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谓长时段的俄国革命,是指1825年至1932年的“革命”。即一个包含了政治革命、经济革命、文化革命与社会革命的整体性的革命。
相对于沙皇亲贵政权(或者沙皇独裁政权),现代政治的内容,毫无疑问是创建民主制的现代国家;相对于农奴制—贵族领地制为核心的经济制度,现代经济革命要完成,就要工业化,无论这种工业化是资本主义性质的,还是社会主义性质的,都需要有一次现代经济革命的过程;文化革命,这个过程在俄国可能更为漫长,从普希金到高尔基,基本上可以看成是政治革命的先导,普希金被理解为十二月党人的“夜莺”,高尔基同样也被认为是十月革命的“海燕”。社会革命的内容,就是重新创造一个新的社会。
同样,革命不仅仅是一套内容上的诉求。讨论革命本身,就是那个被认定为划时代的革命事件的时候,还有一种状况,是容易被忽视的。那就是爆发性的政治革命的历史根源究竟是什么?这场爆发性的革命,究竟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历史前提之下展开的。
由此,理解一场短时段的革命,必须回溯过去以及后退到一个更长的时间段里去观察。政治革命,仅仅是这场长期革命中一个最为突发性、爆炸性的环节,它支撑了以往革命的所有诉求,由此,它必须以一种激进的形式展开。
所以,这个短时段的革命,是系于长时段革命的过程之中。我把俄国革命的长时段,理解为五个环节。即十二月党人革命、1861年大改革、1905年革命、十月革命以及作为革命尾声的阶段,这个尾声持续到1932年斯大林体制全面确立,俄罗斯内部革命力量彻底消退。在这几个时间节点上,其历史运行的内在逻辑,环环相扣。1917年,就俄国革命史内部来看,也是这些环节中最为核心的一环。
本文旨在简要概述俄国革命的前三期,作为讨论十月革命的一个起点。
第一期,十二月党人革命
1825年十二月党人事件,这一事件发生于当年的十二月。革命的主体,是倾向于立宪的贵族。贵族联合起来,要求沙皇退一步,采用君主立宪制。当然,这中间有比较激进的贵族,比如普希金、恰达耶夫,可能在晚期是相当激进的。这场转瞬即逝的革命,严格来说,是在一场广场抗议运动,沙皇随后就将其镇压了。这之后,有了流放大批贵族到西伯利亚等等的迫害发生。
中国知识界在九十年代之后,很喜欢谈十二月党人的精神。我对精神这个东西,始终是比较怀疑的。谈精神,大概不外乎是十二月党人及其妻子人品高贵。十二月党人的妻儿,之所以值得敬佩,是主动跟随丈夫流放到西伯利亚这种苦寒之地去。一去几十年,甚至于终老西伯利亚。但脱离实际条件的讨论,总归是有些空洞。当时的实际情况,是贵族虽然被剥夺了政治权力与及人身自由(但不是坐牢),但流放西伯利亚,是可以带着很多财产去的,他们可以在西伯利亚过相对来说比较过得去的生活。这一点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死屋手记》,大概就可以有个基本的了解。
十二月党人
流亡贵族在西伯利亚最痛苦的,大概不仅仅是物质生活下降了,更重要的是贵族社会的社会交往被切断了。生活被彻底改变,要坚守下去。这当然是一种很高贵的品质,但与后期那些出身社会低、被流亡西伯利亚的民粹党人来说,十二月党人的义举,很可贵,但谈不上惊天地泣鬼神的高贵。
十二月党人事件之后,是俄国政治中的大反动时期。也就是所谓的“可诅咒的沙皇尼古拉一世”时代。尼古拉一世的统治,从1825延续到1855年克里木战争战败沙皇服毒自杀。这一时期的特点,是政治文化的双重高压。政治上沙皇收紧权力,文化上大规模迫害知识分子。一切带有君主立宪制色彩的宣传乃至于隐晦的文学创造,都是可疑可憎的。
一场失败的革命之后,会出现一个大反动时期,这是不令人奇怪的。但是这个时期里面,也就是说三十年之中,实际上发生了两个比较重大的变化,都出现在1840年代的晚期。
第一个变化,就是所谓流亡知识分子的出现。第一代流亡知识分子的根源,用今天的话来说,属于“十二月党人余孽”(“文ge余孽”)。实际上流亡者的身份,是贵族,用知识分子这个词,太泛滥了,不能注意到这些人的社会位置与政治思想的底色。第一代流亡知识分子的代表性人物,是赫尔岑。赫尔岑多次讲过,他接续的,是十二月党人的精神,实际上他要的是君主立宪制,这个制度的完成,是需要相对温和的政治革命。所以1861年农奴制改革之前,赫尔岑一度很期待,他以为沙皇能听进他的话。当然,赫尔岑太天真了,太空想了。赫尔岑死于1870年,最后十年,他通过《钟声》等杂志影响国内的能力,越来越小,新一代知识分子几乎不再相信他的话了。晚年,赫尔岑的主要工作,是写回忆录。《往事与随想》是相当精彩的回忆,算是对俄罗斯十二月党人之后一代贵族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总结陈词。
