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实的韩非子
韩非子的切实,他的《八经》篇是很集中的体现。如果说他的别的篇章,是豹之一斑或数斑的放大,则此篇可称一个全豹的缩略图。
经者,经纬之经,俗说“经天纬地”,可见“经纬”二字的重要。“八经”为:1,因情;2,主道;3,起乱;4,立道;5,类柄;6,参言;7,听法;8,主威。
我们依次地看看韩非子是怎么谈的。
一
第一经“因情”,
“凡治天下,必因人情”。这句话与孔子把人情之“爱”作为“仁义”的内在依据似有相通之处。问题在于,韩非子所说的“人情”是什么,他要依据“人情”来治国,是何种“人情”?
“人情者,有好恶”。
却原来,韩非子只是要依照“人情”的这一特点来考虑治国平天下。既然人的情感是有好恶的,也就是趋利避害的,那么就针对这个考虑“治道”:人情所好、所愿的,就作为奖赏;人情所厌恶、所不愿的,就作为惩罚。那么,国君只要执掌赏罚的权柄,国家也就令行禁止得以治理了。这是顺人情而求治。
如此“杀生之制”的权柄,国君不可轻视,而应当牢牢掌控在手,使自己时时处这一行仁使威的地位上,却要处置得当,要不然,就会出现两种不利的情况:一是“废置无度”,失去威信,这叫住“权渎”;一是“赏罚下共”,这样的权柄竟然与臣下共享,这叫住“威分”,臣具有这种威势,对于君就会潜在危险。
所以,“明君不怀爱而听,不留悦而计”,绝对不能因为“爱”、因为“悦”,而乱了赏罚,渎了权柄,减了威势,这是生死存亡的大事。
韩非子看到君与臣是矛盾统一体,虽然互相不能离开,却又互相有着利害冲突,君有着“权分乎奸”、“智穷乎臣”的可能与危险。怎么办?为君的只有凭着两条来解决此一问题:一是“行制也天”,就是公正无私;一是“用人也鬼”,就是在使用臣下时,多动些脑子,处于进退自如之中,而不为奸臣所算计。
之所以用人要“鬼”,是因为“人”有时很“鬼”,你只有面对它,应对它,而不要“瞒”和“骗”,说君臣之间充满“爱”,只要以“爱”相处,能解决问题。这样说说可以,当真这样不“鬼”,也不防“鬼”,就要吃亏了。索兴彼此承认心中可能生“鬼”,因而互相制约,大家反而会朝着“人”的方向走去。
总之,韩非子认为,这样乘着为君的威势,让臣下领教到为君的也不好欺负,那么即使你一时有什么措置不当,臣下也不敢算计于你,更何况假如你总是做得很正确呢?所以,总的来说,“赏贤罚暴”,利于举善,反之,“赏暴罚贤”,则是鼓励作恶了。随正确之赏而来的,是相当的荣誉,随正确之罚而加的,是很重的可耻。这样,臣民就知荣知耻,知趋知避,也就国治了。
这一切实依“人情”复杂性而治国的理论,比之空言依“爱”而治国的理论,至少是补充了务真求实的一面。如果说讲“爱”的一套,可供君主做为一件漂亮的外套的话,那么外套的里面,也不能少了这些切实的东西。韩非子把这些明白赤裸的说出来,这就易被认为“其极惨礉少恩”。
二
第二经“主道”,
似与我们今日“民主集中制”有着联系,是科学领导方法之先声。韩非子将这一方法上升至“道”的层面,说明着他对自己这一研究成果相当重视。“主道”者,主之道,主国之道,也就是国君的一般工作方法。对于君臣关系,孔子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这是以“仁爱,礼信”之类的“善”的道德,来作规范,不能说它不对,但它是不够的,甚至只会变成一句空话,因为它没有提供出双方如何正确相处的方法,假如,君未以礼使臣、臣未以忠事君,国君国家将如何呢?韩非子就是立足于这种“恶”的情况来给以较切实的回答。
国君与臣下这一对因素,国君是一人,臣下是多人,国君“力不敌众,智不尽物”,实际上有这样弱势的一面。然而国君的优势就在于他是国君,他有权驾驭群臣。所以,他的正确原则,应当是“与其用一人,不如用一国”,也就是不要予智予雄、独断专行,也不要只信任一个大臣,而要善于利用所有臣下,集中所有臣下的智慧和力量来治国。
