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打算穿凿一些历史事件,虽然这个片子肯定是有所影射的,我只想就片子本身聊聊。
这个片子的主题如果用它自己的一句台词来概括,应该是最后张麻子对黄四郎说的那句“没有你,对我很重要”,如果用一句别的话来概括,那大概只能用“打土豪,分浮财”了。
姜文为我们讲的故事是一个遭遇战,义愤填膺的土匪,一手遮天的恶霸,狡诈懦弱的官僚,三个人相遇在天高皇帝远的鹅城。说是遭遇战,首先因为张麻子是被马邦德骗到这里的,本来马的委任状是到康城,他为了让土匪和恶霸自相吞并自己渔利才骗了张麻子。其次,张麻子和黄四郎互不了解,张没有想到黄这个偏僻地方的豪绅在当地有着如此巨大的能量,草菅人命横征暴敛如同家常便饭;黄也没想到张麻子的目的是什么,他先是连张的姓名都被骗了,以为他是“急着挣钱”的新来县长,后来几经交手后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仍然认为对手是一个想要取代他霸占鹅城的土匪。双方就在根本看不清对手的情况下展开了血腥的殊死搏杀。
这场遭遇战的滑稽之处在于,三个主要人物都是孤军奋战。
我们先来看看最轻于鸿毛的马邦德,他最痛心疾首念念不忘的事莫过于“坐着火车、吃着火锅、带着老婆就被麻匪劫了”,当不成县长了,反而要隐姓埋名冒充自己的师爷跟随劫他的张麻子,自己的县长乌纱毫无疑问被张麻子笑纳了。他自己买官之后到地方上搜刮民脂民膏的如意算盘破产不提,还被卷入了张麻子凶险莫测的前途中。他始终关心的事是怎样才能摆脱张麻子,自己才能飘然离开凶险鹅城到别处上任。但他为了自己的安全不得不对张麻子摆出一副死心塌地鞍前马后的面孔。他是片子里心里藏着最多隐秘的人,到死还带着两档子想对张麻子说而没说出来的事儿。他“夫人”(刘嘉玲饰)跟他是妓女与嫖客的关系,出钱帮他买官想以此让自己变成县长夫人,这个青楼女子大概是整个故事中跟他最“知心”的一个了,所以他会冒险阻止张麻子接近她;所以她无声无息地被枪击(本来是冲着张麻子的)死在床上后,马邦德出现了他在片中唯一一次如丧考妣,面色铁青。他在张、黄之间墙头草般不停摇摆,一是为保命,二是为牟利,他是一个极端利己又缺乏实力的孤独者。
再来看黄四郎。黄四郎何许人也?恶霸。虽然发哥的脸并不丑,黄四郎却是一个脸谱化的坏蛋,类似《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中的警察局长,胡千、胡万、武教头等都是众警察的角色。但如果要说他怎么坏,又不那么容易。不错,他是做着贩毒、拐卖人口的“大生意”,唯dollar是图,还杀人不眨眼。但是在影片军阀混战、弱肉强食的大背景下这些又有什么值得指责的呢?没看正面人物张麻子、中间人物师爷(马邦德)说起这些来都是一脸的淡定?谁敢说马邦德在马拉火车上“大风起兮云飞扬”不是在做着一个黄四郎的梦呢?黄四郎也是一个夹缝里求生存的人,他上有刘都统,一个把他黄老爷当成“大腿”(其实就是狗腿子)的军阀,下有胡万、武教头(陈坤、姜武等扮演,加上发哥,何其豪华的反派阵容啊)等大批凶猛顽劣的“弟兄”,他自己感慨“每天七八百弟兄等着我吃饭,到我自己嘴里能有几口?”
