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种“可亡也”
韩非子《亡征》篇中列出“可亡也”的情况,有四十七条,折射出战国时代从政治到心理的一些情况,试译成白话,并略加解释。
首先,韩非子自己说了:
“亡征者,非曰必亡,言其可亡也。……木之折也必通蠹,墙之坏也必通隙,然木虽蠹,无疾风不折,墙虽隙,无大雨不坏。万乘之主,有能‘服术行法’以为亡征之‘君风雨’者,其兼天下不难矣。”
这段话内容丰富,说得通俗易懂,但最后一句话,似应多加领会。其中“服术行法”,术者,是要有方法,即“方法恰当”;法者,是指正确驾驭全局,要依照战国时代“当今争于气力”的情况,而有全局在胸,举措正确。比如,对于“五蠹”就要有治,而不能让他们“自由主义”。这确有“专制”气味,然而身在战国,不得不然,哪有绝对自由?“五蠹”自由了,本国就没有能力自立于战国之林,就要被兼并于别国,这是本国从贵族到平民愿意的么?
“服术行法”,何以没有说到韩非子三位一体的“法,术,势”中的“势”呢?因为“万乘之主”本身就应具备其“势”,是不用再说的了。这个“势”字,《孙子兵法》有生动的形容:
“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任势者,其战人也如转木石。木石之性,安则静,危则动,方则止,圆则行。……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
“亡征”是一种形势,“万乘之主”应乘自己的“势”,正确应对(服术行法)“亡征”的形势。所谓“君风雨”,即驾驭“风雨”,所指范围,当然有国内的,有国外的。
1,凡人主之“国小而家大,权轻而臣重”者;
国君以国为家,但贵戚与臣下之家大到超过了国,国君就必然权轻,另一面是贵戚臣下权重;
2,简法禁而务谋虑,荒封内而恃交援者;
治国无法度,尽耍小聪明;国内事情没办好,一味的依恃外交;
3,群臣为学,门子好辩,商贾外积,小民内困者;
群臣务虚不务实,空谈无用之学,可笑到连看门人也是这样;商人之类富有到财富外溢,而民众贫困不堪;
4,好宫室台榭陂池,事车服,器玩好,罢露百姓,煎靡货财者;
豪奢不良,折腾百姓,损失国家钱财与资源;
5,用时日,事鬼神,信卜筮而好祭祀者;
把国家兴亡寄托在讲迷信、存侥幸上;
6,听以爵,不以众言参验,用一人为门户者;
只听高位者的意见,不听群众的意见,思想言路被人掌控;
7,官职可以重求,爵禄可以货得者;
官职可凭某种势力求得,爵禄可如买卖一样获得;
8,缓心而无成,柔茹而寡断,好恶无决,而无所定立者;
遇事迟缓,无所成就,优柔包容,没有决断,好丑不说,不置可否,无有主张;
9,饕贪而无厌,近利而好得者;
贪财无厌,唯利好得;
10,喜淫刑而不周于法者,好辩说而不求其用,滥于文丽而不顾其功者;
滥用刑罚,不按法度;爱好空谈,不求实用,爱摆花架,不求实效;
11,浅薄而易见,漏泄而无藏,不能周密而通群臣之语者;
胸不藏密,易被猜破,泄漏无防,不能周密深藏,以至与群臣之间言不设防;
12,很刚而不和,愎谏而好胜,不顾社稷而轻为自信者;
性格刚狠,与臣不和,拒谏压制,不顾国家而轻率自信;
13,恃交援而简近邻,怙强大之救而侮所迫之国者;
自恃可得强国援助,而对邻国失却重视与尊重,自以为有强国依傍,从而侮辱压迫邻国;
14,羁旅侨士,重帑在外,上简谋计,下与民事者;
那些跑到外邦去的人士,并且携带去大量资金,他们力能左右国内上层的决策,并且力能影响国内社会的视听动向;
15,民不信其相,下不能其上,主爱信之而弗能废者;
国相失去民众的信仰,民众却无奈何他,国君对他却很信任,并且也无力把他换下来;
16,境内之杰,不事而求,封外之士,不以功伐课试,而好以名问举错,羁旅起贵,以陵故常者;
对国内的有用之才,不能发现与起用,对域外来的一些人,也不问其对国家有无功劳,就以虚名举用,于是域外来者身价高,而国内人才,却受到压抑;
17,轻其嫡正,庶子称衡,太子未定,而主即世者;
