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建洲长篇小说“心愿” 连载
此作成稿六年,因难以言明的原因,连投二十余家出版社未能全部出版。作品大多数内容都是以亲身经历,亲耳所闻的真情实事为素材,将前三十年农村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时期,共产党带领农民改造恶劣的自然环境,搞好农业生产的艰辛历程展示给读者。
第六十九章 你胆大包天,敢来偷我家大秫子!
今天麦子长势比前几年都好,可是天灾无情,灌浆时阴雨多生了锈病,让本来可以收到的产量下降了一半。中秋大小秫和晚秋的作物长得还可以。
八月中旬的一天,全公社组织一次生产大检查,中午在大王庄大队吃午饭。张德宝说现在社员舍不得吃饼,都吃山芋叶稀饭,规定吃的标淮一定要跟社员一样,就吃山芋叶稀饭。大队办公里,吃饭的人分坐两桌。每桌中间是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大秫面山芋叶稀饭,各人自己盛自己吃,不限量,放开肚皮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吃过后每人付给三两粮票三分钱。
张德宝上身穿件旧得变成灰色的白色园领衫,下身是条屁股上补上大补丁的西装大裤头,这原本是条长裤,屁股两边的补丁还可以,就是两边膝盖处已经补了两层补丁,现在又破了个两边快要连通的大洞,没法再补了,就干脆剪掉下半条腿就成了西装大裤头,肩头上掛条满是汗臭的擦汗毛巾,身后背个破得边口带着不规则锯齿的麦稭草帽,和一只军用水壶。他捧着饭碗,大口地吹着气,筷子快速地搅动着。跑了半天的路,早就饿得肚皮前墙贴到后墙上,狼吞虎咽地一碗下肚,才将肚子里的饿瘾压住,连忙又盛一碗。
奇怪的是别的人好像都不怎么饿,又像怕热烫嘴不敢吃,用筷头搅着碗里的山芋叶子,嘴里不停地唏呼唏呼地吹气,就是很少喝到嘴里往下咽。
赵永华坐在另外那张桌上,他吃得文静,饭的确烫人,他和别人一样搅动吹气让饭冷后再下劲吃。张德宝第一碗吃光时,他那碗里冷得正好上口,正准备大口地吸,坐在一边的郑明龙连忙用手轻轻地碰一下他的腿,向他递个眼色。坐在对面的王云华也把脚伸过来在他的脚尖上点了几下,向他摇着筷头。再看别的人,除去张德宝在大口地吃,都在慢慢地做着吃的样子。这些无言的暗示让赵永华觉察出这屯饭里还有点名堂。他太了解这些大队书记了,上面管得再严,他们都能想出法子来搞点小自由。他装着没看见,只顾吃自己的。
张德宝有个爱睡午觉的习惯,此时他的上下两片眼皮儿已经往一抉凑,要不是吃饭,就是坐在这他那呼噜都打起来了,第三碗吃完,肚子里便现出饱意。他并不管别人吃得怎样,丢下粮票和钱,到对面的休息室里去睡午觉。不一会,休息室里就传出了张德宝那震耳的呼噜声。
呼噜声表明张德宝已甜甜地进入了梦乡,刚才还沉寂少语的饭桌上,立即变得轻松活跃起来。赵永华第二碗吃完,还要再吃一碗,正要去盛,王云华对他说:“赵社长!我在那边给你准备了一张床,你到那休息吧!”赵永华随即跟着王云华进了另一间休息宝,坐在一张绳网做的凉床上。
郑明龙跟着就端来一个大海碗与饭桌上吃的一样的山芋叶稀饭,放到放在床头的椅子上。郑明龙拿起放在碗上的筷子,在碗里搅一下,碗底便翻一块茶杯口大的厚厚的麦糊水饼子。他对赵永华说:“赵社长!这里避静,你在这吃吧!”
赵永华锁着眉头说:“这样不好!你端走吧!”和群众打成一片,同甘共苦,吃一样的饭,这是张书记在党委会上提出来,经过自己举手同意的,自己怎能违反!他心里想:现在灾害严重,集体生产难搞,干部工作任务繁重,没有好的身体怎行?就像今天中午吃这山芋叶稀饭,不到下午时,二泡尿一尿,肚子就空了,连我自已都受不了,他们又能不是这样?现在生活困难,吃自己又吃不起,也难怪他们会在集体钱粮上想点子!对他们私下搞的小自由,他也不去制止。不过他清楚地知道,不能在他们跟说出这一类的同情话
张德宝一觉醒来,大队书记们麦糊水饼子早己吃完,正整整齐齐地坐在大队两间会议室里用土坯砌成的坐位上等他开会哩!
张德宝天黑回到家,正好赶上吃晚饭。
天气又闷又热,饭桌子就摆在厨房前的院子里,罩子灯摆在锅屋里的锅台上,射过来的灯光能照亮桌子。大娟给每人盛上一碗豆角汤,冯桂英端上一筐又白又大的馍头。小儿子立全吵着要吃皮。饼筐里有两个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小馍头,冯桂英拿出来一个给立全,一个塞到张德宝手里:
“这是实心的!”
