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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动
沙 黑
一
一九六六年的冬天。
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漆黑的原野上,只有少数几家那茅草屋的巴掌大的窗户里,还透着昏黄的微弱的灯亮,但很快,也一个一个地熄灭了。天上一颗星也没有,恍惚之间,天地成了黑色的一团。土墙草顶的大队部,现在像一个沉默的怪兽,卧伏在黑暗里,它把白天的喧嚷、震天响的口号,一切的狂怒、惶惑和快意,全都吞没了,无声无息。西北风掠过流水哗哗东去的青龙河,冲上大圩,向着田野,向着农民的茅屋,猛烈地呜呜地吹着。
从大队部向西,不过二十步远,便是一条一篙子悠得过去的河,人们叫它新河,在大圩上开了一个闸口,就跟青龙河连通起来了。新河两岸居住着第三生产队的社员。此时,睡在茅草屋里的人们,耳听得西北风像打炮一样轰响,不由得在被窝里把自己埋得更深了。
新河西岸,有一个宗家墩,住着七八户人家。旁边,是三队的猪场。在西北风带来的寒流之下,仅有的几条瘦得像狗一样的猪,不时发出一两声畏寒的鸣叫。生产队的队房和打谷场上空空荡荡,一任冷风在那里发威。草垛在大风里发出簌簌的声响,好像它也怕冷似的。
天气,对于宗家墩的人们来说,显得格外严寒。就在白天,宗支书被锁龙镇来的红卫兵和本大队屠文达那帮人揪斗了,胸前挂了一块木板,上面贴着白纸,写着“打倒走资派宗兴”!
宗兴也才三十七岁,看上去四十好几。从一九五一年他当村支书,十五年来,就一直是这三千亩土地、八百人口的领导者。宗家墩上其它人家也许都渐渐入睡了,宗兴和他的婆娘翠香,却是彻夜难眠。
翠香用她软厚的身体,像抱小孩一样,把身体不大的宗兴拥抱在自己怀里,宗兴心里的害怕却一点也没有减少。今日之事,完全是突然袭击,把他一下子从尊长的地位上拉了下来,同地主富农分子们归成了一类,成了最低的人。他所受的皮肉之苦似乎还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心里头受不了。平时,全大队敢跟他说话声高一点的人,也绝对没有,而今日,却这样被拿下了老虎架子……
如果是反革命闹暴动,不用发愁,党会很快来收拾他们!然而,现在却好像正是党号召这样做的……莫非,党已经不想再用我们这样的人了?于是,他不由得想到自己十几年来犯下的公开和未公开的错误,检查着自己的所作所为,看看自己的灵魂,他有点灰心了,也好像确认了自己不算个好干部,不应当再占有共产党一村党支部书记的位置,现在,他似乎只求让他安安稳稳做个社员……
是的,翠香同他结婚以来,他的确没有让翠香吃苦。除了给他生孩子,就是做家务,最多是房前屋后摸摸菜地,十几年来没有下田干过农活,养得粉白娇嫩,好像在用事实向人们显示,看,农村人也能比城上人皮子白!宗兴有时在外人面前也情不自禁说过,翠香我要她下田做什么?她能生,就尽给我生孩子好了。现在,他是六个孩子的父亲。
可是,按照今天下午那形势往下看,就使人不敢往下想了。以往自己是党支书,真是“土皇帝”似的。就靠自己一个人,一家老小过得头是头、脚是脚,竟也不介意,家财就像自己从屋子里冒出来的一样。往后,果真靠自己同社员一样做几个死工分,怎么过得下去呢?以往四时八节,从未愁过心思,自留地到时就会有人自动来帮忙,分粮分草,七事八事,会有人代你做掉,而且一切都万分地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不过意的。但今后呢?孩子还小,人生的路途也还很长,负担不轻啊……
屋外的风声在树梢头呼啸,风穿过篱笆时发出一片怪吼。宗兴悲观已极,又生愤怒。他想到屠文达,没料到这猴子成了灭他的人!他是看着他们长大的,屠文达不过是四队一个较神气的青年农民罢了。他过去并没有得罪他们,为什么这样跟他过不去呢?