对嫡出的儿子未能重视,以至庶出的儿子能与之抗衡,太子久而未立,国君却去世了;
18,大心而无悔,国乱而自多,不料境内之资,而易其邻敌者;
总是大意失误,却不知悔改,把国家弄得很乱,却自以为是,不计算国内有多少实力,却轻视邻国敌国;
19,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
国小而不把自己的架子降低一些;力弱而不对强国表现应有的敬畏;无礼地侮辱邻近的大国;贪心而自以为是,造成外交失败;
20,太子已置,而娶于强敌,以为后妻,则太子危,如是则群臣易虑者;
已经册立了太子,却为自己娶妇于强国,立为正妻,臣下们也会随之趋炎附势,这对太子很不利;
21,怯慑而弱守,早见而心柔茹,知有谓可,断而弗敢行者;
懦弱胆怯小心,不能守定自己的主张,对有关事情是看得清楚的,但软弱无能而只是在心中嘀咕,所以虽然晓得有些情况要发生,也知道应如何决断,却终究不能出手有力的措施;
22,出君在外,而国更置,质太子未返,而君易子,如是则国携者;
君在国外,国内却另立新君,或者,在别国做人质的太子还没回来,国君又宣布另立太子,这两种情况,国家就像拎在手上没有着落;
23,挫辱大臣,而狎其身,刑戮小人而近其使,怀怒思耻而专习,则贼生,贼生者;
挫折侮辱大臣,又好与之开玩笑,刑法处理了小人,又接近小人的亲友之类,好发怒好记仇,或者有一定的小习惯,这些,都是产生不测的因素,时候一到,就很危险;
24,大臣两重,父兄众强,内党外援,以争事势者;
大臣既握有重权,又为别国所倚重,或大臣父兄宗族很有势力,抱团而又得到国外支援,足以成为势力,要来左右局面;
25,婢妾之言听,爱玩之智用,外内悲惋,而数行不法者;
遇到事情总是听婢妾这些身边人的话,处理事情耍小聪明就像是闹着玩的,这情况让朝廷内外都觉得很可悲,竟然还老是做下很不合法度的事情;
26,简侮大臣,无礼父兄,劳苦百姓,杀戮不辜者;
对待大臣简慢而不尊敬,对待长辈和弟兄们,也很无礼,对待百姓不知爱惜,对待人命如同儿戏;
27,好以智矫法,时以行杂公,法禁变易,号令数下者;
好以自己的小聪明随意改变国家正确的法度,经常以个人的行为搅扰已定的国事,朝令夕改,政策屡变;
28,无地固,城郭恶,无畜积,财物寡,无守战之备,而轻攻伐者;
地形无险可守,城池很不坚固,库藏空虚,资源财富不足,战争所需准备的一切都没有,但是还轻率决定开战;
29,种类不寿,主数即世,婴儿为君,大臣专制,树羁旅以为党,割地以待交者;
君族人寿不长,以至国君在位时间很短就去世,常发生婴儿即位为君的情况,国柄必操大臣之手,一旦大臣内外勾结,以至不惜卖国求得外部暗助;
30,太子尊显,徒属众强,多大国之交,而威势早具者;
太子过于尊贵显要,追随的人很多,与外面大国也很有交情,就是说,太子过早地具有了足够的威势;
31,辩褊而心急,轻疾而易动发,必悁忿而不訾前后者;
说话偏激,性情急躁,轻率易断,容易发脾气,说话做事冲动,不能瞻前顾后;
32,主多怒而好用兵,简本教而轻战攻者;
易怒,轻率用兵,却对战争所需要的准备和动员不加重视,不重视战争的谋略与攻守战术;
33,贵臣相妒,大臣隆盛,外籍强敌,内困百姓,以攻怨雠,而人主弗诛者;
贵臣之间相互妒忌,权臣显赫,借着外强的支持,让百姓困苦,以攻除自己的政敌,君主却无力遏止;
34,君不肖而侧室贤,太子轻而庶子伉,官吏弱而人民桀,如此则国躁,国躁者;
立为国君的,德才不理想,而他的弟兄却不乏人才;或者,太子的德才不理想,而庶子中却颇有佼佼者;或者,官吏能力不强,民众却不乏豪杰之士;这些情况,成为国家不安定的因素;
35,藏怒而弗发,悬罪而弗诛,使群臣阴憎而愈忧惧,而久未可知者;
臣下有罪过,国君很生气,却隐忍而不加处理,这反而使臣下对国君又憎恨又害怕,时间长了,是否会生出害君乱国的事变来,就很难料;
36,出军命将,太重边地,任守太尊,专制擅命,径为而无所请者;
任命将领,向边境派出军队,守将权重位尊,以至独断专行,擅自决策,而不向国君请示报告;
