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文章 > 历史 > 中华文化

《汲古集》:20,“刻薄寡恩”的韩非子

沙黑 · 2014-01-26 · 来源:
收藏( 评论() 字体: / /

  “刻薄寡恩”的韩非子

  (上)

  我们要佩服司马迁的言简意赅和某种超然的语言风度,他评论韩非子很凝炼的一句话是:

  “其极惨礉少恩。”

  但我们知道,司马迁这句话是在客观评述了韩非子的学说,给予恰如其份的理解之后,对其思想特色还有这么一点的一个评论。这一点的这一揭示,进一步昭现着韩非子的尖锐泼辣毫不留情,说明着韩非子有一种如庖丁手中利刃一般所向披靡的思想风格。这种思想风格,也生动表现在韩非子的语言风格上,就是极其明快犀利,毫不吞吞吐吐或有所隐晦曲折,千载而下,快人直语,莫过于此。

  我们已经知道,在韩非子去世后的第三年,他的国家,“三晋”之一的韩国,就被秦国所灭,这在齐楚燕赵魏韩六国之中是第一个,这提供了我们理解韩非子其人其文最重要的历史现实基础,就是说,韩非子的思想学说和他的文章,是在这样一个不容等闲视之的现实基础里面产生的,我们对他的领会理解,也就要相应地立足于这样的基础,才能切中肯綮。

  这一点,司马迁凭着他的纯净深邃之心,是做到了,他写在“其极惨礉少恩”这句话之前的一大段话,显得那样难能可贵:

  “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于是韩非疾治国不务明其法制,执势以御其臣下,富国强兵而求人任贤,反举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实之上。以为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今者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观往者得失之变,故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

  概括得多么精粹!

  苏东坡、王船山对韩非子的评论,都完全离开了韩非子的历史“语境”谈韩非子,从而发出了愤慨的讨伐之声,就是说,他们好像都只记住或同意司马迁后面的一句话,而忘记或不顾前面的这么一大段话。他们用的是一种“抽象”的方法,把韩非子抽象为“其极惨礉少恩”的代表,而与儒仁所崇扬的“温良恭俭让”相对立,成为“酷法”的历史象征而加以声讨笔伐。韩非子就这样被他们这类的人们永远“定格”了似的。其实,打开《韩非子集》,读其原著,却不是这么回事,而如实地是司马迁上述一大段所说的那么回事。

  当然,若离开具体语境,“其极惨礉少恩”则可以视为韩非子的一般思想特色,韩非子亦正以这一持色而闪耀于历史,任人评说千秋功罪。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引张岱年《中国哲学史史料学》观点说:

  “商、韩法家的特点是:排斥道德文化,不认识文化的重要性,片面强调法制。齐国法家的思想特点是:一方面强调法制,另一方面又肯定道德教化的重要性,兼重礼与法。”

  然而,“其极惨礉少恩”不是韩非子,他只不过是面对他所知道的历史的与当下的事实罢了。他面对那无数残酷无情的事实,决不回避,直指出来,并且替“人主”与国家着想,而提出该当如何应对。面对着充满危险而“其极惨礉少恩”的事实,也就不可能抱着任何“温良恭俭让”的态度了。这是一点也马虎不得,不能装作不知道,不能知而不言的。于是,对于韩非子,一切就不是纸上谈兵,而是关系到他的祖国生死存亡的问题。

  可以说,人类有史以来的大忧愁,除了宇宙事件有可能毁灭地球,“杞人忧天”之外,另一个最大可忧的,莫过于亡国亡族。人类在其中已经折腾和痛苦了千年万载,诗人哲人们只不过见其万分之一而已。韩非子对“人主”尽量说老实话,尽量说真话,尽量说得多而深刻警醒,尽量贡献出自己的智慧,设想出最为行之有效的应对办法。

  《三守》篇,说“人主”当有三守,一是心里要藏得住事,不随便漏给“近习能人”,以至为其所用,造成“忠直日疏”;二是不可凭毁誉决定爱憎,这就容易被人利用,而发展到“无威,重在左右”。三是不可以不辛劳治国,事情都让下面去做,结果只能是大权旁落。“三守不完,劫杀之征也”。

