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尧舜与非尧舜
韩非子认为尧舜禅让、汤武革命这两种说法和做法,是违背君权、危害国家的。至于舜该怎么继承尧而君临天下,如果汤武不革命,则天下该如何纠正桀纣的腐败和暴政,韩非子认为他有好方法,他的全部文集就是陈述他治国平天下的良策的,总的来说,“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韩非子的法宝就是这样的“天下之常道”(《忠孝》),这些与他的老师荀子的主张是一致的,与“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也是一致的,都来于“礼”学而归于“礼”学;他甚至比孔儒有过之无不及,因为孔儒对于尧舜汤武的反君臣之义给以了粉饰赞扬,是理论不彻底的表现,而他则要求真正严格的君臣之义,因此不得不把历史真相揭示出来,戳破尧舜禅让之类的谎言,以说明需要真正严格的君臣之义,才是安天下的正途。
虽然早就有“礼”的提倡与规定,何以天下国家还是乱成韩非子眼前的那样局面呢?所以韩非子顺应这种时代需要,返回“道”,强调君主紧握“法、术、势”,于是天下归礼、万无一失。
韩非子对于尧舜以至汤武的态度,并没有违背二百多年后东汉王充所概括的“称美则说尧舜,言恶则举桀纣”的现成话语体系,或者说,他也借用这一主流的现成的话语体系:
尧无胶漆之约于当世而道行,舜无置锥之地于后世而德结。(《安危》)
服虎而不以柙,禁奸而不以法,塞伪而不以符,此贲育之所患,尧舜之所难也。(《守道》)
非天时,虽十尧不能冬生一穗。……桀为天子,能制天下,非贤也,势重也;尧为匹夫,不能正三家,非不肖也,位卑也。……圣人德若尧舜,行若伯夷,而位不载于世,则功不立、名不遂。(《功名》)
未有天下而无以天下为者,许由是也;已有天下而无以天下为者,尧舜是也。(《忠孝》)
王充所说“称美则说尧舜,言恶则举桀纣”,韩非子运用得何其娴熟!在韩非子之前,孟子就“言必称尧舜”,墨子也尊尧舜汤武是古代的仁义显人。庄子亦当如此,要不然,面对至少周代以来的主流意识形态与社会习惯心态,如何开口说话?庄子说: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请致天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若丧天下焉。(《逍遥游》)
从上面所引两条可知,在庄子笔下,尧是能君,并且是能让天下的人。
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齐物论》)
以上所引一句可见,尧舜最为亲密,尧德已经能比于太阳的光辉,而舜的见解足可与尧对话。这些,都是庄子利用着现成的尧舜传说。
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人间世》)。
以上一句,桀、纣为暴君,尧、禹为仁君,符合主流习惯意识。
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
申徒嘉,兀者也……子产曰,子即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德充符》)
以上二句中,尧舜是至为崇高的有德之人,谁也不能比得的。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大宗师》)
以上一句中,既遵传统说法,以尧为仁义的代表,又借高人许由而摆出相反的观念,提出比仁义更高的境界是“逍遥游”。
庄子的本领,就是能拿来最为传统而坚固的成说为己所用,以至于孔子及其弟子们,也能成为宣扬他的学说的工具: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大宗师》)
弟子颜回日渐悟道,最后,孔子反过来要跟颜回学道。简直是一幕戏剧小品,角色中的孔圣师徒二人,认真的神气,修道的过程,庄严而滑稽,庄子的思想借以宣扬出来。现代作家萨特的戏剧艺术,是在十分突出的思想的意义上展开,而全剧的发展也是向着一个总的思想汇聚,庄子早就是这样做的了。
庄子对待尧舜如此,假如韩非子在说法上不遵从现成主流意识,同样会是很难开口说话的。韩非子文集五十五篇,责疑尧舜汤武的《忠孝》篇安排在第五十篇,似免得一开头就引起争论。
在韩非子的《说林》中,录有关于汤伐桀的的说法一条:
汤以伐桀,而恐天下言己为贪也,因乃让天下于务光,而恐务光之受之也,乃使人说务光曰,汤杀君而欲传恶声于子,故让天下于子。务光因自投于河。
读来颇有庄子式滑稽,但汤的权谋,是真实的,《尚书·仲虺之诰》说:
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惭德,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
于是,仲虺为他作了这篇《诰》,就是告示,安慰和宣传说:
呜呼,惟天生民有欲,无主乃乱,惟天生聪明时乂。有夏昏德,民坠涂炭,天乃锡王勇智,表正万邦,缵禹旧服,兹率厥典,奉若天命。
韩非子一面把主流意识的尊崇尧舜在文章中娴熟运用,一面从严格君臣大义责疑尧舜“禅让”与“汤武革命”,为的是把问题归结到他的“因道全法”上来:
尧为人君而君其臣,舜为人臣而臣其君,汤武为人臣而弑其主、刑其尸,而天下誉之,此天下所以至今不治也。
父而让子,君而让臣,此非所以定位一教也。……废常上贤则乱,舍法任智则危。故曰,上法而不上贤。
人臣毋称尧舜之贤,毋誉汤武之伐,毋言烈士之高,尽力守法,专心于事主者,为忠臣。(《忠孝》)
这样主张,其理有三:
一,称誉同时也就意味着“诽谤”
为人子而常誉他人之亲,曰,某子之亲,夜寝早起,强力生财,以养子孙臣妾,是诽谤其亲者也。
二,人再贤,不能夺主;而“烈士”亦不足取
今舜以贤取君之国,而汤武以义放弑其君,此皆以贤而危主者也。……烈士,进不臣君,退不为家。是进则非其君,退则非其亲者也,乱世绝嗣之道也。
三,举出历史上关于尧舜的不好的传说
瞽叟为舜父而舜放之;象为舜弟而杀之。放父杀弟,不可谓仁。妻帝二女而取天下,不可谓义。仁义无有,不可谓明。
至于汤武,更不用说了,明摆着,“为人臣而弑其主,刑其尸”,何足称誉?