可以想象,如果他哪一天放下屠刀改吃素了,刘都统会命令胡万、武教头等人把他弄得生不如死并再换一条“腿”。这里可以看到他既是恶霸又是走狗、即呼风唤雨又身不由己的双重身份,如果抬举的话,大概也可以算个小地方的枭雄。而且他竟然还不好色,真是诡异之极。
那么为什么张麻子和我们观众看他那么不顺眼呢?不是因为发哥年纪大了扮相不好看,而是因为黄四郎所处的地位。他是一个旧秩序的代表者,是封建乡绅文化的传承者,他一方面“弹压地方”维系着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基层统治秩序,一方面为了扩充自己的势力赚取dollar不惜贩毒、买卖人口、铲除异己(指使悍匪假麻子杀了五任反对自己的县长)、杀人如麻(连凉粉小弟那样的人都不放过)。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上人”,一个乡绅形象的浓缩。姜文对这个人物的诠释不是给了那些鼓吹“复古”、大搞“孔子热”、呼唤“中国人的贵族气质”、为被新中国铲除的乡绅文化招魂的砖家学者一记响亮的耳光吗?
这样理解的话,张麻子最后说“没有你,对我很重要”中的“你”就不是那个一味凶横却并无奇才异能的豪绅黄四郎,而是一个“乡绅文化代言人”黄四郎,真正“没有了”才重要的是他所代表的那一种文化,那一个利益团体。
羽翼丰满树大根深的黄四郎看起来不像孤独的人,但他的孤独其实跟“师爷”马邦德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在鹅城他的权力过于集中,手下的七八百靠着他吃饭的“弟兄”对他从来就是畏惧而不敬服,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最后看到他不行了,他的武教头扮演了造反群众急先锋的角色攻入了他看似牢固的碉楼,他的“心腹”胡千看到这景象一枪不发就要给他们带路反戈一击,反而被武教头干掉(姜武演得太给力了),可见他平时的“体面”有多么不靠谱了。有多少叱咤一时的暴君都在这样的孤独中步入历史的废墟啊。
很多朋友说这部戏主要看点是葛优,言下之意就是姜文演的不尽人意。的确,可能姜文太爱张麻子了,把张塑造得跟黄四郎就是两个极端,黄极端坏,张极端好,几乎连瑕疵都没有。唯一的瑕疵是他的身份—土匪,但他干的事情又是“打土豪、分浮财”,跟土匪的职业特点不沾边。而且他也不好色,这是跟黄四郎仅有的共同点(可能姜文认为无论善恶,一个叱咤江湖的大男人都应该是不近女色不食人间烟火的)。他是一个匪气全无的土匪。无论姜文演技有多好,这个人物总是显得假。
正因为张麻子是这样一个爱装B的、有精神洁癖的、喜欢听交响乐的、推崇西方教育的、不屑于当土匪的土匪,正如他是一个脸上没有麻子的“麻子”,所以他注定是一个孤独者。他的孤独是最浮于表面的,经常一副千山独行的架势,不像师爷和黄四郎那样深藏在内心。
劫火车、杀官兵、抢女人、抢财物,这些对于土匪而言还是比较靠谱的日常工作,张的几个兄弟都是这样安分守己的土匪,但是偏偏要冒充被杀的县长去上任,这就有些怪诞了,谁不知道土匪是深山豺虎,无论是个人爱好还是现实生存需要都是希望远离官府的,就算张作霖那样被招安的也是以山中的队伍为本钱,决不是孤身步入两眼一抹黑的名利场。
张麻子在荒野山林的势力令黄四郎那样的恶霸也甘拜下风,无数的货物都被他劫夺,可见张麻子不差钱,甚至比黄四郎都不差钱,那么他就不是为挣钱去当县官的。他从一开始就是了改变些什么,“上任”伊始就叫嚣“没人值得你们下跪”“我来这里就为了三件事,公平、公平、还是公平”,这哪里像一个积年惯匪,简直是一个同盟会、光复会中甘当肉弹的热血愤青。有时候看着他骑着白马孑然一身,或者带着三四个弟兄,或游荡、或冲锋,让人怀疑自己是在看《让子弹飞》还是《唐吉可德.魔侠传》。
这样不靠谱的人不栽几个跟头是不可能的。“悍匪”张麻子的书生气其实比他的“师爷”马邦德浓重好多倍,就在他天真地认为只要有枪杆子和印把子就可以“站着把钱挣了”(试问土匪有几个人会在意站着挣钱还是跪着挣钱?)时,马师爷惊呼“敢问兄弟是何方神圣”?那意思大概就是“您还是回火星吧,地球太危险”。果然,不久,黄四郎的管家胡万就借着张麻子鼓吹的“公平”,诬陷张的义子小六子吃凉粉少给钱,而本应是最拥护“公平宣言”的底层民众凉粉小弟也麻木不仁、胆小怕事地参与了诬陷,小六子愤然剖腹证明自己的清白,惨死。张麻子跟恶势力还没正式交锋就痛失最亲近的战友,而且死得毫无价值,想必是为了小六子受他影响最深,最喜欢逞匹夫之勇的缘故。
张麻子还有一个很不靠谱的地方,就是对“师爷”马邦德近似同性恋的倚重,直吓得马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要杀我还是要睡我?”张麻子对此毫不掩饰,在大庭广众之下对黄四郎严正声明,汤师爷(马邦德)是我的至爱,你可不许跟我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马邦德不就是一个老骗子,一个无行文人,一个官场混混吗?为什么有精神洁癖的张麻子会对他如此情有独钟呢?