第二个变化,是平民知识分子的崛起。这些人的最终登台,是在五十年代晚期,但成长与求学时期,是在五十年代的早期,最有名的,是被誉为俄罗斯的马克思的车尔尼雪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是一个神父的儿子,生于1828年,1850年大学毕业。之后干过一段乡村教师。后来成了《现代人》杂志核心人物。围绕现代人杂志,产生了俄罗斯第一代平民知识分子。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的思想方式、行为方式,受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影响很大。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著名小说《怎么办?》,就是一部呼唤新人的作品。
第二期,1861年农奴制改革
俄罗斯革命的第二个重大时间点,是1861年农奴制改革。这次所谓的大改革,没有什么政治内容。改革的主题内容,是农奴制改革,改革什么呢?把原来的农村公社改了,农奴可以向贵族赎身。赎身买地,当自由民。原来农奴对于这个改革的期望,相当高,以为可以免费或者少量付费就能得到原属地主的份地,结果这个赎身费却相当高。从一组数字就可以看出农民的不满。1861年上半年,农民运动席卷了实行法令的43个省中的42个省,共发生农民骚动647次。在1861年一年内,共有2,034个村镇发生了骚动。
农奴制改革,虽然带有强烈的封建色彩,同时也具有资本主义色彩。因为解放了农奴,就可以把农民顺理成章地从土地上解放出来,投入到劳动力市场去。所以农奴赎完身之后,有很大一部分流进了城市(主要是彼得堡与莫斯科),或者成为小手工业者,或者成为工厂工人,一家数口,都住在贫民窟里。契诃夫的爷爷,就是个赎身农奴,赎身之后就当了货郎,后来好像开了杂货店。一家子经常处于破产的边缘。契诃夫后来说他搞创作,给三流杂志写幽默故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生计问题。当然,类似契诃夫、高尔基这种从农村流动到上层的人,并不多,整个苏联之前俄国文学史,出身低贱,日后在文坛举足轻重的,能列出来的,也就这两个。
因为有大批农奴可以自由进城,也就在城市产生了大量的流民,这个情况,就构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主要空间。大量的城市贫民,破产农民,压抑的氛围。
对于这一次改革,老一代贵族中持自由派立场的,都很失望,比如赫尔岑、屠格涅夫。屠格涅夫在六十年代之后,就写了两个长篇,《烟》和《处女地》,是展示温和自由派困惑的最好文本。他写到六十年代之后还抱有政治理想的自由派贵族,都陷入到了绝望之中,活得相当虚无。其实这也是屠格涅夫本人的精神状态。托尔斯泰名著《安娜·卡列宁娜》,成于七十年代中期(1873—1877),这个故事里最有出息的贵族,是土地贵族列文,他还想做点事情,于是就是跑农村去,搞点土地生产技术革新,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个人的精神困惑了。列文是《安娜》一书里最具有抱负的贵族,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堪了。更年轻点的伏龙斯基,就是个很典型的代表,饱食终日、醉生梦死、勾引女人,到最后活到实在没什么意思了,就跑去参军打仗,渴望死在边疆一了百了。
六十年代大改革,从其内容来看,是要激发贵族去干实业的,搞资本主义工业的。但这个没落的阶层,基本上没有任何动力去搞革新。历史上的所有食利阶层,往往都是这样腐化堕落,毫无例外,没有任何前进的动力。今天,广东珠三角暴富形成的食利阶层,也差不多。所以我对广东模式,完全的不看好。如果真有什么广东模式,那只能说是封建模式的借尸还魂。