那两个红卫兵好厉害,滔滔一大篇讲话,从斯大林讲到赫鲁晓夫,从《共产党宣言》讲到《九评》(这些,他当然没有读过,听是听说过的),还从民主革命讲到社会主义革命,头头是道,毛主席语录引用了一条又一条,还有老祖宗马克思、列宁说过的什么什么话。这些,使群众相信,甚至也使他宗兴自己相信,打倒他,是完全对的,而不进行“文化大革命”,共产党的天下就会不知不觉由红变黑了,而他宗兴,确实已经比从前的地主还要地主……
你有没有杀人?红卫兵问他。
没有。他回答,心里觉得很委屈。
你大刮浮夸风,做假稻积子,虚报产量,弄得农民没饭吃,全大队几乎没有一家不饿死人,你这不是杀人吗?
是杀人。他低下了头。
你杀人不见血!红卫兵在他头顶上一拍,同时把他的腿弯子一踢,使他“咚”一声跪了下去,跪在了全大队社员们的面前!
啊,党呢?难道党不要基层党支部了?党不是架空了吗?然而,要不是毛主席发号召,青龙镇两个中学生就能推翻共产党的一个农村党支部吗?但是,苏联“变修”以来,党对我们干部很不放心,前年搞“四清”运动,就提出“整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个新词语,现在,又搞“文化大革命”,从城上到乡下全面铺开来了,党是下了决心啦,运动搞得这么大、这么厉害!宗兴的心更加向深处沉下去,看不到一点亮光,他不觉伸手抱紧了翠香,他嘤嘤地哭起来了!
二
从宗家墩向西一大段田野,又是大圩,这大圩是南北方向的。外面,是五千亩水面的一个浅湖,人称青龙溪,说是青龙曾在这里打了个滚,滚出了这么大一个湖,这种海话也不知是啥人先说出来的,就这么说下来了。黑夜里看不见青龙溪的浪头,只听得见西北风下哗哗的波涛之声,使人想到五千亩水面上现在是怎样冰冷和可怕。从大圩向南,这一条圩走完,有小木桥连接着下一条圩,左手圩下,就是第四生产队,新发迹的大队“文革主任”屠文达的家,就在这里。
屠文达此时睡在他家东房间阁子上。他今日做下的事情,可把他娘老子吓得不轻。当他得意洋洋、又高兴又空虚地从大圩上走下来,回到家里,他的父亲屠老二把眼睛瞪得有茨菇大,说,你,你,你头还在头上吗?屠文达觉得自己今非昔比,父亲是老朽了。他满不在乎地回答,外面的事,你不懂!
老头子像一只老公鸡竖起羽毛发怒道,我不懂?我是不懂,我只晓得造反造反,满门抄斩!屠文达哈哈笑道,你不知道,毛主席说了,造反有理,革命无罪!老头子被这句话塞住了嘴,蹦了起来,指戳着儿子,唾沫星子乱飞,吼着说,毛,毛,我不晓得啥毛,我晓得历古的世道!
屠文达瞪起眼,指着他老子,你,你不要瞎说!他那天生晒不黑的白胖脸上红了一红,忽然辩白道,宗兴是土皇帝……我斗他不错!老头子说,你斗人家,你把人家的宝座搬过来自己坐,这仇,几代下去都不得解啊!屠文达脖子一硬,说,干革命还管这些!要都这样说,共产党还能把江山打下来吗?老子说,他党里头的事情,自有党去管,你们这叫,这叫,这叫反党啊!我看你临了有什么好收场,一家陪你连坐!儿子又说,反修防修!
老子说,你自己就是个修!泥腿子不想着种田,想着去当干部,就叫修!
屠文达不跟思想保守的老子再争论,命令妹妹,肚子饿了,盛粥来!屠母早已将一碗粥盛了来,连筷子放在他面前,说,这文革主任让别人去当吧,我看人家赵有栋比你脑子大。屠文达把筷头在桌上捉齐,说,不用你们烦!你们两个老的苦一世也不过如此,我来让你们看看!