张麻子所谋者大,肯定是需要一个智囊,一个谋士,但是这并不是他对马邦德情难自已的唯一原因。我们可以看到,马邦德好几次在重大决策时出的主意都是劝他跟黄同流合污,“跪着挣钱”,他都毅然拒绝;马背着他自谋出路甚至跟黄四郎勾结他也不是不知道。马并不是一个他真正需要的好谋士,只不过马深谙官场潜规则和骗术诈谋对他多少有帮助罢了。
张麻子对马邦德的依恋,其实在于他孤独,他缺少知音。他那些套着麻将花色面具的兄弟们,虽然跟他有生死之交,却因为文化背景的差异万难成为知音,最终也分道扬镳。虽然马邦德人品、义气跟那些兄弟都不可比,但是他却有可能成为张麻子的知音。
片子里有四个“知识分子”(冯小刚演的师爷和黄府的管家之流除外,戏太少了),黄四郎和马邦德都是说话喜欢中英混搭,动辄dollar的,无疑都是“知识分子”了;张麻子是讲武堂出来的,也算是个军校科班;还有一个就是“马夫人”,虽然她出身青楼,虽然她恬不知耻地宣称“我只要当县长夫人就行,管他谁是县长”,但是她嘴里冷不防露出的一句“除却巫山不是云”也暴露了她真正的文化品味,联想到她出钱为马邦德买官的行为,可以猜测她的聪明才智不在马邦德以下。四个“知识分子”分别是恶霸、骗子、土匪、妓女的角色,不知是否姜文有意安排,呵呵。只有这四个人之间的交流才能构成片子的重头戏,比如张马交心,张黄舌战,黄马讨价还价,马氏夫妇的私房话,当然还有最精彩的三强聚首。可惜“夫人”无声无息就死了,少了一个。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马邦德如此抢手了,孤独的黄四郎和孤独的张麻子都拼命拉孤独的他,明知他嘴里没一句实话。谁不需要知音呢?这样三个有知识的大男人之间就出现了如同干柴烈火一般的特殊情感。像张麻子对马邦德把自己的真名“张牧之”和自己的经历全盘倾诉,却不要求对方说自己“掏心窝子的话”,这简直是到了只谈付出不求回报的份儿上了。
张麻子对马邦德抱有极大的期望,是希望能够感化对方把他拉到自己这一边,甚至急不可耐地给马套上了“一筒”的面具。但是马到死也左右逢源摇摆不定,最后想要忏悔却没说出口的、骗张麻子的两档子事儿,想必是关于如何跟黄四郎私下勾结的。
马死了,张才真正扔掉了幻想,扔掉了靠玩儿权谋干掉黄四郎的计划,开始着手发动群众,把从黄四郎那里夺取的银子和枪全都散给饱受欺压的鹅城民众,还发动了一系列宣传攻势,并当众杀掉黄的替身让民众误以为黄已死,从而彻底打消了民众对黄的畏惧心理。经过这一系列的筹划,片子最后没有出现很多人期待的大决战场面,而是摧枯拉朽的致命一击。曾经懦弱猥琐的无数凉粉小弟般的光膀子草民,汇聚成了一股咆哮的铁流,黄家五代经营的碉楼,坚固的铁门,顷刻灰飞烟灭;曾经的心腹爪牙,纷纷倒戈,投机革命,用最残忍的手法批斗当初的主子。好一副墙倒众人推的绝妙图画。
