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王艮
(四幕话剧)
编剧 沙黑
时代:十六世纪初,明朝正德年间
人物:王艮,王守庵,族长,林春,宗某,右艮,王艮妻,群众
地点:泰州安丰场,海滨乡间
第一幕
[幕启。低沉的“嗨嗬、嗨嗬”的号子声,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海。在朦胧昏暗的堤坝上,有如活动的剪影一般,衣衫褴缕以至赤膊的盐民们,以肩挑人抬或独轮车运送成捆芦草与大桶卤水,哼着号子,鱼贯而过,络绎不绝。其中有小孩牵着瞎眼的爷爷身背芦柴而过,如此者有二。
[近景芦苇苍苍,当中一个低矮草房,它是一个小小的窝棚,里面火光跳荡。窝棚外面一个土墩,上面是一把粗拙的大水壶。
[堤坝上的劳碌景象隐去,唯见远方茫茫大海。一个面目黧黑、赤膊上身的人低头钻出窝棚,他大喘出一口气来,(伴唱:海边煮盐窝棚房,炎夏灶火熊熊旺;走到外面烈日下,一刻偷闲算乘凉。烟熏火燎几十年,老来眼瞎无天光。世世代代盐民苦,天苍苍来野茫茫。),其下身仅着一短裤,草绳拦腰扎着,浑身汗油油的。他就是王艮之父王守庵,虽略有老态,但身体颇健。他端起水壶来饮水。
[王守庵饮水后,放下水壶,抹一下嘴,又钻进窝棚。
[青年王艮上,他挑来一大担卤水,敞着怀,里面光赤身子,一册书插在后腰;他歇下担子,一边叫着“爹爹”。
[王守庵低头钻出窝棚。
守庵 银儿。
王艮 嗳,(递水壶给爹)爹爹,喝口水。
守庵(接过水壶饮一口,给王艮,王艮也饮一口,放下水壶)卤水挑来了?
王艮 挑来了。
守庵 好,你可以带上几包盐到山东去做一趟生意了。
王艮 我要到山东孔庙去拜见拜见孔子,看看他是怎样熬成圣人的!
守庵 嗳,这又不是煮盐,怎么能说是熬成圣人呢?圣人是天生的。
王艮 圣人是学而时习之学成的,圣人就像盐,天下人就像普通的海水,它里面就有盐,盐就在海水里面。
守庵 嘿嘿,你这番话倒有些绕人呢,听来是有些道理。
王艮 爹爹,其实你就是一个圣人。
守庵 啊?
王艮 你一生辛苦,任劳任怨,待人仗义,这还不是圣人吗?
守庵 嗳,要这样说,圣人就太多了。
王艮 满街满野都是圣人,百姓日用而不知!
守庵 哈哈哈,你这样看人倒也好。
王艮 凡圣同心,凡圣在心。爹爹,你回去吧,我来守灶。
守庵 不用,银儿,你去念书,你看你念了书,说出话来就不一样了,就像有了盐,品尝起来有味道了。
王艮(从身后抽出书)一边守灶,一边看书,一边格物致知。
守庵 格物致知?我只晓得,先要把海水变成卤水,卤水下锅,用火煮啊煮,才能有盐出来。我这个知,就是看海水煮成盐这件事,从小渐知的。这就是我的格物致知,是不是这个意思?
王艮 爹爹说的倒也是一路,但二千年来讨论“格物致知”,是围绕这上面(举书)孔子的一段话来讨论的,却无定见,多少人为这个写下了很多的文章。
守庵 嘿嘿,读书人的事。
王艮 全弄成读书人的事,就没意思了。
守庵 那么当今是怎么个说法?
王艮 当今考举人、进士,朝廷规定,必须按照朱子说的来写,才行。
守庵 那当然朱子是对的了。
王艮 我看不一定。
守庵 啊?怎么能这样说?