风在屋外高一阵低一阵地怒吼,脱光了叶子的钻天榆的枝桠咔嚓咔嚓地碰撞着。屠文达躺在阁子上,心中自得。他生平还没有干过大事,而今日在他一手指挥下,“把皇帝拉下马”了!他,一个平常不为人所重视的人,今日登上了鹏飞大队主席台,人人仰望,好不威风!
当时在会场上,姑娘们聚成一堆站得较远,但他看出了她们那畏惧与敬慕的神情。他感到自己对于她们是有很大吸引力的,乃至是有权力的了。他当时想看到一个人,后来终于在人群的一角发现了她,那就是小粉子,三队富农分子李宝顺的女儿,小迷人精!从前,他调笑过她,她倒并没有怎么着恼。从前,他想过,管它富农不富农,横竖我又不想在党,就把小粉子娶家来吧!他心中总常有小粉子的小粉脸儿晃来晃去,冻冻儿眼,惹人疼爱。所以,他坐在主席台上,就觉得应当让小粉子看到他,而小粉子果然朝他望着呢,他心里相当舒服。不过,他躺在阁子上的这时,想法又不同了。他如今是大队“文革主任”,那就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这小粉子,不相配了,出身成份上会妨碍进步呢!
如今,他防着的,只有一个人,连他妈妈实际上都看出来了,就是他的“革命战友”赵有栋,文革副主任,比他只差半级。赵有栋言语虽少,考虑问题比他行,天生的坏才,使他感到有威胁……
……那么娶谁好呢?他把全大队能上数的姑娘和她们的家庭放在头脑里过堂,很快想到了最好的一个,巧鸾!她在一队。模样人品没话说,而且农活好、针线好、待人接物好,不多言、不多语,走出来特别清爽,家里又富足!一向没有人敢随便去提亲。他听说赵有栋也想她,但到现在没有个影子。而他屠文达时来运转,名声响出十里之外,从地位上、相貌上、将来的出息上这些方面看,巧鸾就像专门留着等他的呢!赵有栋是副主任,是下级,又是“革命战友”,得跟他屠文达讲规矩、讲义气!但事情也不宜迟,明日就托人去说,也许一说就成!
屠文达也想到了工作,认为自己会比宗兴做得好,他宗兴二十岁当村长的时候,就有多高水平?何况到时该做什么,春耕啊、秋播啊、水啊虫啊,上级有文件、公社及时召开“三干会”,还有公社农技员来指导,不愁!想着想着,信心越来越好,打倒宗兴时心中潜藏的恐惧不安,都丢开了,于是他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三
大队部北面,是小片田野,再向北,是东西方向的大圩,大圩之外,青龙河边的老河滩上,东一户,西一户,稀稀落落,住着一些人家。这里同宗家墩一样,属于第三生产队。寒冷的西北风越过青龙河,爬上高岸,就首先来到老河滩上,在这里盘旋发威一阵之后,冲上大圩,向圩下的田野刮过去。青龙河在风势推动下,发出没完没了的波涛声。老河滩人家屋后长得密密的树木和秋后没割的芦竹咔喳咔喳在风里摇曳颤抖。家家的草堆都放在屋后,好挡冷风。茅屋的土墙也在秋后重新泥过,贴上草帘,尽量在严寒料峭之中保住屋内的温暖。
在这老河滩人家之中,东头一个小巧的茅屋里,此时弥漫着呛人的烟雾。桌上一盏罩子灯,新添了煤油,很有精神地照着三队最强的劳力们,他们在这风云变幻的时刻,正考虑着自己的命运。这屋的主人,就是那个双肘支在桌上,用两只手撑住下巴的沈大荣,他的眉眼较长,鼻翼鼓起,有点牛相。今日大队里发生了震动这一方的打倒宗兴的事件,鹏飞大队的“文化大革命”开了场,晚饭之后,人们不顾寒冷,到大荣这儿来了,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共产党的干部,也能这样让人整吗?晓得你们不敢,所以在天安门上接见红卫兵,叫学生打先锋!怎么又叫住“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呢”?就是土皇帝呗!宗老三的摆渡给他罢掉了,叫他也下田一担来一担去!以前喊他过河,像请老爷一样!他是御弟!哈哈哈……
沈大荣撇开人们漫无目标的议论,说,考虑考虑我们怎么办吧!大家说,造反已经有人造去了,我们看着玩玩吧!沈大荣两个手指头在桌上一点,说,我们有事做,分队!