当然,也不能说俄罗斯没有资本主义工厂。这些新兴的工厂,基本都很小,大部分是农奴转化过来的自由民做起来的,也有部分落魄的小贵族从事新兴的产业,这些产业包括制鞋、皮革、衣服、酿酒之类的,看起来,像是家庭手工业换装为资本主义。因为贵族不需要去搞实业,他们仍有众多的土地,有大批的赎不了身的农奴,不愁衣食。这种状况注定了俄罗斯的工业,难有起色。所以,六十年代之后俄罗斯的大工业,比如采矿,铁路交通,军工,都是官办的。至于金融业,基本没有,这一块基本上是包办给了法国人。所以,俄罗斯在十八世纪六十年代之后形成的特征,是封建资本主义,没有工业资产阶级的大工业。这个特征,注定了俄罗斯不会有法国革命中的工业资产阶级革命。因为俄罗斯只有小资产阶级,而且小资产阶级都很少。
1861年改革,还冲击了另一波人,就是平民知识分子。这一波知识分子,本来在改革前,或多或少,对沙皇是有所期待的。在社会结构层面,他们觉得沙皇会搞天下大赦,免费把土地送给农奴,最起码,是要解放农奴。在政治层面,他们也幻想可能会实行民主制,君主立宪下议会主导的民主制。但是改革真的来了,发现这些对于沙皇政权的想象,全部落空了。这就产生了一个结果,这部分平民知识分子要寻一个出路,外加另一波失望的贵族知识分子也转化过来,进入他们的阵容。这两拨知识分子合起来,就是俄罗斯历史上的民粹派。他们接受了空想社会主义作家傅里叶的观点,通过公社来重新创造新世界。于是,民粹派就从土地平分入手,他们下基层,在公社的基础上,来整合土地。具体的说,是把公社作为一个基本单位,通过这个单位,来合理安排土地。
这就是俄罗斯历史上非常可歌可泣的民粹运动。很快,这件事情就做不下去了。因为没有政策支持他们去这么做。一旦牵涉到利益问题,农民也会对抗这个。在一个公社里,必然有的人的田好,有的人的田坏,有的人多有的人少,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要重新分,肯定会有一部分人激烈反对。
民粹运动搞不下去,民粹派想清楚了,是体制出了问题。体制出了问题,怎么办?这部分知识分子的力量,其实很小,就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联盟。他们发动不了农奴和农民,就没办法造出一个社会运动来。所以最终的办法,是靠知识分子自身的力量去解决体制问题。这个办法,就是暗杀大官乃至于沙皇。通过暗杀,使政府屈服。但暗杀过程,也会使得革命组织迷失,到底要什么,反而不清楚了,重要只是暗杀本身。暗杀的高潮,是1881年3月13日,民意党人经过十三次失败之后,终于得手,炸死了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主事者,是维拉·查苏利奇,后来她写了本回忆录,叫《狱中二十年》,是巴金翻译的,关于这段刺杀史,维拉的回忆录讲的很清楚。
民粹派,也就是社会革命党人的前身,他们的政策倾向,自十九世纪七十年代至于十月革命,基本没有大的变化。他们最核心的纲领,就是要维护农民的利益,要把土地平分给农民。
但不管怎么说,1861——1905年,在这个时间段中,革命基本是被压制下去了。这造成了一个死气沉沉的氛围。读一下那一个时期俄罗斯的小说,就相当明白。大多数作品,比如托尔斯泰的《复活》、《黑暗的力量》,比如契诃夫的众多短篇,讲的都是知识分子没出路,不知道怎么办。
事情在1890年代的晚期,发生一些变化,因为普列汉诺夫引进了马克思主义。他也创建了马克思主义思想小组。这些小组逐渐演变成了社会民主党,这是1898年(社会民主党人一大)。社会主义思想在俄国的扩展,跟西欧比,俄国整整晚了大概有五十年。社会民主党在当时,实际上是很不被看好的,因为他只在方法论上比较先进,却没有广泛群众基础,只有知识分子很欢迎。不管怎么说,社会革命党那套东西,实践证明失败了。而社会民主党,空有先进的理论框架,却找不到一个支点。
按照经典马克思主义的说法,社会主义革命的,是发生在资本主义革命之后的。在俄国,却发生了困难,原因我之前说了,俄国没有工业资产阶级。所以,也不会有太多的工业无产阶级。只有很多生活在国企的无产阶级。这个导致了社会民主党的分裂,1903年,社会民主党二大,这个党就分裂了,较老的一派,比较认同普列汉诺夫的观点,也就是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方法,认为要先配合资产阶级闹革命,然后才有社会主义的革命;而以列宁为首的新一代,则认为资产阶级革命这个环节可以绕开,直接进入到社会主义革命。
