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字乐天,《旧唐书》有传,其祖上名白建者是太原人,北齐时曾为五兵尚书,自太原迁居下邽(今陕西渭南)。白居易出生于新郑(今河南新郑)东郭村,后迁居荥阳。他生于唐代宗大历七年(公元772年),卒于武宗会昌六年(公元848年),享年七十六岁,在当时是长寿的了。白居易在中唐历经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六代帝王,这是唐王朝在安史之乱以后逐渐走向衰落的时代,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整个统治集团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社会矛盾日益尖锐,故他的诗文在总体上也显露出现实主义倾向。白居易影响最大的作品还是《长恨歌》与琵琶行》,他晚年的生活倒也潇洒自在,这与他为人豁达有关,没有事情牵挂在心头,故其晚年诗作与早年不同。白居易一生的作品,有一个跌宕起伏的过程,这与他当时所处的环境发生变化有关。
元和十二年白居易在江州司马任上曾写信给元稹,题为《与元九书》,其中叙述了他成长的经历,带有自传的性质,其内容比《旧唐书·白居易传》要丰富得多,当然其中难免有自我修饰的地方,但大体上与他的经历差异不大,从中可以看到其思想演变的过程。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概括叙述了自己的生平,也对中唐以来唐诗的发展做了概括,读来引人入胜。元九即元稹,是白居易的好友。白居易对唐代著名诗人作了一个概括评价,其云: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感兴诗》十五篇。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覙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
接下来他向元稹表达自己志在高远,其云:
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废食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
随后他简要介绍自己的生平: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知仆宿习之缘,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又自悲。
从这一段文字,可知其早年勤奋苦学的程度,读来令人感动。
白居易十四五岁时,随父旅居苏、杭二州,十六岁时自江南旅居长安,他前去拜见诗人顾况,顾况在《旧唐书》亦有传,本传称其“能为歌诗,性诙谐”。二人相见时,顾况用白居易的名字对他开玩笑说:“长安物贵,居大不易。”然后白居易献上《赋得古原草送别》一诗: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顾况对该诗大加赞赏,读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称“有句如此,居亦何难”。于是到处赞扬白居易,白居易由此声名大振。诗中“王孙”非指具体任务,是从《楚辞·招隐》“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转化而来。
贞元十四年(公元798年),白居易二十七岁,方从乡试。
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白居易二十九岁,在中书侍郎高郢主持下应进士试,题为《性习相近远赋》,以第四名中进士第。
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白居易三十一岁,试书判,拔萃科,与元稹等人同时及第。次年授校书郎,始居长安常乐里,元稹亦授校书郎。
宪宗元和元年(公元806年),白居易三十五岁,罢校书郎,与元稹居华阳观,闲居累月,揣摩时事,成策林七十五篇。白居易在《策林序》中称:
元和初,予罢校书郎,与元微之将应制举,退居于上都华阳观,闭户累月,揣摩当代之事,构成策目七十五门。及微之首登科,予次焉,凡所应对者,百不用其一二。其余自以精力所致,不能弃捐,次而集之,分为四卷,命曰《策林》云耳。
该书共四卷,74篇,从题目便可知道白居易当时的思想倾向了,今列举若干题目于下:
七,不劳而理在顺人心立教;
十四,辨兴亡之由由善恶之积;
十八,辨水旱之灾明存救之术;
十九,息游惰劝农桑议赋税复租庸罢缗钱用谷帛;
二十一,人之困穷由君之奢欲;
二十二,不夺人利议盐铁与榷酤诫厚敛及杂税;
三十三,革吏部之弊;
三十四,牧宰考课;
三十七,决壅蔽;
三十八,君不行臣事;
三十九,使官吏清廉在均其禄厚其俸;
五十一,议封建郡县论;
六十七,议释教;
六十八,议文章;
六十九,采诗;
七十,纳谏;
七十一,去谄佞;
七十三,养老;
如果认真阅读以上各题的议论,则白居易的言论更加显得尖锐,矛头对着当时的社会问题。这次制举的考题是“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其中心是检验考生自身之知识与才能。白居易与元稹皆被录取,元稹以制科三等(甲等)及第,授左拾遗。白居易以对策语直,授盩厔(今陕西周至县,在西安之西)县尉,前后有二年时间。
元和二年(公元807年),白居易三十六岁,由盩厔尉调充进士考试,补集贤院校理。十一月五日,由集贤院考试,授翰林学士。
白居易任盩厔县尉时,曾与陈鸿相处,陈鸿作有《长恨歌传》,白居易亦作《长恨歌》叙述唐明皇与杨贵妃的历史悲剧,产生了很大的社会影响。今录白居易《长恨歌》于下: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苑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白居易的《长恨歌》以浪漫主义笔法美化了唐玄宗与杨贵妃之间的爱情悲剧,描写了二人之间的生离死别、真诚相爱,反映了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陈鸿的《长恨歌传》写的很直,叙述历史过程,但思想的重点放在“惩尤物,窒乱阶”上。白居易的《长恨歌》则与之相反,对杨贵妃抱着同情,诗歌中心放在讴歌对爱情的忠诚上,虽然生死两端,白居易用诗歌描述杨贵妃在蓬莱山忠实于自己的爱情,给人一种美的感受,特别是最后几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把人间爱情描写得如此美好,杨贵妃如此忠于爱情,完全超脱了历史,表达了人们对爱情的无限期望。
故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称:“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哉?’由是增价。……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娱乐,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可见他的《长恨歌》在当时社会上影响之大,唤起了人们人同此心的感觉,是对美好心愿的颂歌,这也是白居易诗歌为人喜爱的原因所在。
元和二年(公元807年),白居易在盩厔县尉任内,开始接触到农民艰苦劳动的情况,他写了一首诗,题为《观刈麦》,今录全诗于下: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从诗中可知对农民劳动的仔细观察,倾听他们的呼声。由于税负沉重,农民自家的口粮只能从田间捡拾遗穗充饥。与农民相比,自己年薪三百石,可以做到“岁晏有余粮”,实在感到心中有愧。可见的思想感情完全站在底层劳动人民一边,这是白居易最可宝贵的精神。