孔夫子所说的,实际上是以“礼”得“忠”,前提一是相信大家都有一颗“仁爱”之心,二是凭着“礼”规定的等级的制约,但一来这样的前提谁能保证?二来如果不能保证,怎么办?必须要有一种方法,一方面使国君正确驭下,另一方面使臣下真心尽忠。
“下君尽己之能,中君尽人之力,上君尽人之智”。如何能“尽人之智”而做一个“上君”呢?韩非子提出了这样几个方面:
1,“事至而结智,一听而公会”。也就是,遇事要集中众多臣下的智慧(结智),步骤有二,一是逐个听取大臣的意见(一听),二是在这基础上把臣下们集合一起讨论(公会)。反之,如不预先逐个听取意见,就集中大家一起讨论,那怎能分清愚智?如果虽然逐个听取了意见,却未在这基础上把众臣集合起来讨论,又如何能有利于从众多不同意见中作出选择?所以这两个方面都不可或缺,要有机有序地结合起来。
2,“言陈必有荚籍”,就是对于臣下们发表的意见要有记录并且存为历史文档,这样事后才有凭据检验成败利钝贤愚忠奸,以考虑奖赏惩罚。
3,还有两条重要原则,一是“用人不取同”,对于臣下互相附和要警觉,要斥责;二是“使人相用”,鼓励发表不同的以至对立的意见,这样有利于作出正确选择。
由上可见,韩非子在提供出切实领导方法上作出了理论的贡献。
孔子“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两句话,如果是各自孤立的,就是说,君不管臣如何,我反正使臣以礼,试问,这样的君是何君?同样,臣不管君如何,我反正事君以忠,试问,这样的臣是何臣?历史上这样的情况似乎确实是有的,但往往并不是好事情。
而孔子这两句话如果是有联系的,互为因果的,那么,逆定理就是:假如君使臣不以礼,那么臣事君就不以忠,或者,假若臣事君不以忠,那么君待臣就不以礼。中国几千年历史的改朝换代和朝廷杀戮,有几分确实也能用这个去解释。
但孔子是注意到这个矛盾的,在《论语·子路》篇答定公问时,说,如果能“知为君之难也”,为君的就可能“一言而兴邦”,反之,如果不论为君的善还是不善,都要求为臣的只能“莫之违”,那么为君的就可能“一言而丧邦”。
但孔子的思想总的是强调臣对君的臣服,所以齐景公高兴地说,“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颜渊》)
孔子在强调臣对君的“不犯上”(《学而》)的同时,强调臣对君也不要死谏死忠,“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述而》)。所以,这样的臣在伴君的时候,就只能是臣服的,一旦因觉得“道之不行”而要“藏”起来时,就只能是大家彼此模模糊糊,好说好散。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两句话的精神的影响,或正如鲁迅所言,“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坟·论睁了眼看》)
看来,由此我们似可明白,作为反面情况的这个“瞒和骗”,却是以极其正面的“礼与忠”为粉饰的。
孔子的以“仁、爱、礼”处理君臣关系,在实践上会因其空谈不实,而正好走向反面。如果说出发点是“善”的,则反而走向了“恶”;如果说本来就“瞒和骗”着什么,则只能是一块好看的遮羞布。韩非子面对着人,却要防着“鬼”,讲出这“主道”来以处理君臣关系,仿佛不讲“爱”,立足于人与人之间可能会有的“恶”来考虑问题,又岂不“善”哉?后来人们想来想去,也没别的更好办法,于是将二者结合,叫做“外儒内法”。然而何以又形成了“瞒和骗”的国民性的呢?可见,也还是没有弄好。问题是要跳出“儒、法”来考虑的了,于是有了新的思想,其核心是干脆“掀翻那吃人的筵席”。
三
第三经《起乱》,
讲“乱”之所起,以及该如何应对。“知臣主之异利者王,以为同者劫,与共事者杀。故明主审公私之分,审利害之地,奸乃无所乘。”