一败涂地的黄四郎仍然不明白张麻子要干什么,他问道:“钱归了你,我认了。为什么要散给穷人?”这一点马邦德跟黄四郎完全是一致的,他曾经说散钱给穷人是“糟践东西”。是啊,土匪和恶霸互相倾轧,黄四郎完全能理解,但是把钱散给穷人这就不合“逻辑”了。于是才有了点题的那一番经典对话,黄四郎坚持认为自己对张麻子最重要,比钱还重要,张麻子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改朝换代取代自己。但是张麻子平静而又不共戴天地告诉他:“你和钱,对我都不重要。没有你,对我很重要。”这个“你”就不是一个黄四郎了,而是黄四郎、黄五郎、刘都统、李都统之流赖以生存的土壤,是这棵大树的庞大根系,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政治、经济制度。
为什么靠权谋诈术、上层路线这条“捷径”走不通,最后还要诉诸群众运动才能“把事儿办了”呢?原因有三。首先,敌强我弱,玩儿权谋根本没本钱,几个人怎么也玩儿不过几百人;其次,张麻子外刚内柔,己方的人不是他的生死兄弟就是“至爱”,每死一个他都要哆嗦半天,而黄四郎拿人命当低值易耗品,舍卒保车驾轻就熟,如果不发动群众,张麻子跟他拼人命消耗那是纯找死;最后,张麻子这边还有个首鼠两端的“师爷”马邦德,再加上浑浑噩噩贪图享受的几个弟兄,靠着这样松散的队伍也不可能以权谋制胜。
但是悲剧的是,张麻子搞革命时候很孤独,革命成功了更孤独。翻身群众“分田分地真忙”,连把椅子都不留给他坐,这也罢了;自己的生死弟兄(还活着的也就四个了)曾跟他九死一生闹革命,到了胜利时也对他无所留恋,一致坦言跟着他“不轻松”,骑着缴获的自行车就走了,气得他拔枪相向也无可奈何花落去;他暗恋的花姐(周韵饰)曾经出于对他的崇拜加入“给穷人分钱”的麻匪队伍,现在也宣称“玩儿够了”,换上体面的新军服嫁给老三当了阔太太;而且这还不算完,到片尾时这哥儿几个进一步堕落要去上海浦东享受,坐着跟片头马邦德买官上任时一模一样的马拉火车,历史转了个圈儿又转回去了;只有改换门庭投机革命的武教头在巴结他,不惜用清算旧主子黄四郎来取悦张麻子这个“新贵”,令人啼笑皆非。
鹅城的革命成果又如何呢?不要忘了黄四郎已经向官军求援了,他说是官军“三天就到”,到他被消灭已经差不多三天了。黄四郎没坚持到官军赶到是命不好而已,但是官军的脚步并没有停下,随时都可能杀过来,参与暴动的鹅城百姓命运堪忧。即使没有官军过来,看这架势革命成果也会被武教头之流窃取,不过是一个黄四郎倒下,另一个(另几个)黄四郎立起来。可以说 “没有你,对我很重要”的宏伟目标基本上成了泡影,起码是停留在空想阶段。子弹飞过,什么都是浮云啊。
马识途先生的小说原著中,张麻子的结局是悲剧的。从电影看张麻子一贯愤青的堂吉诃德做派,恐怕也不会有多好。当然影片最后还是让他孤独地活着,总比死了强。看到他骑着马,脸色阴郁,孤零零地追逐着已经变心的弟兄们那辆奢华的马拉火车,似乎想要挽回些什么,还是在追忆些什么,我就想,堂吉诃德好歹还有桑丘跟随,比他强多了;又想,也不知鹅城情况如何?被武教头祸害成啥样了?官军杀过来没有?
“你”什么时候才能“没有”呢?这个大大的问号曾经被张麻子和他的弟兄们用子弹刻在了黄家碉楼黑漆漆的铁门上,不知还有没有人能记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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