张德宝向低头坐在一边一直没讲话二娟瞅一眼。二娟就是没像立全那样吵着要吃,可她毕竟还是个才十岁的孩子!张德宝将实心馍头塞到二娟手里,从饼筐里再拿一个。碗口大的馍头一口咬下去,一扁指厚的皮儿里,裹着足有大半碗的豆腐渣儿。
“队里分的口粮吃光了,就剩你粮本上买来的二十斤月份粮了,等地里的大秫,没有十几天能行?我让孙有田家每天送三斤豆腐渣来,家里这五张嘴,不凑着吃怎办?”
“你怎叫人家送来!自己不能去买吗?”
“那有什么?二分钱一斤,到这就给钱,又不是白要他的!我也想自己到他家去买的,你看!现在又不是春荒时候,多少眼看着,公社书记家这个时候没吃去买豆腐渣吃,多难看!”
张德宝只是专心地吃,他嫌这样咬豆渣包子吃得不赶口,让大娟拿个空碗来,将包子里的豆腐渣儿都倒进碗里,拿起筷子端起碗,几下就将大半碗的豆腐渣儿搂进肚子里,这时肚子里才有点充实感。中午那三碗山芋叶稀饭还没撑到下午时,此时他的肚子空得很。搂完豆腐渣,拿起馍头皮儿正要咬,就听立全又在小声说:
“我要吃皮!”
冯桂英一看,立全那个小馍头己被他吃光了,正眼巴巴地盯着他大手里的馍头皮望,气得他大声喝斥道:“小讨债鬼!你都吃一个了,还要什么!你大跑了一天,他是铁人吗?你吃点豆腐渣!吃不死你!”
立全小嘴一咧,哇地哭出声来。
张德宝正要将馍头皮儿给立全,就听冯桂英说:“你吃吧!我这给他!”冯桂英将自己的馍头皮儿塞到立全手里,一边吃控在手掌里的豆腐渣,一边责怪起丈夫来:“都怪你!我都听讲了,我们五七年前吃供应粮的人,上面并没规定一定要下放!要是不下放,大米白面还不是天天吃!哪像这样受罪!你非要带这个头么!这下好啦,大人受罪么,连小孩都跟着倒霉,气起来我就不问你!你!你!、、、、、、你看你瘦那样子!、、、、、、”冯桂英声音擅抖地说着,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张德宝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不说话。他把馍头皮儿给了一边的二娟,又再拿来一个剥成两半,将豆腐渣单独控出来。
“就这样又哪能吃得安稳呢?自留地里大秫一掐还冒浆哩!就有人偷了,昨天被人偷去十几穗,今天去看又给偷去十几穗!”
“什么?有人偷!”
“就是呢!还都是地中间那一段好的,棒子都一尺多长,一个穗子够一人吃一顿的,我都心疼死了!我就怀疑是小李庄人干的,听说那地过去单干时是孙有田种的,地骨子好,给我家做自留地,多少人眼红不服气的!”
张德宝没作声。他心里清楚:小李庄人的自留地都统一安排在官道北的社场东面,前年下放时,安照小李庄队里的意见,冯桂英娘儿五个的自留地应该放在那里,郑明龙出面决定,单独安排在官道南过去孙有田种的好地上。当时自己虽然觉得这是一种特权自私的行为,但是一想,已经下放了,到农业上就讲地里收成,好地当然能多收,也就默认了。现在竟遭人忌度了。可是再忌度也不应该去偷我大秫呀!
饭碗一丢,张德宝又在大院里转了一圈,向住在大院里的一些干部交待了一些明天该做的事,回到家时快到十点了。
冯桂英带着小儿子已睡下,朦胧中她听到屋里传来沙沙的响声,睁开眼一看,张德宝正往身上穿蓑衣。
“你这会还出去有事?”
“嗯!我去大秫地看看!天要下雨了,把蓑衣带上!”
冯桂英不想让他去,可一想到那被人偷去的大秫棒子,又说:“站着吃不消,地上潮不能坐,要去就带条小板凳。”
“别的不怕,就怕蚊子咬!”
“穿条长裤,再把长筒靴子穿上,裤腿扎在靴子上!”
“好!这样好!不去逮他一家伙,吓一下,他还尽偷哩!都让他偷去,我这一大家怎办?”张德脱下大裤头,穿上长裤子,又去穿长筒靴。
“手枪怎没带?”
“逮这小偷,哪能用枪!不碍事的!他怎么不了我!”
