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宇《另类史鉴——对中华传统文明的观察》 第二章 宗族:利益集团认同还是社会认同?(下)
2.3“宗法人”与“江湖人”
宗族竞争的逻辑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伴随强宗巨族上升的,是弱宗小族的衰微乃至瓦解。这一态势在春秋战国就已显现。晋大夫叔向(氏羊舌,名肸(xī))与齐大夫晏婴交流本国贵族的情况时说:
“栾、郤、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肸之宗十一族,唯羊舌氏在而已。”(《左传》昭公三年)。
一大批原来的贵族已经降为“皂隶”,叔向自己的宗族中,十一族只剩下自己的羊舌氏一族。可见竞争之惨烈。
宗族竞争中的失败者,如果另有土地可辟,他们将如诗经所言“适彼乐土”,寻找自己新的生存空间,重建宗法组织。这样的事件既可能随时、小规模、零散发生,也曾大规模出现。近、现代宗族最活跃的区域之一----江南,其宗族先祖,就是当年南渡的失败官僚宗族。
西晋末期,“五胡乱华”,一部分中原居民辗转迁入闽粤赣边区。稍后,由于南北对峙,又有大约96万中原人民南迁至长江中游两岸。其中一部分人口流入赣南,一部分经宁都、石城进入闽粤地区。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涉务》中写道:“江南朝士,因晋中兴而渡江,本为羁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资俸禄而食耳。”西晋王朝的崩溃,迫使原朝中大佬,逃到江南。这些原来在宗族竞争中的优胜者,因朝局巨变不得不另寻出路,虽然仍可“资俸禄而食”,颜之推则看到了他们难以为继的前景,这就是他写作《颜氏家训》的时代背景。
唐代的安史之乱、黄巢起义,迫使大量中原汉人南逃。响应黄巢起义的光、寿二州五千农民起义军下江西,致使闽赣边一带人口激增。
北宋亡国,金人入侵中原,建炎南渡,一部分官吏士民流移太湖流域一带。另一部分士民或南渡大庚岭,入南雄、始兴、韶州;或沿走洪、吉、虔州,而后由虔州入汀州;或滞留赣南各县。南宋末年,元军大举南下,又有大量江浙及江西宋民,从蒲田逃亡广东沿海潮汕至海南岛。
这些大规模的人口迁徙,造就了汉民族的一个特殊支系:客家人。集团迁徙和聚族而居,所处之地在皇权统治的边缘地带、丘陵及崇山峻岭之中,使客家人高度依赖宗族组织管理社会。至今客家人的宗族组织仍是学界研究的热点。
宗族组织的异地重建,需要一些基本的前提,如本族人口可以聚族而居。这就需要起码规模的相邻耕地。到明末清初,人口繁衍已超出了客家人所居山地的承载力。导致生活在赣南、粤东、粤北的人口大量向川、湘、桂、台诸地以及粤中和粤西一带迁徙,史称“西进运动”。这次迁徙中,不少人被迫迁向不宜人居,而只应作为“生态保护区”的深山老林,成为所谓“棚民”。
本来,明代末年,政府封禁了许多山区,包括河南、陕西、湖北三省交界的山区及江西、福建、浙江三省交界的广信山区、铜塘山、武夷山、怀玉山等都“禁流民不得入”。可见数百年前先辈们对生态保护就有了深切的体认。
面对巨大的人口压力,乾隆五年(1740)年贵州布政使陈德荣奏:“山土宜广行垦辟,增种杂粮,或招佃共垦”。次年总督张广泗也上书说,应劝谕农民尽力去开山垦土。乾隆七年正式谕令:“山头地角止宜种树者听垦,免其升科”。
封禁深山老林的政策至此废止,而代之以永远免税的鼓励垦殖政策。政策开禁,掀起了流民入山谋生的狂潮。研究棚民问题的赵冈这样描述这一移民潮:
“湖广填四川,川人又赴陕;福建人奔江西,江西人又奔安徽、江浙、湖南,而湖南及四川人会跑到湖北垦山。到后来甚至不限于客民,本地人也入山垦殖,他们的动机与目标只有一个:不论远近,只要有无主深山老林可垦耕,有利可图,他们就去。”(赵冈《清代的垦殖政策与棚民活动》)
