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服刑
一
郁平!我现在又能这样喊你一声了。自从一九五九年你出事,我就没有像以前那样地喊过你,我的心被阻止着。多么可怕,我们中断这么久了!但我并不愿这样。我现在好像突然地……活过来了。好像我一直把自己弄丢了,现在才找了回来,对本来的自己倒有点陌生了。我不知道这是开始于何时,我一点一点地感觉到它,心里渐渐被充满。我的久已冷得像冰块一样的心在恢复温暖。现在,我已经能给你写信了……
郁平,让我慢慢对你说,七年来我要说的话是写不尽的,今天我给你写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我认为以后不必再写了,这样的“两地书”,难道能有什么价值?还是让时间去静静地、无动于衷地写下它的一切。让我从离开看守所那时说起吧。
判决之后,我不知道怎样地就从法院回到了看守所,好像是在一片交织着的色彩和混乱的声音中飞过去的。我的脑袋在一片空白中万分地膨胀。渐渐我的头脑能想事了,首先想到的是十五年!十五年!十五年!好像有一根无限长的铁丝一道一道地将我的头勒紧、深陷其中,我动不得也不敢动,我缩作一团,变得又小又轻,生命没有了任何份量和任何意义,只有心脏,它因为忠于职守显得特别孤独而可怜地跳动着,除了它,身体好像不存在了。
在看守所等待起解的那些天,我日夜处在痴呆的、昏昏的而又总是醒着的状态。我不相信,不明白。我怎么会害死亮亮呢?这是不可能的!但亮亮确实没有了!我有时感到是有许多的人合伙害死了我的孩子,然后又加害于我,把我这样地关起来,好满足他们的恶作剧。他们本来都是想强奸我、玩弄我的,因为不敢,因为得不到手,就来折磨我,看着我受罪,而且害死了我的孩子!但我后来终于想起了我是曾经抱着亮亮走到河里去的,我想起了这件事的一些情景,并且越来越能确定它,于是我明白了一切,我认了罪!
我是多么恨我自己啊,我把我自己害苦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空了。我不应该再活着,我应当去死!但我坐了牢,规定我不准死!
郁平,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亮亮,我现在常常为这个孩子哭得好伤心!
当半夜里把我起解时,我不肯走,好像希望出现什么不同的结果来,他们会说,一切都弄错了,一切真的是我们的一个恶作剧、一个下意识的报复而已,亮亮活了,亮亮好好的在你家里呢,你回去吧!
然而,两男一女强行抬走我,我于是挣扎,觉得他们要枪毙我!我恐怖起来,我的力气忽然大得不得了,而且放声大叫。他们没有抬得成我。
所长亲自来了,说,乔丽,你虽然犯罪了,但我们不想害你,我们是一起转移到一个比这里好的地方去,你要听我们的话。
我的头脑里出现了一种超人间的美景,跟着他们去就能到达。我问,我的亮亮也在那里吗?他们说,在那里等你去。于是,我自己走出了牢房,走出了看守所。的确,我的感觉立即好多了,我愿意离开了,我想离开得越远越好,而且赶快离开。我说,要走就快些!快让我离开这个地方!他们却偷偷在笑。我不明白他们笑什么,但也没问,我想我向来是不管闲事的人。
上了汽车之后,我忽然十分清醒,几乎有点好奇地问,这是去劳改吧?当然!你以为真是到什么地方去玩?好发笑!坐在我旁边的女押解人员这样回答了我。我好像才第一回知道似的想起来了,十五年!这就开始了啊!汽车带着我轰轰隆隆颠颠簸簸开向那个十五年!我立即全部地清醒了,哇一下哭了起来,从身体的最深处最里面哭出来,全身在发抖。他们忍耐着,让我哭。他们大约这方面见得多了。过了一会儿,女押解员说,好了好了,又不是去死,到了那里,你看到人多了,就好了。
我的确感到过死。雾茫茫灰蒙蒙的,人被吸收进去,消失了、被化掉了,最后感觉是彻底完结的大欢喜大轻松,这时却有片时想起所谓的过去人生,是冷冷淡淡的梦境了,遥远而又遥远,无所谓挂念,无所谓爱与不爱,这梦境越来越黑,以至什么轮廓也没有了,于是一切不复存在,冰凉漆黑,无边无际,绝对的死,绝对的无,没有轮回,不可能再生。啊,死的感觉有一阵是很难过的,我顽强地不想死,我挣扎了起来,可是我被死神紧紧地抓住了,他们说抓住她抓住她!于是一切爆炸了,是欢乐与光明!
依然活着的我,带着死的寂灭的感觉,而不是那个光明欢乐的感觉,到达了农场。我对四周的任何人任何东西都视而不见,我好像被放大了,万物都不过是小小的背景,都随我行转。我虽然麻木,虽然死了一半似的,看上去呆呆的,但我清醒,从未有过地清醒,因为我只剩下我和我的孤独。我特别安静,并且冷静,准备对付一切的艰难苦痛,无形中我开始了那种坚持和对命运的抵抗,我决能不让自己消失在雾茫茫灰蒙蒙、漆黑冰凉的虚无之中!本能在起作用,在帮助我。
同车押去的还有两名男犯,都是农民。我听谈话知道,他们之中一个年轻的是在街上流浪,夜里钻进饮服公司天滋烧腊店,在里面吃得饱饱的,就睡着了,发出了打呼的声音,惊醒了值班人员,发现了他,于是他成了罪犯,他被判了一年徒刑。中年的一个农民是偷了生产队的一头小猪,夜里一家老小就把这头小猪吃了,这是破坏集体经济,他也被判了一年徒刑。我看这两个农民都又懵懂又可怜。唉,我还能这样看别人吗?在别人眼中,不知怎么看我呢,我是连他们也不如的,我的罪比他们大多了,他们其实可以说没有罪,只是糊涂,还有饥饿。
到了农场之后,我们被带往不同的方向。我见到了两个女的领导人员,一个人高马大,一个中等身材。这时女押解员解开了我的手铐。人高马大的一个盯着看我好一会,骂了一句“作孽!”我吓得浑身一抖。她转对押解人员说,你们辛苦了,到招待所休息吧!她伸出大手和她们握别。亭州来的人就要走了,我还不由得捂住眼睛哭起来,她们也有点难过似的,对我说,乔丽,别哭了,你已经哭得不少啦,这是徐场长,这是赵队长,你以后要好好听她们的话,不要悲观,要想得开些,人总要活下去不是吗?她们好像代表亭州安慰了我一下,也就心理得地离开了我。
还要不要哭了?你可以再哭一会儿,以后就不许哭了。人高马大的徐场长这样说。
我确实还要哭,徐场长的话中虽有好意,却也让我明白我来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我心里害怕,进一步体会到大祸临头,于是泪水直涌。徐场长真的让我哭了一会儿,她们两个一声不响,好像有耐心等我一直哭到底。我抑制住自己,不哭了。我认命了。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就把头低一低吧,农场也不是吃人的地方,也是一个社会,人多呢,不过没有那么自由了,还要劳动,但劳动对身体有益呀,你会适应的。你不要希望对你有什么照应,比你娇嫩的我也见过,都过来了。要过思想关、劳动关、生活关,听到吗?
我点点头。她喝道,点头不行,要回答。听到吗?我只好像小学生一样回答说,听到了。回答之后我才体会到,这一声回答对于一个人在精神上服从现实是很重要的。
我提着行李,跟着赵队长去了。走了好长时间,好远的路。一路过来尽是冬天的农田,那是一九六一年的田野。
赵队长领着我进了一间大屋子,里面站起好多的人,都是女犯,手上都端着饭碗。
有一个领头的走了过来。赵队长对她说,这是新来的,叫乔丽,里面的三十四号空铺给她睡。然后对我说,你就在这个班,不懂的问她们,这是班长。交代完毕,她就离开了。
班长从我手里拿过我的行李,我跟着她往里走,女犯们都看着我,七嘴八舌地开了腔,说,哟,这么好看!这样子的人也会犯法?是通奸杀人没杀死吧?图快活呢,这下好!不少人都咧开嘴笑了起来。让开!让开!班长吆喝着。
到了一张空铺面前,班长把行李扔到上面,说,这铺是你的,三十四号,也是你本人的号,三十四号就是你。坐下歇一会吧,头一回,我给你盛粥去。
班长一去,女犯们把我围住,争着问长问短,从她们嘴里喷出粥味、萝卜干味、咸菜味,还有一种不清洁的气味从她们的头上身上散发出来。我忍受着,一时也无法回答她们,这些我往后岁月里的伙伴!