  而“劫”也有三种,一是明劫,大臣操国柄,群臣“持禄养交”,人主无能为力。二为事劫,骗得人主信托谋事,事成是他的功,事败人主有份,力能让下面都说他的好话,欺负“人主”。三为刑劫,就是“守司囹圄,禁制刑罚”要害部门,被人臣操纵。

  这样看来,当个“人主”,一点也松懈马虎不得,挺累的。

  韩非子把这些关系给“人主”捅破,提醒“人主”要有相应的预防和制裁措施,也就是要有“三守”,在有关人臣,就可以说韩非子“其极惨礉少恩”,而认为“人主”不能听韩非子的话,而应当行“仁义”。试问,这种对立如何处理呢?看来,只有走到“外儒内法”的路上去。

  《备内》篇,是说如何“备内”,是有备,而不是不备。为何对内也要有防备?说来真是可怕得很。这种对君臣与骨肉有离间之嫌的老实话,自古以来,也未见得只有韩非子才第一次说,但随着韩非子文章的流传并产生极大影响,就归结于韩非子了。

  先说君与臣,韩非子说:

  “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也。”

  这样的一句话,就把君与臣分开了,既把君对臣的盲目信任打破,也把臣对君的复杂关系点破。然后说:

  “为人臣者,窥觇其君心也,无须臾之休。而人主怠傲处其上,此世所以有劫君弑主也。”

  试问,哪个窃国弄权的“人臣”愿意听到这样真相的揭示?韩非子指出这种可怕的现实,你应对的方法,也只有预防与对付,如真的只持一片纯然“仁心”,也就只有被“劫君弑主”了,所以,要说到驾驭人臣,做得最好的,还是只有走到“外儒内法”的路上去,仁义二字一定要放在嘴上和脸上,心里却一定要对内外臣下严加提防。这是封建君臣关系的一种“宿命”。因此,东坡船山对韩非子的指责,只能算是一种愤懑情绪的表达,而在道理上是偏颇的,对韩非子是不公正的。

  所谓“外……内……”,作为颇有政治经验的治人者的曾国藩的一段话颇有意思:

  “圣人有所言有所不言……礼乐刑政仁义忠信,其所言者也;虚无清静无为自化,其所不言者也。吾人当以不言者为体,以所言者为用,以不言者存诸心,以所言者勉诸身……”。

  这段话,竟是“外儒内老”。但此处之“儒”,却是“有为”之意,包括了行政的法制的国家内外方方面面的工作,而其“内”,却对事物抱无为自化的态度。说穿了也就是凡事尽力而为,却知万事也只得顺其自然。一般所说的“外儒内法”,这“儒”意指“仁义”的宣称,内里仍须“刑政”的贯彻。在曾国藩这里,“外儒”却就包括了一般所说的“内法”,有时不免是绷得很紧的,而“内老”只是执政者某种宽松的心态。曾国藩没有把“儒”理解为只是宣称爱心空谈仁义,他理解的“儒”,直截地是原旨意义上的“儒”,是包括了“刑政”这些内容的。

  韩非子进而分析并举例说明人臣是怎么做的:

  “为人主而大信其子,则奸臣得乘于子以成其私。故李兑傅赵王而饿主父。”

  “主父”是赫赫有名“胡服骑射”图强,灭了中山国的赵武灵王,传位给庶子,自称“主父”,引起内乱,大臣李兑投机其间,终将其围困饿死而操赵国之政。(见史记《赵世家》)

  “为人主而大信其妻,则奸臣得乘于妻以成其私。故优施傅骊姬杀申生而立奚齐。”

  韩非子这是叫国君连妻室也不要过于信任。举的例子是晋献公信任后妻骊姬,优施趁机帮助骊姬致使原配姜氏之子申生自杀,重耳与夷吾出逃,骊姬之子奚齐登位,阴谋得逞。

  申生自杀,《春秋左传》僖公五年《经》记载为“晋侯杀其世子申生”,这是说晋献公杀了世子,而不说申生自杀。假如拿通讯报导的“客观性”要求来看,这一条报导就歪曲了事实。可是儒家的《谷梁传》还要进一步阐释说,这段《经》虽有责献公之意,却也揭示了申生是考虑父亲年老,不能再失去后妻,遂自杀而不自辩,于是将真相隐去,让骊姬得逞,从而维护了忠孝仁义以及国家大局,《经》这样记载,是显恶(骊姬)不如扬善(申生)。于是,骊姬之“恶”就隐去,申生之善就扬了出来。

