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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新民:关于《毛泽东传》中一段史实的考辩

:胡新民 发布时间:2014-11-11 来源:党史文汇 字体:   |    |  
《论持久战》核心要义的“版权”问题

  毛泽东1938年5月所作的《论持久战》(下简称《论》)是一部对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进行正确战略指导的著作。这部著作一经问世便在国内外产生了重大影响。

  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毛泽东传》对此有专门论述:“这部著作,不仅对八路军和新四军在抗日战争中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而且对国民党将领也产生不小的影响。程思远回忆道:毛泽东《论持久战》刚发表,周恩来就把它的基本精神向白崇禧作了介绍。白崇禧深为赞赏,认为这是克敌制胜的最高战略方针。后来白崇禧又把它向蒋介石转述,蒋也十分赞成。在蒋介石的支持下,白崇禧把《论持久战》的精神归纳成两句话:‘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并取得了周公的同意,由军事委员会通令全国,作为抗日战争中的战略指导思想。”

  近年来,有个别知名的历史学者,例如杨天石,认为程思远的回忆是错误的,因而《毛泽东传》中的这段史实是错误的。相关文章是这样陈述的:“国民党人‘持久战’思想中有两句关键的话,‘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有人称之为‘十二字方针’”,“这‘十二字方针’的提出者是白崇禧,而白又是在毛泽东《论持久战》的启发下提出的,因此,国民党人的‘持久战’思想和毛泽东密切相关。由于白崇禧当时是军事委员会副参谋总长、著名的军事家,程思远又长期追随桂系,熟悉桂系内情,所以历史学家们对程思远的这段回忆均深信不疑,竞相引用,成了中共‘持久战’思想影响了国民党的铁证。连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权威著作《毛泽东传》都加以引用,并评论说:‘这部著作不仅对八路军和新四军在抗日战争中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而且对国民党将领也产生不小的影响。’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传》(1893—1949),下,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494页。

  相关文章然后断然指出:“事实果真如此吗?否。”并提出了如下证据:

  “1963年12月21日,白崇禧在谈到 ‘太原会战之检讨’时曾说:自(1937年11月8日)太原失守……当时我在武汉检讨二战区军事会议上正式提议……应多采用 ‘游击战与正规战配合,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幸蒙采纳’”。

  为了让这个观点形成“证据链”,又补充道:“当年(指1938年—笔者注)1月27日,蒋介石在武汉召集各战区部队参谋长和参谋处长会议,要求到会人员‘贡献各人的学问和经验,彼此交换研究,切实检讨,来决定今后整理部队的统一计划和具体方案,实行改进全国的军队’。《部队长官与参谋人员的责任和修养》(《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5,《演讲》,第75页)。会议共召开三天。29日,蒋介石在会上作《抗倭战术之研究与改进部队之要务》的报告,声称‘各位根据治军作战的实际经验,对大会有很多贡献’。(《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卷15,《演讲》,第85页)。白崇禧的意见应该就是在这次会上提出的。蒋介石因为觉得白崇禧的意见好,所以2月7日先在武昌中枢纪念周上阐述‘以空间换时间’的问题,次于3月5日摘录备忘,又于第二天致电阎锡山等,命其贯彻执行。”

  最后的结论是:程思远的回忆是错误的,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毛泽东传》的这段史实也是错误的。毛泽东的《论持久战》是1938年5月发表的。白崇禧早在1938年1月就提出了“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下简称《小胜》),蒋介石随即采纳。这与毛泽东的《论》无关。

  笔者经过核对有关史料,认为这种否认之说是缺乏依据的,是不能成立的。

  在所谓的“证据链”中,最薄弱的一环是白崇禧提出《小胜》的准确时间。持否定之说的文章认为,白崇禧的《小胜》“应该”在1938年1月27日蒋介石在武汉召集各战区部队参谋长和参谋处长会议上提出来的。

  实际上,这个会议只是一次治军的会议。蒋介石在会上提出,抗战失利的推本溯源是各级司令部的参谋人员要负重大责任,今后首先要从整饬幕僚和改进司令部做起。(见《蒋总统集》之《部队长官与参谋人员的责任和修养》台北 1968年3月出版)。这个会议既与“检讨二战区”战事无涉,也没有谈到抗战的战略方针问题。这种的“应该”式的证据,作为参考不是不可以,但作为定论则肯定不能成立。

  然而,不支持“应该”说的恰恰是白崇禧本人和他的儿子白先勇。白崇禧在他的回忆录,也就是他接受台北国民党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陈存恭、马天纲、陈三井.贾廷诗采访时的口述中,始终没有说清楚他提出《小胜》的准确时间。现将他回忆录中有关《小胜》的内容抄录如下:

  “武汉会战之后,我方主力退守于西南山岳地带,扩大战场......我方鉴于敌人战略改变,亦改战略指导大纲为积小胜为大胜。”