班长为我打来了一碗粥,吆散她们,并且给了我两块萝卜干,说,不要嫌,将就着吧,吃掉不够自己去添,不要不好意思,装真自忍饿。
我端着粥碗,感到不想吃,我的眼泪落下来掉在了碗里,围着我的女犯们都一声不响,出现了奇特的宁静,我终于喝起粥来,她们几乎一齐叹息了一声。我就这样成为她们之中的一员了。我们在电灯泡的微弱光线下半明半暗地坐在一起,喝着粥,有个女犯哭了起来,但随即自己抑制住了。
我走进了对我来说不同寻常的地方,我也非常具体地走进了我的十五年,这二者把我紧紧抓住了,定我为三十四号,让我住在这屋子里,给我这样的空气,给我这样一张铺,还有这许多女犯跟我在一起。夜里,女犯们发出了鼾声,那鼾声有高有低,颤动着、追逐着、呼应着、汇合着,我简直一下子就爱上了这几十个人的睡眠大合唱,它向我的麻木的头脑和身体发出新的信号,注进新的生命力!
但我也就睡着了,外面是高高夜空,四周是田野,第三十四号女犯在一片哗哗响着的黑暗的波涛中被轻轻地卷走了,茫茫无边地飘去。我在那黑暗的波涛中浮沉,有沉入无底的恐惧,有面对无边的绝望。我终于被一个巨大旋涡卷去,我缩作一团,抱紧我自己,多么深的孤独,我抗拒着一切要吞没我的企图,我的童年、我的家乡、我的好像有过的青春、我的所有的亲人包括你和孩子,都在我眼前飞速掠过。黑暗之波闭合,抹去所有梦痕,使我还原为一粒纯粹的我,不知从何来,不知向何去,只知道我的微弱的存在,飘荡着,我必须死死地记住我自己,这最重要。我于是抱紧我的孤独,在黑暗深处漂流,仿佛是幽灵一点,如果有什么从黑暗中窜来把我叼走、吞下去,我就不存在了,我就死灭了。这是一次最危险的转移。我多么害怕,也就是说我还不想死,但我得不到任何保护,我只有抱紧我自己,祈盼着能有好运。我被吸进最深的黑暗中去了,但还一直地往下掉,好像没有尽头而又有着一线希望,我恐惧万分地奋力一窜,于是飞速浮升,我复又听到了哗哗的涛声,我醒来了,四周鼾涛成熟、稳定、节奏起伏。夜是多么深啊!地载天覆是多么广大啊!我回想着梦中生命可怕的经历,但我开始感到一种很特殊的温暖和安全……郁平,这就是我的第一夜的梦,它很有含意,是生命的新的暗示,有点神秘,我永远地记得它。
起床哨子响起,呼噜了一夜的女犯们纷纷地都起来了,我浑身无力、头昏脑胀,不想起身。一个女犯好心地推着我,大声地说,喂,你不能睡了,快起快起!纪律很严的呀!要熊你个半死!
她们又教我,得穿球鞋,要么得穿套鞋,因为要下田劳动。于是我放下棉鞋,把脚伸进单薄冰冷的套鞋里去,像她们一样,而她们往往连袜子也没有穿,只在套鞋里塞了一些稻草。
我跟在她们后面去打水、洗脸、吃早饭,然后是集合、点名。我排在了女犯队伍当中,听到叫“三十四号”时,回答了一声“到”,我好像才体会到什么叫做“条件反射”,我是一下子就自觉地建立起来了。我吞下了我的悲伤。
我的手上被塞来一把大锹,那叫“里下河锹”,又大又沉,便于用脚去蹬的,拿在手上都费劲,我是难以使得动它的。队伍出发了,大锹拿着不行,只好扛着,但扛着更不行,锋利的锹口会碰到后面的人的,还是只有用手提着。走得多么艰难,我从来没有拿着这样沉重而危险的东西走过路,而且是野外的路,我只怕那锹从手中掉下剁着我自己的或者别人的脚。西北风也不饶人,迎面吹来,一下子把身上的热气吹跑了,衣服陡然地变成了冰冷的铠甲,脸上像许多手术刀在残酷地划割。几十双脚走在冻得硬梆梆的路上,那是容易滑倒的呀,于是我跟着她们用力地跺着脚,也带有在一跺之中把脚坚实踩稳的意思。脚步“叭叭叭”的一片声音,竟使我想起中学里冬天在操场上集体的跑步,但是多么不可同日而语!
我跟跑在那灰色的一群里,我想,她们是有所希望还是无所希望的呢?我反正是无所希望的了,我之所以跟着她们跑去,只是出于低下的本能,只是由于我不知为什么还不想去死!但死也像一种本能总是跟着我,它暗示我可以半途停下来赖着不走,让自己无力地瘫倒在地,然后哪怕冻死野外,不失为一种死法!那样高贵优美的安娜·卡列尼娜都可以当众自杀在火车轮下,不以为下贱,我还能考虑多少呢?
当然,我毕竟在跟着跑去,一步也没有掉下,而且用力地跺着我的脚,努力地提拿着我的锹!真是你讲过的“千古艰难唯一死”啊!可是,这只不过是第一个早晨,往后,还有十多年在等着我,只要想一想也就足以叫人失去信心,所以我既然不想死,实际上也就渐渐地麻木了,只有面对现实啊……
郁平,现在,我熟悉了我在上面劳作的土地,以至每一个田块、每一道沟坎。我知道了春种秋播,知道了一年两熟,还有什么季节可以在田埂上种些什么豆类。在劳动内容上,第二年大体是第一年的重复,第三年又大体是第二年的重复。凡是农业劳动需要做的,现在我都会了。大锹,蒲锹、扁担,是用熟了的工具。栽秧、割麦、收稻、小型水利、积肥、田间管理,等等,我都是其中一个合格的劳力。我多么想把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的心情全记下来,并且都告诉你,但它们都随时间流逝了,现在,我试着概括地说一说吧……
我到农场后第一次劳动,是开挖渠道。那是一条大渠道,工程已经在进行,不远处和更远处都有一簇簇的犯人,他们自有要完成的一段。我们的班长用草绳放好了样,把任务分到人头,大家就挖起来。
分到我的长度仅仅是别人的一半。我站到我的线上,我得用那很沉的大锹开挖下去,按照规定的宽度长度坡度开出渠道来。但我甚至连大锹也不会使用,我徒劳地想用那雪亮锋利的锹口砸开冰冻的地面,但大锹却从我手中飞走了,溜冰一样直窜向前,幸好前面好远才有人,要不然,那锹口真会伤到前面人的腿脚。赵队长一直在注意着我,于是立即喊班长张兰粉来教我。
班长就拿着她的大锹到我这里来,教我怎么下锹,怎么用脚去蹬锹,怎么用力,然后怎么把土挥到旁边去。我照她的示范做着,不过我一锹只能挖起那么一小块,可怜得不像话,而把锹上那一点土挥到旁边去时,大锹的重量差不多要把我拽倒,我才知道在体力劳动上我是多么无能啊。
赵队长看着我挖了几锹,就把大衣紧裹了一下,到别处去了,大约我这副熊样,她实在不愿看下去,但暂时却也无可如何,只有让我慢慢来。
我的前后虽然有人,但都隔一段距离,她们在努力地完成着她们的那一段任务。我只觉得孤独无援、处境可悲。
天空阴沉灰暗,低低笼盖四野。手指头在手套里冻得疼痛,穿在套鞋里的脚更冻得冰冷麻木让我怜惜,却还要去蹬大锹。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泪珠儿滑落在地上,我感到我吃不了这个苦,我又多次地想到了死,也就是寻死,虽然我不想死,但我还是这样软弱地想到了死。
我一边尽着力气挖土,一边想着死的理由、死的方法、死的样子,可是,在这大冬天,死也好像格外可怕……
徐场长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身边,我惊吓得大锹脱手掉在地上。她和赵队长似乎早就站在我旁边了。徐场长说,乔丽,大冷天的淌什么眼泪,把脸哭皴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刚才想过死!我告诉你,死在我们这种地方最贱!喂狗都不吃!赵队长,回头让她们大家跟她说说。赵队长立即喊道,张兰粉,如果她死了,我对你们不客气!张兰粉认真地回答了一个是。
徐场长赵队长走了。女犯们本来一声不响,此时也仍然一声不响。我明白了我对于这个劳改集体负有我个人的责任,我不可以随意处置我自己的生命。也许,我既然成了一名犯人,那么就和她们大家有了一种很现实甚至很密切的联系,就应当和她们共同面对服刑劳改的命运,这成了对她们的尊重。每一个新来的,都必须给这个集体加进坚持的力量和信心,不容许相反,也不应该相反,这既是场里的一种纪律和需要,也似乎成了一种很特殊的道德。我刚才独自想到去死,这就忽视了这个集体的存在,并且已经对不起这些默默服刑、等待刑满获释的女犯们。我实际上得到着一种温暖,可以叫做劳改队的温暖。从场长到女犯们,都在无形中给予着这种温暖,这是对生命不可再少的重视,虽然是不可再少的,却是最重要最强烈的……
到了吃中饭的时候,她们真的就来劝我了,每个人都说着乔医生你不能死,你如何如何不应该死。我说,你们不要劝我了,我想开了,我不会去死的,生命只有一回……
她们说,对呀,每个人的性命只有一条,没有第二条,死了就没有了,你千万不要起那个念头!你看我们,还有全场的,不都好好活着吗?我们都是十年以上的,有些事情不管服不服,都不能去想了。好在我们又不是一个人,大家在一起就不觉得啦,一年一年的总会过去,不管什么事,后悔也来不及了,如果有冤就让它冤吧,冤枉人的人说不定在前头先死。国家培养你到大学也不简单,女大学生啊!你会做医生,这多好!跌个跟头怕什么?以后还有得过呢!你总比我们强一百倍一万倍啊……