  《春秋经》作为史书,以其简短一言,记载这么复杂的事,已经让真相不清,而《谷梁传》却阐释出这么一番“礼”的大道理来,似乎只是叫人如何歪曲事实大说谎言。如果照着这样弄下去,谎言的重复就成了历史的“真相”。

  对于申生自杀一事,《礼记》的《檀弓》篇亦有叙述:

  晋献公将杀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谓之曰,盍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不可。君安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曰,然则盍行乎?世子曰,不可。君谓我欲弑君也,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吾何如行之?……乃卒。是以为恭世子也。

  设想,如果换了重耳,他的行事就将与申生完全两样,要么去责问父亲,要么就自行出走,结果就会彰显后母的邪恶,就会让身为国君的父亲伤心和难堪。然而,《礼记》的意思却并不是为了表彰申生,而是以申生为鉴,说明一个人在“孝”上如果做得不够,就会言行不当,坠入可悲处境。申生被“谥”为“恭”而不是“孝”,因为他的自杀毕竟“陷父于不义,不得为孝”。谁谥申生?是晋国掌“礼”的部门,他们在晋献公仍在位的情况下,面对世子申生这样死了,难道能表扬申生吗?就连“客观评价”也做不到,因为会有碍晋公,不合爱君敬君之“礼”。但世子死了,就要有“谥”,也不能“谥”得不好看,所以选来选去,选了一个“恭”字。这个“恭”字选得好,字面上看,也沾着些“孝”,但又不是“孝”,另外,“恭”者,从命也,依晋公与骊姬,申生犯了过错,不但废其世子,而且要处死,现在申生自尽,而没有抗命,是“恭”敬的,当然也是应该自己去死的。这个“恭”就有这么多的含义,这种“礼”的学问确实深奥复杂。申生做人做到这地步,还要说他不好,而又要对晋公与骊姬以及国人都说得过去,在“礼”上,就用谥给他一个“恭”字,而“圆满”地办到了。这种“学问”,真是韩非子望尘莫及,不过,靠这个治理国家社会,以至应对春秋战国的天下,能有啥用处呢?只不过大家都糊涂和黑暗下去。

  东坡船山大骂韩非子,也许,他们实际上骂的是“酷吏、酷法”之类,要求君主于“圣、王”二道上能掌握分寸平衡,于“法”不要太酷,这些,却也不能算错,只是不当归恶于韩非子而大加挞伐。或者,他们批韩,亦只是借辞发挥,以他们的学问见识,怎会对韩非子不了解、不公正呢?

  但韩非子在思想史上的印象,就这样苏东坡式地“定型”了似的,鲁迅先生也曾幽默地说(《写在〈坟〉后面》):

  “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孔孟的书我读得很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干。”

  品味鲁迅的话,表面上所说“中毒”者,其实倒有些赞成之意的,而对孔孟的一套不以为然。

  (中)

  韩非子《备内》篇下面说的话,不免也叫人吃惊,其接着晋献公的事往下说:

  “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

  并且,还有一种情况也是有的:

  “且万乘之主,千乘之君,后妃夫人嫡子为太子者,或有欲其君之早死者。”

  这说来虽不好听,却也是一种事实,于是韩非子又来了一句,说:

  “妻者,非有骨肉之亲也。”

  这就从根本上让“人主”要“备内”了。因为据古史《檮杌春秋》统计:

  “人主之疾死者,不能处半。”

  就是说,做了人主,属于正常病死的不足一半,其余除了死于战争或真正的意外,那就是被臣下左右乃至自己妻妃儿子之类的害死了,总数上要占到一半以上。这就不能不得出一个该可恐怖的结论:

  “利君死者众,则人主危。”

  真想不到还会有希望“人主”早点死的人。在“利”的驱动下,情况会有这样的严重性。韩非子只不过面对事实讲老实话,并不是他要主张“刻薄寡恩”。因为即使“人主”愿意对臣下、对自家后宫里的所有亲人多么地好,也不能避免这些算计与危险,对一切是不得不防,有防为好。