  “太原沦陷时,军委会于武汉开会检讨全盘战略......当时我在武汉检讨二战区军事会议上......建议对日抗战我以劣势装备对优势装备之敌,应多采用“游击战与正规战配合,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

  “国军自武汉会议后,决定采用‘正规战配合游击战’、‘积小胜为大胜’之战法”。

  “民国二十七年汉口开会时,我曾经建议采取游击战配合正规战,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取时间。蒙最高统帅采纳”。

  “国军由南京退守武汉后曾于汉口召开军事会议......于会议上提出‘以游击战配合正规战’之建议,并强调‘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

  “民国二十七年,国府迁都武汉,曾召开军事会议......我曾于大会中提议:应采游击战与正规战配合......以收‘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取时间’之效。当时,蒙蒋委员长接纳,通令各战区加强游击战。”

  “依据政略而后策定对日战略......在作战指导上,争取主动,见机而进,知难而退,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取时间”。

  上述引文均来自《白崇禧回忆录》。该书由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作为内部发行出版。该书在“出版说明”中写道:“《白崇禧回忆录》的所有史料,均由白崇禧口述。国民党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陈存恭、马天纲、陈三井.贾廷诗,自1963年2月开始,直到白崇禧去世的前八天止,先后访问白崇禧一百二十八次,并逐次对谈话记录进行整理。1980年至1985年间,香港《中报》月刊陆续发表了整理稿。”在谈及《小胜》”的回忆中,白崇禧一直对“武汉会议”语焉不详。武汉会战之前和会战期间,蒋介石主持在武汉召开的会议不少,究竟是哪一次“武汉会议”上白崇禧作了有关谈话呢?这个谜后来由他的儿子白先勇揭开了。

  2012年4月,在《白崇禧将军身影集》新书发布会上,白先勇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1938年在武汉开最高军事会议时,我父亲提出来‘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以游击战辅助正规战,对日本人长期抗战,持久战’。这个大战略被当时的军事委员会采用了”。

  那么,这个“武汉开最高军事会议”又是什么时候召开的呢?据有关历史资料记载,1938年在武汉召开的最高军事会议有三次(另据中央电视台2005年的电视片《抗日战争之血肉长城》称,1938年6月中旬曾举行过一次,在此从略),第一次是在1938年5月15日,主要内容是放弃徐州。第二次是1938年6月1日,主要内容是黄河决堤。还有一次是1938年7月4日。此消息刊登在1938年08期美国出版的英文刊物《生活》(life)上。刊内附有照片及说明:7月4日,蒋介石主持最高军事会议,武汉会战拉开帷幕。非常巧合的是,白先勇在发布会上就谈到了这本杂志,他说:“美国有一本非常重要的画报杂志叫《生活》,还有一本杂志叫《展望》,这两本杂志几十年来记载了美国或者全世界很多的历史镜头。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幅抗战时期八一三淞沪战役日本人炸上海......”。白先勇自25岁赴美留学后就定居美国,因此对美国的报刊杂志等资料才如此熟悉。白先勇所指的“武汉开最高军事会议”是不是1938年7月4日的这一次,笔者不敢肯定。但是,在1938年2月7日以前,即“蒋介石因为觉得白崇禧的意见好,所以2月7日先在武昌中枢纪念周上阐述‘以空间换时间’的问题”以前,并没有“武汉开最高军事会议”则是肯定的。换句话说,在1938年2月7日以前,白崇禧并没有向蒋提出过《小胜》,蒋介石也无从“觉得白崇禧的意见好”。

  综上所述,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支持白崇禧是在1938年1月提出了《小胜》,而随即得到了蒋介石采纳的说法。因此,断定的程思远有关回忆是错误的说法也就不能成立,因而断定《毛泽东传》引用错误同样也不能成立。

  还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否定之说同样也是不能成立的。考证任何史料,都不能离开当时的背景。就拿《白崇禧回忆录》来说,他到台湾后就受到了蒋介石的监控,最后还死得不明不白。在那样的处境中,他能说的话绝对不可能超出蒋介石允许的范围。因此,对于和周恩来的交往,尽管很多史料都说明在武汉期间他们来往比较密切,比如白请周向广西学生军作讲演,请教对敌作战方针,特别还有征求周关于台儿庄战役的建议等。但在白崇禧的回忆录中都没有。惟一提到的一次是他在从武汉撤退至长沙时,因自己乘坐的车抛锚,坐上了周恩来的车前往长沙。仿佛他们两人以前从来没有打过多少交道。关于中共和毛泽东,白崇禧在回忆录中是这样说的:“共军起家于陕北延安,抗战初期,其人数不过三万左右,抗战一起,毛泽东宣言共赴国难,内云:‘在政治上实行三民主义,军事上服从最高统帅,与国军并肩作战’。以此欺骗国人。”“共军之图谋,我全国朝野上下,均未认识清楚,对共军政策之失败,乃宣传教育之失策。”“然‘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故值得忍痛将国军耻辱之事迹,忠实检讨而直书之。”在这样的语境中,白崇禧能够道出他和周恩来等中共领导的交往吗?能够说出他曾经听过周恩来向他推介过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吗?从这里我们倒可以看出白崇禧一直对“武汉会议”含糊其辞是有隐情的。