元和三年(公元808年)四月二十八日,白居易拜左拾遗、翰林学士。唐在门下省设置补阙和拾遗,始于武则天垂拱元年,其品秩皆不高,补阙是从七品上,拾遗是从八品上,而其职责却相当重要。白居易在元和二年由盩厔县尉补集贤院校理,十一月五日,由集贤院召试,授翰林学士,次年四月拜左拾遗时仍兼翰林学士,他的地位就显得非常重要了。他在拜命之日,曾献疏言事。《旧唐书·白居易传》载其言曰:
臣谨按《六典》,左右拾遗,掌供奉讽谏,凡发令举 事,有不便于时、不合于道者,小则上封,大则廷诤。其选甚重,其秩甚卑,所以然者,抑有由也。大凡人之情,位高则惜其位,身贵则爱其身;惜位则偷合而不言, 爱身则苟容而不谏,此必然之理也。故拾遗之置,所以卑其秩者,使位未足惜,身未足爱也。所以重其选者,使下不忍负心,上不忍负恩也。夫位不足惜,恩不忍负,然后能有阙必规,有违必谏。朝廷得失无不察,天下利病无不言。此国朝置拾遗之本意也。
白居易这段话叙述了朝廷设置拾遗这一官职的初衷,以及拾遗的职责所在,同时表达自己将如何履职。事实上,朝廷置拾遗之初衷与以后实际履职的情况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白居易在《初授拾遗献书》中,他受宠若惊的心态跃然纸上。其自称:
擢居近职,每宴饫无不先及,每庆赐无不先沾,中厩之马代其劳,内厨之膳给其食。朝惭夕惕,已逾半年,尘旷渐深,忧愧弥剧。未伸微效,又擢清班。臣所以授官已来,仅将十日,食不知味,寝不遑安,唯思粉身,以答殊宠,但未获粉身之所耳。
显示出他奋不顾身地要献身拾遗职责、报效朝廷的那种心情。在半年多时间内,他上了三十条奏状,提出了一些重大问题,如《论和籴状》、《论于頔进歌人状》、《论裴均进奉银器状》、《奏阌乡禁囚状》、《论承璀职名状》、《论元稹第三状》、《请罢兵第二状》、《请罢兵第三状》,这些奏状,都未得到唐宪宗明确的指令,实际上在唐宪宗心目中,左拾遗实际上是一个虚职,不可能发挥什么实际作用。
作为翰林学士,白居易还起草过一些诏令,这属于公文书,从他的谢表中可以知道,有《三月三日谢恩赐曲江宴会状》、《九月九日谢恩赐宴曲江会状》,他能参加这些官场上的活动,在元和初年,宪宗还是比较看重他的文字工作,而不在于他作为左拾遗上的那些奏状。如他起草宰相及官员们的表状,如为《宰相谢官表》、《为宰相贺赦表》、《为宰相贺雨表》之类表文的起草。他在《与元九书》中,有这么一段文字叙述他那时的处境和心情: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
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间,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进闻于上。上以广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
又请为左右终言之。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
《贺雨》诗是讲元和三年冬天到次年暮春一直不雨,干旱成灾,皇帝下罪己诏,之后遇雨,灾情得到缓解,白居易遂作此诗,其诗云:
皇帝嗣宝历,元和三年冬。自冬及春暮,不雨旱爞爞。
上心念下民,惧岁成灾凶。遂下罪己诏,殷勤告万邦。
帝曰予一人,继天承祖宗。忧勤不遑宁,夙夜心忡忡。
元年诛刘辟,一举靖巴邛。二年戮李锜,不战安江东。
顾惟眇眇德,遽有巍巍功。或者天降沴,无乃儆予躬。
上思答天戒,下思致时邕。莫如率其身,慈和与俭恭。
乃命罢进献,乃命赈饥穷。宥死降五刑,责己宽三农。
宫女出宣徽,厩马减飞龙。庶政靡不举,皆出自宸衷。
奔腾道路人,伛偻田野翁。欢呼相告报,感泣涕沾胸。
顺人人心悦,先天天意从。诏下才七日,和气生冲融。
凝为油油云,散作习习风。昼夜三日雨,凄凄复濛濛。
万心春熙熙,百谷青芃芃,人变愁为喜,岁易俭为丰。
乃知王者心,忧乐与众同。皇天与后土,所感无不通。
冠珮何锵锵,将相及王公。蹈舞呼万岁,列贺明庭中。
小臣诚愚陋,职忝金銮宫。稽首再三拜,一言献天聪。
君以明为圣,臣以直为忠。敢贺有其始,亦愿有其终。
这首《贺雨》反映了自己的政治观念,其中有他奏疏中提及的一些问题,他以《贺雨》作正面的表述,但这些政治主张涉及方方面面的利益关系,所以会“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被认为怎么能以皇帝罪己诏来开头呢?批评的正是当时朝廷中难以实施的内容。事实上诗中并无不当之处,无非是讲了一句“或者天降沴,无乃儆予躬”,也许达官贵人们认为这冒犯了皇上尊严,反映出他们的奴才心态。
白居易为什么在《与元九书》中言“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呢?因为孔戡是一个能直言的君子,《旧唐书》有孔戡传,其传云:
戡,巢父兄岑父之子。方严有家法,重然诺,尚忠义。卢从史镇泽潞,辟为书记。从史浸骄,与王承宗、田绪阴相连结,欲效河朔事以固其位。戡每秉笔至不轨之言,极谏以为不可,从史怒戡,岁余,谢病归洛阳。李吉甫镇扬州,召为宾佐。从史知之,上疏论列,请行贬逐。宪宗不得已,授卫尉丞,分司洛阳。初,贞元中籓帅诬奏从事者,皆不验理,便行降黜。及戡诏下,给事中吕元膺执之,上令中使慰喻元膺,制书方下。戡不调而卒,赠驾部员外郎。
泽潞在今山东,卢从史是当地的军阀,王承宗、田绪是河朔地区的军阀割据势力,卢从史与他们相勾结,目的是对抗朝廷。孔戡为了维护国家的利益,得罪了卢从史,李吉甫要用孔戡,卢从史怕他泄露自己的情况,所以要置孔戡于死地。而吕元膺反对任用孔戡,也是怕得罪卢从史。同时卢从史在朝廷中亦有内线,为其制造舆论。
当时地方藩镇奏黜自己属下的从事,皆不问是非,不加验证便加以废黜,唐宪宗下诏给他在洛阳换一份差事。给事中吕元膺执而不予下达,唐宪宗派宦官去说明情由,这才下达诏令,但孔戡未上任便病死了,这是白居易作《哭孔戡诗》的起因,哭其因忠心为国而死。那时朝廷也不敢得罪藩镇,怕引起战乱。今录白居易《哭孔戡诗》于下:
洛阳谁不死,戡死闻长安。我是知戡者,闻之涕泫然。
戡佐山东军,非义不可干。拂衣向西来,其道直如弦。
从事得如此,人人以为难。人言明明代,合置在朝端。
或望居谏司,有事戡必言。或望居宪府,有邪戡必弹。
惜哉两不谐,没齿为闲官。竟不得一日,謇謇立君前。
形骸随众人,敛葬北邙山。平生刚肠内,直气归其间。
贤者为生民,生死悬在天。谓天不爱人,胡为生其贤。
谓天果爱民,胡为夺其年。茫茫元化中,谁执如此权。
这首诗是为孔戡鸣冤叫屈,为孔戡这样耿直之人短寿而死表示悲哀。卢从史在朝廷有王士真、刘济为其内线,同时与王承宗、田绪等外蕃相勾结,朝廷中主张委曲求全的人占多数,不敢公开讨伐地方的割据势力,自然会“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那些官僚都是两眼向上,迎合帝王心态,不是眼睛向下,根据实际情况来思考和处理问题,那当然容不得白居易表彰孔戡这样的人物。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说“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为何《秦中吟》会引起如此的反应呢?《秦中吟》反映了贞元末元和初首都长安的社会面相,反映了贫富差异及权贵与平民之间社会生活上的巨大差异。白居易对权贵和豪强贵族的社会表现抱着批判的态度,所以会引起如此强烈的反映。尽管诗中所言是当时长安很常见的种种现象,但写得真实自然,把矛盾和问题揭露无遗,值得一读。