  我们设身处地为“人主”这样尊贵而可怜的人着想,他们在脸上当然不必摆出“我知道这一切”来。脸上大可示以“儒仁儒爱”,用“仁义”教育内外,还可以扬言我是最提倡“仁义道德礼爱廉耻”这些的,但在如此积极以儒为表的同时,暗中要紧的却是以法为里,要不然掉了脑袋还不晓得怎么掉的。

  韩非子还怕言之不狠不足,甚至举例说:

  “匠人成棺,欲人之夭死。人不死,则棺不买。情非憎人也,利在人之死也。”

  多么可怕的“利益催动法则”!说得真是“极惨礉少恩”,然而他指出的仍不过是某种客观存在的事实而已。

  那怎么办呢?韩非子为“人主”设想了一些办法,除了吃东西都要注意之外,主要还是要以“法,术,势”执政,比如:

  “远听而近视,以审内外之失;省同异之言,以知朋党之分;偶参伍之验,以责陈言之实;执后以应前,按法以治众。”

  另外,在百姓方面,他认为,还应当看到:

  “徭役少,则民安。民安,则下无重权。下无重权,则权势灭。权势灭则德在上矣。”

  这是从如何安民这一头来考虑制约臣下弄权自重的问题,虽然距离“依靠群众”还差着老远老远,有着本质的不同,毕竟已很可贵,二千多年前,亏他怎么能想到民众力量的这一头能起到由下而上的制约作用的呢?

  韩非子认为,这样上下两头着手,治国必定有望。

  韩非子从古之《传》、《春秋》古书所记看出,成大奸的都是“尊贵之臣”,而法令之所备,刑罚之所诛,却常常用在卑贱的这一头,“是以其民绝望”。这样的情况需要得到根本改变。如果“臣专法而行”,而“人主”有名无实,那就会像东周以来的可怜的“周天子”,只能困守宫中坐以待亡了。

  (残周于公元前249年为秦所灭,而韩非子遇害是公元前233年,是在周灭后16年,而他没说到周亡,而只举周天子之窘境,可见,作此文时,残周仍在。)

  总之,从《备内》篇看,并不是韩非子“极惨礉少恩”,恰恰相反,他极爱其国、极爱其君、极爱其民,千方百计为国、为君、为民着想,充满着为公的热情,沸腾着忘我的热血,真乃把心都掏出来了,是有大爱之人。

  他说了老实话,把“极惨礉少恩”的现实指了出来,针锋相对提出预防和解决的办法,毫不留情,不容马虎,所以,反倒说他是“极惨礉少恩”,这就站到那些奸臣恶人的立场上去了。

  韩非子的风格确如鲁迅所说是“峻急”的,然而他能不峻不急么?他倒是应该慢慢腾腾以至模模糊糊的么?

  (下)

  在《奸劫弑臣》篇,韩非子给“奸臣”的特点,作出揭示:

  “凡奸臣,皆欲顺人主之心,以取信幸之势者也。”

  我们分析,如果“奸臣”一味顺着,一顺到底,一合到底,无有私权私利,则何以为奸?而应当说就是“忠”。问题在于,“奸臣”终究会拿出自己那一套来的,这行为,韩非子称为:

  “欺主成私”。

  这样“欺主”成功了,就成了“擅主之臣”,国事他说了算,他作了主。那么,人们不觉要问,这时还有那么多“群臣”呢?他们是何态度?韩非子描绘出的情况是可悲可叹的:

  “群下不得尽其智力以陈其忠;百官之吏不得奉法以致其功。”

  两个“不得”,说明着在奸臣“欺主成私”的情况下,群下百官都不得不跟着跑,也就是,“都被绑架了”。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奸臣会有相应的手段来对待群臣。你如果不跟着跑,那么等着你的是:

  “身困而家贫,父子罹其害。”

  你如果跟着跑,那么有好处等着你:

  “身尊家富,父子被其泽。”

  这样下去的结果,就会出现“田成之所以弑简公”一类的事情。

  “奸臣”,也称“重人”,要防止这样严重的事情产生,韩非子当时别的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还是只有要求“人主”能够真正“明于圣人之术”,不能凭着认为“意气投、人爱我、取舍合”,那是靠不住的,要系于法度才是:

  “循名实而定是非,因参验而审言辞”,“是以左右近习之臣知伪诈不可以得安也”。

  韩非子说,他的这一主张是有成功的历史经验的:

  “此管仲之所以治齐,而商君之所以强秦也。”

  韩非子又一次摆出他的说到底的话:

  “夫君臣非有骨肉之亲。正直之道可以得安,则臣尽力以事主;不可以得安,则臣行私以干上。”

  “明主知之,故设利害之道以示天下而已。夫是以人主虽不口教百官,不目索奸袤,而国已治矣。”

  这就达到老子所谓“无为而治”理想境界了,实际上也是在解释老子。韩非子与老子的关系在此,以老子之道为自己的哲学基础。

  韩非子这样治国,要把国治成什么样儿呢?他说:

  “正明法,陈严刑,将以救群生之乱,去天下之祸,使强不凌弱,众不暴寡,耆老得遂,幼孤得长,边境不侵,君臣相亲,父子相保,而无死亡系虏之患,此亦功之至厚者也。”

  “其极惨礉少恩”的韩非子,在这里竟然追求这样的“功之至厚”,其与“大仁大义”实在是有些接通了。上面一段话,直接从《礼记》“大同”之说化来:

  “……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可见,韩非子也是信仰《礼记》里记载的古代社会理想的。苏东坡王船山为何没有看到这样的韩非子呢?

  还是司马迁公允,他在《自序》中说:

  “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

  其实,韩非子确实也是从《礼记》里出来的,因为《礼记》中的“小康”说得很明白:

  “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

  这样往下演变的情况是很不美好、很自私的。

  怎么办呢,那就要想办法应对,儒家认为要“礼义以为纪”,要以“礼义”为纲纪来加以管束:“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

  但这求治之路并不平坦,“礼义”管不住天下:“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

  于是儒家也要借用刑法了:“如有不由此者,在执(势)者去,众以为殃。”

  是说,对于不顺着“礼义”之治而有相反之势的,就要坚决去除之,使众人引以为鉴,只有这样坚决,才能保住小康之世。

  这岂不是要动用严刑峭法?

  如果去掉“不由此者,在执(势)者去,众以为殃”的法治部份,而以为单靠“行仁义”能解决问题,韩非子就要称之为“愚学”,认为它是自相矛盾的:“欲治,而恶其所以治。”分歧之处就在这里,被韩非子一言道破。

  儒们有为《礼记》作注的说,“如有不由此者,在执(势)者去,众以为殃”这句话,说的是如果执政者“不谨于礼”,就是“殃民之主,而共废黜之”,这个理解倒是敢于“犯上”。看来“礼义”的内部调节功能,竟然能将废黜之事也包括在内,并不是一味“温良恭俭让”,简直比韩非子还要厉害,韩非子讲来讲去,没有讲到臣下可以如此堂而皇之废黜君主的。

  难怪曾国藩以“外儒内老”来讲为政,不取“外儒内法”之陈言,他实际上认为所谓对立着的“法”与“儒”,本是一个总店开出的两个各有侧重的分店,至于“无为自化”的老子,才算得是另一路,可以取来作为内在心情的一种把握。曾国藩比苏东坡王船山见解要正确一些。

  韩非子认为,求治之路是不平坦的,阻力有两方面,其一,来自世俗保守的习惯势力:

  “圣人为法者,必逆于世”。

  “知之者同于义而异于俗,弗知之者异于义而同于俗。天下知之者少,则义非矣。处非道之位,被众口之谮,……几不难哉!”

  其二,阻力还来自上层:“群臣之毁言”。于是,结果竟然会产生“贤圣戮死”的荒谬结果:

  “商君之所以车裂于秦,而吴起之所以肢解于楚”。

  尽管如此,韩非子认为,他主张的这条积极有为的求治之路是对的:

  “伊尹得之汤以王,管仲得之齐以霸,商君得之秦以强。此三人者,皆明于霸王之术,察于治强之数,而不牵于世俗之言。”

  而王船山在这方面是有些消极无奈的“顺受、不抵抗”的思想的,他在《君相可以造命论》中说:

  “危不造安故不危,亡不造存故不亡。皆顺受也,奚造哉!造者,以遂己之意欲也。(要想凭人力做到)安而不危,存而不亡,皆意欲之私也,而猜忌纷更之事起矣。”

  可能,这是船山经历了明亡于清的惨变,又纵观历史上多少次朝代的更叠,而得出结论只有这“顺受”二字。试想,若韩非子持此论,那么他写的这些都大可不必去写,一切“顺受”就是了。可是韩非子表现出的是要千方百计挽救国运颓势,即“造命”。这并非“意欲之私”,而是存国之责、爱国之情。曾经奋起抗清的船山当能理解。船山认为:

  “臣以意欲造君命者,干君之乱臣。子以意欲造父命者,胁父之逆子。至于天而徒怀干胁之情,犹以羽扣钟,以指移山,求其济也,必不可得已。天命之为君,天命之为相,俾造民物之命。己之命,己之意欲,奚其得与哉!”

  船山将其“顺受”的道理释为顺从“天命”,于是一切也就没啥可说的,“顺受”就是了。这正是明亡以后,遗民们可奈何的心情和自慰心理。而处在国之危亡关头的韩非子的态度,恰正相当于王船山奋起抗清的时期,是积极有为的,是要抵抗“天命”而“意欲造命”的。因此,王船山于韩非子有过相同相似的处境,对韩非子应当有相当的理解,而不当指责如此之深:“损其心以任气,贼天下以立权,明与圣人之道背驰而毒及万世”。

  曾经抗清的王船山,激烈持这样“顺受”的主张,这一矛盾值得寻味。中国人在某种关头多出汉奸,其思想根源,或与数千年不断改朝换代有关。彼时儒士如不想饿死,也不想隐居,更不想冒死抵抗,就只得转而“顺”着新朝求得仕途,而新朝也每每能立住脚,从几十年到上百年的都有。看来,儒家既有坚决“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的立场,也有王船山这样的“顺受”的思想,到时是用哪种思想主张,各人自己看着办吧。明成祖灭了方孝孺十族以巩固其夺位,这惨烈的教训,从明朝走来王船山们是深知的,其实,几千年来异姓王朝还不断更替呢,何况同姓内部的争夺?基于这样的事实,王船山的“顺受”思想,就有其合理性,也是在《论语》的思想范围之内。

  通观《奸劫弑臣》篇,前面讲“奸臣”,末尾讲“劫弑”,在别处多有,而当中讲变法求治之艰难,涉及“为法”之道与“礼义”之道的异同,最有价值。

  《南面》篇对于“人臣”一般心理与行为的揭示,也是“其极惨礉少恩”,颇为尖刻,他说:

  “人臣者,非名誉请谒无以进取,非背法专制无以为威,非假于忠信无以不禁。三者惛主坏法之资也。”

  一个“名誉请谒”,一个“背法专制”,一个“假于忠信”,当时之“人臣”,有这样又狡猾又强干的,“人主”之应对,只能是“明法”:

  “使人臣虽有智不得背法而专制,虽有贤行不得逾功而先劳,虽有忠信不得释法而不禁。”

  另外,“人主”还要有本领使人臣“有必言之责,又有不言之责”,“莫敢妄言,又不敢默然”。

  韩非子为“人主”之术的设计,可算是无微不至。在人臣这一面看来,网眼这样细密,岂不是“其极惨礉少恩”?

  但既然人臣会那样,“人主”也就不得不这样,总不能束手无策,任凭“人臣”得寸进尺弄权欺君,所以,韩非子要求君主“明法”,我们不能说他不对。

  《南面》篇另一有价值的议论,是论“治”与“变”的关系。知“治”者必“变”,求“治”而不“变”是不可能的。只有“不知治者”,才“必曰无变古,毋易常”。但是,“变与不变,圣人不听,正治而已”,不是哪个人一说“变”,就绝对是好的,一切要看是否有利于“治”,要看“可与不可”,不可的就不变,可的就一定得变,总要有所权衡利弊。

  “不变古者,袭乱之迹,适民心者,恣奸之行也。”

  该变革而不变革,就要生乱,而利用落后社会习惯势力阻挡变革,是“恣奸之行”。变革就这样往往在某种尖锐的对立中进行,所以要有备:

  “铁殳重盾而预戒”,

  “管仲始治也,桓公有武库”。

  这两条正与孔子“有文事者必有武备”的意思相同。韩非子真是思想缜密,面对这些严重的情况,他的主张不能不是“极惨礉少恩”,很明确,很坚的。

  《韩非子集》中也有讲“亲民”的,如《饰邪》篇说,不要相信龟筮鬼神,而要学:

  “古者先王,尽力于亲民,加事于明法。”

  他明确认为,秦国治,而东方六国不治:

  “忠劝邪止,而地广主尊者,秦是也。群臣朋党比周,以隐正道,行私曲而地削主卑者,山东是也。”

  如果东方六国亡了也是活该:

  “乱弱者亡,人之性也,治强者王,古之道也。”

  韩非子虽讲严刑峭法,却也看到:

  “用刑过者民不畏”。

  韩非子也不是认为人臣就天生暗怀奸心,而是看到人臣有两大类:

  “修身洁白,而行公行正,居官无私,人臣之公义也”。

  “污行纵欲,安身利家,人臣之私心也”。

  针对这情况,“明主”就要设法让人臣“去私心,行公义”。总之,在韩非子眼中,君与臣是一对矛盾,国家的治与乱也是一对矛盾,要往好的方面引导,而预防和惩治不好的方面。这些,苏东坡王船山为何没有看到?

「 支持!」

 WYZXWK.COM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

注:配图来自网络无版权标志图像,侵删!
声明:文章仅代表个人观点,不代表本站观点—— 责任编辑:wuhe

欢迎扫描下方二维码,订阅网刊微信公众号

收藏

心情表态

今日头条

最新专题

130周年

点击排行

  • 两日热点
  • 一周热点
  • 一月热点
  • 心情
  1. 司马南|会飞的蚂蚁终于被剪了翅膀
  2. 美国的这次出招,后果很严重
  3. 亵渎中华民族历史,易某天新书下架!
  4. 我对胡锡进和司马南两个网络大V的不同看法
  5. 菲律宾冲撞中国海警船,中国会打吗?
  6. 一个王朝是怎样崩溃的?
  7. 否定了错误,并不代表问题不存在了
  8. 近20年中国社会分层剧变的特征与趋势: 一位清华教授的直言不讳
  9. 张志坤|“先富”起来的那些人将向何处去
  10. 就算明着不要脸,你又能怎么办呢?
  1. 普京刚走,沙特王子便坠机身亡
  2. 送完一万亿,再送一万亿?
  3. 湖北石锋:奇了怪了,贪污腐败、贫富差距、分配不公竟成了好事!
  4. 紫虬:从通钢、联想到华为,平等的颠覆与柳暗花明
  5. 李昌平:我的困惑(一)
  6. 李昌平:县乡村最大的问题是:官越来越多,员越来越少!
  7. 朝鲜领导落泪
  8. 读卫茂华文章:“联想柳传志事件”大讨论没有结果,不能划句号
  9. 司马南|南京市政府通告里面没讲的内容
  10. 房地产崩盘,对经济的影响超出你的想象
  1. 张勤德:坚决打好清算胡锡进们的反毛言行这一仗
  2. 郭建波:《文革论》第一卷《文革溯源》(中册)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和文化大革命
  3. 郝贵生|如何科学认识毛主席的晚年实践活动? ——纪念130周年
  4. 吴铭|这件事,我理解不了
  5. 今天,我们遭遇致命一击!
  6. 尹国明:胡锡进先生,我知道这次你很急
  7. 不搞清官贪官,搞文化大革命
  8. 三大神药谎言被全面揭穿!“吸血鬼”病毒出现!面对发烧我们怎么办?
  9. 祁建平:拿出理论勇气来一次拨乱反正
  10. 说“胡汉三回来了”,为什么有人却急眼了?
  1. 77年前,2583名英雄儿女踏上北撤之路
  2. 大蒜威胁国家安全不重要,重点是他为什么会那样说
  3. 相约12月26日,共赴韶山!
  4. 关于推出纸质阅读资料的公告
  5. 欧洲金靴|“一切标准向毛主席看齐!” | 欣闻柯庆施落像上海福寿园
  6. 送完一万亿,再送一万亿?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