从总体上看,韩非子遵从传统的尧舜汤武为贤人的说法,然而在探讨什么是忠孝的问题上,认为不能以贤代法,不能违背“法”的原则,要不然就会出乱子。如果他回避历史上关于尧舜汤武的另类说法而不能提出看法,他的理论就是不彻底的,这样,他就在最严格完备的意义上得出了“上法而不上贤”的结论。
韩非子为了说明他的道理,在《外储说右上》收录了关于尧传舜在当时引起的一场斗争,而给“殛鲧、流共工”这些事提供了一种不同的说法:
尧欲传天下于舜,鲧谏曰,不详哉,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举兵而诛杀鲧于羽山之郊。共工又谏曰,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又举兵而流共工于幽州之都。于是天下莫敢言无传天下于舜。
韩非子对这一则传说未作评议,只是记录了所谓孔子的评论,“仲尼闻之曰,尧之知,舜之贤,非其难者也,夫至乎诛谏者,必传之舜,乃至难也。一曰,不以其所疑败其所察,则难也。”
我们从《尚书》的文字中可以读出,舜上台之后,其执政比尧时厉害得多,一些重大的“政,法,刑”上的事,都是他做的,似反映了尧舜传承的当时,确实发生了一场严重斗争:流共工于幽州,放欢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
刑法的整饬,也是记载在舜执政之后,反映了一种恐怖的政治气氛:
象以典型(公布墨、劓、刖、宫、大辟五种常刑),
流宥五刑(对犯有五刑之罪人,有流放以宽宥的规定),
鞭作官刑(在官府当差之人有罪,有鞭刑的规定),
扑作教刑(抽打犯有过失之人,以教育之),
金作赎刑(纳金可以赎刑的规定)……。
关于燕王哙“禅让”政权给子之的闹剧,韩非子在司马迁之前已经写进文集,他两次提到这事,一是在《二柄》篇,一是在《外储说右下》篇。在《二柄》篇中用来说明“二患”,一是“任贤”,二是“妄举”。任贤难道不对吗?韩非子在这篇中认为“人主”要“去好去恶”,不要露出自己的好恶来,这样就能使“群臣见素”,不至于投君所好,伪装自己,骗取信任。燕国的子之就是这样,是“托于贤以夺其君者”的一个典型。《外储说右下》篇说此事最详,甚至罗列了不同的说法,但中心只有一个,就是燕王哙如何上当而真的将国柄交给子之,司马迁可能就是从这里选材的,而韩非子在此篇中借此故事要说明的道理是,“君人者乃借其权而外其势”是危险的,将权力给了别人,从而失去自己的势,这还行吗?还有一个道理是,“佯憎佯爱”也不行,那样臣下就会顺着而进行“毁誉”,于是乱套,“虽有明主,不能复收”,何况像燕王与子之这样的事情比这还严重,不是“佯憎佯爱”,是真的将国柄交给了子之,“而况于以诚借人也”,造成了国乱身亡的严重后果。
韩非子在论说时,既尊“尧舜汤武”,又不避另类传说而评论了这种传说中的“尧舜汤武”,看似有矛盾,却是统一的。儒法同源于“礼”,要说固执于“忠”,法要比儒还要进一层。
韩非子在《显学》篇说得更明白一层:
“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真?殷周七百余岁,虞夏二千余岁,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审尧舜之道于三千岁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
这就从根本上将人们所谓的“尧舜”架空了,指出了“尧舜”早已成了人们的一种述古认祖的托词。不言而喻的是,韩非子以前所有的言必称尧舜,也只是一种依托之词,所以他才那样公布了关于尧舜的另类的传说,并且用来进一步阐述自己的“因道全法”的治国学说,表现了思想的彻底和真诚。
韩非子关于儒墨“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说得很准确。舜是六世“微为庶人”,穷得连老婆也娶不上,却得到大臣的举荐,经过考验,被尧选中。墨子的主张不正合乎这样的尧舜之道么,“选择天下贤良、圣知、辩慧之人,立为天子,使从事乎一同天下之义”,而不像“今王公大人……政以为便譬,宗於父兄故旧,以为左右,置以为正长”。
然而,墨子是因此而被孟子骂为“禽兽”的。尧舜虽然遥远,诸子们关于尧舜却大有说不尽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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