能明白君与臣的利害之不同,是能坐稳王位的前提,反之,如果认为臣下与我总是同利共荣的,则有一日要被臣下劫持,如果让臣下与自己分掌大权共同执政,则有一日要被臣下杀害。韩非子就这样直截了当指出,君臣之间总是存在着这样“起乱”的可能,可能有这种对立冲突并且关乎生死。
韩非子所说这一情况,孔子是否不知道?《论语》之第一篇记载着孔子的学生“有子”说:
“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论语》之《泰伯》篇记载,孔子本人说过,“危邦不入,乱邦不居。”
《宪问》篇记载,“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
《季氏》篇记载,“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
可见,对于“劫杀”之类,对于“乱危”之类,对于有多少顶王冠侯爵的落地,孔子是知道的。只是,孔子开出的处方,是“爱”及其仁,礼,诚,信,和,孝,忠,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如果说它多少有教诲的一面,看到人是有“心”的,试图在人的“心”上下功夫,设想把人的“心”给“治”善了,天下万国也就能规规矩矩“君君臣臣”,所以这一套被夸张地叫做“为万世开太平”,而事实上万世也没有太平,如鲁迅所说,这只是“圣君贤臣”的“黄金世界的理想”而已,“治人者虽然尽力施行过各种麻痹术,也还不能十分奏效,……即以皇帝一伦而言,便难免时常改姓易代,终没有‘万年有道之长’;‘二十四史’而多至二十四,就是可悲的铁证。”(《坟·春末闲谈》)。
既然在严格等级制(“礼”有繁琐的规定)之下,层层级级的特权之上,还有一个最高的特权,“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辟,就是君上),那么,这“辟”的地位就成了一切非“辟”者的向往,以至于要巧取或豪夺之,平民的项羽站在观看的人群中,见了秦始皇的气焰盖天的仪仗,也敢说,“彼可取而代也”,而平民的刘邦也考虑,“大丈夫生当如是”。这一“人性恶”的情况,似只有荀子老实明白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
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则从人之欲,则势不能容,物不能瞻也。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智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所宜……(《荀子·荣辱》)。
所以,“辟”的近侍和大臣,有胆子做“乱,弑,劫”之类的事,即使孔子现身说法,也不能化解他们的虎狼之心,一部二十四史,满满地记载着这一切。
相对而言,韩非子则是从较为切实的方面来为君为国着想,他提出的一套,似与“爱”沾不上边,以至于不讲什么“爱”的废话,这虽然很令后来的苏东坡这些人恼火,但他们却也无法捧得出那充满“仁爱”的“黄金世界”。事实上苏东坡殁于宋徽宗元年,《水浒传》描写的强盗世界正在到来,充满“爱”的“正心诚意”的“黄金世界”是显得更为遥远了,这还没有说到北宋、南宋可悲又可耻的灭亡。
韩非子以他的老师荀子一般的理论勇气,全不顾忌人家面子,列出“乱之所生”,可能在六种人里面:“主母,后姬,子姓,弟兄,大臣,显贤”。这些都在宫廷、朝廷、皇亲、权要、贤达这些不寻常的人物里面。韩非子说出这样的话,“仁”啊、“爱”啊、“和”啊,也就谈不上,很不“敬”,很失“礼”,十分得罪人。我们可以估计他即使不在秦国被李斯害死,也要在韩国被堂而皇之义正辞严当作异类清除,总之没好下场。