劝着我,她们自己都流了泪。这些犯有自己的罪的妇女们,其实都是最平常最普通的人,我看得出,有不少还是极其善良的,只是头脑比较简单,或者虽然聪明却吃了一时冲动的苦。她们劝着我,我从而也就认识了她们。本来,我心里很有些怕她们,因为她们当然都是犯了很可怕的罪才到这地方来的,但据她们自己说,其中也有冤枉的或说不清的……
郁平,我盼着每一个夜晚的到来,盼着那两个吊得高高的昏黄的灯泡熄灭,屋子里完全为黑暗所充满,我放直了或蜷缩着我的疲劳的身体。这对于我是多么重要,好像整个白天都是毫无意义的,只有夜晚的这一会,我才能抓住一点什么……
想一想吧,在冷风乱吹的旷野劳动了一天,回屋后用极其可贵的热水好好泡洗了脚,钻进被窝,享受着房屋能给人带来的好处,有几十个相同命运的苦人儿在四周为伴,这是多么好啊。不夸张地说,这简直成为生活的恩赐了。大家感谢这一片黑暗的笼罩,甚至是安享着它的慈祥与温暖。先还有几处低语,接着就鼾声渐起,小老鼠在枕头附近的稻草里沙沙响动,好像是来看望你、为你解闷、给你带来睡眠,于是你睡着了,心中荡然无物,甚至连一个梦也没有……
郁平,我实际上需要努力忘记自己,我也的确在逐渐让自己进入一种精神意识的空白之中,这空白不是幼儿式的生机蓬勃、有待吸收、充满,而是痴呆、麻木、把已有的一切往外抛弃掉,我的方法就是努力忘记,把呆滞的目光投向前面的渺茫……
可是,有时我会忽然特别地清醒,于是马上想到我抱着孩子走下河的情景,真是追悔莫及啊!我使我自己坠入如此恶运、落到如此地步,我一点也弄不明白我自己。我经常觉得我是在让自己勉勉强强地活着,至于这活着的意义,也就是为活着而活着。但“活下去?还是死掉?”这个问题依然时现时隐,总不能彻底解决。
我就那样每天参加开挖那条渠道。尽管我挖得不多,但我也跟大家一起随着进度往后移。开挖好的渠道在面前越来越长了,大约二十天之后,任务全部完成。在我们的前面与后面的远远的两堆人也消失不见了。一条长长的宽宽的渠道笔直地向两头伸展开去,消失在远处蓝雾笼罩的田野里。渠道当然是用来灌溉的,它是水利,对两边的农田有着重要意义。
望着成功了的渠道,我似乎也能得到一种愉快,这愉快很朴素,很简单明了。我想,自由地生活在这种劳作中的人是能自得其乐的。可惜我和这些女犯并不是作为一个身份自由的人在从事劳动,对土地、对劳动的结果和收获,是漠不关心的,这正是我和这些女犯所受到的惩罚里的更深一层的惩罚!不管那些女犯想过这些没有,她们与我一样是处在这一境况中的,这种境况是不言而喻、理所当然、不容抗拒的,以至于我们都不会去想它了,但它存在着、决定着我们。
然而,当一条笔直好看的大渠道展现眼前,并且它就是自己也参加了的劳动成果,而艰难的劳动也由此告一段落,劳动者总之是体会到一种愉快的,哪怕是劳改犯。不管什么时候都会说笑话的几个女犯,甚至说起下流的双关语、俏皮话来,笑声、笑容和轻松一时出现在女犯们被冷风吹得又僵又苦、营养不足的脸上。
郁平,光阴每日在一锹一锹的挖土中过去,它消失在旷野里、或者说是被那刺骨寒风无情地吹走了,这时你不能没有任何的感觉!白白地虚掷、消耗、老去!这就是我在付出代价,这就是罪有应得。
时过境迁,我偏偏总是忘记我的罪而深感劳改对于我的惩罚之大,日日体会到惩罚的真正深度。我是多么不切实际啊,我又是多么过于看重我自己!如果不是这样,大约我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也许,十五年满了之后,我会有所不同、有所改变。我已经能预知那肯定是一种很不错的状态,是你给我说过的乐天安命无所用心的那种状态,一个人能真的得到、真的处于这种状态,该是很大的一种幸福……
赵队长作总结,表扬了班长张兰粉和另外几个人,因为她们既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又帮助了我这个新手。是的,要不是她们帮忙,我的任务靠我自己是完不成的。赵队长也表扬了我,因为我劳动态度是好的。过去人家是城里的女医生,也算是高人一等的人,哪里吃过这种苦?如今把头低下来,是不简单的!赵队长的话当然浅显易懂,意思也很好,但这对于我有什么意义呢?我早已过了做小学生、受了表扬心里甜蜜蜜的年头了,我的心里只有更加苦涩涩的。
好像意味着一种奖励,浴室的烟囱开始冒烟。开挖渠道、流了许多汗的女犯们忙着准备好好洗一个澡。她们已经多时没有洗澡了,屋子里竟有了喜庆气氛似的。而我却好像已经忘记了要洗澡,好像在卫生意识方面还不如她们,心里提不起她们那种高兴的劲头。但我知道我一定要打起精神来。
浴室里已经烧得蒸汽很大,我们在外面的一间脱光衣服,冷咝咝的,穿上木头拖鞋,哒哒地跑了进去。
里面搁着十个大澡桶,高度正好够站着捞洗,但必须自己去打来热水和冷水倒在里面。我们就这样忙了起来、洗了起来,几个人围着一个澡桶,不停地捞洗,又不停地加水。
女犯们赤裸着身体比她们穿着衣服时更像人,也好看多了,有的女犯的形体和皮肤简直称得上完美。这时你会很惋惜她们成了犯人,好像那么好的身体是不应当被埋没的,有如此高贵优美身体的人是不应当这样卑污低贱的。
就像证实我的想法似的,我身边的一个女犯抚爱着她自己的身体恸哭起来,这一哭,不少人都一边洗着一边哭着,有的人咬自己的臂膀,有的人抱在一起互相咬了起来,发出了尖叫,一时间,都这样“疯”了起来,我也流泪了,也觉得要咬别人或者要别人来咬……一个女犯突然抱住了我,扭动着,这真把我吓坏了,幸好有别的一个人跑来狠打她的屁股、把她拉了开去……
后来我们有了新的劳动任务。我们这三十多人,将用十天时间把田野上的三百多个“草粪塘”修挖好,然后去把三号河道里的河泥运过来,装满“草粪塘”。
所谓“草粪塘”,就是在地头挖一个方塘,里面装满河泥,到春天时揉进鲜草,这样就沤成了水稻田的基肥。这种“草粪塘”年年要用,有的用过之后就平掉栽稻,每年冬季装河泥之前再开挖出来,有的就一直空在那里,不以浪费那点地为可惜,到时整修一下再用。
第二天上午,我们出发了,每人扛着一把大锹。到了田头,我们四下散开,我的伙伴领着我下到一个干爽的旧塘里,她把锹一丢,往塘壁茂密干枯的野草上一靠,迎着太阳眯细了眼,说,先晒晒太阳吧,人都发霉了!我犹豫着,她说,把锹放下,马上也不要你动手,这点事,我一个人就做掉了。我也看得出,把这个现成的旧塘修挖好,用不了多少力气。我靠在她身旁,也迎着太阳眯细了眼。塘下连一点冷风也吹不到,真是舒服极了。
我的伙伴叫我往远处看,我看到有不少人影在忙碌着。她说,那是男犯,在抽干河水、把鱼捉走,他们忙好了,我们才好去运河泥。男犯女犯是不让接近的,你想想,要不然还得了?就这样还有人能偷得着呢,只要那么点点儿时间就够了!她向往地猥亵地笑了起来,拿眼睛看着我,并且就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来了,说她要是个男人多好!她那股冲劲让我们滚倒在草粪塘的乱草和泥土中,好在里面没有积水。唉,她真是变态了。她说,我跟你闹着玩的,人其实跟狗一样。
正说着,她忽然跳起来,拿起锹,说,快!我也“条件反射”似地拿起了锹,并且像她那样干起活来。我看到,远远地是赵队长走来了。我们先修塘壁,把野草铲掉,使塘壁大体光溜一些,有点新气象。我心里惭愧着,为我刚才的“条件反射”而惭愧。但我的同伴好像是觉得很无所谓的。
赵队长并没有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刚才的“做假”,她好像也没有看见,最糟糕的是,她其实明白地看见了,却为了不让我们(也许特别是我)难堪,就装作一点也没有看见!总之她是从田埂上转向到另外的地方去了。我当然但愿她根本没有看见!我把这一点跟我的同伴谈,想不到,她十分肯定地说,当然看见了!但我们干起来了!唉,我的这位同伴不知道,她所说的,正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我多么愿意她说出的是“没有看见”四个字!然而,我的同伴却又放下大锹,倚到塘壁上晒太阳了,并且从怀里取出针线、一些布头和好几双破袜子来,都丢在塘边枯草上,大有要趁着这时好好做一做针线的样子。
我没有停锹,我不想这样休息,尤其不想再让赵队长看到我们在“躲懒”,而且总还有个“进度”问题吧?我的同伴说,你如果真的想做,你就做一会儿,不过这点儿任务,不用着急。这十天等于是让我们休息的,底下挑河泥的任务才重呢,只怕你就吃不消了。明天你也把破袜子带出来补补,在这里还想有好袜子穿吗?她说的却是这样的另一番道理,我复又惭愧起来,在她面前,我是个小学生。劳改也有劳改的这些“知识”呢!