一提起分队,大家被吸引住了。他们以前碰到队里那些气死人的事情,也骂过说过:不如分队!现在,趁着宗兴被打倒,不正可以同宗家墩那一窝子分开来吗?
平时,在生产队里,苦干的是群众,讨巧的就是宗家墩上的人,你还不敢惹他们!宗兴是宗家的大哥。老二宗发,谁当队长也不敢派他重活,工分却不敢不给头等,走路说话,比他哥的味儿还大。宗兴的妈妈被群众称之为“老香瓜”,不能碰,不敢碰。队里在青龙河上扳罾取鱼,她高兴就来拎几条回去烧烧,一般的鱼还不要,要的是鳊、白、鲤、鲫。白拿了你的,还算是她肯赏脸。摆渡船是好差事,拿全年工分,外快归己,这好差事是宗老三的,你惹了他,他能拿草叉戳你,真不怕戳死人!
三队的队长,一年要换两次以上,差不多每个男劳力都当过了,再往下,就轮到梳嬷嬷鬏儿的了。在三队当队长,一早一晚要到宗兴那儿去拜见,听听指示,做做汇报。宗兴这人,表面和气,乍看是个陈永贵的样子,可心计大得很呢,要算你,一算一个准!
所以,同宗家墩脱离,另外成立一个生产队,这是群众多年来的心愿了。十几个人都表了态,赞成分队。
还有一个人坐在角落上没有开口,那是大力士宗怀柏,有千斤之力,一个人能把一部水车全挑走,有一次闹着玩,背起三百斤的石滚子就在打谷场上跑了五圈!结果被宗兴下令扣了工分,从此以后大家再也不拿他玩了。别看他这么大个子,搞强迫命令那时,站在他面前只有一半高的宗兴,叫他在田头下跪过!
“二爷怎么说?”宗德高问他。
“分吧!”宗怀柏瓮瓮响的这一声,让众人都松了口气,好像大力士的话特别有份量。
煤油灯的亮光照着这些穿各种简陋棉袄的农村汉子,他们脸色都很平静。后来,他们请来了队长王定山、会计沈家宏,就分队的具体问题又谈了好久。
四
沈大荣从小读过几年私塾,他看过《三国》、《水浒》,还能写毛笔字,在农民当中算是秀才。他在考虑,分队的事情非同小可。自从合作化以来,只有合,才是社会主义方向,据说,现在是“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将来是“大队为基础”,最后是“公社为基础”,整整一个大队、一个公社就是一个核算单位,农民都成了按月领工资的农业工人,集体所有制自然而然变成了全民所有制,这样就能消灭城乡差别!反之,凡是闹一个分字的,总不是好事,分得越厉害,就越是接近个体单干,就越是资本主义,越是错误。可是,把三队一分为二,并不是闹单干,而只是变成两个小一点的队,这只会促进生产,这是实际情况,是大家心里都明白的。不过,大队“文革小组”会不会同意呢?
