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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一桩往事的回忆

浩然 · 2009-05-08 · 来源:
纪念浩然 收藏( 评论() 字体: / /
一桩往事的回忆
                        浩然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那一年,只有十七岁,调到区上工作还不久的我,就拿起笔来学习写作了。
    当时,党组织为了恢复农业生产、医治战争创伤,发动识字的干部们编写文艺节目,用来宣传群众;紧接着,《河北青年报》创刊,编辑部为了沟通跟基层青年的联系,也号召每一个青年团干部给它写稿。这两种沾着文艺边的事情,我都特别愿意做。因为我从幼小的时候起,就贪恋热闹、亲近文艺:刚懂得一点人类的语言,我喜欢听妈妈和乡亲们讲述民间故事,总是缠住人家讲,一听就入迷;自己学会走路的时候,又喜欢看具有地方特色的评剧(那会儿叫“落子”)和皮影戏(那会儿叫“唱影”),不论在多远的地方演,也要跑去看,一看就入迷。我听得多了,攒了一肚子故事,在拾柴禾的山野,或赶毛驴送公粮的路上,就给伙伴们讲。我看得多了,干活儿的时候,就仿声效词地唱上两段;或照猫画虎地用厚纸刻成“影人”,在窗户上耍一耍。等到加入一伙有胡子茬儿的区干部行列之后,我依然显得特别稚气和爱玩。此时,领导上让干部们写写唱唱,正可我的心;我要利用这个好机会,痛快痛快。
    记得,头一次拿笔写文艺作品的时候,真有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一夜的工夫就编写了一出小戏。戏的名字可能叫《姑嫂拾棉花》。当时的妇女干部特别“封建”,不愿意跟男同志一块儿登台,尤其不肯扮演别人的媳妇之类的角色。于是就由我扮小姑,由组织干事老胡扮嫂子。胡同志的嗓子极好,可惜“结巴”,说话都很吃力。奇怪的是,只要胡琴一响,他随着唱起来,口齿就变得格外伶俐。那次我们只排练了一两天,赶上大集日,便匆忙地上演了。我们自己动手,用老式的大车在闹市中心拼了个戏台,锣鼓一响,立刻开幕。我心慌意乱,害怕砸锅;不光冒了热汗,还常常背错台词。出乎我们意外的是:观众拥挤台前,掌声和喝采声接连不断。可以说,那一次的演出收到极好的效果;过了许多天,我们到乡下去,还能听到农民议论那出戏的剧情和人物。
    第一回的艺术实践,大大地鼓励了我,积极性如同猛涨的河水,差不多每天都要写点什么:或是编戏,或是作诗,或是起草一篇新闻通讯。我象幼年迷恋民间故事和地方戏曲那样迷上了写作。
    现在回忆起来,可以清楚地看出,我当时对写作的那种迷恋,多半出于年轻人的一种兴趣。搞文学写文章,作为一项事业来说,在进行之中是极为辛苦的。或者说,苦的时间很长很长,伴随着取材、构思、起草、修改和定稿的全套过程,哪一个环节都充满着苦恼。甘甜的乐趣则是极短极短的,它只是闪现在每一个痛苦环节结束,另一个痛苦环节即将开始的那一刹那间。同时,凡是干起这项事业的人,满足现状者是极少的,总希望自己的作品一篇比一篇写得成功,读者对它们一篇比一篇反映良好。事实爱闹别扭,总不肯满足的这种心愿;失败则躲藏在小路前边的坡坎暗处,时不时地蹿出来,跟你摔跤、搏斗,发疯般地揉搓你的情绪,逼得你摔笔、撕纸、冲着窗户或火炉子发誓:“我不是这份材料,一辈子再不干这行了!”