  因此,无论是日记也好,回忆录也好,在涉及自己的时候,写什么,怎么写,其实都是心中自有选择,下笔常要掂量,必要的时候事后还可以自己或者请高手修改润色。这也是一个可以理解的常识问题。特别是对在历史上有影响的人物而言。就拿蒋介石来说,他对此就早有打算。早在“中山舰事件”时,他就声称:要想知道事件的真相,等我死后看我的日记吧。因此,不少严肃的史学家对此类日记回忆录的资料很清醒。例如汪荣祖就认为象蒋介石日记这样的史料:“日记里有很多言不由衷的话,梦想的话,一厢情愿的话”。蒋介石的日记、白崇禧的回忆录和程思远的回忆,都属于自述性质的史料。把白的有关回忆视为正确,以此说明程的有关回忆是错误,显然是不严肃的。需要注意的是,自述性史料的内容的真实性,应该通过其他史实的印证才有可信度。例如白崇禧回忆录中没有与中共领导人周恩来、叶剑英和张爱萍等人探讨抗日作战问题的内容,并不能断定白崇禧就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是否有过,还要查其他的史料。

  自从日本开始染指中国以后,中国的各界人士中有不少人提出了抗日持久战的观点。但蒋介石直到武汉会战时对持久战的认识还是比较模糊的,在“速胜”还是“持久”问题上犹疑不决。1938年4月,台儿庄之战胜利后,蒋认为日军必将报复,中国军队可以“再予迎头痛击,终必更获大胜。”于是,军令部随即拟定了“与敌决战”计划(见《中华民国史》第九卷 中华书局179页)。但是到了5月初,即发现日军对中国军队已经形成包围之势,“避免决战”就成了主要选项(同上书181页)。于是在5月15日,在蒋的主持下,最高军事会议决定避免决战,放弃徐州。准备决战的中国军队立时陷于被动,仓促撤退。1938年9月初,在武汉大会战期间, 蒋又考虑到了在武汉地区与日军进行“最后决战”。 蒋认为“转守为攻之时机已到。决心全力加强武汉核心工事,搜集一切材料为要”。但一个多月以后,在蒋撤出武汉前三天,即1938年10月22日,蒋又认为“不如自动放弃(武汉),保存若干力量,以为持久抗战与最后胜利之基础。”(同上书198页)。

  还要指出的是,毛泽东在他的《论持久战》发表以前,就在各种场合向党内外人宣传抗日持久战的思想了。我国著名学者梁漱溟在七七事变后接到蒋介石的邀请,作为无党派的社会贤达成为了“国民参政会”的“参政员”。他先到南京,后又随迁到武汉。在武汉期间,他征得了蒋介石的同意后前往延安。他于1938年1月7日到达延安后拜访了毛泽东,他回忆道:“当时我对国家的前途是悲观的,日寇侵略我们,全国处于崩溃边缘。日寇来了,各自逃难,抵抗不了,我非常失望,对蒋介石政府失望”。“我听了他(指毛泽东----笔者注)的谈话,也就由悲观变成乐观了。他对我谈话很多,中心是《论持久战》的内容,这篇文章那时还没有发表,他就是以这篇文章说给我的,说中国一定胜利。我听他的抗日谈话,把我心中烦闷一扫而光,完全佩服,非常佩服。”(见李渊庭 阎秉华编著 梁漱溟亲修:《梁漱溟》 群言出版社 124-125页)。周恩来是1937年12月18日赴武汉常驻的。在武汉期间,他也一直在各种场合宣传毛泽东的《论持久战》思想。 在武汉会战结束前的二十天,即1938年年10月7日,周恩来在代《新华日报》起草的社论《论目前抗战形势》中指出:“中日战争的形势,正如毛泽东同志所说:须经过持久战的三个阶段,才能争取最后胜利。”“第一阶段敌进我退”,“第二个阶段,造成相持的局面”。武汉会战的结束,标志着抗战进入了第二阶段。因此,白崇禧在回忆录中的《对日战争时期之指导大纲》中也表达了类似观点:“第二期(持久战)。武汉会战之后,我方主力退守于西南山岳地带,扩大战场……我方鉴于敌人战略改变,亦改战略指导大纲为积小胜为大胜。”(《白崇禧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 1987年5月 104页)。最后再补充一点,关于蒋介石的抗日持久战思想,据参加过凇沪及武汉战役、长沙第三次会战的地下共产党员、官至国军中将的郭汝瑰回忆,“直到1944年2月第四次南岳军事会议时,蒋介石才承认中国抗战分三个阶段”(见《中国抗日战争正面战场·后论》)。

  原载《党史文汇》2014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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