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正而俟死
战国末期的韩非子说:
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偃王行仁义而丧其国。是仁义用于古,而不用于今也。
东汉的王充针对韩非子,提出不同意见,认为:
孟贲怒之,童子操刃与孟贲战,童子必不胜,力不如也。孟贲怒,而童子修礼尽敬,孟贲不忍犯也。……敬贤,弱国之法度,力少之强助也。
他的总的主张是:
文武张设,德力具足者也,事或可以德怀,或可以力摧。外以德自立,内以力自备。
在激烈兼并的春秋战国时代,小国如何生存下去,固然要“争于气力”,不能没有守备,全无抵抗之力,光靠仁义之类是无用的,这个道理很显然;但王充指出的“童子必不胜”的问题,确实也不容回避,他所说的“文武张设,德力俱足”,也就是处处做到家,尽力而为了。只不过,他说“童子修礼尽敬,孟贲不忍犯也”,这样“迷惑敌人”、“韬光养晦”,强敌就会放过你,这能成立吗?
今阅孟子,他也曾探讨过这个问题,他处在战国中期,这问题在当时的现实性也很大。
滕文公问他:
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
这问题对于滕文公,真是生死交关,紧迫得很。孟子竟然先回了一句让人灰心丧气的话:是谋非吾所能及也。
这句话或亦表现了孟子对兼并时代的不满、厌烦而又无奈何的心情。但毕竟,不能一点也不帮着想想办法,孟子接着说,如果一定要我说出个意见的话,那么办法只有一个,就是:
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
就是说,你如果打算构筑城池,动员起你的人民,准备抵抗齐楚这样大国的进犯,那么,只要人民一心跟着你死守,那么你就这么办。
此言含义是说,你平时要行仁义,取得人民敬仰热爱,与民同乐,才能与民守之,有了这一条,不论是齐是楚,抵抗他们以至于举国战死,也是对的,小国面前的路是可以有这么一条的。
那么,不言而喻的是,滕这样芥豆之微的小国,其实是进退两难,一方面要好好恭维大国,捱过一天算一天,另一方面要作好彻底投降或干脆死战的准备。
滕文公这人有点迂而坠,接着还要问,齐人已经灭了薛国,收为齐国的一城,下一个恐怕就要临到我了,到底我该怎么办呀?
孟子说,从前,周大王居住豳地,狄人老是来侵犯,周大王就离开豳地,住到岐山之下去,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但这是善: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焉。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
孟子看到滕必定是要被齐国吞并去的,就劝滕公行善,说行善之人,哪怕眼前有很不利的情况,但于后代子孙还是好的,从前周大王的情况就是最好一例。你滕国当然也是想传下去的,那就只有这样尽人力、看天意了。这话已经给滕公说到底了,但孟子还要加上一句:君如彼何?强为善而已矣。这是说,你别的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你只有努力行善吧。
滕公听了孟子这样的话,大约也只有把眼泪掉下来了。
这情况,生动反映了当时小国的景况是多么艰难而且没有希望。韩非和王充所探讨的,就是这样难度极高的问题。
尽管如此,滕文公仍存侥幸之心,想着还能有一线希望,问,我作为小国,平时是竭我之力去服侍大国的,但现在仍然不能避免亡国之祸,这到底可怎么办啊?孟子还是举出从前周大王的例子,说,
过去周大王居豳,狄人常入侵,以皮币、犬马、珠玉去求和,狄人仍然入侵不已,怎么办?周大王就对豳地的老者们说,狄人要的是我们这块地方,地方本是养人的,现在反成受害的原因,我不如离开这里,你们就留在这里吧。周大王就这样离开豳,到岐山下安居。豳人商议说,大王是仁人,我们不能离开他。就纷纷追随而去。但对这事情,也会有人主张说,应当守住豳地,不丢祖宗,至死不去。这两种前途,你选择哪一种呢?
孟子的回答和反问,可算是把话都说尽了,你滕君根据情况看着办吧。他没有具体给滕君拿主意,主意要由滕君根据自己的情况拿定,如果平时不怎么行仁政,现在就应当行仁政,在这方面尽力而为是最根本的。
在《滕文公章句(下)》中,孟子的学生万章问他,宋是小国,现在要行仁政,如果齐、楚这样的大国来犯,也敢于对抗之。这样行吗?孟子举出汤武行仁政而“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雨”的例子,回答说,“苟行仁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孟子就是有这样一股勇气,他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根源就在他坚信“仁政”,但他也不是不要兵,他说,“汤……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征讨要在行仁政的前提下去进行。但是,他对滕、宋的鼓励和希望,却未见效,它们都在无情的兼并中被大国吃掉了。依孟子逻辑,那应是滕、宋的仁政没有能做到周大王那样的水平。
所以,总的说来,在理论上,孟子正好处在韩非子对立面,孟子主“行仁政”,韩子主“争气力”,而王充处当中,认为要“文武张设”。古之见解,尽在于此。
朱子对此的看法是:
迁国以图存者,权也;守正而俟死者,义也。审己量力,择而处之可也。
孟子所论,自世俗观之,则可谓无谋矣。然理之可为者,不过如此。舍此,则必为仪、秦之为矣,……取于智谋之末而不循天理之正者,非圣贤之道也。
朱子说孟子的主张是出于“圣贤之道”,也就是“仁义”的根本大法,而决然摒弃苏秦张仪那一套智谋。
朱子之说,概括出“权,义,理”三个字。其所谓“天理之正”,也就是“圣贤之道”;所谓“义”,也就是“守正”,坚守圣贤之道,决不走仪秦之流的歪门邪道;所谓“权”,也就是权宜之计,如周太王由豳地迁歧山以避狄人。朱子这样说来也自成其理,他是说,总的要守圣贤之道,如果情况紧迫,则要考虑权宜之计,如果根本无权宜之计可考虑,就宁可等死,决不采用任何非圣贤之道的办法。这样分析起来,孟子的主张,到了朱子这里,似乎出了点问题,问题就出在“守正而俟死”这句话,并且,他把“圣贤之道”,又上升了一个级别,达到至高无上,叫住“天理”,既然成了“天理”,就更是唯有遵从,别无出路。当然,“守正而俟死”,可以追溯到子路,他挨人家砍死之前,从容正了衣冠。
孟子说: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
这是对孔子的“克己复礼为仁”,作了进一步的发挥,叫人们如何的去做,也就是一个“反”(返)字,“反求诸己”,所不行者,返回来只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孟子这层道理,用在羊的内部关系上可以,皆成彬彬有礼之羊;若面对前来要吃羊的狼,羊们也这样只是检讨自己,就成了问题。至此,我们大约也就明白了,历史上的中国人是如何由人而变成羊的。我们也多少明白了鲁迅所说“宋以道学替金元治心”是怎样和用什么来“治”的。看来,我们需要从《伊索寓言》读起,来了解西方的古人是如何认识世界的,与孟子朱子作一对照,虽然我们承认孟子朱子的文化,可能比讲动物寓言的奴隶伊索要高出许多。
相关文章
「 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