然而既然要为君上拿出切实的主意,也就不能拿“爱”的空话敷衍,而“主母,后姬,子姓,弟兄,大臣,显贤”这六种人,按照“礼”的等级,确实都最属“爱、仁、孝、敬、畏、和”之类的对象,而韩非子偏要反其道而行,竟把他们明确列为有可能“起乱”的防范对象,在竹简上写成文章,献给君王阅读,可见他实在缺少明智和圆滑,岂但缺少,简直就是个呆子。
韩非子针对上列六种人可能的为非作歹,提出六种具体办法:
“任吏责臣,主母不放;礼施异等,后姬不疑;分势不贰,庶嫡不争;权籍不失,兄弟不侵;下不一门,大臣不拥;禁赏必行,显贤不乱。”
这些古老的措施,且免译述,总之我们知道,韩非子谈治国执政没有用空言来搪塞敷衍,而是有针对性地提出治理的办法。
从公元前1046年武王伐纣,到公元1911年辛亥革命,韩非子站在长长的历史曲线的当中,从他向前一千载,从他向后二千年,他所说的这“乱之所生六也”,一直绵绵而不绝,想来也很自然,“仁治”的势力总是很大,以至于产生了孟子所说“为政不得罪于巨室”这样的名言,韩非子也就时常被痛骂几句。
这第三经中,韩非子所说的另外一些情况,也颇有意思,比如,他说:“臣有二因,谓内外也。外曰‘畏’,内曰‘爱’。所‘畏’之求得,所‘爱’之言听,此乱臣之所因也。”
是说,“乱臣”有两种依凭的力量,一种是国君所畏惧的外国势力,一种是国君所信爱的人。国君所畏惧的,国君是有求必应,国君所信爱的,国君是言听计从。那么,“乱臣”就利用这个,内外夹攻,制控国君,以售其奸。
于是,韩非子提出相应的措施,“外不籍,内不因,则奸宄塞矣”。
孔子说:“上敬老则下益孝,上尊齿则下益弟,上乐施则下益宽,上亲贤则下择友,上好德则下不隐,上恶贪则下耻争,上廉让则下耻节。”(《家语·王言解》)这些话说得是不错,但一时是难以奏效的了。这致君为“王”的“七教”,对于治这种“二因”之臣,就要等待到他们的良心能被感动才行。这样看来,孔子与韩非子的结合使用就不可避免,这就是“外儒内法”。
韩非子的“三节”、“五患”之说,同样反映着当时的国家社会虽然最缺少的就是“爱、仁”之类,却又决不是这些所能解决的。他说的“三节”,就是要用三种办法对付权臣:质,镇,固。
质,即权臣的妻室子女在实际上要作为可控的人质;镇,即显荣厚禄以稳权臣的心志;固,即留意权臣的言行并查究其过错。
这三种或明或暗的措施,非但说不上“仁爱”,而且简直是阴酷,然而,韩非子说得很明白,“忍不制,则下上(臣下要压迫君上);小不除,则大奸”。总之,针对着“二因”这样的“乱臣”,不能隐忍束手无策。
韩非子甚至说,对于这种可能“下上”而渐成“大奸”的权臣,罪名够了的,就直接宣布诛杀;而对于一时杀之无名的,就用别的隐蔽的办法,包括毒死他,或用其仇敌杀死他。总之,这都是必要的“除阴奸”,即清除潜在的奸臣。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真是可怕得紧。即此,我们看到,在“礼”的“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唯辟玉食”(《尚书·洪范》)的高度而严格的等级制下,其必然的残酷性,既是“礼”的“仁爱”所不能消除的,也是韩非子的“法术”所不能根治的,如鲁迅所说,这样的历史是“人肉的筵席”(《坟·灯下漫笔》)。
韩非子所言“五患”是:游祸,狎贼,增乱,卷祸,弹威。
游祸,就是“父兄贤良播出,其患邻敌多资”,上层的“父兄、贤良”这些人跑到外邦去,就会给敌国以资助。
狎贼,就是重用“僇辱之人”,这种人可能发泄怨愤、作乱为祸。
增乱,就是“藏怒持罪而不发”,君主掌握了臣下的罪,却又延宕着不处分他,他就可能起来作乱。
卷祸,就是“两重提衡而不踦”,让两个重臣势均力敌而君主不偏不倚处于当中,这容易带来的祸害是“家隆、劫杀”,就是重臣势大,有可能劫杀君主。
弹威,就是君主失掉威信,以至发生“贼夫鸩毒之乱起”。
“此五患者,人主之不知,则有劫杀之事。”那么,“人主”是否可以用孔子的“仁爱”的治国主张来免除这些呢?孔子于“七教”之外,还有“三至”之说:
“古者明王必尽知天下良士之名。既知其名,又知其实,又知其数,及其所在焉。然后因天下之爵以尊之,此之谓至礼不让而天下治。因天下之禄,以富天下之士,此之谓至赏不费而天下之士悦。如此则天下之名誉兴焉,此之谓至乐无声而天下之民和。……是故仁者莫大乎爱人,智者莫大乎知贤,贤政者莫大乎官能。有土之君修此三者,则四海之内共命而已矣。”(《家语·王言解》)
就是说,只要用高官厚禄,做到“至礼,至赏,至乐”,让“天下良士”有富贵、有尊严、有名誉、有心情高兴,那么就会“天下治”,而且“民和”,遵照这条“仁者爱人”的线路,就会“四海之内”俯首听命。
韩非子也可算是一位“良士”,然而,用了韩非子及其主张,朝中潜伏的“五患”这些“良士”,将会怎样?而不用韩非子这样的“良士”及其主张,朝中的“五患”这些“良士”,又将会怎样?这真是要左右为难了。所以,“四海之内共命而已矣”,就不免成为一句听上去很不错的空话。
韩非子就很知道某些“良士”的厉害,“臣憎,则起外若眩;臣爱,则起内若药。”是说,实际上不管君主对他们是爱还是不爱,他们的手段无非有两个,起外与起内,一是引来国外某种势力,让君主头晕目眩不知所措,一个是煽动国内某种势力,让君主吃下毒药一样难保性命。
或许有说,孔子对“良士”,是要“既知其名,又知其实,又知其数,及其所在焉”的,那么,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实”与“数”,也就是要看这“良士”主张的一套是什么,“然后”才可以决定是用他还是不用他,那些“爵,禄”是不能在未作以上这鉴定之前就一律给予的。所以,孔子是有标准的,他没有说所有的“士”都是“良士”。是的,韩非子这样的“士”,在考察面前能不能被称为“良士”,会不会倒作为“劣士”给剔除了呢?假如是这样,那就一切都谈不上了。事实上韩非子的命运就是如此。
四
第四经“立道”,
是讲具体驾驭臣下的一些道道。它给我们的价值在于,透过这些阴鸷的道道,看出人心与当时政治的险恶,而臣下既然可能是那样地坏,君主也就不能不有这些预防和拆解的手段,君臣处在这样的矛盾中,是他们总体的共同的命运。
韩非子说:为了防止臣下糊弄君上,对相关情况就要有所剖析,要不然臣下就会轻慢君上;为了防止臣下互相勾结,就要对臣下的过失有所怒责,要不然他们就会进一步狼狈为奸,而在怒责之前,不要接触有关对象的部下。发现臣下有互相勾结的迹象,就要扶植跟他们相反的人;要惩治知情不报而跟奸臣混到一起去的人。要从多方面获取情况,从“天、地、物、人”这四个方面加以验证。对臣下要留意其在不同情况下所说的话,要从多种角度观察他,这样就能发现异常。有些事情要专一地用人,而对出使远方的人也要能有控制。对臣下从前的事情要加以了解,要从臣下身边获取内在的情况。有时要把臣下派遣到边远,以观察他在外面的表现。通过已知的情况,问出未知的情况;通过不拘一格的举措,可以对付臣下的奸诈。有时可以说些反话,来验出可疑的情况;从相反的角度也往往可以判断出潜在的阴谋。当然,也要设立谏官以制约权臣,要有监察部门以对付不轨的行为。法纪要明说在前,让臣下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对臣下有时要表示一些谦卑,以观察其品性。把一些情况扩散出去,可以让不了解的人知道利害,对付朋党的办法是让他们内斗以分化瓦解。深藏不露,可以使臣下敬畏;故意放出一些消息,可以消解奸臣的紧张。对于抱成一团的,要逐渐打散他们;要鼓励下级检举上级,从上层到底层,从军队到后宫,都要这样做,但告密不能外泄,以免堵塞了君主掌握上下情况的通道。
天下国家的臣子,如果都是由孔门而出,抱“忠爱”而生,为“复礼”而死,则韩非子为君主设计的这些道道,也就失去对象,全无必要。不论《孔子家语》真伪如何,其中之《儒行解》篇,借孔子之口,列出儒们的优秀品德有十数条之多,从儒的一般容貌,到儒的操守特色,全面颂扬了儒是世界上最忠诚优秀的人,确实,如果君王朝廷上全是这样的臣子,韩非子也就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夙夜强学以待问,怀忠信以待举”,