由此,社会民主党直接分裂成了两个派别,以二大赞成的比例为标志,分裂成孟什维克(少数派)与布尔什维克(多数派)。但是到这里,社会民主党仅仅是个理论上比较先进的党派,在实际运作中,力量微乎其微。他们中最有才华的,基本在国外,办《火星报》,这个是机关报。通过报纸,来影响国内。当然,也由于这两派的暴力革命倾向,毫无疑问,在俄国是被严格禁止的。
第三期,1905年大革命
1905年革命的外部原因,大家都很清楚,起因于日俄战争的失败。我们看俄罗斯的战争史,往往会注意到克里木战败,日俄战争的失败,好像俄罗斯在十九世纪中期之后,始终是在吃败仗。但往往忘记了俄罗斯这么老大的国土,是怎么来的。其实我们根本没注意到俄罗斯战争的赢,比如俄土战争,从十七世纪中后期到二十世纪初,就打了十一次之多,其中失败的这场,就是克里木战争,其他基本全赢了。
日俄战争
谈战争的影响。实际上是想说明俄国对于失败的心理防线,是很低的,因为俄罗斯自金帐汗国时代之后的战争,基本都是赢的。一旦战争失败,就会产生政治动荡。十九世纪中期之后的三次“革命”(我把亚历山大二世的改革也包涵进去了),其起因,都和战争有关。1905年革命背景的,好比中国的百日维新。都出现在一个可比性的战争之后。
上层要求开议会,搞君主立宪制。下层,基本是两京的工人市民,要求更多的福利,更高的待遇。下层还成立了苏维埃。苏维埃是俄文сове́т的译音。指的是1905年革命时出现过的一种由罢工工人作为罢工委员会组织起来的代表会议,简称“苏维埃”。所以苏维埃在一开始,是一个与沙皇政府谈判的结构,并不是一个革命组织的代表会议。
1905年革命的结果,和1825年革命的结果差不多,都是被残酷镇压下去了。列宁说,1905年革命,是十月革命的总演习。这是很有道理的,1905年革命,实际上已经包涵了1917年革命的各种要素。
比如,俄罗斯俄国的三个政党,在这一年已经全部出现了。立宪民主党于1905年成立,这是一个代表土地贵族的政党,由大改革之后的温和自由派转化而来。而社会民主党人在这次革命中,也领导了苏维埃的斗争。当时很年轻的孟什维克成员托洛茨基,只有26岁,就是彼得堡苏维埃主席。还有1902年成立的社会革命党,该党在1905年革命中,似乎没有什么大的作为,这和他的政策倾向和重点为农村有关。1905年革命的一个很重要特征,是城市革命。
革命失败了,无论上层还是下层的路,都没有走通。不过1905年革命从法律形式上,有了“杜马”,也就是议会。虽然这个杜马基本上是沙皇钦定的,其成员中,立宪民主党中右翼占了很大的比例。但总的来看,1905年革命之后,俄罗斯在形式上有了一个议会组织,也就是说,为下一次革命设立了一个临时权力机关。布尔什维克将1905革命失败之后的杜马,看成是最反动的议会。这很有道理,杜马议会,基本是沙皇走卒,大贵族,对于俄罗斯广土众民众的大多数农民而言,毫无代表性。同时,1905年革命中,也出现了另一个革命权力机关,即苏维埃。这为1917年的俄国大革命,做了一个铺垫。
革命失败之后,又是一段下坡路。先是斯托雷平执政,其主要的内容是政治集权,将所有反对沙皇的力量,统统打倒或者震慑。1911年斯托雷平遇刺之后,是拉斯普廷集权,延续的仍旧是斯托雷平的政策,更坏,更邪恶。
斯托雷平
这段反动史,对布尔什维克产生的一个重要变化,是将它彻底的秘密化了。布尔什维克不得不成为一个地下组织。现代政党组织结构中的一个新的形式,列宁式政党出现了。秘密政党的力量,在平时可能微乎其微,但当革命爆发之际,却以其组织完善、执行力强、决策明快等特色,迅速彰显其力量。这是为什么在革命之前,布尔什维克是一个只有2万人的小政党迅速演变成第一力量的原因。
这是往前追溯的长时段革命。1917年之后,还有一段收尾的历史。包括内战、镇压富农、土地集体化、第一个五年计划等等。这段作为俄国革命的收尾,来的特别漫长。1917年,是一次爆发性的政治革命。政治,是革命的序曲,也是革命的轨迹。紧随其后的经济革命、社会革命、文化革命,在1932年,基本算是完成了。
1932年,随着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完成,苏联与前俄,有一个巨大的变化。同样,新的问题也随之产生了。这就是所谓的斯大林体制问题。革命进入了体制化的阶段,也就是革命走向消亡的阶段。关于斯大林体制,不是我讨论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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