《秦中吟》诗序云:“贞元、元和之际,予在长安,闻见之间,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命为《秦中吟》。” 贞元是唐德宗的年号,元和是唐宪宗的年号,时间在公元800年的前后。从《秦中吟》可以看到唐代中叶长安社会生活的情况。长安是唐首都所在地,贫富贵贱之间的差别和矛盾非常明显。今录《秦中吟》全诗于下:
其第一首为《议婚》,其诗云:
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人间无正色,悦目即为姝。
颜色非相远,贫富则有殊。贫为时所弃,富为时所趋。
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见人不敛手,娇痴二八初。
母兄未开口,已嫁不须臾。绿窗贫家女,寂寞二十余。
荆钗不直钱,衣上无真珠。几回人欲聘,临日又踟蹰。
主人会良媒,置酒满玉壶。四座且勿饮,听我歌两途。
富家女易嫁,嫁早轻其夫。贫家女难嫁,嫁晚孝于姑。
闻君欲娶妇,娶妇意何如。
这首诗通俗易懂,那时婚嫁要看家境贫富,而不是以人品取。金钱影响了男女之间的爱情,如同今天的二头婚,婚后生男女,随哪家的姓,又是一个矛盾问题,若一儿是男孩,两家都想要,有一个传宗接代的问题,背后也有财产归属的问题。如果生两个,一男一女,也会产生矛盾。如果是两个男孩,也有哪个聪明有出息的矛盾。如果两个女孩,同样会有矛盾。这些矛盾背后,是财产承续的问题,不是爱情决定双方的关系,而是各种利益决定双方的关系,说到底还是金钱的问题。
《秦中吟》共有十首,下面摘录数首,以见其大概。其第三首为《买花》,其诗云: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
贵贱无常价,酬直看花数。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
上张幄幕庇,旁织巴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
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
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第六首为《歌舞》,其诗云:
秦中岁云暮,大雪满皇州。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侯。
贵有风雪兴,富无饥寒忧。所营唯第宅,所务在追游。
朱轮车马客,红烛歌舞楼。欢酣促密坐,醉暖脱重裘。
秋官为主人,廷尉居上头。日中为乐饮,夜半不能休。
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
第七首为《伤友》,其诗云:
陋巷孤寒士,出门苦恓恓。虽云志气高,岂免颜色低。
平生同门友,通籍在金闺。曩者胶漆契,迩来云雨睽。
正逢下朝归,轩骑五门西。是时天久阴,三日雨凄凄。
蹇驴避路立,肥马当风嘶。回头忘相识,占道上沙堤。
昔年洛阳社,贫贱相提携。今日长安道,对面隔云泥。
近日多如此,非君独惨凄。死生不变者,唯闻任与黎。
第九首为《不致仕》,其诗云:
七十而致仕,礼法有明文。何乃贪荣者,斯言如不闻?
可怜八九十,齿坠双眸昏。朝露贪名利,夕阳忧子孙。
挂冠顾翠緌,悬车惜朱轮。金章腰不胜,伛偻入君门。
谁不爱富贵?谁不恋君恩?年高须告老,名遂合退身。
少时共嗤诮,晚岁多因循。贤哉汉二疏,彼独是何人?
寂寞东门路,无人继去尘。
《秦中吟》所感叹的是当时贵族官僚与平民百姓的贫富两极分化的状况,孔子便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两极分化的社会生活是不可能持久的。白居易的《秦中吟》揭露了当时社会趋向衰败的种种现象,所以那些权豪贵近作为既得利益者“相目而变色”,因为《秦中吟》触及了他们的痛处。
下面我们再来读一下他寄给元稹的《登乐游园望》一诗,就可以明白为何引起“执政柄者扼腕”了。今录该诗于下:
独上乐游园,四望天日曛。东北何霭霭,宫阙入烟云。
爱此高处立,忽如遗垢氛。耳目暂清旷,怀抱郁不伸。
下视十二街,绿树间红尘。车马徒满眼,不见心所亲。
孔生死洛阳,元九谪荆门。可怜南北路,高盖者何人。
诗中描写在乐游园远望,只见朝廷宫殿高耸入云,俯视长安的十二条街道,之间车马满眼,却看不到如孔戡和元稹那样的好友,路上的高官都是些什么人啊?白居易在这里对权贵骂得很痛快,虽然没有指名,但执政者对此是扼腕而恨恨不已。
至于《宿紫阁山北村》一诗引起“握军要者切齿”的原因,那是因为诗中揭露了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强夺民财的丑恶行径,其诗云:
晨游紫阁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见余喜,为余开一尊。
举杯未及饮,暴卒来入门。紫衣挟刀斧,草草十余人。
夺我席上酒,掣我盘中飧。主人退后立,敛手反如宾。
中庭有奇树,种来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断其根。
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军。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
这是在大白天,宦官下辖的神策军到处横行不法,公然以暴力强夺民财,白居易的作品在民间流传,当那些宦官读到这首诗,对白居易当然会切齿痛恨。白居易揭露相关恶性事件尚在其次,问题在于最后一句“中尉正承恩”,当时的神策军中尉便是吐突承璀,承恩是指受君王的宠信,唐宪宗即位后吐突承璀是左军中尉功德使,知内侍省事,是宦官系统的最高长官,那么“正承恩”这三个字,不是把矛头直指唐宪宗本人了吗?《旧唐书·白居易传》记载:
上令神策中尉吐突承璀为招讨使,谏官上章者十七八。居易面论,辞情切至。既而又请罢河北用兵,凡数千百言,皆人之难言者,上多听纳。唯谏承璀事切,上颇不悦,谓李绛曰:“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绛对曰:“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诛,事无巨细必言者,盖酬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轻言也。陛下欲开谏诤之路,不宜阻居易言。”上曰:“卿言是也。”由是多见听纳。
李绛做宰相的啥时候,尚对白居易多方庇护。元和八年,“欲召承璀还,乃罢绛相位,承璀还,复为神策中尉。”那时已是韦贯之为相,《宿紫阁山北村》一诗就成为受人攻击的把柄了。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讲到自己诗文引起反应的少数作品大体上如此,仅仅是个别举例而已,当然不能包括他诗文的全部。此外白居易还有《新乐府》五十篇,其序云:
序曰: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断为五十篇。篇无定句,句无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元和四年,为左拾遗时作。
今选录若干篇明于时者,以示其概要。
胡旋女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
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曲终再拜谢天子,天子为之微启齿。胡旋女,出康居,徒劳东来万里余。
中原自有胡旋者,斗妙争能尔不如。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圜转。
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梨花园中册作妃,金鸡障下养为儿。
