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术”的完备
这题目大得吓人。“帝王术”,译为现代人语,就是做帝王的理论与方法。如果想抽象或批判地继承“领导艺术”、“政治艺术”之类的,那大约也未必不可。
先从王充的《非韩篇》说起。王充不但没有彻底否定,也没有大体否定韩非子。他虽没有对韩非子作出全面性与正面性评价,却是在理解与不否定的前提下,很自信地对韩非子作出某种纠偏与弥补,以求对“帝王术”更全面深入阐释,防止从韩非子一路偏颇下去,造成有害局面。他对韩非子的这一总的态度,是一种前提,他不言而喻地已经把韩非子作为“帝王术”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能彻底取消韩非子才好,但他无法做到这样。
从《非韩篇》看,王充只是要求韩非子穿上一件好衣服,戴上一顶好帽子,穿起一双好鞋子,而不要这里那里露出赤裸的不雅的身体来,该讲究之处还是要讲究为好。二者之关系,如此而已。儒法两家的地位与关系,其实就这样定了下来,说了出来,秘密揭示无遗。就是说,对于封建统治方法来说,法家为阴,儒家为阳;法家为里,儒家为表;法家为内,儒家为外;法家为实,儒家为虚;既要务虚,更要务实;务实不可忘务虚,务虚亦不可忘务实。从此,儒法两家一方面共同为“帝王”所用,另一方面却总是彼此不断发生争议以至很激烈的攻击,其实只是让“帝王”能够“允厥执中”,以弄好国家社会。朝廷内部,朝野上下,借着儒法两家丰富无比的词语和同样丰富无比的历史典故,往往有吵闹得没完没了不可开交的时候,这种主观的论争,曲折反映着帝国的客观社会矛盾,有时也就预示着王朝末日的降临,如东汉末年、北宋末年、明朝末年。但也不等于说人们安安静静不吵不闹的时候,就一定是好时候,《国语》里《邵公谏厉王止谤》篇,就说厉王弄出了一个“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的无声的国家,结果呢,“三年,乃流王于彘”,这也是很不好的。
王充与韩非子的较量,还不具有那种可悲的性质,恰恰相反,这是“建设性”的时期,中央集权大一统帝国所需的“帝王术”正处于进一步探讨与完善之中,这时候需要些笔墨官司。这个脉络很清楚:
秦朝建立中央集权下的郡县制的中华帝国,然而没有及时实行历史的华丽转身,仍然保持旧日的凌厉面孔、重复旧日的震撼步伐,人们受不了,一个泥腿子在平原草泽之中振臂一呼,天下风起云涌,压抑着的一切爆发出来,恢复着六国的称号,强大的秦政权倾刻瓦解,使得后世儒家有了取之不尽的讥嘲谩骂的好材料,在《过秦论》铿锵有力的朗读声中,儒家们在“帝王术”中取得重要地位而不断进取,慰藉着先儒孔圣在天之灵那挥之不去的失落之情。
刘邦因此而在“商山四皓”面前放弃了对他的一个好儿子赵王刘如意的期待,而听由性情懦弱的太子按部就班继承大统,这是儒家“礼治”的一次重大胜利,虽宫廷残戮而在所不惜。经过文景之治的休生养息,又经过平定刘姓自家“七国之乱”,董仲舒贡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顶层设计,让西汉王朝进一步走上“礼治”之路,儒士们不但不是战国韩非所说的“五蠹”之首,而且是国家社会政治生活中最重要的思想文化力量,要靠他们进行政治意识形态的建设。
然而西汉王朝终于也是一个垮台的结局,这是怎么回事?