37,后妻淫乱,主母畜秽,外内混通,男女无别,是谓两主,两主者;
后宫淫乱,国母不端,宫内宫外失去禁守,随便出入,男女不别,这也一种“两主”的现象;
38,后妻贱而婢妾贵,太子卑而庶子尊,相室轻而典谒重,如此则内外乖,内外乖者;
婢妾之辈说话有用,王后却失去尊贵;或者,太子无应有的尊贵,庶子却拥有这一切;或者,不倚重国相,却信任身边小臣;这些情况,实属内外不顺;
39,大臣甚贵,偏党众强,壅塞主断,而重擅国者;
大臣过于尊贵,结党营私,他们强到国君视听受阻,不能对国事有所决断,造成权臣把持国权的局面;
40,私门之官,用马府之世,乡曲之善,举官职之劳,废贵私行,而贱公功者;
国家车马,私门的管家也能来随意使用;属于乡下自己应办的一些事情,也擅用国家行政的力量;失去国家尊严,任由豪强染指,行政权力遭到私化和占用,国家功能遭到损害;
41,公家虚而大臣实,正户贫而寄寓富,耕战之士困,末作之民利者;
国家空虚,大臣殷实,国民贫困,客商富有,农夫将士国家有用之人贫困,不耕不战不务正业的人发财;
42,见大利而不趋,闻端祸而不备,浅薄于争守之事,而务以仁义者自饰者;
明明于国有大利,却不去争取,明明知道将有灾难,却全无准备,不重视保家卫国之事,却热心于用假仁假义装饰自己;
43,不为人主之孝,而慕匹夫之孝,不顾社稷之利,而听主母之令,女子用国,刑余用事者;
不懂得忠于国家就是最大的尽孝,而只是像百姓一样行其小孝,因此忘了国家利益,而一味依从母后;女人掌握国政,或受过刑法惩处的人成为近臣;
44,辞辩而不法,心智而无术,主多能而不以法度从事者;
虽然能言善语,决策却随意而乱套,虽然心机聪慧,掌权却天真而简单,这就叫做虽有才能,却治国无方;
45,亲臣进而故人退,不肖用事而贤良伏,无功贵而劳苦贱,如是则下怨,下怨者;
任人唯亲,罢斥旧臣,用无德无才的人,不用贤德能干的人,对国家没有功劳的人高贵起来,对国家有功劳的人地位低下,于是产生怨气和不满;
46,父兄大臣,禄秩过功,章服侵等,宫室供养太侈,而人主弗禁,则臣心无穷,臣心无穷者;
国君亲族和大臣们享受待遇过高,衣食住行花费都很过份,内宫供养也奢侈过度,而国君不予限禁,任凭一切就这样奢侈无度;
47,公婿公孙,与民同门,暴傲其邻者;
豪门贵族,与民杂处,对民众却傲慢无礼;
四十七条中,有三十二条是谈内政的,有十一条是谈君主自身性格素养的,有四条是涉外的。而内政之谈,核心是要求国君在方方面面按法度把国治好,语及君主自身所需的政治修养。所以,总的说来,四十七条只谈了两个方面,一是内,一是外,内外都弄得好,这个国家就好,哪一头出问题,对国家都不利。韩非子处战国末期,天下大国有七个,齐楚燕赵韩魏秦,外交频繁,使者之车不绝于道,人员流动也很大,一会在这国为臣,一会儿又跑到别国任职,挺自由,因此内外界限在有形无形中被突破,里与外的关系错综复杂。韩非子四十七条,是立足韩国情况,参看别国情况,是当时现实之反映,也是历史经验之谈,提供出战国社会历史文化的一个重要方面,而他的主张,是为治国和国家安全着想的,因此总的含意应当是好的。
《墨子》有《七患》篇,指出“国有七患”,韩非子所列这四十七条,与墨子《七患》有相同之处;因为春秋战国以来的时代国家现象有着相同之处,因而思想者们所见略同。
附:墨子曰,国有七患。七患者何?城郭沟池不可守而治宫室,一患也;边国至境,四邻莫救,二患也;先尽民力无用之功,赏赐无能之人,民力尽于无用,财宝虚于待客,三患也;仕者持禄,游者忧交,君修法讨臣,臣慑而不敢拂,四患也;君自以为圣智而不问事,自以为安强而无守备,四邻谋之不知戒,五患也;所信不忠,所忠不信,六患也;畜种菽粟不足以食之,大臣不足以事之,赏赐不能喜,诛罚不能威,七患也。以七患居国,必无社稷;以七患守城,敌至国倾。七患之所当,国必有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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