禄山胡旋迷君眼,兵过黄河疑未反。贵妃胡旋惑君心,死弃马嵬念更深。
从兹地轴天维转,五十年来制不禁。胡旋女,莫空舞,数唱此歌悟明主。
白居易在序中称:“《胡旋女》,戒近习也。”其宗旨在于告诫统治者不可沉湎于歌舞娱乐之中,否则可能带来亡国之祸。
道州民
道州民,多侏儒,长者不过三尺余。市作矮奴年进送,号为道州任土贡。
任土贡,宁若斯,不闻使人生别离,老翁哭孙母哭儿。
一自阳城来守郡,不进矮奴频诏问。城云臣按六典书,任土贡有不贡无。
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吾君感悟玺书下,岁贡矮奴宜悉罢。
道州民,老者幼者何欣欣。父兄子弟始相保,从此得作良人身。
道州民,民到于今受其赐,欲说使君先下泪。
仍恐儿孙忘使君,生男多以阳为字。
白居易在序中称:“《道州民》,美臣遇明主也。”赞颂阳城为道州老百姓办了好事,当地人民世世不忘。
杜陵叟
杜陵叟,杜陵居,岁种薄田一顷余。
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
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乾。
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
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
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
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
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恻隐知人弊。
白麻纸上书德音,京畿尽放今年税。
昨日里胥方到门,手持敕牒榜乡村。
十家租税九家毕,虚受吾君蠲免恩。
白居易在序中称:“《杜陵叟》,伤农夫之困也。”这首诗是向朝廷反映农民在灾荒之年却遇到横征暴敛,最后还虚受朝廷蠲租税之恩。
卖炭翁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白居易在序中称:“《卖炭》,苦宫市也。”通过诗歌向朝廷反映宫市给百姓造成的极大痛苦。
母别子
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
关西骠骑大将军,去年破虏新策勋。
敕赐金钱二百万,洛阳迎得如花人。
新人迎来旧人弃,掌上莲花眼中刺。
迎新弃旧未足悲,悲在君家留两儿。
一始扶行一初坐,坐啼行哭牵人衣。
以汝夫妇新燕婉,使我母子生别离。
不如林中乌与鹊,母不失雏雄伴雌。
应似园中桃李树,花落随风子在枝。
新人新人听我语,洛阳无限红楼女。
但愿将军重立功,更有新人胜于汝。
白居易在序中称:“《母别子》,刺新间旧也。”这是讽刺喜新厌旧之人,诗中充满了对弃妇悲惨遭遇的同情。
采诗官
采诗官,采诗听歌导人言。言者无罪闻者诫,下流上通上下泰。
周灭秦兴至隋氏,十代采诗官不置。郊庙登歌赞君美,乐府艳词悦君意。
若求兴谕规刺言,万句千章无一字。不是章句无规刺,渐及朝廷绝讽议。
诤臣杜口为冗员,谏鼓高悬作虚器。一人负扆常端默,百辟入门两自媚。
夕郎所贺皆德音,春官每奏唯祥瑞。君之堂兮千里远,君之门兮九重閟。
君耳唯闻堂上言,君眼不见门前事。贪吏害民无所忌,奸臣蔽君无所畏。
君不见厉王胡亥之末年,群臣有利君无利。
君兮君兮愿听此,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
白居易在序中称:“《采诗官》,鉴前王乱亡之由也。”这是向朝廷进言要广开言路,多倾听民众呼声,了解百姓疾苦,解决社会矛盾和问题,才能做到长治久安。
关于新乐府的介绍到此为止,新乐府的主旨是揭示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矛盾和问题,只有把矛盾充分暴露出来并予以解决,社会场爱能前进。白居易以《采诗官》结尾寓有深意,那是告诫皇帝,为君者不能只听身边宠信者阿谀逢迎之言,采诗官古已有之,采诗是为君者了解民意的一条渠道,其目的无非是为了倾听民众呼声,这是巩固王朝统治的第一要务。新乐府那么多篇章,千言万语,其宗旨是希望君王了解百姓疾苦,警惕不要被官僚集团蒙蔽了双耳和双眼。重读白居易的新乐府,对后世吸取历史经验教训非常有益,任何事物、任何时代都有不同侧面,关键是要打破官僚系统的垄断,直接倾听来自民间、来自社会底层的呼声。国家的管理和统治离不开官僚系统,但能不能倾听来自工农大众的呼声,是历代统治者能否稳固统治的关键所在。为政者要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否则在官僚集团包围之中,昏昏然,无论什么样的英明领袖都无法摆脱困境。要发扬中国传统文化,就要学习白居易那种敢于为遭受苦难之民众发出呼声。从杜甫到白居易,是中国文学史上现实主义的结晶,就文学发展而言,从浪漫主义向现实主义转变带有必然性。
《旧唐书·白居易传》载:
十年七月,盗杀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论其冤,急请捕贼以雪国耻。宰相宫官非谏职,不当先谏官言事。会有素恶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华无行,其母因 看花堕井而死,而居易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不宜置彼周行。执政方恶其言事,奏贬为江表刺史。诏出,中书舍人王涯上疏论之,言居易所犯状迹,不宜治郡,追诏授江州司马。
由前文可知,白居易因为直言切谏得罪当政者,又在诗中揭露宦官等朝廷权贵骄奢淫逸、鱼肉百姓的丑行,至此遭到打击报复而贬官为江州司马。
江州即今之江西九江,位于庐山旁边,白居易前去赴任途中,作有不少诗文,今抄录部分诗文于下。
初出蓝田路作
停骖问前路,路在秋云里。苍苍县南道,去途从此始。
绝顶忽上盘,众山皆下视。下视千万峰,峰头如浪起。
朝经韩公坡,夕次蓝桥水。浔阳近四千,始行七十里。
人烦马蹄跙,劳苦已如此。
白居易一路上昼夜兼行,其诗《微雨夜行》称:
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
但觉衣裳湿,无点亦无声。
他到达襄阳作有《再到襄阳访问旧居》,其诗云:
昔到襄阳日,髯髯初有髭。今过襄阳日,髭鬓半成丝。
旧游都是梦,乍到忽如归。东郭蓬蒿宅,荒凉今属谁。
故知多零落,闾井亦迁移。独有秋江水,烟波似旧时。
当时白居易前去江州,而元稹则在通州,白居易作有《寄微之三首》,今录其首章:
江州望通州,天涯与地末。有山万丈高,有江千里阔。
间之以云雾,飞鸟不可越。谁知千古险,为我二人设。
通州君初到,郁郁愁如结。江州我方去,迢迢行未歇。
道路日乖隔,音信日断绝。因风欲寄语,地远声不彻。
生当复相逢,死当从此别。
白居易有诗《舟中雨夜》反映当时的处境和心情:
江云暗悠悠,江风冷修修。
夜雨滴船背,风浪打船头。
船中有病客,左降向江州。
白居易到江州之后,作有《江楼闻砧(江州作)》:
江人授衣晚,十月始闻砧。一夕高楼月,万里故园心。
这说明即使到了江州,白居易还是想念故乡家园。他在江州觉得自己日渐老去,故作《渐老》一诗,表达自己的心情:
今朝复明日,不觉年齿暮。白发逐梳落,朱颜辞镜去。
当春颇愁寂,对酒寡欢趣。遇境多怆辛,逢人益敦故。
形质属天地,推迁从不住。所怪少年心,销磨落何处。
白居易到了江州之后,居住在司马的住宅,他作诗《司马宅》,其云:
雨径绿芜合,霜园红叶多。
萧条司马宅,门巷无人过。
唯对大江水,秋风朝夕波。
白居易一个人住在那里,实在太孤独了,他在《司马厅独宿》一诗中描写其状况:
荒凉满庭草,偃亚侵檐竹。
府吏下厅帘,家僮开被襆。
数声城上漏,一点窗间烛。