严如煜,以陕西洵阳县知县起家,累官至陕西按察使,从嘉庆初年起参与镇压三省交界地区的反抗活动先后达20余年。作为当时、当事之人,他笔下的移民潮则是:
“流民之入山者,北则取道西安、凤翔;东则取道商州、郧阳;西南则取道重庆、夔府、宜昌,扶老携幼,千百为群,到处络绎不绝。不由大路,不下客寓。夜在沿途之祠庙岩屋,或密林之中住宿。取石支锅,拾柴作饭。遇有乡贯便寄住,写地开垦,伐木支椽,上复茅草,仅蔽风雨,借杂粮数石做种,数年有收,典当山地,方渐次筑土屋数板;否则仍徙他处,故统谓之棚民。”(严如煜《三省山内风土杂识》)
移民们不走大路、不住旅店、夜宿祠堂、庙宇、岩洞,甚至露宿森林。取石支锅,拾柴作饭。到达目的地后,租地开垦、借粮做种,所籍避风雨者,茅棚而已,故有“棚民”之称。可见其生存之艰辛。
对山地大规模的开垦造成了极为严重的生态恶果。当时人们对此有极为真切的体认,赵冈在《清代的垦殖政策与棚民活动》中罗列了大量这样的记载与分析,限于篇幅,仅举其二、三:
棚民垦山,深者五六尺……然大雨时行,溪流堙淤,十余年后,沃土无存,地力亦竭,今太平山、大源洞、果子洞诸乡,山形骨立,非数十年休息不能下种(《乾隆武宁县志》卷十)。
----开垦仅十余年,即导致“沃土无存”、“山形骨立”,山地生态环境遭到毁灭性的破坏。
种包谷三年,则石骨尽露,山头无复有土矣。山地无土,则不能蓄水,泥随而下,沟渠皆满,水去泥留,港底填高。五月间梅雨大至,山头则一波靡遗,卑下之乡汛滥成灾,为患殊不细(《光绪乌程县志》卷三十五)。
---山地植被破坏造成水土流失,导致“卑下之乡汛滥成灾”。
山既开挖,草根皆为锄松,遇雨浮土入田,田被沙压……甚至沙泥石块渐冲渐多,涧溪淤塞,水无来源,田多苦旱,……小河既经淤塞,势将沙石冲入大河,节节成滩,处处浅阻,旧有陂塘或被冲坏,沿河田亩,或坍或压(《同治攸县志》卷五十四)。
----山地开垦破坏了平地原有的灌溉系统和田亩。这致使“棚民”与原住民矛盾尖锐,生态系统失稳带来了社会系统的动荡。
嘉庆十二年(1807年)徽州府休宁县程姓宗族派人进京告御状,称“本县以棚匪众多,驱逐为难。数载以来,骚扰不安”,指控棚民“筑深壕坚垒、缮甲治兵将谋反”。嘉庆帝遂旨令安徽巡抚初彭龄派员查勘。地方官查勘结果:“棚民俱系种地良民,并非凶恶匪棍”。冲突起因在程姓宗族“族内贫乏不能自存之人,因此盗召租佃。该族长每有明知故纵于先,直待已租之后,始纷纷控理,并有串通族支公同得银。而事后以一二人出名,呈请驱逐,希图白得价银,情同局骗。”(杨懋恬:《查禁棚民案稿》,道光《徽州府志》卷4《营建制·水利》)
这一事件显示出本地宗族成员(宗法人)与棚民间的矛盾。在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下,棚民们已无法重建宗族组织,生存已经是他们面对的唯一课题。
严如煜在《棚民叹》一诗中,用写实的手法记录了棚民们艰辛、悲惨而无望的处境。在《三省山内风土杂识》中,他写道:
“川陕边徼,土著之民,十无一二。湖广客籍。约有五分。安徽、河南、江西各省约有三四分。五方杂处,无族姓之连缀,无礼教之防维。呼朋招类,动称盟兄。姻娅之外,别有干亲。往来住宿,内外无分。奸骗之事,无日不有。人理既灭,事变所以频仍也。”(严如煜《三省山内风土杂识》)
这个群体挣扎于生存边缘,原有的宗族、礼教已无立锥之地,人们“呼朋招类,动称盟兄。姻娅之外,别有干亲。往来住宿,内外无分。”人们不得不寻找在当时条件下可行的社会组织形式。这样的社会关系,在古典说中多有表现,人们称之为“江湖”。研究文学史与文化史的王学泰先生,提出了“宗法人”与“江湖人”这一组对立概念。棚民的这种生存形态,在严如煜看来,是“致乱”之由。所以他在《三省山内风土杂识》中,一再提出对棚民的防范警告,倡言“稽防”对策。