我于是放下大锹,倚到她身边,帮她弄袜子。她说,你们这种人啊,太好,太胆小,心又太细,眼又太尖!她补着袜子,平静地说着“你们这种人”,我心里真有点吃惊,原来她对我、甚至我们“这种人”,看得这么清楚,只言片语就概括出了一种可悲的“特点”。
是什么阻挡着我不能像她们这样简截、明白、干脆?我好像倒是很想做一个她们那样的人的!不过,我同时又怜惜地愿意保留我自己!唉,这是怎么回事?
你看这麦子出得多齐,苗多壮!是我们种的。我已经种过两次麦,到第十次,麦种下去、出齐之后,我就刑满释放了。我的同伴一边补着袜子一边慢言慢语地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朝田野望去,四周全是麦田,本来普普通通的麦苗,这时忽然都不同寻常了!它们是这样和种下它们的人联系着!但在这漫长的严冬,它们只有这么二寸长,匍伏在地,稀疏可怜!
你别看它们这会儿还遮不住土,到了春天,眼一眨,它们就窜上来了,一眼碧青、望不到边,风一吹,起了浪,上面好像能行船,能让你像一条鱼一样钻到里面去游,那时你看吧!
我心里极为赞赏我的同伴的这种眼光和态度,我也不由得带上深情重新抬眼凝望,想着我与这片田野的关系,这的确是多么意味深长而又可怜的寄托啊……
这位同伴姓孔,大名德鸾,是水乡农村来的。她是犯了故意杀人罪,只不过没有把人杀得死。但她并不是一个坏人和恶人,她是一个善良的妇女。她杀人的原因,是为了她的女儿。
她说她们那个大队支书是个“阴毒浮肿的家伙”,强奸了她的才十六岁的女儿兰子,她追上了那个全大队无人不怕他、无人不求他、无人不恨他、又无人能治他的人,一草叉戳进了他的腰眼!
以前他要睡我,我让他睡了,我知道不让他睡不行。睡就睡吧,反正他是王,这死猪!想不到他还来糟塌我的兰子!
我的同伴说着就掉下了眼泪,她随即用手抹去泪水,说,我看到他从我家出来,又看我的兰子仰在房间里,下半身还光着呢,在哭。我就什么都不顾了,拿起草叉,奔上去对着他的腰,狠命一戳,我要他死!
我说,你幸好没有戳得死他!要不然……
她却犹有余恨,咬牙切齿,说,我咋就没有戳得死他的呢!她恨着,忽然鼻子一抽,哭了起来!说,我家里来信,说已经为兰子找到婆家了,人家不嫌她,可是我陷在这里,看不到她出嫁……
我安慰着这可怜的母亲。她不哭了,眼瞪着,说,我不后悔!
她也问过我的情况,我都说了,她说你这种人真是呆啊,你要找到害你们的人,找他算账才对,再没有办法,像我这样,叫他不死也落个残、没有好日子过!你这样害不到他,反而害了自己的孩子,让自己坐了牢,不是让他笑死了吗?趁了他的心了!
我心里承认她说得对,可她当然是想得太简单了。
我们在一个一个干爽的草粪塘里晒足了太阳,也谈足了心。我尚未有这么多破袜子补,但我也在我的同伴指导下为自己冬季穿的线袜做上了袜底,一共五双。三十多个女犯完成了预定的草粪塘修挖任务,也都缝补好了自己全部的破袜烂衣。
郁平,尽管劳改总的是一种苦役,日子笼罩在抑郁心境下,但相对地说,也有轻松愉快的时候,女犯们的状况就是这样,这与劳动强度、与天气都很有关,可能还与人的天性有关吧?我多少受着她们的感染,渐渐跟她们完全地合拍。但我在某些方面依然不如她们,我内心的抑郁程度要大于她们,而“忘却”的能力却小于她们。然而我不能说她们是感情麻木的人,好像只有我才多愁善感,看来决不是的,在她们沉默的灰色的外表下,她们心里什么都想过、也什么感情都有,但她们有一种忍耐力或者说是顽强的生命力,她们把一切藏在心里并且若无其事,孔德鸾就是这样。她们各个人的罪行也许都能吓着我或者有的也使我产生厌恶,但如果不考虑她们的罪行,只面对她们本人,我感到她们都很正常,而她们正在服役、受苦、付出惨重的代价,所以我很同情她们,甚至可以说是很爱她们,进而越来越理解了她们的罪。但你要知道,她们更是爱我、更理解我的!
我们前往三号河道挑河泥去了。三十多个人,用十五个大筐。那筐子是男犯们用柳条编的,一下子运来好多。装泥时,先在里面撒些草屑或稻草。我们每天都带些草屑和稻草去。那么大的筐,沉甸甸的河泥一装有二百斤重,我是抬不动的。让我负责打担子也不行,那“戽掀”挖起河泥之后,我根本端不动它,更别说用它及时给别人打担子了。我还是只有抬筐子,只好少抬一些,而且跟我“同杠子”的人总是把扁担上的绳子往她那边挪挪,重心在她那一边,以减轻我肩上的重量。然而,这一筐河泥也还是不轻,压得我呲牙咧嘴。一天下来,我的肩就肿了,第二天扁担一上肩,就疼不可当,但又不能老是用手托着,还是只有往肩上压!后来,肩头也就麻木了,能承受了,但每天一开始都要把眼泪疼下来。同伴们说,这是练肩,别看你现在不行,你明年就能挑二百斤的担子走十里路!
郁平,现在,我果然能挑好重的担子走多远也不在乎了!我是变了一个人了。
我忘不了第一年冬天运送河泥的这趟劳动。忘不了那么大那么深的空空的草粪塘,就被我们运来一筐一筐的河泥把它们装满了。以我个人计算我也完成了三十个塘!这是我值得记住和回想的事情之一。我的肩、我的腰、我的腿啊,真是经受住了考验,我以它们为自豪,我甚至很感谢它们!
碰上雨雪天气,我们常做的事就是搓绳。呆在屋里,靠两个手心的搓动,把稻草搓成草绳。这对于熟练的人来说,基本上等于一种休息。抽出几根稻草来,双手一搓,稻草绞转着,从手掌的另一边出来就是绳子了,然后不停地用稻草接上去,绳子就不断地延长。稻草在熟手的手心里沙沙地响,听话地绞转,变为很匀称的草绳,但在我的手里却不能转动,吐一点唾沫在手心也只能使它们勉强转几转,却变不出真正的绳子来,而且我不能老是吐唾沫啊。我搓的绳子不合格,只能使大家发笑。我学会得很慢,别人一再教我,经过好几次搓绳劳动,我才掌握了要领,质量和进度还跟不上。
现在我成为搓绳的熟手了。一捆稻草丢在脚旁,我不费事就把它搓掉了。两个巴掌合在一起,像一个简单而又好用的机器,它吃进稻草、吐出合格的像模像样的草绳。我搓动双手,嘴里总是叼着一支备用的稻草,样子十分熟练老到。手掌上的肌肤显然是增厚了,而且似乎能在搓动中不断渗出汗水,使稻草听话地在两个手心的碾压下绞转。手心变得粗糙、痒痒,它乐意搓动稻草。
郁平,我时时感到生命在流动,在转化,在逐步消失。我们在田野上劳动,麦子长出来了、水稻长出来了,最后又收获进仓了,我们的生命就化成了这些麦子稻子,捧在手里,感在心中。而这些粮食又会去延续别人的生命,他们用不着考虑种出这些粮食的是谁。我们搓草绳,每年都搓,一有雨雪天气就是搓草绳,我们一共搓了多少草绳呢,没有统计,长度一定惊人。我们在草绳里搓进了我们的一部分生命。人们说生命无价,但草绳毕竟就是草绳,它们不值多少钱。它们后来就在农场的生产活动中用掉了。它们断了、烂了、不知不觉地最终消失到泥土里去了,就像从前土葬的人一样烂化到泥土之中。从泥土中来,到泥土中去。
生命在天地之间、在大自然里总会得到欢乐和鼓舞。即使是在隆冬,只要一走上田野,心情总是会好一些。悲愤无诉的人总是会有奔向旷野对天地呼号的举动,这真是很“自然”的事情。我虽没有狂奔旷野、跪地呼号的行为,那太戏剧化了,不到一定激烈情境,人是不会得那样的,但我对苍天、对大地,在心中已经默默说过了无数次的话,这比生活在城市里要好得多,让我体会到人的本来的生活应当是在旷野上!