官曹冷似冰,谁肯来同宿。
故白居易到了江州之后的第一感觉是孤独寂寞。实际上白居易在九江是他创作大丰收的阶段,他的许多重要作品都是在九江完成的。
白居易的重要代表作《琵琶行》是在九江创作的,《琵琶行》叙述在江边送客时倾听一位善弹琵琶的商人弃妇弹奏琵琶的感慨,借助音乐节奏的变化,诉说生活的曲折和惆怅,引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心灵上的共振,诗末言:“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清衫湿。”为什么?因为大家都有被遗弃之同感,商人妇是被丈夫所弃,白居易是被朝廷贬弃。《琵琶行》是把自己的情感倾注于诗中,故能动人。作品有序文,今先述其序文,通过这段文字可以了解写作的背景,然后再解读《琵琶行》的正文,对其略作文本的说明和分析。今录其序文于下:
元和十年,余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琶琵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余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从这一段序文,可知《琵琶行》作于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文中的主角原是长安的倡女,即歌妓,她弹的琵琶有京都流行的曲调,现在是贾人之妇。诗中有“商人重利轻别离”与“去来江口守空船”,说明其多少有一些被遗弃的状态,这样的主角弹奏琵琶中长安流行的曲调,以及如今被弃而转徙江湖之遭际,自然也勾起了自己在元和十年(公元815年)被左迁那种委屈的情绪,从而引起与主人公在情感上的共鸣,才有文中“同是天涯沦落人”及曲后“江州司马青衫湿”的表现。
序中提到的湓浦口,即湓口,湓水源出江西省瑞昌县,流至九江市西,北流入长江,其入江处名湓口,如今那儿尚有古琵琶亭,相传为白居易送客、听弹奏琵琶处。曹、穆二善才,善才是唐人对音乐师的称呼,曹、穆为二善才之姓。元稹《琵琶歌》中也曾提到曹、穆二善才,此二人当时是京师弹琵琶之名手。漂沦憔悴,指因漂泊沦落而容貌憔悴。恬然自安,谓心神安宁,指这两年对任江州司马的心境安适,听了商人妇之言,在那天晚上也勾起了自己贬官外任之事,心中不是滋味。全诗八十八句,六百一十六字。今分段引《琵琶行》诗文于下,逐段加以评析: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首句“浔阳江头”是地点,“夜”是时间,“送客”是事件,兼及主客人物,七个字概括介绍了人物、事件、时间和地点各个要素。“枫叶荻花秋瑟瑟”则是对周边环境的烘托,荻是芦苇,生长在江边,其花白色。“瑟瑟”原作“索索”,据《唐诗别裁》改,谓风吹芦苇的声音,烘染出秋夜送客萧瑟落寞的景象。“主人下马客在船”交代了事情过程,主人是,下马上船送客,客人已在船上了。“举酒欲饮无管弦”,管弦,指音乐,“无管弦”三字衬托了离别的宴饮上没有一点欢娱之情,再加上“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之景象,有情有景,情景结合,更显出主客惜别之凄凉,这就使得“忽闻水上琵琶声”具有空谷足音的感觉,主客双双被琵琶声吸引,这才有“主人忘归客不发”和随后的“寻声暗问弹者谁”之层层递进,顺着声音的来路,寻到弹琵琶者的船前,低声询问弹琵琶的是谁人。“琵琶声停欲语迟”描写弹琵琶的妇人听到询问后的矛盾心情,想要答复,但又迟迟不作回答,于是客船慢慢靠近弹琵琶者之船,二船靠在一起,邀请弹琵琶者过船来相见。于是船上的主人重新开宴,把灯点亮,添酒邀请弹琵琶者出船来演奏。而她却是千呼万唤才肯过船来,为什么?一肚子“天涯沦落”之恨,不便明说。过船来了,犹是手抱琵琶半遮面,通过形象的描述来诉说其内心之怨恨。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意。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绿腰》。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这一大段文字,是通过琵琶女弹奏乐曲的节奏,委婉地诉说她内心世界之波涛起伏和生活遭遇之曲折。“转轴拨弦”,指弹奏琵琶之前先要转动缠绞弦丝的转轴,同时拨动弦丝听其音响是否符合曲子的要求,即使这三两声定弦的声响便已传导出弹者的感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意”,掩抑是弹琵琶时掩按遏抑的手法,即使这掩抑调弦的三两声,其中也已透露出演奏者内心若有所思,好似在诉说平生之种种不得意处,借此透露出白居易自己在宦途上所遭遇之种种不得意的心声。借助这拨弦的三两声,便沟通了演奏者和之间共同的平生不得意之声声叹息。“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低眉信手描述弹奏者演奏时的姿势,低着头,随手连续不断地弹奏过程,都似在倾诉心中蕴藏之无限往事。“轻拢慢捻抹复挑”是形容弹琵琶时熟练地运用种种手法,拢是用手指扣弦,捻是用手指揉弦,抹是指顺手下拨的指法,挑是指反手回拨,这是弹琵琶四种常用的基本手法。“初为《霓裳》后《绿腰》”,《霓裳》即《霓裳羽衣曲》,《绿腰》为曲调名,时唐代之教坊曲,又名《六幺令》,一为唐代之舞曲,节奏先慢后快,快而繁急。这是指弹奏者先后弹奏的二支乐曲。“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琵琶有四弦与五弦二种,大弦指粗弦,弦上发出嘈嘈的粗音。小弦指琵琶上的细弦,发出细小的声音。切切,是形容声音细促而悲切。私语,谓其声如二人之间轻轻的私语。前者嘈嘈大声如急风暴雨,后者如两人之间的窃窃私语。这二种不同的音乐场景交相错杂,婉转美妙,有似一大串大小不同的珍珠倾泻在玉盘上的音响。“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形容琵琶弹奏出来的声音,有时如花间莺啼声那样宛转流走,有时又像泉水在冰下艰难地流动般幽咽。“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冷涩,是指声音咽塞不通。凝绝,是指乐声突然凝结而中止。意为原来像泉水在冰下流动的幽咽声突然凝塞住了,弦丝像是突然断了而发不出声音来,琵琶声突然停住了。“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实际上这是余音袅袅,意蕴无穷的一种艺术境界。那种幽愁和悲恨到了顶点,总要有爆发的表现,接下来便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忽然之间又想起了强烈激越的琵琶声,一切被压抑的情感尽情倾泻而出,好像一只银瓶突然碎裂,水浆迸溅而出,又如铁骑冲越而出,刀枪齐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指曲终时最后一下强烈的拨弦,将拨子在琵琶槽的中心,用力一划,此时发出的声响如帛被撕裂那样强烈。“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这是描述曲终时,左右邻船上的人都被这场演奏所打动,大家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说话,只见江心映照秋月之白色月光。这段文字通过嘈嘈与切切的错杂,有声与无声的交替,绘声绘色地再现变化千端的音乐形象,而且情景交融地展现了琵琶女起伏回荡的心潮,诗文描述的不仅是波澜美妙的琵琶乐曲,更是人生曲折的思考,给人们留下了对人生涵咏回味和思念的广阔空间,也为下面叙述琵琶女身世作了铺垫。