“大让如慢,小让如伪,粥粥若无能”,
“坐起恭敬,言必诚信,行必中正”,
“冬夏不争阴阳之和”,
“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不祈土地而仁义以为土地”,
“戴仁而行,抱义而处”,
“上答之,不敢以疑,上不答,不敢以谄”,
“虽危起居,犹信其志,乃不忘百姓之病”,
“礼必以和,优游以法”,
“内称不辟亲,外举不辟怨,推贤达能不望其报,苟利国家不求富贵”,
“同己不与,异己不非”,
“近文章,虽以分国,视如锱铢,弗肯臣仕”……
总而言之:
“温良者,仁之本也;慎敬者,仁之地也;宽裕者,仁之作也;逊接者,仁之能也;礼节者,仁之貌也;言谈者,仁之文也;歌乐者,仁之和也;分散者,仁之施也;儒皆兼而有之,犹且不敢言仁也。”
鲁哀公听了孔子对儒的高亮品德的这些介绍,吓得说,啊,从现在起,直到我死,我再也不敢拿你们儒士开玩笑了。
但是,从孔子、韩非子那时一直看下来,要么这样高品亮德的儒们是太少了,要么是社会国家从来没有用过他们,要不然,历史怎么会是那样如鲁迅所说成了一路排下来的“人肉的筵席”的呢?为什么“二十四史”会有“二十四”之多的呢?读了圣贤书“学而优则仕”的人们,虽然其中也出了些忠臣好官,但贪官奸臣以至卖国贼,也都出于他们,弄得朝代更迭以至让国人做了亡国奴的,也是他们。要么是民族的根性太劣了,总不能切实照着圣贤之言去做到,做了几千年,却总是达不到要求;要么圣贤之言在当时就假而空,所以实际上没人当真,也就没人真的照着去做。然而,我们却不能说孔子或假托孔子的先儒们所说的很多话如何不对。在那曾经的时候,从现实考虑起见,国君们在大讲圣贤之言的同时,骨里还是须臾也不要丢掉韩非子为好。
五
第五经“类柄”,也就是了解下情的方法。国君再智,也是一人,如何能掌握下面的情况?韩非子说,以一个人想了解十个人是难的,以十个人去了解一个人,是容易的。根据这道理,国君就要能把全国都动员起来,方法也只有奖与惩,层层级级上上下下都要奖励那些能反映情况的,惩诛那些知情未报的。这样,上下贵贱人等,都知道法的严肃,从而互相敬畏,不敢犯法,并且互相在这样不敢犯法的基础上平安相处。国君自己的言语却要特别谨慎,说话周密,决无泄漏,反之,如果喜怒形于色、心思漏于言,就要吃亏了。
封建社会的某种告密成风以至特务横行,可能与此理论的被滥用有关,解决的办法也只在于“圣上”和“朝廷”对于“度”的把握。
孔夫子思考过这类问题,他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
孔子所说的前一种情况,大略就是一般所说的“法治”,后一种情况,就是一般所说的“德治”,也就是“礼治”。孔子用这样对比的方法,证明了“德治”是一种很好的理想境界。如果联系到“礼”的具体内容,那么“德治”的内容也就很明显,它不是抽象的,它是以“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天子诸侯”的那一“人有十等”(《左传》昭公七年)的等级制为前提和内容的。然而,我们姑且抽象地照字面上的好看来谈“德治”。虽然,温情脉脉的“德治”,在现实中很难全靠它来治国,即使用它来调节上层的人们,也不都有用,但是,它的理想“有耻且格”还是好的,它所批评的“法治”的负面作用“民免而无耻”,也确实是存在的,在这两种情况之下,社会人民的精神面貌与心理情况不一样。似仍应当是二者结合较好,在“德治”的一般要求下,辅之以“法治”,用“德治”引领“法治”,用“法治”辅佐“德治”。儒与法,仍然只能是“外”与“内”、“虚”与“实”的关系。无论说多少“人性善”,也不必说什么“人性恶”,总之一切面对“人”的现实。
六