农场的春天也一样是春天,而且好像格外是春天。它把一种最大的抚慰给每一个人,给每一个人添加新的生命力。它用油菜花、紫云英大片的金黄和粉红,用麦苗最初的波浪轻快的起伏,用蜜蜂的嗡嗡声和云雀的欢叫,用空气中到处弥漫的清新和芬芳,用暖洋洋的慷慨普照的阳光,遮天铺地,一齐扑来,融汇为无边无际、无所不在、日夜涌动的看不见的存在。这就是春意,也就是春天本身!温暖、滋润、生长、复苏、关心、挽救着有生命的一切!
我们要用镰刀去收割紫云英了。它的学名叫做苜蓿草,但我喜欢紫云英这个名字。满田粉红灿烂叫人有点不忍割下它们。作为春天的一件农活,我们必须伸出镰刀,由根部把它们割下。镰刀一拉,发出割断许多草茎的声音,一片花草的生命被割断了,它们松驰下来,瘫倒了,并且被翻卷过去。
花草一翻过去,躲在下面过日子的蜘蛛和各种小虫纷纷四下逃散。土地轻松了,就像掀掉一床闷气的锦被一样。望着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短短草茎的田野,和一堆堆被割翻的在阳光下闪耀的花草,想着时令的推进,叫人百感交集。
土地即将耕翻,这些割下的花草马上就要趁着它的鲜美,一把一把搪进草粪塘的那些河泥里去,而我们已经累得身上出了大汗,脱得剩下了贴身的小褂,体肤感受着春阳的温暖和旷野微风的轻寒。
春天的劳动令人感伤而又愉快……
我想,所谓春耕大忙,在我们这里,和在农村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我们这里的天地之间到处有一种不可能消除的气质,这种不可能消除的劳改农场的气质和大忙的热闹气氛汇成一团,在春天的田野上蒸腾弥漫,我们的眼好像能看得到它,它就像某种雾气一样,我们的鼻子好像能闻得到它,它有点令人醉昏昏的,我们存在于它之中,它其实就来源于我们自己,而一齐挥发到天地之间并且把我们自己笼罩了。这时,人的心里甜甜酸酸的想流泪,想对着天和地唱一曲声音悠长无限婉转的悲歌!
我们用蒲锹把草粪塘里的河泥像豆腐一样一块一块地撂出塘外,堆了起来。河泥经过一冬,水份渗到地下,变得较为干厚,在春天的阳光下发出腐殖质的清香。我们用四齿灰叉把花草与河泥搪和在一起,丢下塘去,并且撤下一些猪灰,这样一层又一层,塘边堆着的泥、草、猪灰都消失了,把草粪塘满满地填实,太阳和春天的地热将使它们发酵,草粪塘里会冒出蓝色的油花来,说明着草粪正在沤熟。
郁平,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忙,我已经历五回了,还有十回在等待着我。最使我视为畏途的是下水田。我们把成熟的草粪从塘里打上来,用担子挑到原来长花草的田里去并且撒开,第二天,这些田就变成了水田,已经有人连夜来耕过并且放了水。接下去我们的任务就是卷起裤腿下水田了。
那水冰冷,早上甚至还结着冰膜子。一脚踩进去,就直往烂泥里陷,水立即到了膝盖以上,烂泥里好像到处布满树枝,腿脚也好像处处被划破了,真是寸步难行。其实,烂泥里并无树枝,而是尚未完全沤烂的草茎草根在划着我们的腿脚。我也曾从泥水中拔出冻得有点麻木的腿脚来观看,它们并没有被划破,只是它们此时此地显得那样娇嫩可怜和不适用罢了。
我们手拿蒲锹这样地在水田里一步一步向前走,任务是平高补低,把较高的地方挖掉几锹,撂给较低的地方。一方水田那么大,只站着一个人,决不会有人来搀扶你一把,你得自己坚持着完成你的任务,而且你的任务不仅只有一块水田……
这些最早的水田给旷野带来了不同的景象和新的生机,大片的水田有如水天一色的湖泊一样广漠,在阳光下闪耀,吸引来许多没有见过的鸟儿,在上面飞翔着,悠然降落、觅食,它们发出欢快的叫声。
但我站在水田里却觉得苦不堪言,孤立无援,不觉想到无边苦海,有时真觉得自己会无力走回头,倒毙在水田里,我被这种恐怖感攫住,须得努力从中挣脱,才能坚持下来。但当然,最终我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并且从水田里走上了田埂,好像得救了一样,那是靠了自己的镇定和力量。说实话,这是我最不愿从事的劳动之一,即使我是一个真正的农民,土地和收获是我自己的,这样的劳动也不至于会变成无上的快乐,那时我会想法改进,以至不种这样的水田,总之,不要这样受苦。
渐渐,随着时令推进,我也和别的人一样,早上一起身就赤了脚。赤脚站队、出发,赤脚从田野走回。有一天坐在田埂上休息时,我端详着我的脚和脚趾头,动动它们,好像从来不认识它们似的。它们不会说话,神情质朴,自惭形秽。解剖的眼光使我透过趾甲、皮肤、血肉,看到大小骨头的结构和分布,又由此及于我整个的血肉之躯和身体骨架,它们负载着我,绝对无条件地为我所用,简直可以说正在受着我的连累,而且时间上将总共达到十五年之久。我真对不起它们啊!它们受之父母,长于岁月,也不容易!有一天夜里,我缩作一团、抱着自己,抽泣起来!后来,我发现,好多女犯睡觉时都是这样尽力地抱着自己的身体,这大约不是偶然的。
郁平,夏天手握镰刀走进麦子的海洋,割麦变成了一场求生的搏斗。汗水流完了,人被烤干了,麦子放倒了,人也得救了。栽秧季节,脚是必定要沤烂的,腿是必定要麻木到像两根树桩,腰是必定累得弯下去就几乎再也直不起来,而手指必定是栽插得破皮烂肉还要在泥水中栽插下去。当绿秧遍地、栽插完毕,多么想在田埂上立即就地死死躺它一天!还有割稻、还有两季的脱粒!简直难以相信,那么多麦子或是稻子,就是我们“掼把”掼下来的!但肉体的极大劳累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它把整个的人里里外外都占据了,除了劳累的苦恼,别的任何苦恼都没有了立足的余地,而劳累的苦恼立即可以得到安慰,那就是睡下去、睡死过去,一觉到天亮!这样看来,越是原始条件下,付出极大体力劳动的人,就越是不会有我们所知的苦恼!那只是苦而已。
我们还经常从事着一项较特殊的劳动,那就是做砖坯。农场有好多砖窑,砖坯分别由各队各班的犯人在各自的地方做好,然后有人统一用船装运到窑上去。
在近河边的一处地方,由于常年挖土做砖坯,形成了一些深塘,里面自然地停满清水。在深塘的旁边,我们继续取土,从深塘里挑来水,把土作成泥巴。我按照要求,用锹反复抄弄着,以增强泥巴的粘性,使之更有密度,这样做出来的砖坯才能烧成响当当的坚实的砖头。
在那个时刻,世界上对于我最重要的,当然莫过于和泥巴,我得把这件事做好。劳改对于一个本来是农民的人和对于我这个本来是医生的人,含义是不尽一样的,应当说,在同样的服刑时间里,即使是做同一件事,我所受的惩罚实际上要大得多,但这好像是被忽视了的。
我只是忽然想到了这一点而已。我所应受和实受的,在我的心里,都不能用这些具体的痛苦和多少年徒刑来衡量。当一切有形的惩罚过去之后,还有无形的惩罚会继续下去。我的痛苦的真正深度是在这里,而不仅仅是十五年徒刑!
作好泥巴只是做砖坯的第一步,然后就得手捧一团泥巴摔进模子,经过一定操作,让泥巴成为砖坯。一块块砖坯在地上排起了队,堆码起来,盖上草苫。
我用锹在大块泥巴上切下小块来,再把这小块泥巴摔打结实,就像做烧饼的师傅对付他的面团一样。如此反复进行,直到那大堆泥巴用完,重新取土、挑水、和泥。我早已是一把熟手,当我有把握地将一团不大不小的泥巴恰到好处地摔进模子,几下一来,就出品了一块有棱有角有模有样光滑细腻很不错的砖坯,你也许不能相信,那动作真是十分熟练、麻利!