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首句中“沉吟”意谓欲语又迟疑的样子,“拨”是形如斧状的石制或玉制的薄片,曲终时把拨插在琴弦之中。琵琶女把衣裳整理一下,收敛起因弹奏而激动的表情,显出严肃的样子,诉说自己的身世。“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虾蟆陵,相传本名下马陵,民间戏呼为“虾蟆陵”,其地点在长安城南曲江附近。这里琵琶女自言本是京城民家女,住在虾蟆陵附近,那里是酒楼舞榭的所在地。“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教坊是唐王朝掌管音乐和为倡女歌妓教练歌舞的场所。琵琶女说自己十三岁便学得弹琵琶的精湛技艺,其名次在教坊排列在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善才为唐代对教练音乐师的称呼,序文中所言穆、曹二善才即属此类乐师。秋娘,唐代歌女一般皆以秋娘为名,白居易曾作有“闻道秋娘犹且在,至今时复问微之”的诗句。此句意为她一曲奏毕,引得乐师们的钦佩,妆扮完毕以后,经常引起秋娘们的妒忌。“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五陵,指汉初诸帝若高帝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均在长安附近,汉代多迁各地富豪依陵而居,“五陵年少”此处代指居住在长安附近富贵之家的少年子弟。缠头,当时的习俗,歌舞者演奏已毕,赏以绫帛一类珍贵丝织品。红绡,生丝织成的色彩鲜艳的薄纱。此句意谓每当琵琶女弹奏完一曲时,京城的富家子弟争相以红绡作为缠头赠送,她收到的华美丝绸不计其数。“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钿头,指插在头发上的花朵形用金翠珠宝镶制的首饰。云篦,指木梳,用以梳头发的工具。击节,打拍子。血色,指罗裙鲜艳的色彩。这两句是描写奏乐饮酒时欢娱的情景,她拿下头发上珍贵的饰物用来打节拍,情不自禁地打碎了,纵情饮酒时泼翻了酒杯,鲜艳的罗裙上也玷染了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此言一年复一年地过着欢笑的日子,多少个春朝秋夜等闲而过。“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此言亲人离散,有的从军去了,有的死了,而自己随着年岁的增长容颜也显得衰老了。“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逐渐变得门前冷落,来往的客人日益稀少,年龄老了,只能嫁给商人守家。“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浮梁,县名,在今江西,以产茶著名。此言商人重利轻情,离家外出采买茶叶。“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此言商人走后,留下自己独自守在江口的船中,围绕着空船的只有明月之清辉和江水的寒意,如此寂寞而孤独的生活,与自己少年时欢乐热闹的经历形成鲜明对比。“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阑干,纵横散乱的样子,意为深夜里忽然梦见少年时欢乐的场景,不禁在梦中哭醒,眼泪和着化妆的胭脂一起流淌,在脸上形成一道一道红色的泪痕。琵琶女的身世反映了那个时代艺妓们悲惨的命运,这个命运的变化也袒露了对自己委屈地被贬谪而左迁的那种失落感,从而为下面“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句做了铺垫。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这一段文字,是袒露自己的心情。“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唧唧为叹息之声,白居易在《五弦弹》中便用过“唧唧咨咨声不见”,把琵琶声与其所言之身世结合在一起,为长安故倡女感今伤昔而叹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天涯,指江州与京师长安相比,这是把谪吏逐臣与离妇遗妾相比,借以联系到自己迁谪失落之恨,“相逢何必曾相识”则是把作诗之人与所咏之人合并在一起了,这样才体现自己不平之遭遇。“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这是他谪居浔阳真实的心情,而所作《江州司马厅记》只是为了保全自己,并非内心的真实情感,以下的文字便是讲他到达浔阳以后的感受。“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浔阳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找不到知音。“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言其居处荒凉之景,湓江即湓水,也叫湓浦。黄芦即芦苇,秋季色黄,花白。苦竹,也叫伞柄竹,笋味苦,不能食用。“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亦言其居处荒凉,能听到的声响只有杜鹃鸟悲切的鸣叫之声,日夜啼叫,直到口中流出鲜血。很少有人来往,故能听到猿猴的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叙述其孤独苦闷的心情,春天的江水,早晨的花朵,秋夜的月色,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饮酒也没有人相陪伴,更谈不上听到音乐弹奏了。“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此言虽有山歌和笛声,也由于杂乱而没有章法,完全听不下去。这为下句“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作了铺垫,一贬一褒更衬托出琵琶曲若仙乐之美妙。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那就是请求琵琶女不要推辞,再坐下来弹奏一支曲子,愿意为对方写一篇《琵琶行》的诗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清衫湿。
这一小节是收尾,把全诗推向高潮。琵琶女被请求的话语所感动,站在那儿好一会儿,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坐下来,拧紧弦线,把音调定地更加急切,乐声却显得凄凄切切,再没有前面高昂的声响,满座的人重新听了都为琵琶女的遭遇而伤心得留下眼泪。在座的人中,谁的眼泪流得最多,是江州司马,泪水几乎湿透了他的青衫。当时白居易的散官品阶是九品下阶,故穿的是青衫。意谓最动感情的不是别人,还是自己。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还说:“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琵琶行》就是“群分而气同”,他与琵琶女之间有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同感觉,二人“形异而情一”,一遭贬谪,一为弃妇,以乐声相应,以情而交感。这就是《琵琶行》这篇作品产生的源泉,没有“声入”而“情交”,何来我们今天读到的这篇千古相传的《琵琶行》呢?