北风在屋外呼啸,青龙河的波涛声与树木芦竹的摇曳碰撞声也仿佛带来阵阵严寒。沈大荣想到,在这样的冷天,全生产队几乎所有人家的床铺上,都铺的是草席,人睡上去是冰凉的。宗怀柏家和当队长的王定山家,连席子也没有,大人小孩冬天全睡在自编的草帘子上,白天出来,身上往下掉草屑子。好多人家的“床铺”,是用树棍、芦竹扎成一个结实能睡的东西罢了,下面搁在土坯上。
田地里盛产着大米,大米饭煮出来冒油似的,叫你一张口就能吃几大碗饭下去,光是饭吃饱,就能把人养壮,况且河里有的是鱼虾!水是碧清的,鸭子生双黄蛋,螃蟹大到一斤两只三只。走出家门,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平原,没有一点起伏,天高地广。春夏秋冬,四季分明。不敢说天下这里最好,但这片土地在天下也是有名的,叫做里下河,年年国家用船从这里调多少粮食走!但就是穷啊!
比较一下不同公社不同大队不同生产队,有的地方工分单价达到八角以上,而有的地方仅有一角,三到五角的是多数,可见,生产队搞得好不好,完全事在人为。三队的单价,年年总在五角以上,但这是假的,因为宗兴自己家在三队,要面子,压住了工分总额,单价就上升了,社员收入实际上跟单价四角的队差不多。三队主要也是要解决一个“穷”字。而要发展生产,就要解决宗家墩的问题。一个集体,有这么多“皇亲国戚”,怎么能齐心协力?那就要请包公来当队长!可是,哪里有包公到这穷乡僻壤来当队长?完全敢夸海口,三队只要分为两个队,这边的队(可称为七队)一年二年就能大变,只怕宗家墩那个队还是难变!
“干!”他喊了一声,迅速脱掉棉袄,棉帽子也不除,就钻进了被窝。
五
沈大荣从河滩走上大圩。西北风大约在夜里就停了,遍地繁霜。太阳刚刚露脸,东方天际出现一抹晦暗的微红。天空碧青,农历冬月的下弦月还看得见,就像一个正在冰水里溶化的雪团儿。一群灰喜鹊、花喜鹊停在大圩上的钻天榆树枝里,见有人来,就呼呼振翅飞到田野里去了。他从大圩向西,到大贵家去找一碗现成早饭吃。
大贵的家是新搭的三小间草屋。堂屋里草折子窝着猪吃的糠,一张简陋的方桌,两条七弯八翘的长凳,墙角放着各种带柄的农具。房间里,是用树木打成的不带柱子的床铺,一堆乌黑的被窝。破灯柜上有落满灰尘的破镜子,乱七八糟的半截木梳、雪花膏瓶子、剪刀、小油灯。房间里还有两只大泥瓮子,是用草拌了烂泥一圈一圈加高做起来的,像两个大缸,用来存放粮食。锅灶在另一间厢屋里。这一切,一进大门,一目了然,这就是一个普通农民的家。
大荣吃着他嫂子盛来的粥。大贵已经吃过了,站在屋里,问他,通知男劳力开会,说要分队?大荣应了一声。大贵又问,要同宗家墩分开来?大荣反问,分开来好不好?大贵抹了一下嘴,说,好是好,就是做绝了。大荣说,难道他们不是农民?公平合理分开来,各种各的田,出多少劲收多少庄稼,谁也没有欺谁,有什么绝不绝的?大贵说,这事你不要出头。大荣把粥吃掉了,站起来,抹抹嘴,说,谁也不出头,世界上能做成什么事?
大贵肚子里还有什么话要说,想了一下,终于放低喉咙,对兄弟说,你不要同我死扳教条,外头到处打倒干部,我看干部就打不倒!人家能当支书是人家的福,前世修的!运动总有了结的一天,你不要跟在里头!