王学泰将从宗法网络中流离出来人称为“脱序人”。明清的“棚民”现象,显然是一次“脱序人”暴增的事件。其实这类现象早在宋代就出现过。
中国历史上,人口上限大约是一亿,每当人口达到甚至仅是接近这一上限时,总会发生大的社会动乱,大规模杀伤人口。宋代人口突破这一上限,加之“不立田制,不抑兼并”,使豪强们得以肆意兼并土地,导致“脱序人”激增。宋以前,城市的规制为“里坊制”,店铺均在里坊之内,街道两侧只有各里坊的院墙。里坊夜间关门,外来游民难于容身。宋以后,里坊制渐为街巷制取代,与今日城市格局无异。城镇容纳游民能力增强。“脱序人”大量拥入城市,形成庞大的游民群体,推动了工商业畸形繁荣。
这些“脱序人”的生存环境,迥异于“宗法人”,既没有可依赖的“组织”,也没有需遵从的权威,全靠自己在茫茫人海中挣扎谋生。王学泰将他们的特征归结为:
1、反社会性;
2、主动进击精神;
3、帮派性;
4、脱离文明。
主要基于古典小说和唱词的描述,王学泰勾勒出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氓团伙图景。(见王学泰《从《水浒传》看江湖文化》)在王学泰看来,这个群体是即“江湖人”的主体,他们都是比较成熟、经过一番闯荡的游民。从王学泰的描述中,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对江湖人的厌恶。然而如果你我因某种机缘沦入游民的处境,又能有何选择?估计如果不是冻死、饿死、病死、被打死,十之八九会成为“江湖人”,如果听到文人雅士基于“道德”与“文明”,对江湖人的指指点点,你我又会做何反应?恐怕轻则白他一眼,重则饱以老拳。
将“江湖人”与“宗法人”对比,可发现两者正好互补。“宗法人”主要生存在宗法结构之内,无需面对茫茫的陌生人世界,无需与官方打交道;而“江湖人”只能自己面对这个冷酷的世界,靠油滑与暴力才能生存下来。
“宗法人”再穷也有一些生产资料可用(未必属于自己,但可籍此谋得养家糊口之资),“江湖人”多无生产资料,需比“宗法人”更灵活、更顽强、更有技艺、更不择手段,才能活下来。王学泰引述了江湖艺人自述词《西江月》的上半阕:“一块醒木为业,扇子一把生涯。江河湖海便为家,方丈风涛不怕。”江湖艺人靠一块醒木、一把扇子就能谋生,“处处无家处处家”,依赖的是其说书技能。在江湖上没点真本事,很难混下去。
“宗法人”受到礼教的严格约束,其思维空间被大大压缩;而礼教对“江湖人”不起作用,思想解放,胆大妄为是“江湖人”得以生存的基本前提。如果“江湖人”也“非礼勿视,非礼勿闻,非礼勿动”,只有饿死拉到。
受到礼教严格约束的“宗法人”,更可能渴望挣脱宗族的约束,对此,巴金的《家》、《春》、《秋》有生动的描述,虽然付诸行动者少之又少。而作为脱序者的“江湖人”则更希望“找到组织”,《水浒传》主要就是描述108个江湖人在梁山“找到组织”的故事。
⋯⋯
类似的对比还可以罗列下去,总而言之,“宗法人”与“江湖人”正好互补,一方翻过来就是另一方。历史经验告诉我们,社会上从来都有这两类人,两者的此消彼长与社会形态的演变密切相关。正史忽视“江湖人”的存在,以为只需关注宗法人就可以治国,王学泰的贡献在于指出了“江湖人”的存在,但却倾向于从正统道德的角度声讨“江湖人”。
倒是清末民初苏北的张相文,写了《帝贼谱》一文,视“帝”、“雄”(指割据时间比较长的“群雄割据”之“雄”)、“贼”为同类,从历代史书搜集到700余人,起自秦末陈涉、吴广、项羽、刘邦,终于民国初期的白狼。张相文认同唐太宗李世民的看法,说这些起事之人“皆一时之英雄”,虽然有胜有败,但这只是“大才大器”与“小才小器”之分,但即使“小才小器”也胜于“无才无器”者。
中国历史上各王朝的第一代皇帝,除少数与前代王朝同姓(如东西汉、东西晋、南北宋)者、少数上层官僚外,大体有两个重要来源:
一是少数民族或有少数民族血统的人们,前者如北魏、东西魏、北周、北齐、辽、金、元、清等朝的创建者;后者如隋、唐、五代时的后唐、后晋等朝的创建者。
另一类是出身于游民或是接近游民的社会下层人士。前者如朱温、刘知远、郭威、柴荣、朱元璋等;后者如刘邦、刘备、刘裕、陈霸先等;
后一类帝业开创者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受教育少、缺乏文化素养,有的甚至是文盲。但是,他们不学有术、谙熟谋略,在改朝换代的复杂、尖锐的斗争中取得最后的胜利。
由此,我们看到“江湖人”在中国社会史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为改朝换代提供帝业开创者。可见我们不能基于个人好恶评价“江湖人”,有宗族就有宗族间的竞争,竞争的胜者,成为“产官学”一体化的精英集团,而负者则宗族衰败瓦解,其成员有相当部分由“脱序者”而“游民”而“江湖人”。数千年的文明史,各宗族“你方唱罢我登场”、“是非成败转头空”,不知在“宗法人”、“江湖人”状态下翻了多少跟斗,以至于“宗法人”性格、“江湖人”性格已构成国人文化基因的“双螺旋结构”。不同处境,决定何者呈显性状态,一旦处境变换,隐性的一面立即转化为显性。
由此提示我们观察中国社会的一个视角:“宗法人”色彩与“江湖人”色彩的相对演化。“宗法人”色彩浓,大体为治世,社会矛盾相对可控。但治世中各宗族间竞争愈演愈烈,强宗大族的成功以弱宗小族的衰败为代价,当社会演化为“盛世”时,由强宗大族演化来的豪强接近“赢家通吃”,其结果是“江湖人”越来越多,社会开始步入“乱世”。从“盛世”走向“乱世”之际,官场、学界、商界、文艺界无不显现出浓厚的“江湖”色彩,以至于有“人生何处不江湖”之说。而“乱世”之中,社会成员分化为无共同利益、无共同价值标准、无对话基础的两大群体,唯一可行的政治语言是暴力。或豪强镇压江湖人,或江湖人消灭豪强。等动乱落定,新王朝“再从头收拾旧山河”,展开新的“治世”。
对“江湖人”固然不宜从正统伦理的角度谴责了事,但也不能对其寄以不且实际的期望。“江湖人”固然是推翻腐朽王朝的基础力量,但他们心目中的理想无非是“打江山、坐江山”。尽管造反的领导集团总会打出一些堂而皇之的旗号,如“替天行道”之类,到是没文化的李逵,说出了造反参与者的真实目的:“(宋江)哥哥便做皇帝,教卢员外做丞相,我们都做大官,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子,……”在公权力私有制的社会环境下,造反的真实目的无非是从“人下人”翻身成为“人上人”,根本不涉及“人上人”统治“人下人”的社会结构。造反是以性命相搏的事,没有如此诱人而现实的动因,何以鼓动人们参与?晚年的毛泽东悲哀地发现,他当年的许多战友们“做了大官了,要保护大官们的利益。他们有好房子,有汽车,薪水高,有服务员,比资本家还厉害。”于是得出了著名的判断“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转引自王年一《大动乱的年代》,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60页)这一现象的社会背景即在于此。
中国人能否走出这千年轮回?当年黄炎培提出过这个问题,事实证明,此题尚未找到答案。答案何在?
其一,不能指望“江湖人”提供答案,他们的行为与思想,受制于求生的严酷要求。不可能思考这个社会运行机制问题。无论他们的行为让文人雅士们多不满,须记取,这源自他们的生存条件,而他们的生存条件正是文人雅士们寄生于其上的豪强集团造就的。
其二,不能指望于天下大乱之时。此刻社会已无理智,一切成员别无选择,只能不择手段谋取生存。遑论思考此类问题?