需要指出的是,毛泽东非常喜欢白居易这首《琵琶行》。他曾在这首诗的批注中说:“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在天涯。与琵琶演奏者有平等心情,白诗高处在此不在他处,其然,岂其然乎?”白居易贬官浔阳,看起来是一件不幸之事,但他在失意时,反而更能激发出对弱者的同情,从而产生创作激情。人在逆境中,只要能振作精神,不沉湎于个人得失,同样可以取得大的成就,关键是要有迎难而上、奋发有为的精神。
类似《琵琶行》的题材,在白居易的作品中不是唯一的,也不是第一篇,《白氏长庆集》中还有一篇《夜闻歌者》的诗文,其内容如下:
夜泊鹦鹉洲,江月秋澄澈。邻船有歌者,发词堪愁绝。
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
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夜泪如真珠,双双堕明月。
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
这首诗写作的时间,是在元和十年(公元815年)六月,白居易在贬官江州司马的途中,夜宿鄂州,闻邻船有歌者,有感而作此诗。如果仔细体味诗的情调,白居易描写歌女难以诉说的悲哀和痛苦,实际上哭诉的何尝不是自己遭遇之不公和委屈,他描绘歌女容颜如雪,何尝不是表白和诉说自身的清白。诗歌因事而发,一事一歌,那个时候他在政治上遭遇不公,却无法诉说啊!那个歌者虽然“一问一沾襟”,最终还是“低眉终不说”,这个不说,既是歌女之不愿说,对白居易而言,此时此刻在诗歌中也不能明说的。《琵琶行》的创作比《夜闻歌者》要晚了一年,二者之区别,《夜闻歌者》是不说,《琵琶行》则借商人妇之口说了,那个说也只是喻指,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所以动情的原因是自己的谪迁之意,正是这一点才有最后“就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之句,那么白居易《琵琶行》写作的意旨亦在于抒发受到不公贬谪的胸臆。
借遗妾比拟诸臣的诗人,不止白居易一人,与其同时的还有刘禹锡,他也是在元和十年自武陵召还,因为写了一首《游玄都观咏看花君子》的诗,得罪了执政,于是复出为播州刺史,后来因为有老母需要侍奉,改授连州刺史。文人多因文字获罪,不能直言相争,只能在诗歌中以遗妾作比喻来诉说自己的委屈。那时刘禹锡亦有一篇《泰娘歌》,与《琵琶行》有异曲同工之妙,今只录诗之引文于下:
泰娘本韦尚书家主讴者,初尚书为吴郡,得之,命乐工诲之琵琶,使之歌且舞。无几何,尽得其术。居一二岁,携之以归京师。京师多新声善工,于是又捐去故技,以新声度曲,而泰娘名字,往往见称于贵游之间。元和初,尚书薨于东京,泰娘出居民间。久之,为蕲州刺史张逊所得。其后逊坐事,谪居武陵郡。逊卒,泰娘无所归,地荒且远,无有能知其容与艺者,故日抱乐器而哭,其音焦杀以悲。客闻之,为歌其事,以足于乐府云。
泰娘也是擅长琵琶和歌舞,可见这是当时流行的伎艺,因而当时叙述琵琶乐声的作品也很多。白居易《新乐府》便有《五弦弹》一文,这里面对琴声的描述,也能找到《琵琶行》的影子,如:“五弦并奏君试听,凄凄切切复铮铮。铁击珊瑚一两曲,冰泻玉盘千万声。”“曲终声尽欲半日,四坐相对愁无言。座中有一远方士,唧唧咨咨声不已。”在《琵琶行》中,便更加向前跨了一步,不仅描绘演奏者的音响,而且把声音与演奏者的感情也融为一体,若“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意。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这弦声诉说的不仅是商人妇,也是自己蒙受冤屈而被贬谪的那种失落而又无奈的表白。“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传达的正是内心的哀伤,这样的感情表露既可以是爆发式的嚎啕大哭,也可以是默默的无声掩泣,与《夜闻歌者》中“泣声通复咽”的情景相似。《琵琶行》与《五弦弹》这两首诗中描述音响的词语也是相通的,有的更向前推进了,“大珠小珠落玉盘”比“冰泻玉盘千万声”更加生动而形象。对于曲终场景的描述,《琵琶行》是“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当白居易请求她再弹一曲,并为她写作《琵琶行》时,“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清衫湿。”诗人的情感似海浪叠起,一浪高过一浪。毛主席最为赞赏的就是最后这二句,那个结尾比《五弦弹》的结尾要集中而有力得多。在《琵琶行》中,以第一人称尽力倾注了自己的情感,才是作品能长期打动人心的原因,自己不动情,怎么能打动读者呢?比较《五弦弹》、《夜闻歌者》、《琵琶行》这三篇作品的关系,可以看到创作演化的过程,反复地千锤百炼才能成为真金,好的作品同样如此,这个真金就在于情感的演进,如果没有被贬谪到江州的不公经历,就不可能有《琵琶行》那样千古流传的名篇。
元稹也写过一首描写琵琶演奏的诗歌,那是他在元和五年(公元810年)写的《琵琶歌》,叙述了一个演奏者李家管儿的故事,白居易《琵琶行》中也能找到与这首诗歌相通的句子,如该诗中有“霓裳羽衣偏宛转”、“六幺散序多笼撚”、“泪垂捍拨朱弦湿,冰泉呜咽流莺涩”、“断弦砉騞层冰裂”等句,《琵琶行》中都有对应的句式和词语,从情感上讲,《琵琶行》中“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表达的情感要更深沉一些。也许《琵琶行》是白居易向元稹《琵琶歌》挑难的作品,诗歌正是在诗人之间互相唱和,也是互相挑难的过程中,不断发展和进步的。创新离不开继承,总是在原有台阶上再跨一步,创作过程中不要把雷同都简单化地称之为抄袭,只要在原作基础上向前跨进一步就是一种进步。不能把诗歌完全当做历史真实去追求那种历史的细节考证,那样会把作品碎片化了,我们也无法从中得到诗歌给人们带来的美感。通过作品,我们既要感受那个时代的历史,更要感受美好的心灵,让读者与能够穿越时空真正在心灵上互相理解和感应,这也是期望于后人的。白居易在《戏赠元九李二十》中说“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这就是那个时代士子们对自身价值最高的期望了,这一点也正是我们今天的知识分子应继承如何为人、如何作文的最珍贵的传统文化财富。
《旧唐书·白居易传》记载,白居易在元和十三年冬自江州司马移官忠州(今重庆忠县)刺史,十四年冬召还京师,拜司门员外郎。次年转主客郎中、知制诰,加朝散大夫。长庆元年,转中书舍人。长庆二年(822年)七月,自中书舍人除杭州刺史。他在杭州任满返回京城途中作诗《自余杭归宿淮口作》,其诗云:
为郡已多暇,犹少勤吏职。罢郡更安闲,无所劳心力。
舟行明月下,夜泊清淮北。岂止吾一身,举家同燕息。
三年请禄俸,颇有馀衣食。乃至僮仆间,皆无冻馁色。
行行弄云水,步步近乡国。妻子在我前,琴书在我侧。
此外吾不知,于焉心自得。
反映出他在杭州任官期间,无论是生活还是心情,都是非常愉快的。
白居易自杭州返回京城后任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唐敬宗宝历元年(825年)出为苏州刺史,作诗《题新馆》,其诗云:
曾为白社羁游子,今作朱门醉饱身。
十万户州尤觉贵,二千石禄敢言贫。
重裘每念单衣士,兼味尝思旅食人。
新馆寒来多少客,欲回歌酒暖风尘。
述他在苏州担任刺史的生活,回忆往昔羁游时的困窘,对如今朱门醉饱的生活感到满足。
唐文宗即位后,白居易返京任官秘书监,大和二年(828年)正月,转刑部侍郎,封晋阳县男,食邑三百户。次年白居易称病东归洛阳,复任分司官,寻除太子宾客。那年白居易五十八岁,作诗《咏所乐》,其诗云:
兽乐在山谷,鱼乐在陂池。虫乐在深草,鸟乐在高枝。
所乐虽不同,同归适其宜。不以彼易此,况论是与非。
而我何所乐,所乐在分司。分司有何乐,乐哉人不知。
官优有禄料,职散无羁縻。懒与道相近,钝将闲自随。
昨朝拜表回,今晚行香归。归来北窗下,解巾脱尘衣。
冷泉灌我顶,暖水濯四肢。体中幸无疾,卧任清风吹。
心中又无事,坐任白日移。或开书一篇,或引酒一卮。
但得如今日,终身无厌时。
反映了白居易当时悠闲自得的心情。大和五年,白居易任官河南尹,七年,再次担任太子宾客分司。开成元年,除同州刺史,白居易辞疾不拜。寻授太子少傅,进封冯翊县开国侯。唐武宗即位,白居易于会昌二年(842年)以刑部尚书致仕,那一年白居易七十一岁,有诗《刑部尚书致仕》:
十五年来洛下居,道缘俗累两何如?