王艮 真是说来话长,一时说不清楚。(很自然地将手中书放在土墩上)
守庵 银儿,你读书不能读反了啊。
王艮 爹爹,你放心吧,你回家去洗个澡,躺下来歇歇。
守庵 火小了,我再去添一把柴,嘿嘿(指窝棚),我也有我的格物致知。
王艮(自语)“我也有我的格物致知”,好,好!
[王守庵从窝棚中钻出
守庵 我走了,灶就交给你了,你那个格物致知,不要忘了这个格物致知。
王艮 哈哈,放心吧。爹爹,我想,家里以后不要供那些神仙菩萨了,把他们收起来。百姓这么苦,如一首曲词所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百姓反正是个苦,家家供着的这些神仙菩萨,几百几千年,救过哪个出了苦海?
守庵 嗳,话不能这么说。比如我吧,搬柴草、煮盐,苦了半天,家去敬一炷香,念几句佛,喊两声菩萨,心里面就好过了些,身上也轻快了些,这不就是供着神仙菩萨的好处吗?
王艮 不可以身相见如来,不住色布施,《金刚经》上说得很清楚。
守庵 经是经,做是做,家里、庙里不供菩萨,老百姓的心往哪儿放?
王艮 老百姓的心往哪儿放?
守庵 对,心往哪儿放呢?
王艮 问得好!(拿起书)如果大家的心,都往这上头放,那就好了。
守庵 这怎么可能呢?
王艮 是啊,这怎么可能呢?看来,我要开讲,
守庵 开讲?
王艮 把我从书上读到悟到的,讲给大家听。
守庵 你有这个精神,我还没有这个空呢。你看好灶,我到柴滩上去看看网张到了什么没有。
王艮 爹爹,你那个网就不要去张了。那些飞禽,被人捉住,不管卖到哪里去,最后都是一刀,人不过得了几个钱,它的性命就被杀掉了,不可怜吗?
守庵 嗳,你这又说的是梦话。人是人,飞禽是飞禽,它生来就是把人捉、把人吃的,年年去放网的不是我一个,来啊去的飞禽还是这样多,跟河里的鱼一样,是捉不清的。
王艮 要到捉清为止啊?那时这可怜的世界,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守庵 你才看了几本书,人就这么呆了,书呆子书呆子,这话不假。
王艮 爹爹,我想把名字改一改。
守庵 改名字?王银这名字不是挺好的吗?没有银子不能过日子啊,这可是天天要碰到的格物致知。
王艮 但是我何必拿这个字做名字呢?银字去掉金旁,是一个艮字,意思更好。
守庵 艮?
王艮 以后我就叫王艮,字汝止,号还没有想好。
守庵 也是看的书上的吧?
王艮 是的。
守庵 是什么含义呢?
王艮 含义可好呢。艮就是山,人要活得像高山一样,挺着。人走路,遇到山,就要停下来,看看该怎样过这座山。所以,艮是山,也是止,当止则止,当行则行。
守庵 嗯,这意思是深些。
王艮 还有,古人说,止于至善,取名艮,字汝止,就有这层意思。
守庵 名艮,字汝止,止于至善。
王艮 对。爹爹赞成吗?
守庵 意思是不错,你改就改吧。
王艮(鞠躬)多谢爹爹!
守庵 好,我走了(下)
[窝棚里火光渐小,王艮放下书,进窝棚,里面火光又大起来,王艮出窝棚
王艮 王艮,字汝止,号,号什么呢,再想想……
[陡紧的一声音乐。林春急逃上
林春 好人,借你这里躲一躲。
王艮 朋友,你,咋回事?
林春 去年海潮大灾,虽然逃得性命,但荡尽薄产,为葬老母,欠下高利贷,三个月五倍的利钱,本想靠着贩盐偿债,不想路遇强人,尽皆失去,现在商人宗某领了帮手来逼债,我只有且避一时,大哥能否帮我躲藏。
王艮 噢,事虽紧迫,听来倒也平常,你先到我灶棚后面藏起来,我自有办法。
林春 多谢!(急藏灶棚后去)
王艮 唉!