观察历史,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往往是开国之君。一方面他们目睹前朝溃烂的惨剧,一方面以他们的地位,有条件,也有动机思考这个问题。但无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直到朱元璋,谁都没能找到长治久安之道。
2.4皇权与豪强
前边,以“江湖人”与“宗法人”作为一组对立面,我们观察了中国传统社会。其实宗法制内部还有一组对立面:宗族与皇权。前已述及,两者的界面在县。宗族的本能追求是长存与发展;皇权的本能追求是长治久安。我们已经看到,众多宗族的追求导致豪强的壮大和“江湖人”的膨胀,现在让我们从皇权的视角来观察中国的传统社会。
《三字经》称“夏传子,家天下”,认为夏启是第一个实现了家天下的人。家天下其实就是最大的豪强宗族成为“天下共主”。皇权就是一个最强势的宗族把持了社会的公权力。面对广土众民,它不得不依赖官僚体系来实施对社会的管制。而官僚很多就是“产、官、学”一体的豪强,即使是来自“孤弱”家族的官僚,一旦在官场站稳,也会逐步发展为新的豪强宗族。
这些大小豪强宗族,本身有不可遏制的聚敛倾向。长此以往,势必威胁朝廷的税基与权威,威胁社会安定,因而皇权与豪强必然存在矛盾。史书上由此引发的争斗历历在册,无需赘述。在西汉昭帝时所召开的盐铁会议上,代表皇权的“大夫”和代表豪强的“贤良文学”就盐、铁、酒榷(专卖)和均输(政府干预市场平抑物价)爆发了激烈的争论。对实施盐、铁、酒榷和均输,“大夫”讲了各种理由,最核心的其实是对豪强的防范:
“家人有宝器,尚函匣而藏之,况人主之山海乎?夫权利之处,必在深山穷泽之中,非豪民不能通其利。异时,盐铁未笼,布衣有朐邴,人君有吴王,皆盐铁初议也。吴王专山泽之饶,薄赋其民,赈赡穷乏,以成私威。私威积而逆节之心作。”
“文帝之时,纵民得铸钱、冶铁、煮盐。吴王擅鄣海泽,邓通专西山。山东奸猾,咸聚吴国,秦、雍、汉、蜀因邓氏。吴、邓钱布天下,故有铸钱之禁。”
吴王刘濞专山泽之饶,以成私威,最后发动吴楚七国之乱,严重威胁中央王权,几乎动摇国本。这个教训使朝廷牢记在心,警惕豪强坐大,这才是经济管制的真正原因。
大夫进一步指出:
“山海有禁,而民不倾;贵贱有平,而民不疑。县官设衡立准,人从所欲,虽使五尺童子适市,莫之能欺。今罢去之,则豪民擅其用而专其利。决市闾巷,高下在口吻,贵贱无常,端坐而民豪,是以养强抑弱而藏于跖也。”
由于“权利之处,必在深山穷泽之中,非豪民不能通其利。”故所谓经济自由其实只是豪强的自由,放任其“擅其用而专其利”,结果是“养强抑弱而藏于跖也”。可见早在西汉时代的“大夫”,就已经认识到“自由市场经济”势必造成财富集中,社会两极分化。
作为中央皇权的维护者,“大夫”进一步指出:
“往者,豪强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铁石鼓铸,煮海为盐。一家聚众,或至千余人,大抵尽收放流人民也。远去乡里,弃坟墓,依倚大家,聚深山穷泽之中,成奸伪之业,遂朋党之权,其轻为非亦大矣!”
可见稳定皇权才是盐铁官营的真正目的。注意,“大夫”作为豪强而例举的,首位是吴王刘濞,可见豪强本身与皇家亲贵、官僚体系密不可分。站在皇权的立场上,最大的危险是威胁皇位者--豪强;站在豪强的立场上,打天下、坐天下老子也有一份,凭什么你皇帝可以唯我独尊,却不让我也捞一把?