迷路心回因向佛,宦途事了是悬车。
全家遁世曾无闷,半俸资身亦有余。
唯是名衔人不会,毗耶长者白尚书。
大中元年,白居易卒于家,时年七十六,赠尚书右仆射。
白居易把自己的诗歌作品分为三个类型:讽喻诗、感伤诗、闲适诗,他早年的作品大都属于讽喻诗,这是最宝贵的现实主义作品。贬谪以后以感伤诗为主,这也是他迫于环境不得已而委婉曲折地表现自己的心志。晚年则以闲适诗为主,反映了他为了生存如何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让他再像早年那样干预控诉世间种种不平之事,那就很困难了,只有保持良好的心态,他才能生存下去。他终年七十六岁,在当时也算长寿老人了。
白居易的闲适诗,也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他在《池上篇》一诗中描写了自己晚年生活的宅院,在《池上篇》的序文中,他介绍这个宅园地方大小有十七亩,宅屋占了三分之一,水面占了五分之一,竹占了九分之一,有池水,池中有小岛,有桥相通。白居易晚年便终老在这所宅院。文章既反映了这个宅园的景观,又表现了他晚年优游自得的心态。其诗云:
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
勿谓土狭,勿谓地偏。足以容膝,足以息肩。
有堂有庭,有桥有船。有书有酒,有歌有弦。
有叟在中,白须飘然。识分知足,外无求焉。
如鸟择木,姑务巢安。如龟居坎,不知海宽。
灵鹤怪石,紫菱白莲。皆吾所好,尽在吾前。
时饮一杯,或吟一篇。妻孥熙熙,鸡犬闲闲。
优哉游哉,吾将终老乎其间。
唐文宗开成四年(公元839年),白居易六十八岁的时候生病中风,他作有《病中诗十五首》,其序云:
开成己未岁(公元839年),余蒲柳之年六十有八。冬十月,甲寅旦,始得风瘅之疾,体矜目眩,左足不支,盖老病相乘时而至耳。余早栖心释梵,浪迹老庄,因疾观身,果有所得。何则?外形骸而内忘忧恚,先禅观而后顺医治。旬月以还,厥疾少间,杜门高枕,澹然安闲。吟讽兴来,亦不能遏,因成十五首,题为《病中诗》。
今摘录数首于下,亦有趣味,病痛也能歌之咏之。
《初病风》
六十八衰翁,乘衰百疾攻。朽株难免蠹,空穴易来风。
肘痹宜生柳,头旋剧转蓬。恬然不动处,虚白在胸中。
《枕上作》
风疾侵凌临老头,血凝筋滞不调柔。甘从此后支离卧,赖是从前烂漫游。回思往事纷如梦,转觉余生杳若浮。 浩气自能充静室,惊飙何必荡虚舟。腹空先进松花酒,膝冷重装桂布裘。若问乐天忧病否,乐天知命了无忧。
《病中五绝》之一
世间生老病相随,此事心中久自知。
今日行年将七十,犹须惭愧病来迟。
《病中五绝》之三
李君墓上松应拱,元相池头竹尽枯。
多幸乐天今始病,不知合要苦治无。
《病中五绝》之四
目昏思寝即安眠,足软妨行便坐禅。
身作医王心是药,不劳和扁到门前。
《病中五绝》之五
交亲不要苦相忧,亦拟时时强出游。
但有心情何用脚,陆乘肩舆水乘舟。
这几篇作品,对老人发病状态之描绘极为真实生动,中风倒下以后一片“虚白在胸中”,醒来以后,四肢动作都不方便,先是长期卧床,好在“乐天知命了无忧”,关键是要有一个好的心态来面对病痛和生死,要自己照顾好自己,“身作医王心是药”,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人老脚先老,走不动了,在诗中亦有反映,那就是“足软妨行便坐禅”,调适好自己的心情,与先前已故之元、李二好友相比,自己活着也已是幸运了,只要心情好,还得强出游,“有心情何用脚,陆乘肩舆水乘舟。”
从发病到去世,白居易还有七年生活在病中,他在《饮后戏示弟子》一诗中,有那么几句话,叙述自己对生活的态度,“吾更有一言,尔宜听入耳。人老多忧贫,人病多忧死。我今虽老病,所忧不在此。忧在半酣时,樽空座客起。”他还告诉同龄人怎么看待老病的态度,有诗题为《对酒闲吟赠同老者》,其诗云:
人生七十稀,我年幸过之。远行将尽路,春梦欲觉时。
家事口不问,世名心不思。老既不足叹,病亦不能治。
扶持仰婢仆,将养信妻儿。饥饱进退食,寒暄加减衣。
声妓放郑卫,裘马脱轻肥。百事尽除去,尚余酒与诗。
兴来吟一篇,吟罢酒一卮。不独适情性,兼用扶衰羸。
云液洒六腑,阳和生四肢。于中我自乐,此外吾不知。
寄问同老者,舍此将安归。莫学蓬心叟,胸中残是非。
人老了,对世事要超脱一点,个人过往的是非得失不要都放在心上,与自己过不去。他去世前还有一首诗题为《达哉乐天行》,表达了自己对生死的看法,其诗云:
达哉达哉白乐天,分司东都十三年。七旬才满冠已挂,半禄半及车先悬。
或伴游客春行乐,或随山僧夜坐禅。二年忘却问家事,门庭多草厨少烟。
庖童朝告盐米尽,侍婢暮诉衣裳穿。妻孥不悦甥侄闷,而我醉卧方陶然。
起来与尔画生计,薄产处置有后先。先卖南坊十亩园,次卖东都五顷田。
然后兼卖所居宅,仿佛获缗二三千。半与尔充衣食费,半与吾供酒肉钱。
吾今已年七十一,眼昏须白头风眩。但恐此钱用不尽,即先朝露归夜泉。
未归且住亦不恶,饥餐乐饮安稳眠。死生无可无不可,达哉达哉白乐天。
即使到了最后二年,他七十三岁时,还不忘为社会、为子孙做一点有益的好事,他施家财,开龙门八节石滩,以利舟楫,有诗《开龙门八节石滩二首》,今录其第二首于下:
七十三翁旦暮身,誓开险路作通津。夜舟过此无倾覆,朝胫从今免苦辛。十里叱滩变河汉,八寒阴狱化阳春。我身虽殁心长在,暗施慈悲与后人。
这便是白乐天晚年最可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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