[宗某率二仆追上
宗某 嗯?喂,伙家,你看到有个人跑过去了吗?
王艮 天地万物一体,四海之内兄弟。
宗某 一体?兄弟?亲兄弟,明算账。
王艮 三个月五倍的利钱,高了。
宗某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他?
王艮 你如果能按平利算账,我可以代他还债给你。
宗某 你凭什么代他还债?
王艮 刚才说过了,天地万物一体,四海之内兄弟。
宗某 嘿嘿,好大的口气,不是看不起你,你能有多大家私?你能代天下欠债的人还账吗?
王艮 尽力而为,问心无愧。
宗某 你到底是他什么人?
王艮 古人云,民吾胞也,物吾与也。
宗某 你这样子,就是读了几本书也吓不死人,别跟我之乎者也,一句话:有钱代他还债,没钱请你走开!
王艮 看样子,你是外省来做盐生意的?
宗某 是啊,钱买盐,盐卖钱,买卖赚钱,放债生利,我的钱来得也不容易。
王艮 你的难处,我也略知一二。
宗某 噢?
王艮 一怕官伸手,二怕匪抢劫,如若官匪勾结,
宗某 那就更叫我受罪!还有一条,就是:欠债不还,叫我来做讨债鬼!
王艮 这都是什么原因啊!
宗某 我管它什么原因。我做生意,就是要赚钱,我放债,就是要高利,天下如此,天经地义。
王艮 一切,都是因为心不正。
宗某 因为心不正?我也想心正,但人心生来就不在正当中。
王艮 假如天下的人都把心放正了,天下不就正了吗?
宗某 哈哈哈,道理是不错,你就等着那一天吧。现在还是靠船下篙,你说你要代他还债?
王艮 这样,说实话,我现在手上也没钱,我这里刚刚煮成了一些盐,正好你是做盐生意的,你酌量着拿些盐去,这事情就算了。
宗某 也好,我看看。(对二仆)跟我来。(三人进窝棚,扛两袋盐出来)
王艮 够了吧?
宗某 马马虎虎。
王艮 朋友,你出来吧。
[林春从窝棚后面出来,向王艮拜下
王艮(急止,扶起)嗳,朋友,不敢不敢。
宗某(问林春)我说欠债的,他跟你是什么亲故?
林春 他的贵姓尊号,我到现在还不曾请教。
王艮 天地万物一体,四海之内兄弟。
宗某 噢,看来你倒是玩真的。算了,你能这样,我也不是草木等闲之人,我就算是做了一次蚀本的买卖吧。(令仆)送一袋盐回去。(仆送一袋盐进窝棚,复出)把欠条给你,我们告辞了!(率仆下)
王艮 多谢多谢!
林春 他走了。我多谢你!
王艮 别客气。我去添把火。(进窝棚,里面火光复旺)
林春 他说的话,显然是读了几本书的,而且很有独见。
王艮(从窝棚复出)朋友!
林春 我要拜你为师!(拜下)
王艮(急扶)这可不敢,你也喜欢看书吗?
林春 劳作之余,朱子集注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有空就翻着看看,未求甚解,
王艮 你为何要读书呢?
林春 假如能考上秀才,对于我,倒也是一条生路。
王艮 这是为贫而求仕,孔子也曾经这样过的。
林春 尊兄的话,听来很有味道,尊兄学问不同寻常,愿拜为师!
王艮 为师不敢当,如蒙不弃,我们可以同学同乐,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林春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王艮 这个悦、乐,便是心的本体,乐是学,学是乐,不学不是乐,不乐不是学。
[二人双手相握。
林春 林春,字子仁,号方城。
王艮 字子仁,很好,号方城,可以改一改。
林春 怎么改?
王艮 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有严阵以待、兵戎相见之意,虽然孔子说过,仁者必有勇,号方城与字子仁是通的,但不妨改为号东城,岂不有浑厚含蓄清雅之美?
林春 太好了,解得透、解得透!我,林春,字子仁,号东城!