南阳巨族首领刘秀的武装,总令人觉得与刘邦当年的队伍有所不同,刘邦率领的是农民起义的杂色部队,刘秀率领的似乎可称豪门士族的齐整武装,他的旗号不是推翻前面一个王朝,而是“中兴”刘家王朝,所以他被称为光武帝,此号颂扬他用武力光复了汉朝。王充正是光武帝时代一介儒士,虽然他有自己的独特思想,乃至还写下《问孔》、《刺孟》这些另类的题目,以其强劲的论辩性逻辑性撼动人心,令死抱经书孤陋寡闻的腐儒们目瞪口呆,但总的说来,他只是更清醒更完密更为正宗些的真儒而已,这至少可以从他的《非韩篇》得到证明。
飘落尘埃的大汉旗帜由刘秀重新举起,总结西汉十二帝治乱兴亡的历史经验教训,对“帝王术”予以创新,就是新的时代社会的需要,也是东汉朝廷的理论需求。这种情况,提供着解读王充《非韩篇》的坚实基础。
韩非子《主道》篇采用来做为自己理论基础的“道”,来自老子,加以改造,化成了具体的“帝王之术”,这方法,可称为“化道为术”。
“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
很明显,韩非子这句纲领性的话,化自老子。《老子》第十四章说: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韩非子更厉害之处是在下一句:
“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故虚静以待令,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
这就进一步把老子化得来了。虽是“守始”,“虚静”,头脑却是清醒而不是一片混沌,眼睛却是睁着、鼻孔却是嗅着,而不是七窍不开。
排除其产生于战国年代君臣关系复杂不得不有戒备之心的阴柔性质、阴险性质,这一“无为而治”的方法,算得一种很高明的智慧。
然后,韩非子往君臣关系的深处说下去:
“君见其所欲,臣将自雕琢。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
这两句话很明白,这一切来自人之常情,所以,他有理由要求:
“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乎下。”
这样,明君自己不必表现出“智,贤,勇”,但结果是:
“去智而有明,去贤而有功,去勇而有强。”
“群臣守职,百官有常”,
“智者尽其虑,贤者效其材”,
“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故君不穷于名。是故不贤而为贤者师,不智而为智者正。臣有其劳,君有其成功。此之谓贤主之经也。”
十分高明,十分不得不如此、以至应当如此,亦十分令人有点毛骨悚然。
这还不够,还讲,一方面人君要:
“函掩其迹,匿其端,下不能原;去其智,绝其能,下不能意。保吾所以往而稽同之,谨执柄而固握之。”
另一方面,对人臣要:
“绝其望,破其意,毋使人欲之。”
警告说,倘若“不谨其闭,不固其门,虎乃将存。不慎其事,不掩其情,贼乃将生。”所以,人君一定要“大不可量,深不可测,同合刑名,审验法式”,以驭臣下才行。
这臣与主,是一对分不开的冤家。臣下“闭其主、制财利、擅行令、得行义、得树人”,是人主的“五壅”,结果能使人主“失位、失德、失制、失名、失党”,很危险,不得不防。针对这个,人主的应对,不可什么都抓在手上,而只能采用“静退以为宝”的办法,这样达到“不自操事而知巧与拙,不自计虑而知福与咎”,然后人主操赏罚之权,“明君之行赏也,暧乎如时雨,百姓利其泽,其行罚也,畏乎如雷霆,神圣不能解”。
总之,韩非子的一套就是这样。虽然算是他的发明,但发明来于发现,他只是立足春秋战国以来残酷的政治现实,在不突破“君臣”体制的前提下,向国君贡献自己研究出的真知灼见罢了。
王充的感觉是,对君臣关系不能像韩非子这样赤裸裸理解和引导,要换用儒家的视角,“国之所存,礼义也。民无礼义,倾国危主”。他也承认现实中会有“倾国危主”的情况需要应对,但认为应当把一切纳入“礼义”来引导。
相对于韩非子,王充把儒家比作衣冠鞋子不可或缺,说,你韩非子也不至于光着头光着脚到朝廷上去吧?你既然也是戴冠穿衣着鞋上朝的,那么与你的一套理论就是自相矛盾,“行与术相反。吾是以非其言而不用其法也”。
王充说“不用其法”,不是彻底否定韩非子,他只是不用韩非子赤裸裸的一套。他说得很明白、很老实:
“儒者之在世,礼义之旧防也,有之无益,无之有损。”
这就不是要全部取代韩非子的意思,而只是说礼义这一“旧防”不可弃而不用,譬如人不可无衣冠鞋袜这种“旧防”赤身裸体跑出来。
在理论基础上,王充与韩非子一样使用着老子,他说:
“夫道无成效于人,成效者须道而成。”
这就是老子的“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为无为,则无不治”。
王充认为,自古国家就设学校、立官吏,这就是“重本尊始”,这就是“道”,如果“以为无益而弃之,是弃道也。”而儒者,是“道官之吏”,是以“礼义为业者”,是这方面的专家,也是靠这个吃饭的。说穿了,儒家就是教人如何穿戴起衣冠鞋袜而不要赤身裸体的。