正是这样的矛盾,导致了底层百姓、豪强、皇帝奇特的三角关系。站在底层百姓的立场,直接损害百姓的,主要是豪强,虽然皇家也征税,但是“头税轻,二税重,三税四税无底洞”,况且兼并土地、横行乡里、欺男霸女的,主要也是豪强。所以往往是百姓与皇权一同对付豪强。这种一致性通常表现为百姓的上访——即“告御状”,不少皇帝对此持容忍、欢迎态度,著名的武则天就制铜匦接收民间密函,以“招谏”、“伸冤”。正是这样的利害结构,导致“经是好的,被歪嘴和尚念歪了”、“反贪官不反皇帝”之类思想长期而广泛地存在。
对此官僚、豪强们当然极为反感,只要可能,就竭力“截访”,当皇权强势,无力阻止民间告状时,就只好夹着尾巴做官,一旦皇权衰落,迎来豪强们的春天时,就一定将前朝描写为官不聊生的黑暗时期。武则天就遭到了这样的待遇。虽然武氏一朝上承贞观、下启开元,终结了关陇贵族从北周以来长达一个多世纪的统治;提出“劝农桑,薄赋役”,并为此编撰《兆人本业记》颁发到州县,加强对地主官吏的监察,使农业、手工业和商业都有了长足的发展,人口也由唐高宗初年的380万户进一步增加到615万户,平均每年增长9.1%;在防务方面,恢复了安西四镇,打退了突厥、契丹的进攻,同时在边地设立军镇,将屯田推广到现甘肃张掖、武威、内蒙古五原和新疆吉木萨尔一带,并以温和的民族政策,接纳多元文化的发展。但正史上武则天的形象却是残暴而刻薄的。
2.5 拟宗族组织与利益集团
至此,我们观察到,中国传统社会以宗族为基层单元,成功的宗族发育出产官学一体化的精英集团—豪强,豪强中的最强者成为皇帝。而失败的宗族则向社会抛出“脱序者”,其中一部分成为成功宗族的佃户、部曲、长工、徙附而被宗族系统吸收,而不能被吸收的部分,则转化成游民,他们或者流入城市,成为工商业的劳力来源、民间艺人乃至黑社会成员,一部分则流入深山老林,试图找到未开垦的土地以重建自己的基业,当游民爆炸性膨胀时,势必有相当多的人口无法找到任何“合法”的出路,从而不得不啸聚山林以谋生存。
这几部分社会成员间存在相生相克的的关系:各宗族间势必为争夺生存资源发生竞争,夺得皇权的宗族一方面靠大小豪强宗族控制社会,一方面为长治久安又不得不抑制豪强;豪强的强势主要基于政治权利,而这来自王朝的官僚体系,因而他们通常是王朝的助手、鹰犬。但豪强们为争取发展,势必努力兼并,力求对产、官、学资源“赢家通吃”,这一则侵夺了弱宗小族的生存空间,导致其衰败、瓦解,抛出越来越多的“脱序人”,一则令皇权产生“太阿倒持”之感;而弱宗小族和“脱序人”则是社会成员的绝大多数,无论豪强还是皇族,都靠他们的劳动养活。在他们的感受中,这两者都是“硕鼠”。由于在权力、财产、知识资源方面处于明显的弱势,他们的理性选择只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时而投靠豪强以躲避徭役,时而指望王朝的清官“为民做主”,而历史的演化总是使他们的期望一步步破灭,导致“江湖人”越来越多,最后导致社会大动乱。
可见整个社会的各个系统,都源自宗族,社会的组织原则都与宗族“同构”。宗族本质上是一个基于血缘关系的利益集团。在传统的社会中,对社会成员而言,宗族能提供最现实保障,所以人们的宗族认同强大,而社会认同淡薄。即使“脱序人”,也力求依宗族原则建立起拟宗族组织,以求互助、自保。建立拟宗族组织公认的典范是桃园三结义,“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形成生死相依的关系。严如煜也观察到,深山老林中的“棚民”们“呼朋招类,动称盟兄。姻娅之外,别有干亲。”(严如煜《三省山内风土杂识》)
宗族的伦理准则要求其族长“有道”,皇族是最强势的宗族,理想的皇帝是“有道明君”。早在战国时的庄子已观察到,“盗亦有道”:
“跖之徒问于跖:‘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道耶?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庄子·外篇·胠箧第十》)
可见拟宗族组织的伦理结构与强宗大族的相似性。青帮、红帮、袍哥、哥老会、小刀会等帮派组织,其内部组织与伦理道德与宗族很相似。例如袍哥提倡侠义与互助共济,重视宗法观念,以“桃园聚义”、“瓦岗威风”、“梁山根本”为榜样,相互间均称兄弟,甚至有“有饭大家同吃,有难大家同当”的口号。在某些地方,也的确能做到相互帮助,凡是袍哥,到了别的码头,只要拜了码头(拜码头有一定的规矩与隐语),也会吃住不愁,故而有“千里不要柴和米,万里不要点灯油”之谚。其内部组织实际上是家长制、等级制,各个码头内部等级森严,甚至形同主仆。由于帮会成员没有宗族成员间的血缘关系,更容易出现违规甚至出卖、背叛等行为,所以其惩罚措施也更严厉残酷。如洪门帮规,条条都是“五雷诛灭”、“死在万刀之下”(《洪门三十六誓》)。