王艮 我,王艮,字汝止,号,这个号还没有想好。等我弄一个小屋,专门读书静思,那时再考虑取个什么号。
林春 王艮先生,请受弟子林春一拜!(拜下)
王艮(急扶)请起请起。虽然你刚才说到为贫而仕,但学者有求为圣人之志,始可与言学。
林春 求为圣人?不敢不敢。
王艮 不敢不敢,就是不学不学。
林春 啊,愿学愿学。
王艮 哈哈,那我们就同学同学吧!我们来答问。孔子是圣人吗?
林春 孔子是圣人。
王艮 孔子隐吗?
林春 孔子不隐,孔子欲有为于天下。
王艮 孔子狂吗?
林春(吃惊)啊?狂?
王艮 孔子说,如果有人用我,我一年就可以把他那里弄出个样子来,三年可以取得很大成就。他还说,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也就是说,他的志向是要经天纬地、以天下为己任,他还说他时常梦见周公,如果有一天他不曾梦见周公,他就觉得心里很不踏实。你说,这一切,算不算孔子之狂?
林春 狂!很狂!
王艮 这狂,怎么样?
林春 孔子之狂,当然是好的!
王艮 孔子可以狂,别人就不可以狂吗?你我就不能狂吗?
林春 这?
王艮 为什么这?
林春 啊,能!我们也能!
王艮 我们何必自己束缚自己呢?我们又为什么会自己束缚自己呢?人心本自乐,反将自己缚。要学圣贤狂,谁也不能缚。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为学,就要学到孔子这一层,他决不自缚,他不论有位无位,都以天下为己任,虽一时为贫而仕,但终究为道而行。没学到这一层,就还有差、有偏,就还不中。现在的人,好像根本就不敢学到这一层上,不让狂,不敢狂,那学的就不是圣人之学,而是小人之学。所以我说:学者有求为圣人之志,始可与言学。
林春(情不自禁以拳捣掌)啊,先生使我顿然成为新人!
王艮 尧舜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孔子,从娘胎里出来,他们两只手里有什么?
林春 两手空空。
王艮 他们生下来时也是两手空空,但是,他们生来有两样东西。
林春 生来就有?
王艮 人人生来都有。
林春 噢?
王艮 一个是身,一个是心。
林春 啊,是的。
王艮 这世界,宇宙洪荒,先有人之身,还是先有人之天下国家?
林春 当然是先有人,后有人之天下国家。
王艮 所以,人为本,人是天下国家之本。人有身,身为天下国家之本。人皆有心,人心好,天下国家就好。人心不好,天下国家就不好。天下国家的事,是人的事,也就是人的身与心的事。身要养,心要教。
林春 啊,太好了。说得深,说得深。
王艮 既然人是本,人之外的一切就都是末,本末不可倒置。
林春 天下国家不是比我一个人重要得多吗?
王艮 天下国家是所有人的天下国家,自然是比我一个人重要。天下国家如果不好,或者有不好的地方,所有人就要起来让它变好。元朝天下国家不好,于是天下人起来改变它,这才有了我明朝,至于一朝之内,也会有变革,比如秦朝有商鞅变法,宋朝有范仲淹新政、王安石变法。所以,天下国家的事归根到底是人的事。所以孟子说,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又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由孟子之说可知,身是本,天下国家是末。人是本,天下国家是末。但我们满眼望去,民这么苦,所谓民为贵,成了一句空话。学,是为了行道,行道就要正心正身,心正身正道正,则天下国家正。
林春 是的。天人之间被你说透了。
王艮 人人心中有圣,百姓日用不知。不知,就失,知就不失。学者,学为圣人,做到本末在心,本末不失,吾日三省吾身,君子一日不可失。
林春 透彻透彻!
王艮 同学同学。
[二人握手屹立。伴唱声起:看破古与今,同学志何处?欲与天地参,世俗关不住。学为圣人志,胸中起宏图。本末明于心,乐学不守株。
[灯光灭,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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