中庸”,鲁迅这句“颇有点迂”是否与明代持那种俗见的学士大夫们接近了?不是的。因为,“偏激”是对立场的评论,“有点迂”,是对一种神态的描写;“偏激”,是一种批评,一种责怪,“有点迂”,是一种喜欢,一种欣赏。
查2009年《读者》第十五期有《方孝孺和布鲁诺之死》一文,对东西方这两位“杀身成仁”的志士作了比较,议论得是不错的:
方孝孺死难的年代是1402年,是15世纪的开始。斯时也,文艺复兴的朝阳升起在欧洲上空。先有1401年德国人库萨率先破除地球中心论的托勒密体系,后有100年后波兰哥白尼的“日心说”问世,紧接着布鲁诺诞生于意大利(1548年),发展了哥白尼学说,并提出宇宙无限论。因被人向宗教法庭告发传播异端邪说,布鲁诺于1592年被威尼斯教廷收审,后来又被引渡到了罗马。他在罗马狱中受审讯长达7年,种种辩护都无效,罗马教廷给他的唯一出路是公开、无条件否定自己的学说,这点他坚决拒绝。最后被判处烙刑,临刑前舌头给夹住,足见他的言论有多大的威慑力。在向他宣读判决书时,布鲁诺有一句名言:“也许你们判决我时比我收到判决时更感到恐惧。”不过布鲁诺只一人殉难,未见株连到其他人。
就抽象的个人道德而言,方孝孺和布鲁诺都是铮铮铁汉。为捍卫自己认定的“死理”宁死不屈。但是他们各自捍卫的“道”和“理”却有天壤之别。对哥白尼、布鲁诺、伽利略来说,地球就是围着太阳转,这是他们已经发现而且坚信不疑的事实,国王、教皇都无法改变,这就是科学。与此有关的人在压力面前可能表现不一。例如哥白尼慑于可以预料的压力,迟迟不敢公开其发现,直到死前不久才正式发表,伽利略有坚持,有妥协,在教会的淫威下也说过“违心”的话,而布鲁诺则刚直不屈,卒至殉身。但是不论怎样,他们还是公开说出并论证了自己的科学发现,他们的历史贡献是与先进的科学思想联系在一起的,其本人是人类进步历史长河中的灿烂群星之一。方孝孺维护的是什么呢?是朱元璋的孙子还是儿子当皇帝,这里面有什么颠扑不破的真理吗?
古代欧洲哲人着迷于探索自然和宇宙的奥秘,不惜为与人间利害无关(却得罪了宗教)的真知而献身,中国早熟的是政治文化,是处理人际关系。不过唯其早熟,政治文化本身也受传统之累。当近代西方人争取到了思想言论自由,建立了保护这种自由的民主制度,再不必因“异端”而获罪,从而进一步释放出无限创造力时,中国一方面以八股文章使天下读书人皓首穷经,一方面发明文字狱禁锢思想。结果的差异可想而知。西方历史上学而仕者只是少数,有大批超越于政治的独立知识分子,而中国历史上的士,唯一出路是“仕”,只能把智慧(及其敢于“杀身以成仁”的精神)贡献给政治和朝廷。
附:一则书讯
作品简介
《苏中风云录》27万字,写的是抗战时期一支国民党军队“鲁苏皖游击总部”在江苏中部地区兴起和消亡的历史,以及这支军队的首领李明扬与李长江个人命运的演化。本书风格雄浑,笔力文史兼具,对李明扬的政治智慧、李长江的草莽本色,刻画生动而又含蓄不尽,对当时苏中抗战的政治军事形势,作出了深度透视和鸟瞰式的勾勒。文学欣赏者,历史研究者,文艺创,都将从中有所收获。
:沙黑
目录
序--------------------------------------------王干
第一章 一方地盘,有一座古城叫泰州
第二章 纷纭局面,有一种势力叫中间
第三章 翻脸一战,十三个团十路进攻
第四章 助陈抑韩,酝酿二对一的态势
第五章 波峰浪谷,堂堂之阵败于骄狂
第六章 易帜分道,不仅是智慧的痛苦
购书联系:[email protected] 价25元(包邮)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