庄子从“盗”的视角观察社会,发现“窃钩者诛,窃国者候”。他以田成子代齐为例,说:
“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智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庄子·外篇·胠箧第十》)
在庄周看来,盗跖与田成子都是盗,其差别仅在于所盗标的物的大小而已。而能否盗成功,端在于能否有效地组织并运行自己的利益集团。而这需要圣、知、勇、义、仁等,一言以蔽之曰“道”。在2.3节中,讲到清末民初苏北的张相文的《帝贼谱》,他从“才”、“器”的视角观察历史人物,从历代史书中搜集到700余位帝、贼,称其“皆一时之英雄”,观察这些英雄的共性,是都是在争夺公权力!用文人雅语,叫“逐鹿中原”,其结果“成者王侯败者寇”,张相文将帝、贼并列一谱,确当而得庄周之精髓。
对整个社会而言,宗族组织与拟宗族组织都是利益集团。当其弱小时,以谋生图存为目标,当其渐渐强大时,其目标也渐渐放大,直至问鼎中原。对这类组织而言,本集团的利益高于一切,利益集团认同强大,社会认同薄弱。在我们的历史上,这些集团将“天下”的公权力作为标的,演出了一幕幕“逐鹿天下”的悲喜剧。其中的胜利者,成就了新的王朝。然而这个新王朝,最关心的依然是自己这个利益集团的私利,不过,它现在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社稷”。
可见,社会认同在我们的文化基因中相当的薄弱。如果去翻翻历史,会发现那些对全局负责、直面社会症结的人,大多被视为“与人异趣”的异类,并被贴上“阴贼险狠”的标签;而只对自己所属利益集团负责,不惜危害天下的人,却往往被视为“忠义之士”。以至于连胡传魁先生的队伍都要自称“忠义救国军”,虽然它毫无政治信念,不过是游移于日、蒋、汪之间的一个的武装利益集团。事实上“忠义”是这类组织的核心伦理标准。
《中华辜氏源流总汇》一书的导读称:“我们可以把它当作一部忠义传来看”,“所有些此忠义之士,均能振聋发聩,使顽夫廉,懦夫有立志。”辜氏最著名的是辜振甫家族。辜振甫的外祖父是清代溥仪皇帝的老师陈宝琛;其姑父是清末大买办盛宣怀;妻子是清末大思想家、翻译家严复的孙女严倬云。辜振甫二女儿嫁给台湾塑胶业巨子赵廷箴之子;三女儿嫁给台湾嘉新水泥公司创办人张敏钰之子。台湾的当权者,从日伪时期的日本占领者、国民党败退到台湾以后的蒋介石夫妇,直到李登辉夫妇、连战等人,辜氏家族都与之关系密切。辜振甫通过亲戚认识当时的“经济部长”,再认识“行政院”秘书长黄少谷。在黄少谷的安排下,辜振甫受到当时台湾“行政院长”陈诚接见,被聘为经济顾问,协助当局推行土改计划,并由此进入台湾的公营企业“台湾水泥”担任协理,筹划台泥转民营。由于协助公营转民营有功,辜振甫受到蒋介石接见,得蒋之器重。
这样一个“产、官、学”一体的利益集团,居然标榜“忠义”,岂不令人深思?几乎遍布全国的关岳庙,就是“忠义”的形象建筑。关羽、岳飞崇拜,本质上是对“忠义”的崇拜,而“忠义”的对象是一个个具体的利益集团,关羽忠于刘备集团、岳飞忠于赵官家,而社会认同对他们是不可思议之事。
当年的蒋介石就意识到了社会认同薄弱的问题,所以他大讲“小我”、“大我”:
“小我指个人,大我指由数万万或数千万小我合成的国家,而国家又是一切团体的统一的组织。既然个人是国家的组合分子,那自然只有国家的自由,而没有个人的自由,只有国家的生命,而没有个人的生命。”(蒋介石《中国之命运·自由与法治观念之养成问题》)
他由此得出的结论是:
“所有中国人首先要争国家的自由和平等。而国家的自由和平等又全系于国民党,所以归根结底要争团体(国民党)的自由。在团体之内,个人要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团体,只有团体的自由,不能再有个人的自由。”(同上)
宗族之所以能得到族人的认同,是因为它切实地承担了保护族人的功能。那些对族人不负责任的宗族,凝聚力将衰竭,宗族将衰败。国民党在蒋介石的手中,主要是达官贵人的利益集团,要求国人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它,岂非梦呓?