天空看不到一颗星星,漆黑漆里地伸手看不清自己的手指头,张德宝先借着手电筒的光亮进了自家的自留地,到地中间找个地方放好凳子坐下来。四周静静的,只有蟋蟀的叫声使人感觉到这个世界还存在着。坐着听了一会,耳朵里却听到了从自己喉咙里传出了轻微的呼噜声。这怎行?别的还没听到,却听到自己的呼噜声,这还逮什么小偷?他使劲打了个哈欠。几个蚊子嗡嗡地享着绕着头转圈子,嘿!这东西还是好的哩!有它们作伴,呼就打不起来了!他不停地挥手驱赶着。不知又过了多少时间,当他困眨得连蚊子的叫声都听不出时,却被一些零散的清脆的咔嚓声惊醒。仔细一听,咔嚓声又一次传来。他判准一下方问,觉得这响声就在自家地头上。
张德宝披好蓑衣提着小板橙向传来声响的地点慢慢地走过去。快到地边时,一个不高的身影出现在靠近地边的大秫棵子里。张德宝怒火中烧,这样壮的劳力不去凭自己的力气苦饭吃,来干这不劳而获的事情!我这大秫又是容易种出来的吗?我又不能来干,冯桂英正常时间都得顾着干队里的活,自留地的活都是她一个人抽时间干的。她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大秫子就该让你掰去吗?张德宝决心要教训一下这个敢来偷他家大秫的十分可恶的人。他掂起脚尖,轻轻地走到离那身影只有五、六步远时,突然大喝一声:“我叫你来偷!”提着小板橙的右手卯足了劲,正要往下砸,却又停下来。
他知道真要砸下去,会伤到人的。
“啊!”那人并不会想到这个时候地里会藏着一个专门逮他的人,正在专心一意掰大秫棒,被这突如其来的喝叫声吓得惊叫一声瘫倒在地,连声说:“我!我!我该死!我该死!”
手电筒的光亮照到那人的脸上。这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汉子,掉在他身边地上的篮子里放着已掰下来的六个棒子。张德宝到郑集十几年,对住在附近的人虽说不能都叫出名宇,却都有点面熟。
“啊!是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吴正亮!张书记!我!我来掰你家大秫,我该死!”
“你!你胆大包天,敢来偷我家大秫子!啊?”
“张书记!请你开开恩,绕了我吧!我家六口人,四个小孩,最大的十二岁,女人得了黄胆病,不能负重,还要吃好的补,全指我一个人!我!唉!张书记!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听他这样一说,张德宝心中不由得一阵发酸,怒气也消掉了,他沉默了片刻,说:“你走吧!”
两个人走到老街的十字街口,隐约看见从西面短街街头的西北角过来一个人,这个人原本还一直往这个方向走的,大概是发现前面有人,陡然站住。张德宝觉得这人行迹可疑,立即打着手电照过去,大声问道:
“哪个?干什么的?”
听到叫问声,那人忙用手臂挡住亮光,说:“啊!是张书记!我哩!”
手电灯光亮中,张德宝已看出是郑明龙。
郑明龙快步走近,问:“张书记!你这会儿、、、、、、?”
张德宝想:短街的北面是围沟,这个郑明龙这会儿怎么从那出来?因为此时他困眨得很,不再去想郑明龙这时在哪干什么,也不去理会他在问自己干什么,自己回家睡觉去了。
张德宝坐在床上,将先前发生的事告诉冯桂英。
“怎会是他家?他家就住我们屋后斜对面街那边,出后门就看到。他女人是个病胎子,女人有病,小孩又小,一家六口全指他一个人,唉!我们再难,也比这种人家好过!将我今天买的面拿几斤给他家吧!”冯柱英这时心软了。
“行!就是我们还有这十几天怎办?”张德宝这边同意,那边又担心自己家来。
冯桂英想一下说:“多吃点豆腐渣呗!唉!大娟懂事能行,就是这两个小的怎办?”
“我去撒点鱼!晚上没人,不用担心人看见影响不好。街上的几个围塘里都有鱼,撒点鱼来家,让孩子吃点荤腥的吧!”
张德宝闩上门,正准备吹灯睡觉,忽然听到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哪个呀?”张德宝问。
“我哩!”
“你现在来!有什么事吗?”张德宝很疑惑,先会碰到他,没什么事,现在来干什幺?
连忙去开门。
就见郑明龙闪身进屋,手里提着一块猪肉,足有四斤重,中心胁条上的,脊口上的白条子足有两寸宽。从肉色上看,这头活猪不会少于二百斤。现在能喂出这等肥的猪很稀少,只有湖边那些湖滩地上的人家才能喂出来。
张德宝家都一个多月沒闻肉香味了,他忍不住地存细看了几眼,又扭过头去冷冷地问:“你提这来干什么?”
“没有什么!你整天很辛苦,这点猪肉给你补补身子!”
“胡闹!你拿回去!”
“这!这!你就收下吧!”说完,郑明龙将肉放到桌上,转身就向门外走。
张德宝一把拽住郑明龙,励声说:“你拿走!拿走!”
郑明龙尴尬得很,不停地唠叨着:“你看!这点!这点!唉!”
张德宝十分严励地命令道:“拿走!听到没有!”
郑明龙只好提起猪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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