一天一天堆码起来的砖坯,就像又长又宽的墙壁,十几座这样的墙壁并排站立着,上面盖起人字形的草苫,我们这一回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那是二十万块砖坯。
我已经有多次向排列整齐的二十万块砖坯注目告别,那个瞬间是令人心动的。它们将在砖窑的烈火中成为远近闻名的“农场青”砖头,好几个县的建材公司都乐于经销它,生意很好……
郁平,我服刑劳改的范围就是如此。不要为我担心,我的体力已经能够适应。我想,凭着两点,即使是一个无期徒刑的人也是能活下去的,第一点是不孤独,劳改的人不止一个,甚至有几十个人会相对稳定地在一起;第二点是返朴归真,劳改的人处在天地自然之中,处在劳动之中,复杂的社会,以至自己的复杂的心灵,都渐渐遥远,越来越遥远了。
二
郁平,底下我想对你说的,是一直萦绕我心头的那一切,那简直也就是我的另一种服刑,它的名字叫做悔恨……
……自从我到农场后,你是每月给我寄一封信的,并且不管我连一封回信也没有。郁平,现在连我自己也觉得很难理解,你的几十封信,我真的一封也没有拆看,一开始它们被我丢在铺垫下面,后来它们被我收存在箱子里,而且其中是缺第一封第二封的,因为当时被我揉成一团扔到了芦苇丛中。当时我不觉得对不起你。
自从我被判刑,我就觉得我的心死了,这对孤独到极点的我也很适合。你的信我虽没有拆看过一封,但你的好意我是知道的,可惜那对我已经没有意义,我也不受任何打动了。现在,我面对这些原封不动的信,也许有一天会一封一封拆开看看,但也许有一天我会仍然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反正“来日方长”,我心中一点不急,这真是要请你原谅的。
我造成我自己今日现状的,我都无数次地悔恨过了,回过头去说它们,又有什么意思呢?不说了吧!但有一件事,我是必须告诉你的。作为你过去的妻子,作为你现在说是等待着她的人,我不能对你隐瞒,就像在某种严格的道德里,一个未嫁的姑娘,不能对未婚夫隐瞒以前的失身一样,要不然,她的心灵就会终身生活在阴暗之中。这一件事,真正是我的污点,该我负全部的责任……
在你下乡之后,我失身过。是的,失身了!这有什么可说的呢?这是没有任何辩解余地的。但我应该把具体情况告诉你。
那是一个青年医生,在一个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姑娘和我之间,他不正确地、固执地选择了我,他以为你真的是完了,而且跟我的关系也终结了。从虚荣心上说,他这种选择,发生在任何一个已经有了孩子的女人身上,她也许都会感到些高兴的。当然,绝大多数女人都会拒绝这种反常的和不切实际的事情。事实上,就连我,也从来没有答应过他。然而,我却失身了,我没有想答应他的追求,我却失身于他了。就在我坚决拒绝了他的一刹那间,我却痛苦已极地瘫倒在他的手臂里,于是一切都发生了,无可挽回地发生了!他又一回来到我的小屋里,我坚决拒绝了他,但我也就立即体会到,污点已经形成,自己再也无法从心头洗刷得掉了。女人真是可悲啊!女人为什么很难做到像男人那样无所谓呢?女人的精神枷锁是更沉重更牢固一些的。郁平,你骂我吧,我为什么至今不拆看你的信、不想接受你的好意,你一定是更明白了,我也找到了最根本的原因。你有理由说我愧对于你。我确实对不起你,可我要转而恨你!
那个青年医生,后来终于和那个姑娘成了一对夫妇。至于我曾经失身于他,这虽然只是一个秘密,但人们(包括那个姑娘)都知道他发疯地追求过我,并且人们都疑心他和我怎么样过,所以,这个秘密也许算不上是秘密……所以,我的名声不会是好的,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得到人们的尊敬。
如果不看作为自己辩解,我就来回顾检讨一下当时我的心情,我不怕把我的渺小世界展示在你的面前,我愿意让你的坚毅、正确、以至伟大,把我碾碎!碾碎!让你心安理得地把我忘掉!
我的心情,在当时,对这个青年医生,首先是非常感激的。
你出了那样的事情,我是你的家属,我受着有形与无形两个方面的歧视,我甚至都被街道上划为“四类分子家属”,叫去开“家属会”接受训话了!而这个青年医生,他并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人,也不是一个“等而下之”的人,竟然不顾一切地要追求我,他简直是在向社会宣战!或者这样说吧,当我被人们一下子看得好像一钱不值时,他却不怕为社会所不齿,认为值得为我不顾一切。不管怎样,绝望与自卑中的我,不能不在心里感激他!大约就连你,也要为此而感谢他!
我还得承认,那时我向往过,我幻想过,我是动过心的。
如果一切是可能而且允许的话,如果他所设想、我所幻想的一切,他为之不顾一切的一切而想做到的能够实现的话,对于我来说,岂不就是生活的重新开始,岂不就是绝处逢生?我为什么不能向往、不能动心呢?我难道一定得为你、一个被定了可怕性质并且被开除公职遣送下乡的人,做一个殉葬品吗?我才二十六岁,比那个青年医生还小两岁!
但我是不自信的,我已经不是当初被你追求的自由的我了,我感到我已经不能处理我自己,我对我自己失去了权利。
这种不自由,是最沉重的,一头锁着我,一头拽着你,我无法拿掉这根锁链;这种不自由还有一张大网,是专门罩住我的一张网,它是看不见的,但它是社会所认定的,它无比细密,好像一夜之间就悄悄编织起来并且将我牢牢网住,再也休想挣脱。
我身上带着这样沉重的锁链,罩着这样牢固的网,我怎么能像当初对你那样自由地伸出我的双手,去迎接什么新的生活新的幸福呢?我的头脑里始终回响着最可悲的无声之声:不可能了!
然而,假如它是可能的呢?你说那不令人向往吗?这,也就构成了我那时的一个特殊的痛苦。这痛苦本来就是存在的,当这个发疯的青年医生闯来之后,这痛苦的感觉就更强烈了,而且变成了一个不该发生、注定成为笑料的所谓“桃色新闻”。是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人们看到的仅仅是,而且竟然是“桃色”而已!这曾经给了人们多么大的兴奋啊,我这才感到人们是太缺少什么、太需要什么了。也许只有作家,才能眼光深沉地透过人们渲染的桃红的颜色,而看到我是痛苦的、我是一个和大家一样的正常的人!
然而,这一切有什么说头呢?我怎样去说呢?我反正确实是失身了,虽然人们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是的,当时我已经拒绝了他,而且好像把他推出了门外,或者近于推出了门外。但是,一种心情,突然地,像涌来的潮水,淹没了我,控制了我,让我身不由己。那是什么心情呢?是怜悯,表面上是对他的怜悯,更深处是对我自己的怜悯,以及一种说不出的无边无际似的怜悯,加上我无力得快要瘫倒、就像快要沉没似的,这些混和起来,变成了一股把我卷走的力量,让我一时甘愿倒在他手臂里,一个男人的手臂里,好像只要是一个男人就行了,而不管他是谁!我绝望地垂死地抱住了他!我一定可怕极了,他应当被吓得跑开去才对,可是他还是扮演了一个毫无经验而又迫不急待的情人的角色,这真是可悲之中的可悲!
我需要一个男性的坚强有力的拥抱和强暴的占有,我需要在男性的粗野的怀抱里和强大的压力下得到下贱的快乐,我需要这样来流我的泪以至于死去。当时就是这样,我的确身不由己了,我要爆炸了我自己、毁掉我自己!我想过你为什么不能像个无赖似的赖在我身边啊,可是你是多么“自爱”!你这个知识分子!
当然,我得到的,只能是更大更深的失望,是更加说不清、除不去的痛苦。清醒来到之后,剩下的就只有分手。他也认清了现实,接受了我一直劝告他的,去和那个爱他的姑娘成就他的婚姻。我虽然至今仍是尊敬他的,但纯洁的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他需要的其实只是女人、婚姻,可能我的女人味比那个姑娘多些,使他一时做出了错误选择。他并没有真正理解我身上带着因你而有的复杂的东西将对他是多么难以接受。我对他、对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盲目的人,都只是一个深渊而已。如果我跟我不同一点,或者更为自私一些,或者稍许恶毒一些,或者被恐惧淹没得更深一些,我是会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不放的,当然,事实已经证明我还不是那样的。我想说明什么呢?难道我想表扬我自己吗?我只是想说清我当时的现实而已。
郁平,你如此等待我,是自有你的理由的,如果从某种意义上说,你也是应当等待我的,你的悲剧你必须坚持到底,你不能失去你的悲剧。但是,现在我把我的失身坦白给你了,你可以不必等待了,我是不可取的,即使没有这事,就凭着那样淹死了孩子,也已经是不可取的。犯了罪的我本来就不需要你的等待,说出我的污点之后,更不需要你的等待。你可以把我从你的悲剧内容中取消掉了,虽然这也只能使悲剧的情节和结局稍有不同而已。我感到自己现在有点活过来了,所以开始给你写信,作为对你的来信的一次总的回答,这并不意味着我欣然接受你的等待,事实上也许正好相反!是的,我不想、也不能再回到你的身边去了……
当我能够对你说出“我不想、也不能再回到你的身边”这句话,我是获得多么大的解放啊!在你和我的“较量”中,我因为这句话,而和你打成一个平手了!我只能和你打到平手为止,我不可能胜过你。因为难道我还有什么能够反过来宽容你、原谅你的吗?不,我一无所有了,我失去得精光,我是只值得鄙弃的了。你的几十封来信给了我一个机会,给了我一个拒绝的机会,我虽然一无所有,我却能够拒绝,于是我好像也能拥有一点什么了!郁平,我并不是故意要气恼你、让你烦,事实上我只剩下这一点点“好像也能拥有”的东西了,而这一点点东西实际上我仍是不配拥有的。我这样的人,还能谈什么自尊心?