“道官之吏”,这词发明得多好,意即专门务虚的。就这样,王充把老子那玄之又玄的“无为,而无不为”的“道”,转换、暗渡、理解、阐释为“礼”,而这方面的专业人士,就是“以礼义为业”的儒们。
韩非子把“道”落实为“当今争于气力”的治国之路,以及一整套“法、术、势”的权术,以供君王使用,王充则落实为“礼义”,由儒士们以此为业,来为君王效力。
王充打比方说,脚踩在路上行走,你未走之时,路已经在那里,这时它看上去没用,但你的脚走上去,它的用处就显出来了。这叫住“所蹈之路,须不蹈者”。身体也是这样,身体靠手足而动,动的时候手足才有用,不动的时候,能视手足为无用吗?手足是时刻准备着身体之动的,这叫住“身须手足而动,待不动者”。儒生看上去不是“争于气力”的耕战之士,却是时刻为耕战这样的事情服务的,但看上去却是没啥用场。所以他认为,韩非子将儒者“弃而不存”,列为无用之“蠹”,实在是偏颇不对了。
王充站在东汉时代说话,议论的是战国末期的韩非子,二人相距三百年,隔了七国争雄、秦朝、西汉,身处国家社会内外情况都大不一样,话说不到一块儿去。如果韩非子活到王充这时,能与王充讨论这些问题,他未见得会完全不同意王充,但反之却不亦然,因为王充觉得如果他身处韩非子的环境,他会照应到儒者对国家社会似若无用却实有大用的情况的。他认为韩非子只看到“以儒名而俗行,以实学而伪说”,贪图富贵的“俗儒”,而没有看到世上也有“志洁行显,不徇爵禄”,“重礼爱义”的好儒。好儒就是伯夷、柳下惠这样的人,“闻伯夷风者,贪夫立,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风者,薄夫敦,鄙夫宽。”他举出魏文侯礼贤儒者段干木,因而使得强秦闻之而退兵的典故,说明有时一个儒者的功劳,可以胜过三军,认为韩非子没看到这一点。
所以,王充是对韩非子进行纠偏、弥补,而不是取消。相反,他承认韩非子属于治国“养力”的一面,只是认为也要看到儒者属于“养德”的一面,二者应当结合起来,“外以德自立,内以力自备”。阴阳结合,外儒内法,全了。
自西汉董仲舒主张“独尊儒术”,到东汉王充实际上论述了“外儒内法”,是一种理论突破和建设。
王充说,人的禀性不一样,好比草木异质,你不可强行去改变草木,草木也不会因你而改变。所以,“尧不诛许由,唐民不皆巢处。武王不诛伯夷,周民不皆隐饿。魏文侯式段干木之闾,魏国不皆阖门。”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比如清廉),只能教养劝导,反之,一般人喜欢趋之的事(比如贪骄),你诛杀也禁止不了。因此,“任刑治政”,只会“乱而无功”。王充用“治国犹治身”来打比方,认为不能“省恩德之行,多伤害之操”。王充的“礼义”,落实为“恩德”,以此调节统治者内部的关系,必受多数权势者的欢迎。
王充对韩非子这样纠偏之后,对韩非子也有所理解,说:
“韩子岂不知任德之为善哉?以为衰世事变,民心靡薄,故作法术,专意于刑也。”
但尽管如此,仍是不可不予纠正的:
“天地不为岁乱去春,人君不以衰世屏德。”
王充的立场观点也就这样摆出来了。总之是:
“治人不能舍恩,治国不能废德,治物不能去春。”
而韩子像蚩尤一样只知“任刑用诛”,是不对的。这样把韩非子的老根儿归结到远古暴君蚩尤。
王充不是一味崇儒,他的《儒增篇》指出一些儒者言论的夸张不实,而《问孔》,《刺孟》则是对二圣挑刺。
王充与韩非子的论争,就其内容,可以说,贯穿几千年的历史,凡是遇到此类问题,有关的人们不可避免就要这样借着儒与法的优劣消长来论辩一通。司马迁认为韩非子不免“极惨礉少恩”,就是有所掂量之后的结论,而当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时,也是把“百家”这样地掂量过的。王充与董仲舒毕竟不同,他认为君王、国家,仍要有“内以力自备”的一面,依这逻辑,则主张“争于力气”的韩非子不当被“罢黜”,只是要隐到后面、里面去。
我们读柳宗元,觉得他上承韩非子与王充这样的两面,其《守道论》反映着“帝王术”已经完备了。柳宗元说(我们分为四个小节):
一,“立之君臣、官府、衣裳、舆马、章绶之数,会朝、表著、周旋、行列之等,是道之所存也。”
二,“示之典命、书制、符玺、奏复之文,参伍、殷辅、陪台之役,是道之所由也。”
三,“劝之以爵禄、庆赏之美,惩之以黜远、鞭扑、梏拲、斩杀之惨,是道之所行也。”
四,“故自天子至于庶民,咸守其经分,而无有失道者,和之至也。”
其一与二,说的是“礼”,其三,说的是“法”,其四,说的是既然有礼有法,则上下都在规矩之内,那么就会“和之至”,也就是天下大治了。
这就给出了一个“礼”加“法”等于天下大治的公式,即“外儒内法”。缺了“礼”,不行,缺了“法”,也不行,都不能达到“和之至”。
如果再加上柳宗元的《封建论》给中央集权下的郡县制做了一个“虽百代可知”的历史总结,那么,一切确实是完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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