利益集团认同强大,社会认同薄弱,这份历史遗产至今依然沉重。贪官一抓就是一个窝案,显示了拟宗族利益集团的客观存在。2013年2月,兰州晨报报道:
“2006年因贪污受贿被判入狱11年的前山西省委副书记侯伍杰,于近日提前出狱,当地官员和煤老板及名流富商们,争相迎接贪官‘荣归故里’,或列队欢迎,鲜花簇拥,甚至欲以礼炮迎接;其回家后门庭若市,礼遇犹如英雄凯旋。”
何故?其一,为大量官员谋利益。报道称:侯伍杰在太原市委书记任上只呆了一年零七个月,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山西省纪检委办案人员说,侯大量任免干部,特别是他将离任时,所作所为更加离谱,“上午刚接到免职的消息,本来人事就该冻结了,但侯伍杰下午就主持召开全市干部会,突击提干100多人,涉及经济、文化、公检法等多个部门”。其二,欢迎者中除了官员,还有有众多“煤老板及名流富商”,可见侯伍杰给他们谋了多少利益,入狱后又掩护了多少经济罪犯,在他们看来,侯伍杰正是“忠义”之士。
这里人们可清晰地看到这个利益集团是何等的强大,何等的肆无忌惮。
到美国旅游,导游大多是来自大陆的华人。与他们交谈,他们感触最深的是:中国是人情社会,美国是法治社会。在美国,只要是合法的事,很容易办通各种手续,跟本用不着人情关系;如果是非法的事,有人情关系也没用。
笔者无意褒贬美国社会。在美国旅游最深的感触是他们的“主旋律”宣传之不遗余力。美国的精英集团几乎无所不在地强调社会认同,从华盛顿的国家公园到珍珠港的亚利桑那号战列舰,强调的都是American们共同的历史、痛苦、教训、骄傲、辉煌……,连处于社会边缘地位的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面对义愤填膺的黑人、冷酷无情的武装警察、躲在暗中瞄准他的杀手,在他著名的演讲“I have a dream”中,憧憬的也不是黑人打倒白人,翻身当家做主人。而是:
“上帝的所有儿女,黑人和白人,犹太教徒和非犹太教徒,耶稣教徒和天主教徒,都将手携手,合唱一首古老的黑人灵歌:‘终于自由啦!终于自由啦!感谢全能的上帝,我们终于自由啦!’”
强化和维护所有的American共同的社会认同。在这样的社会里,人们可以讨论仁慈、宽容、社会责任,却不知“忠义”为何物。利益集团认同还是社会认同,或许是我们思考宗族问题时必须深思的。
不能简单地说这个特征是好是坏。一方面宗族特征缓解、掩盖着赤裸裸的阶级对抗,推迟社会矛盾的爆发,使科学、技术、生产力有较长的稳定积累时期;一方面社会矛盾积累过程的放缓,使王朝能积累起丰富的“维稳”经验,结果却同时积累起巨大的破坏性能量,最终导致巨大的动乱和大规模的人口杀伤;一方面宗法原则渗透到社会意识深处,为大动乱后的社会重建提供现成的模板,使社会秩序得以再次恢复;一方面在宗法原则指导下恢复的社会秩序,与老王朝的秩序相差无几,社会再次走向矛盾积累的过程。
于是人们看到中华社会一次次走上当时人类文明的高峰,又一次次毁于巨大的动乱,而巨大的社会灾难却从未消灭这个文明,它一次次凤凰涅磐,可是每次涅般重生的凤凰,还是原来那个老凤凰。这个特征被金观涛称之为“超稳定”,而它给中国人留下的印迹,则是“轮回”观念深入人心。
在新石器时代的“大同”社会中,人们自然地认同自己所在的整个社会,社会也自然地对所有成员负责。而在其后的等级社会中,社会的规模越来越大,而人们的认同范围却逐步缩小。宗族和拟宗族集团成为认同的主体。正是不同集团间对知识资源、权利资源和经济资源的争夺,导致了连绵不绝的社会乱象。可见,建立并强化全社会的认同,应是走出困境的根本,而这正是从马克思到孙中山到毛泽东们所期望,而为主流学界所鄙薄的。
一个或几个最强势的宗族把持公权力,这是中华传统社会最鲜明的特征。实施这种把持的主流形态是郡县制,这导致官僚体系在中国政坛上长盛不衰。因此,为理解中华文明,尚需从官僚体系的视角观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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