大荣只说了一句晓得,就跨出门,向场上走去,只见已经聚集了好多人。
三队的打谷场上,来开会的男劳力们倚着草堆、倚着墙,三三两两,交谈着或沉默着。宗家墩的人们在什么地方呢?他们没有团在一起。老二宗发,倚在草堆上,他旁边是宗怀柏,两个人都没有话要同对方说,都望着天空。被群众造反罢了摆渡船工作的老三宗旺,一个人倚着墙坐着,仰了脸抽烟。还有宗家的几个叔伯弟兄,都散在各处。
本来已经快要撂担子不当队长的王定山,此时忽然有了很大权威,他朝着大家喊道,都进来吧!散着的人们陆续进了小队房,都打一个草把坐在地上,只有队长会计屁股底下有一条板凳,面前放着一个账桌。
每个生产队只有一本“红宝书”。为了迎宝书,宗兴在公社轮船码头同全公社其它十八个大队支书一起,在公社贾书记带领下,守候了一夜,为了表示忠心,就得这样形式主义!队长王定山打开“红宝书”,也就是《毛主席语录》本,读第一页第一条,“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每到开会,他总是只念这一条,没见他念过第二条,图省事呢。然后,他合起语录本,郑重地放在桌上,习惯地交叉起双手,说,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我们要把生产搞好,支持国家的革命,支持红卫兵。王定山这两句话,倒很新奇,亏他怎么想的!接着又说,老三队,不适应形势了,经过队委会讨论,决定分队。他拿眼睛朝下面看,从一部份人目光里看到鼓励,从一部份人目光里看到随大流,而宗家墩的人却并无反对的苗头,他胆子壮了一壮,又说,分队,也不复杂,毛主席教导说,一分为二,不是合二为一。分开来,反正大家还是农民,一个叫三队,一个就叫七队,比一比,赛一赛,看看哪一个队庄稼好、工分大、收入高!
沉默了有几分钟,夏耀庆大声说,没有意见!接着宗德高也说,赞成!王定山快刀斩乱麻,说,大家就听家宏具体谈吧!
沈家宏是大队会计沈家模的弟弟,也是一把铁算盘。他手指在舌头上沾了唾沫,把笔记本翻开,眼睛不离本子说,分队,主要就是田亩、耕牛、大型农具、队房、猪场,就这么多家私,不复杂。关于人口,有两个办法,一是以新河为界,一是自愿结合,但土地以新河为界最好,免得以后牵扯。
空气紧缩了些,难色出现在一些人的脸上。
没有要跳的,就以新河为界了。家宏说。
我到河东,参加七队。贵齐说了出来。说完却又没出息地朝宗发那边把眼一溜,好像怕记了仇、会遭打击报复似的。
我也到河东参加七队!宗德广摇着身子说出来,好像这句话需要把身子这样摇一下才说得出来,脸上也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他是光棍,以前却是有婆娘的,这婆娘一九六0年自然灾害时,因为怕饿死,跑到外面混去了,据说已经在安徽那边跟人家有了娃,不会回来了,但在这边,也曾有过一个女娃,后来饿死了,宗德广就成了彻底的光棍。
我们也参加七队哦!有人拖长了声音,用“我们”冒充了“我”,好像如果说“我”,身单力薄、胆子不壮。
我们参加七队!为人最无能的王满之急急忙忙冒出一句来,好像怕说迟了就赶不上趟,这引出了一片笑声,像一小阵风一刮就过去了,接着仍是沉默。
家宏一统计,居住河西的十五户,倒有五户要参加七队。他说,七队人口嫌多了一些,河西要拨些田到河东。
好吧,现在就分开来开会,三队在这里,七队到外面草堆旁边,各自推出两名代表,商量田亩农具这些事情。我们老三队的队委班子,也到此为止了。王定山说完,自己轻松地一笑。人群中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来,空气松动了些。
大家看,我怎么办?一个低低的声音从角落上传出来,大家循声看去,是明喜,李宝顺的儿子。是的,把这一户忘记了,他家是富农分子啊,在这两边有点不对的情况下,叫他投奔哪一边呢?沈大荣说,你们就参加七队怎么样?你们是住在河东的。明喜掩饰着他的感激,从角落里发出一个仍然不高的声音来:行!大家都沉默了片刻。
我到河西去!有人突然叫出了这句与众不同的话,众人一时愣住了,这是沈大贵。不少人却拿眼睛看着大荣。做弟弟的皱了一下眉,没有说什么,走了出去。
还有没有要到哪一边的了?趁早赶快说!夏耀庆大声地问。没有人回答。他于是说,开会吧,三队十一户,七队十六户!开会开会!