第六经“参言”,就是君主该如何与臣下的言辞打交道。第七经“听法”,是强调法度对于吏治的重要。第八经“主威”,是从君主威势的角度谈治国。这三经读来似曾相识的成份更多些,但纵观八经(1,因情;2,主道;3,起乱;4,立道;5,类柄;6,参言;7,听法;8,主威),这三章也是顺着下来的,与前面的五经成为一个完整的表述,构成法治理论全豹的一个缩影。
韩非子看出“言之为物”的一些特点:多次重复,就会有人相信,说话结巴,就会令人起疑,言词流畅,也容易让人当真;所以,奸臣往往会造成众口一词令人相信的态势,来欺君罔上。君主对付这种情况的办法只有听其言,督其用,课其功,而行赏罚。这样,“不足以治职”的官员,“说大而夸”的奸佞之人,就暴露了真面目。这样,“言必有报,说必责用”,也就阻遏了臣下的结党营私。反之,“人主不智,则奸得资”。臣下之言是忠是奸,只有凭后来事实来做判断。
韩非子认为,官权过重,是法不治的表现。而法不治,因为主昏暗。君主的昏暗,助成了官员的擅为,一旦如此,则官员就会权重,接着俸禄就会被抬高,征税就加重,所以,官员的权重与俸禄过高,就成为起乱的原因(官之富重也,乱事之所生也)。明主的做法是,使用称职的人,让贤者为官,对有成绩的人奖赏。荐举有误者,将会一起受罚;荐举真才者,将会一起受赏。这样,就能唯贤是举,而不问是亲是仇。明君给臣下的权力足以让他执法,给臣下的俸禄足以让他养廉办事,他再无理由贪腐行私,这样,人们宁可劳苦一些也不一定要去做官。对于官员,做什么事,就给什么权,有什么权,才有什么荣。为官不准谋私利,收入只能在于俸禄。有这些原则,为臣的人就会珍惜自己的地位和俸禄。刑罚并不是越多越好,只要像上面说的这样名实相符,就不会刑罚烦多。赏与誉就这样是统一的,如有不一致,就会令人心乱。所以,如出现赏者受诽、罚者有誉的情况,就不对头了。“明主之道,赏必出乎公利,名必在乎为上。赏誉同轨,诽诛俱行。”这样就能国治。
韩非子认为,个人的所谓贤德与道义过于彰显,相应地,君主的威望就会下降;如果听信了仁爱慈惠的说教,国家法度就会遭损。臣民因法度而难以犯上,君主就不能做秀仁惠,否则,臣下就会颂扬“慈仁”而让腐败畅行,法度也就名存实亡了。
“尊私行以贰主威,行赇纹以疑法,听之则乱治,不听则谤主,故君轻乎位而法乱乎官,此之谓无常之国。”以上这情景,对于君主,对于国家,是可怕的。相反地,必须:“臣不得以行义成荣,不得以家利为功”。“设法度以齐民,信赏罚以尽民能,明诽誉以劝沮”。这样,“有道之国”的情景就会到来。
七
1,以六、七、八这三经,对应地,来看看孔子是何主张,大体地说,孔子对于“言之为物”的特点也是很注意的,比如,《论语》中说:
子曰,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子贡曰,言不可不慎也
孔子曰,言思忠,事思敬
子曰,巧言乱德
子曰,说之不以道,不说也
子曰,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子夏曰,……与朋友交,言而有信……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
子曰,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这些言论,反映了孔子及其弟子主张言的真实,反对言的虚假,如果推论下去,倘若他们从政,则不至于以虚言假语欺君罔上,也不会结为朋伙一起欺君,他们会反对这种奸人。