    我学习写作不久,就遇上了这个问题,如今亦常常狭路相逢。看样子得跟它白头偕老了。我觉得,这是追求过程中,写作本身出现的困难,它给的折磨,不会是致命的。我一直相信自己是搞文学的材料。没料想,另外一种情形跟着它结伴而至,倒真的差一点儿动摇了我的理想、信心和勇气,促使我对创作的淡漠,打算渐渐地洗手不再写下去了。那个“另一种情形”就是:直接的领导和周围的同志,对我的“迷恋”不理解,对我的苦恼不同情,反而被认为是“不务正业”,是“个人主义的表现”。同时,同样资历,年龄不相上下的年轻同志,有的被提拔了,有的被送到大城市里学习深造了;于是,我不得不考虑考虑个人的前途大事,觉得搞写作这么苦,成功的希望又那么微小,何必没事找事,让它耽误自己呢?考虑再三的结果,我不得不下个丢开写作学习的决心了。
    这是我人生道路的一个“十字路口”,如果不是发生了我常常回忆的那桩往事,象一只有力的大手拉住了我,又推动了我,那么,我将怎么样走下去,变成怎样的一个人,实在不能猜测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此生我不会立下走文学道路的志向,更不会成为现在这样一个写了那一些小说的专业作家了。
    那一年蓟县太和洼发了大水,我被派到一个名叫韩庄的小村子“包片”,负责发动周围几个村庄的群众开展生产自救。我住在一个农民家的草房里。房东大哥啥模样,如今早已没有了印象,却清楚地记得那位十分和善的大嫂。她的个子矮而壮实,脸色黑而粗糙,手脚特别利落。她除了有两个能够挖野菜、捡柴草的大孩子外,怀里还抱着一个吃奶的。我常常替她抱孩子、烧火,给她腾出手来烫野菜,或是揣做糠团子。那时候,我跟房东一块儿吃,每顿不是糠,就是菜,轻易见不到个粮食模样;孩子们被饿得哇哇哭,我也不免肚子咕咕叫、两眼冒金星。我暗想,大嫂可能比我们更难受,因为每顿饭她都先让我们吃,剩多少她就打扫多少。这样过着共同的艰苦生活,倒使我们象一家人那么亲密融洽。
    有一次,我到附近村庄跑了一些日子回到韩庄住所,时间已经黄昏。一进大门,我就感到院子里比往时冷清。大嫂坐在窗前的小凳子上奶着孩子。我跟她打招呼,她也没有吭声;走近跟前,发现她正在哭泣。我不禁吃了一惊,蹲到她身边,问了好几次,她才十分痛苦地说:“我家挨坑害了,日子没法儿过了……”我追问她怎么回事儿。她叹口气说:“连县里和区里的头儿都不顶用,跟你说管啥事儿?”我说:“不管事儿,我心里得明白一下。”她终于把她家挨坑害事儿的始末告诉了我。
    房东大嫂的娘家爹不久前死去了。她爹没儿子,只有大嫂这么一个闺女;好些年不能干活儿,都由大嫂家照顾。老人生病期间,大哥大嫂轮流去服侍,借钱请医生、吃药;老人死后,是大嫂家给埋葬的。按照政策法令,大嫂应当继承老人留下的两间小屋和几亩土地,用来补偿损失和还债。可是,那村死者的同宗子弟跟村干部串通一气,硬要把死者的遗产归死者的同宗子弟,把大嫂给赶出村。大嫂到区、县告过状,无奈派去处理这桩事的人,到村里就受到“酒肉包围”,不能秉公而断。现在,她认为再也没路可走。
    我听了大嫂的叙说之后,觉得这件事极不公道,太欺负人,立刻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义愤之火,烧得我在院子、屋里团团转。正如大嫂说的,连区、县领导都不能为她伸张正气,我这么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小小的青年团干部,能有什么本领,能起什么作用呢?况且隔着区,到那村去过问一下也不方便。我自己是农民出身,幼年丧父母,不仅种过地,而且当过家。因此,我极懂得房屋、土地对庄户人家的重要性,背上债务的危险性;也懂得挨了欺侮的庄稼人,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一个共产党员,嘴上整天喊“为人民服务”,当农民遇到了灾祸,我却无力给予解除,这怎么说得过去呢?这样一想,在我那燃着愤怒的胸膛里,又增加了一股子惭愧的痛苦。我晚饭没有吃好,早早地就躺在炕上;移近油灯,顺手扯过一张报纸,想随便看看,转移一下注意力。我的眼睛一接触那报纸,心里豁然一亮:《河北日报》是省委的机关报,应当把那件冤案写篇文章,投给它;被采用了,能向全省人民公开那件坏事;不被采用,也等于反映了情况,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于心无愧了。我想到这儿,立刻披衣坐起,趴在窗台上,写了一篇一千多字的文章。