到七队的人们出了队房,这时,外面的太阳已经暖洋洋的了。七队的十几个人纷纷“啊啊”地伸着懒腰,走向草堆,都坐了下去,像卧在旁边的那两条水牛一样对着太阳眯起了眼睛。大黄狗发现夏耀庆到草堆那儿去了,马上一个起身,从队房门口纵了过去!
六
沈大荣他们闹分队,宗家墩的人来开会之前,已经向躺在家里的宗兴请示过了。宗兴说,随他们,你们不要说话!所以,在分队的会上,从头至尾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但是,今天这个不寻常的上午,对于宗兴来说,十分漫长,他想得很多很多。他早上只吃了一小口粥,就吃不下去了。生产队闹分队,意图一目了然,是嫌恶宗家墩。宗兴对于群众为啥要这样,却也是明白的,也就是理解,《十六条》说做干部的不要对运动很不理解。然而,尽管理解,他还是感到一股威逼的力量,感到一种孤独,好像自己是切切实实被人民抛弃了。他满心凄凉冷落,呼吸之间也有点发喘。一生一世的英雄时代当真可悲地过去了吗?
他产生着憎恨,憎恨屠文达、赵有栋,憎恨沈大荣,也憎恨斗胆分队而去参加七队那边的所有群众。
他的家在三队,整个家族也在三队,他平常对三队是直接抓在手上的。他往往利用权力,给三队特殊待遇,也以此来维护他的家庭的生存,取得集体对他的家庭的照顾。可是,得了他这许多好处的群众还是不谅解他。似乎一个支书的家庭比一般人还穷一点,他们才可以没有意见!人心太刻薄了……
屠文达从政治上搞垮他,沈大荣又从基础上挖墙脚,他和他的家庭十多年来赖以生活的一切,全被破坏掉了。好小子们啊,手段好辣啊!但是,他随即心里一亮,竟然发现这批人是没有好下场的了,是走上了一条使他们自己完蛋的道路了。事情难道不是这样吗?党内在合作化问题上,斗争了一回又一回,对待两条道路的立场,在党外是严重的阶级斗争,在党内是严重的路线斗争。你们年轻麻木,懂得什么呀!好,好,你们两个,一个是从政治上,一个是从经济上,猖狂向党进攻呢。我们党搞运动,历来是鼓励你跳出来作充分表演,“引蛇出洞”,然后抓住你的尾巴,打你的七寸!你们经过那样的斗争吗?你们懂得这里面的轻重吗?想到此,宗兴喊道,翠香!
他的婆娘闻声进来,问有甚事?他望着婆娘,翠香的头发有些散乱,脸也好像瘦削憔悴下去。他被“打倒”才几个时辰,老婆就变成这样,这使他转添焦躁和愤怒,他厉声吩咐道,给我打几个鸡蛋!
翠香听出他发狠,宽慰他说,坏人总不得长久,由他们去跳,跌死他们!宗兴挥挥手,我全知道,不要你说!翠香弄鸡蛋去了,没敢炒,怕香味飘出去,而是洗了五只蛋放进水里煮熟。
等宗兴一口气把五只鸡蛋剥壳子吃下去,宗发来了,说,分出去的那边是七队,队长沈大荣,这边是三队,队长就是我。
刚刚好了一点的心情又转为恼恨!三队分成两个队,已经成了事实,这么大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他却没有一点权力去加以干涉。世界已经把他丢到一旁,这对他来说,多么不习惯!他突然一笑,对宗发说,暂且由他们闹,既然分下来了,你们也要弄好。宗发说,我晓得,你放心!