孔门弟子中,宰我、子贡是学“言语”的,子游、子夏是攻“文学”的,冉有是学“政事”的(《先进》)。孔子对冉有并不满意,因为冉有在大夫季氏家中执政不能坚持“周礼”的等级制规定,放任季氏非“礼”行事,孔子对季氏发出了“是可忍也,孰不可忍?”的愤怒声讨。孔子就季氏僭“礼”祭泰山一事,问冉有,你难道不能将季氏从这种僭“礼”的行为中纠正过来么?冉有说,不能。孔子批评冉有对于“礼”的信仰竟不如平常之人林放(《八佾》)。当弟子们反映说,“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孔子发了讨伐冉有的号召,“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先进》)孔子实际上也拿他没办法。孔子有言“见义不为,无勇也”(《为政》),话说得对,从政的弟子冉有却没有做到,该“勇”时,他其实是怯了,非但不敢进忠言,而且为季氏“附益”。可是孔子自己也说过不要死谏的话: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八佾》)。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先进》)。还说过必要时可以学宁武子那样装呆(《公冶长》),或者学蘧伯玉那样“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卫灵公》)。所以,既要从政,又要坚持讲忠言,这是一个难题。闵子骞得知季氏要聘他为官,就跑到汶水河畔隐了起来,是个明白人(《雍也》)。
2,孔子的忠君主张,是最有名的,与韩非子当无不同,只不过韩非子在上述第七经中详细分析官员的擅为,以及君主应当如何以法度来治官,孔子在这方面是否有说?我们仍从《论语》罗列出相关语录:
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子为政,焉用杀?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则;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措手足。
仲弓为季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
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
子曰,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
子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
从以上可见孔子的为政之道与韩非子倒也不能说绝不相通,作为“帝王之术”,它们原该有相通之处,但区别却是很明显的。孔子强调执政者(君)以夏商周以来的“礼”的规范“修己”,再进一步就是“正名”,也就是举起“礼”的大旗,在这面大旗下放手行政,兴礼作乐,辅之以一定的“刑罚”,就可以达到“安人、安百姓”的很“正”的境界。他认为,这一套完整的方法,“胜”过一切简单的“残”的做法,所以,他有充分理由说“焉用杀”、“去杀”,但是,刑罚还是要的,以免“民无措手足”,只是要“中”。
孔子说“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可是当时君主们好像没法用他,所以,实践中的孔子一再发出悲叹,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根本问题在于孔子为政是要“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其实,即使十孔子出,也不可能把分崩离析的周朝末年天下再用夏商周的一套“礼”捏合起来,历史的旧的矛盾统一体正在解体(《季氏》篇孔子言,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只能走向一种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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