    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没见报纸发表我的文稿,不光是我,甚至连房东大嫂自己,都对那件不公正事情的解决不再抱望。我到通县团地委开了一次会议重返韩庄住所,大嫂喜眉笑眼地迎接我,说:“真没想到,你还有那么大的神通!”她的话让我不摸头脑。她不容追问,把孩子塞给我,回身找来一把大镐,进了堂屋。我奇怪地跟进去一看,大嫂正用镐在墙角的地上刨。她刨了几下,地里出现一块石板,揭开石板,是一坛子白花花的面粉。多么久没见到白面,它仿佛闪光耀眼。
    大嫂一边往外舀白面一边对我说:“这是去年,我背着你大哥留下的救命粮。不是大人、孩子病倒在炕上,谁也不能动。今个呀,我可得好好地犒劳犒劳你!”
    我吃着香喷喷的烙饼,大嫂站在一旁告诉我说:我寄到《河北日报》的那篇稿子虽然没发表,却得到编辑部的重视,被转给通县地委的有关部门以后,他们立刻派人到蓟县联系,接着又到那个村子做了周密的调查;他们很快地弄清了事情的真相,重新做了处理,大嫂得到了她应当继承的那份财产。大嫂最后对我说:“不在那点钱财,你帮我出了一口气,永远忘不了你!”
    我听了这个消息,从心底产生的那种幸福感,是难以言传的。同时,这件新闻早已经在周围几个村子传扬开。那儿的干部和农民,都知道我做了一件替农民出气的好事,凡是接触到的人,都表示对我亲热和信任;我传达上边的什么指示精神,他们都用心听,工作开展得很顺利。有时候,农民跟不执行党的政策和作风粗暴的村干部发生了矛盾,那些农民常常说:“你要是再这么欺负人,我就找浩然去,让他往上边递一篇稿子!”……
    这桩往事,并不怎么重大,它却深深地铭刻在我的脑海里。它十分有效地帮我扫除了私心杂念,使我初步地明确了为谁写作,写作为了什么;我在日记上写道:“写作,就是替生我养我的农民说话、办事,真是太重要了,我要好好地干!”一九五二年我在保定市南刘庄省团校学习,第一次读到毛泽东同志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用革命理论跟我从写作实践中得到的点滴体会相结合、相对照,使我在认识上来了个飞跃和升华。于是,我选择文学作为自己的事业,决心为它奋斗终身。
    三十年过去了。这三十年间,我受过一次又一次的挫折,比之刚拿笔那段所遇到的困难,不知严重多少倍。然而,只要我想到搞文学不是个人的事情,想到几亿农民需要自己的写,想到身背后有广大农村的父老兄弟姐妹,我就有了前进的勇气和力量,再没有想过放下手里的笔。多么不平凡的三十年哪!我从一个只念过三年半小学的农民,终于走进文学的大门,写了一些农民较为欢迎的文学作品,这应当看成是人生的一个胜利。这胜利的取得,不是个人努力的结果。我要感谢党,感谢同志们,感谢生我养我的农民。我得牢牢记住三十年前那桩往事赐给我的教育,从里边吸取站住脚的信念和不断朝前跨越的力量。

                                        1980年1月10日于北京

      选自《答初学写小说的青年》(浩然著),春风文艺出版社1984年1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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