啊,如果我是足够成熟的,该是多么好!面对你的出事,我就不会恐惧惊慌。面对一切有形与无形的歧视,我就会泰然处之。我也不会惶惶不可终日,我会非常镇静。我也不会对你失去照应,我会坚决要求你时常回家,我还会自己到乡下去看望你。我会让我们的夫妻关系更加如胶似漆,让我们的感情在患难情况下获得新的深度。我当然会关心你的申诉,自觉而有力地支持你,给你增加更多的力量。我更不会发展到精神错乱的程度,我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的丝毫的错乱,所以也就不可能失去我们的孩子,不可能酿成任何的悲剧。我的被人齿笑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我就会是一个出于污泥而不染的人了。当我们生活中的乌云散去,阳光重现,我们的幸福正如黄金珠宝,岁月流逝了,它们却多少倍地更为贵重了!可惜啊,这些“如果”一点也不真实,并且好像就不可能……
同样,我如果仅仅是质朴的,也行。我现在对于具有这一素质的人,充满羡慕。我身边的女犯中,就不乏其人。但她们为什么也到这里来了?是的,她们也仍然有可能到这里来,但她们不会犯像我这样的错误,她们如果碰到像我这样的情况,会比我好得多,甚至有可能会做得完全正确。说到底,我只能怪我自己!这也是我时时会有绝望心情的根本原因。
但悔恨是最没有用的东西,所悔恨的正是所没有做到的。悔恨终有完结,它把悔恨者的心咬够了,也就无味地退走了。这时悔恨者无力地叹息一声,准备打发余生,我现在就处于这样的心境之下。
也许你会说不管什么人都可以重新振作的吧?不,这简直谈何容易。在一般人看来,那反而不够正常。就我来说,服刑十五载之后,还谈什么重新振作呢?我本来又有过多大作为?十五年之后,我还能在社会上充当一名庸医,混个饭碗,就算不错的了。现在我劳累得哪有看几页书的时间?我怎么可能了解得到医学的新的进展?我的时间、我所需的精神状态和客观条件在哪里?
郁平,我自问过,我们的婚姻是缺乏基础的吗?为什么在你出事之后,我表现得那样差、那样全乱了套呢?我是浅薄的吗?我对你的信任为什么没有像岩石一样坚定呢?我倒是很想听听你的看法的,也很想听到社会的议论,在这里,让我自己来试做一个回答吧。
回想起来,我们的婚姻当然有它的基础,就我来说,实质上认定的只有两个方面,一是你有政治地位,二是你有学问人品。大家都知道,你这个教员不同寻常,你是有资历的,你只是不愿担任领导职务而已。大家也都知道,你最爱读书,你有学问,你也是一个很好的教员。你身上的某种不卑不亢和文质彬彬的风度恰好说明着你的这两个方面。不言而喻的是,你的政治地位也就意味着你的经济地位,你的工资简直可以说是很高的,虽然我好像从没有注重于这一点,但这应当算是实质上会起重要作用的因素。这样一分析,就很清楚了,这两个基础当中第一个是最重要的,抽掉了第一个,那第二个也就没有立足点了,甚至能被看得一钱不值。
婚后,我所感到的无比幸福,我的幸福的大厦,主要不正是建筑在你那样两个方面的基础之上的吗?当其中一块最重要的基石被抽掉,而另一块随之失去,我的大厦的倾覆,我的幸福的幻灭,有什么奇怪的呢?
是的,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被欺骗,就是被毁了。这种感觉对不对呢?错在何处呢?到底该怎么看?这好像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我的表现的确很差,我应该被认为是很浅薄的。我的表现的差,正是来于我的浅薄。但我怎样才可以不浅薄呢?我怎样才能具有不同于世俗的眼光呢?当别人看到荣时,我却能看到辱,或者无所谓荣辱;当别人看到成时,我却能看到败,或者无所谓成败;别人看到黑,我却能看到白,或者无所谓黑白;别人都以此为最重要,我却能以此为最不重要,或者无所谓重要不重要;如此等等。我想,会有人是这个样子的,或者许多人都是这样的,于是表现也就会不一样。而我,真是个大俗人,真是个“绣花枕头”。
正因为我是个俗人,所以世俗的明枪暗箭能够伤我。假如一个人能够超凡脱俗,他也就能对世俗不介意、无所谓,不管是显得多么正确的世俗!现在我知道了,世俗就是世俗,但它往往说着最正当的理由,也最为“爱憎分明”。我和你的婚姻,它荣耀时,被人羡慕,变故时,遭人鄙弃。我怎么就不懂得这一条的呢?荣耀时不懂,变故后仍然不懂,于是我的表现就只能用“垮掉”来形容了。唉,假如我早一点懂得强大的世俗其实是最不足为据的,那就能挺过来,那是多么好啊!我为什么就不能好好挺过来呢?我把一切弄得多么地糟糕、不可收拾了!
我始于浅薄、终于浅薄,荣于世俗,死于世俗。不可救药的浅薄,不可救药的俗物。我确实是这样认识到了我自己。也许,你会用“幼稚”二字来宽恕我,但到了我这一地步,评判我是浅薄还是幼稚,已经没有意思,我总之不可能被说得美妙起来了。我早已经不相信我自己是美妙的,我十分唾弃我自己。
但你对我是有过好的影响的。与你认识并且结婚之后,我看到,尽管你拥有政治的基石,但你自己好像并不看重。当然,你也没有说过你不要,事实上你是双脚踩在那上面的,抽掉它们,你也就倒下来了。但你的思想,你的意识深处,以及你的表现,是认为“学问人品”最重要、最有真正价值的。那政治上的较高级别,你处之泰然,同时却不去追求、不去利用它,这就是一种高尚的情操叫做“淡泊”了。你放弃校长不当,而要求当个语文教员,这是世俗所不解的。从这方面说,你引起了我的信任和敬佩,也提高了我,某种程度上改正着我的浅薄之处。但是,当“大难”来到时,我支撑不住了,我对你的敬佩和信任远为不够用了……
郁平,如今后悔这些,确实已经没有什么意思,我的“支撑不住”,你一定是原谅了我的,可是我对自己却不能原谅,因为我连我们医院里的沈妈也不如!她的男人因为真正的历史问题被判了十五年,劳改去了,也丢下孩子给她,而她不过是医院里穿蓝大褂的工友,地位、工资都低,但她安然、平静地等待着,她的表现,正好与我是相反的。现在,她的男人差不多要释放回去了,她也没有因为“支撑不住”而给自己酿成什么灾祸,她的孩子也好好的,并且长大了吧?她是很不容易的。可我呢,比起她,真是太差了,我不但没有好好等我的男人,我还害死了我的孩子,我还把自己弄到如今的地步。沈妈会笑我吗?不,她一定在为我叹息、为我可惜,她一定最能原谅我。我所缺少的,正是她好像天然具有的。我为我自己哭了多少回啊,我为什么不是另一种样子的呢?我为什么没有沈妈所具有的那种最平凡也最可贵的东西呢?小时候在我心中好像也有过、也受到过感染的,我是什么时候弄丢了它的呢?因为我曾经太幸福了!我浅薄啊!
郁平,我实际上已经说了,你当时为什么不能哪怕像个无赖似的、赖在我的小屋里不走?你对我拿出一点野蛮粗暴来也好啊!你为什么不把亮亮偷到乡下去?你可以把他偷走的机会太多了!你为什么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智慧和镇定,只顾你自己独往独来胡乱闯荡,你简直把我忘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能自动地理解一切和正确对待世界?你好像把我估计得太高了,可是,离婚却又是你提出来的……
不管我怎样地错,我都要怨怪于你,所以我觉得我有理由恨你!
一个女犯人对我说,乔丽,你呀,块块都好,就是命不好。是的,为什么我这个在学生时代校花一样、成绩也好的人,结果却落到如此地步呢?为什么老天偏偏让我跟你成了婚姻呢?一切的一切难道不能是另外一种情况吗?可是它已经是这种情况!而且已有的情况还会影响和决定以后的情况,再也不能改变。我现在甚至感到,当人一天天走向社会时,也就一天天踏上其实已定的命运。这个看法是太消极了,可我感到的正是如此。但何必认真呢?有许多东西的确是当事人很难把握的,所以我也不想谈命运了。反正我的一切有我自己的原因,也有你的原因和社会的原因,是可以解释、可以分析的,这就是我现在给自己的一种安慰,能够较为客观地、跳出去一点地看待一切。你给我说过“超脱”,还有“解脱”,佛家的一些道理,你可能已经忘了,现在,这点儿“哲学”,对我却有了用。
郁平,我入狱、被判期间,你是那样为我痛苦,你一再表示等待我,并且要我答应你。那时我心神纷乱、如在梦中,夹杂着怨愤、恐惧、委屈、悲伤、悔恨。我虽然看到你的痛苦,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看你时不但好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甚至是在看一个仇人。我不愿意回答你,也不愿意见到你,我的心里以增加你的痛苦为快,然而这小小的快意并不足以去除我自己心头的那些痛苦,只是加重着它们而已。你为我奔走,但我无动于衷,我一方面不能饶恕我自己,一方面在心里说你是活该,你如果痛苦得在我面前倒在地打滚以头撞地那才最好!
可是现在,只要我不死,就有一个服刑期满之后的问题了,虽还遥远,你总是在提醒着我,你的一封封来信无不在提醒这一点。看来,你的所谓历史问题,如你所说,是终究会得到澄清、纠正、甄别、平反的,我已经越来越相信这一点,而以前不知为何总是不能相信。那么,到了你所想象的、我们重新在一起的一天,情况可就真是妙极了!生活的时间的魔术,虽曾让你由人变成了鬼,但又让你由鬼变成了人,你恢复、拥有了本来的一切,那两块基石,政治级别和学问人品,又悄悄地垫回到你的脚下,你又高大了。你像经过什么考验和洗礼一样,容光焕发,从磨难中走出来,走到了阳光下,好像什么也没有失去,而且还增加了一些什么,你成了传奇式的、英雄般的人物了!就像我们的“农场青”,经过窑火烧炼,变得响当当的了。可是另一面,我的情况呢?恰好相反!我灵魂卑微、精神渺小,我目光短浅、骨头太轻,我把一切宝贵的都弄丢了,成了一堆渣滓。我是一个真正的失败者,我由人变成了鬼之后就再也变不成原来的人了,永远地成了半人半鬼,我将终生背着我的罪和我的耻。我被生活与时间证明不过是砂子,而你是金子。你站着,我跌倒了,我永远地趴在了你的脚下!
你可能一点也不这么看,你会好好对待我的,你会尽力不让我感到这些的,我也可以假装着不去想这一切,可这一切不等于不存在啊!我想,除非让几乎所有的人都经历一番痛苦,让整个世界都被如此的魔术、甚至更大得多的魔术来戏弄一回,让无数的人都做一回我这样的不人不鬼,我今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些了,因为都一样了!会有这样的一天吗?我真希望有这样的一天啊!我真是恶毒已极、恶毒透顶了!
但我已经说过,我不想回到你身边去。我可以到哪里去呢?回江南的家乡是一条路,留在农场做个场医(场方已经有此意图)是一条路,当然,回到亭州去却与你无关也是一条路,另外,还可以随便到一个什么地方去谋生。只要活着,看来总是要走某一条路,也总是有某一条路让人走的。
是的,郁平,你不必等着我了。你再怎么宽容谅解,再怎么有好的心肠,我毕竟还有十年才能期满呢!为你着想,为你的父母着想,最切实的,你的父母是应当有他们的孙儿孙女的了,不能再拖。我劝你一定不要等我!到那时,你就是五十岁的人了,你不应该这样等下去。
你想用你的等待说明什么呢?你的等待是有什么特别意义的吗?特别的意义又有什么意义?你感到自己悲愤或者悲怆得还不够吗?如果是这样,我劝你尽快从中“超脱”以至于“解脱”出来,你一向是能够这样的,我只怕你这个最能超脱的人会变成最迂腐最执著的人,因为你遭遇的打击也确实是太沉重太彻底了。
如果你认为你的等待只是你个人的事,与社会、与别人不相干,如果你不是像个唐吉诃德似的要与强大的风车较量,那么你就应当真正为你个人(特别是你的父母,我对不起他们)作打算,而不要含糊,不要再耽搁了!
鲁迅不是说过吗,让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时光又有什么意思呢?何况我的情况是这样地糟,何况我已经提出过跟你离婚,现在我依然坚持!你轻轻松松地去吧!你朝我彻底转过脸去吧!过去对于你,只是一个昨夜的恶梦,忘掉那一切吧!
对于我,昨夜的梦还将现实地延续十年,你何必硬要苦苦留在这个属于我的恶梦中呢?你如果偏执于你心中的东西,偏执于一种精神性的内容(你一向偏重于此),而一定要等我到释放的一天,那么虽说我在服着劳改的徒刑,你也在服着精神的苦役,并且在加重着我的苦役了!这又是何必呢?你已经为我服了五年多这样的精神的苦役,足够了,你再坚持下去,确实无非是加重我的罪过罢了……
但我的心里,另一面却又是想回到你身边去的!想想劳改十五年后,四十多岁的我,如果不回到你的身边,而到任何一个地方去,即使是我的老家,也都将面对特殊的可怕的陌生,没有人能像你这样了解我、宽容地对待我。难以想象那时我将如何生活下去。已经五年多过去了,我心中的支柱是什么呢?它有吗?实际上是有的,就是过去的梦,就是你,仍然是你,不承认是不行的。我愿意你留在我的现在和未来的现实中而不要离开,尽管那些来信被我狠心地丢在一旁、尽管我让自己抱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但我并没有舍得丢掉它们啊!
多么矛盾,让我回去吧,让我现在就回去,让我匍伏在你的脚下!
死,对于我,从各方面看都是摆脱。假如我是和亮亮一起去了,我早已“解脱”了,而且那是最好的“解脱”。假如我在被判刑之前死去,那也不错。刚到农场时如果死去,虽晚了一点,却还算及时。现在言死,未免迟了至少五年,真是白吃许多苦,白受多少罪。但现在去死,也还是有意义的。死一下子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你就无须等待、我就无须不安、亲人以及别人也就可以渐渐把我忘掉,大家都得到了“解脱”。死虽是自然的规律、最终的结局,不愿死也终有个死,但死却可以提前,自己去死。是的,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不去死呢?
你给我讲过息夫人的故事,那位春秋时代息国的夫人,因她的美色,还有她的丈夫的鲁莽不慎,招来楚国的兵祸,国破家亡,被楚王掳去为妻,虽生下孩子,却从不开口说话,以表示自己对命运的哀怨和抗争。但她毕竟是苟且的,她为什么不死呢?她如果早把自己付于一死,不就什么耻辱也不受、什么痛苦也没有了吗?可见死是很难的。我考虑过死,却总不想去死,我有我的难处,我有我的留恋,真是“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你以前对我讲的这个故事,好像成了对我的一个预言。
我真是好留恋啊!最让我留恋的,却不是生命、不是未来,而是那已经在人世不存在了的,我如果死了,它也就从我的心中消失了,永远地丢失了,完全地死了。现在,我没有死,他就仍活在我的心里,天天陪伴着我,白天夜里时常在我身边,跟着我,和我说话。我时常看到他睁着眼睛看着我!多么听话,多么哀怨,不管是我要入睡的时候,不管是我在田野上劳动的时候,只要我一想,他就会到我身边来……
阻止我去死的,还有一个东西,就是不服气。我自问不是一个坏人,怎么成了劳改犯呢?我自问并不是要害死我的孩子,怎么以此定我的罪呢?我好好的落到如此地步,谁对我负责呢?法律真的如此严峻,一定要这样惩罚我吗?法律到底是为人的呢,还是捉弄人的?我的生活、工作、人生都才开始,我是可以为社会服务的,为什么让我突然无价值地掉下深渊?我的一生就这样定了吗?国家培养我成了一名医生,国家又这样处理我,是合算的吗?人的一生可以是这样的吗?命运为什么不可以是另外的样子呢?我就这样去死、去了结我的一切吗?郁平,谁能回答我?我一定要得到这个回答!
生命是美好的吗?这真是一个“理论”的问题,因为在现实中已经有了回答,这个回答就是我,请看,我的生命是美好的吗?生命如果都这样“美好”,谁愿意有生命呢?
但生命又确实是美好的,就连不幸的生命,似乎也是美好的。不幸能让我伤心,让我忧郁,让我悔恨,让我自责,让我深思,让我悲怨,让我坚毅,让我强大,我亲手害死了的孩子也还能让我有梦,被判了刑、劳改着的人也毕竟都还在一种“生活”里面,始终在观看、品尝、体会、经历着人间情景,像有一支忧伤的曲子始终在心头萦绕回旋、绵绵不绝,生命从中得到着很特殊的刺激和喜欢……女犯们都说,人在正常死亡时,是感到很“美好”的,眼前会出现美景或是亲人,事实上我好像也已经有过一定体会,那是光明的欢乐的……
啊,生命啊,我对它的体会在加深,我爱我的生命,我留恋它!郁平,就让我独自走向我的未来的生活吧,只有“孤独”对于我才是最适合的……
(《终结》第二部结束。正文2794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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