队长!宗发跨出他哥的大门,就有人恭敬地称叫他。一看,是大贵。这是河东那边参加河西这边的唯一的人。按地理位置,他住在闸口,是中间,按人事关系,他是沈大荣的亲哥哥,本当参加七队才是。不管大贵这人价值如何,到底还是应当表示一种亲热,他就很和蔼、亲切地问候说,大贵你……?沈大贵说,我来看看宗支书!宗发一让,说,在房间里,你去吧!大贵进去了,宗发的长条子脸上忽然有了一种冷酷自负的神情,大贵这样的奴才,让他往日的那种骄傲又在心里悄悄复活了一点,他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看到了希望。
能有人还这样照旧尊敬他、看望他,宗兴心里感动。但他知道,大贵外表忠厚,内里也不呆,果真他宗兴再也爬不起来,沈大贵也会拿屁股朝过来的。然而,谁又不是这样呢?是人都这样,人是最贱之物嘛。所以,他很客气、很平等地让大贵坐到他床边上。从前大贵哪里能这样亲近到进他的房间里来?他与农民沈大贵并没有话要说,共同语言几乎是没有的。但他当然还是问长问短把大贵老婆孩子房子猪子都问到了,在问话的时候,他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往日的那种力量找了回来。大贵拘束着一句一句回答了他,坐了一坐,也就告辞出来,他无法安慰宗兴这样的人物,只能用自己一如以往的恭敬表达一种忠心,这也就等于安慰了宗兴,这在他是明白的。
事物的正反两面,在宗兴头脑里变化不定。大贵一走,他的思想反朝悲观的一面转了过去。他意识到,他与群众之间,的确有一种用共产党的严格眼光看是不正常的关系!那么,联系到红卫兵的演讲,沈大荣的分队,是不是可以理解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呢?他这样的人,虽然在以前斗地主、分田地、合作化、公社化当中起过一定作用,但后来随着地位变化,随着私心杂念膨胀,已经成了群众头上的老爷,成为前进的障碍,确实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自己不想下台,群众又拿你没有办法,所以就让学生、让群众来斗你、整你!啊,简直是顺理成章的呢。屠文达、沈大荣这些鬼,就是毛主席希望的“接班人”,来换下他呢……完了!
七
屠文达这一夜跟往常的每一夜一样睡得香。他一睁开眼,记起了自己如今的重要地位,似乎立即有千百桩事情等着他去处理,他要去接受人们投来的敬畏、佩服、顺从的目光。他就坐起来穿衣服。他的老子不知趣,听到他起来了,就走到房门口朝阁子上面问,文达,今天要出茨菇呢!屠文达有点着恼地回答,出什么茨菇!我在大队记工分了!老头子说,我管你在哪里记工分!我是说家里的茨菇要出!屠文达说,叫大兰二兰去出,我有空吗?老头子仍是噜苏说,哦,你是没空,你做官了!
吃了早饭,屠文达悠悠上了大圩。风已停了,青龙溪上日光溶溶,水面如镜。他从田间小道向东,到一队去。
一队这个庄子,多数户以前是中农成份,一队的生产向来稳定在全大队最好的水平。这时是冬季,但一队的庄子依然显得树木繁茂,一派烟笼雾罩的富庶气象。屠文达望着,心里有几分不自在,感到自己是个穷人似的,但他培养着自己的大气魄,调整着步子,跨过一道小桥,来到了一队。
走过来两个老汉,向他躬腰点头请着早安,从下面侦察他的神情仪表。他很客气很有风度地还礼回早,彼此走了过去。接着遇到一队队长赵元有。屠主任早啊!赵元有站住脚向他问候。他说,没有事,我走走。赵元有嗯嗯地应着走过去,眼睛里却有着疑问。一队的人,就是精!他的来意,赵元有怕是猜得到。
他东看看西晃晃,到了他所要到的地方,拿眼睛一瞟,门开着呢。他故意停下,假装点火吃烟,同时却留着神。但没有见到他要见的人出来,只好又慢慢走开。他想了一下,就到赵元有家里来了。
赵元有的妈妈是个半聋,但大声能听见。屠文达大声向她请了早,就在她对面坐下。文达,有什么事吗?老妈妈和气着问。屠文达眼盯着烟头儿吸了一口烟,说,请你为我办个大事情!脸上红了一红。老妈妈一拍他的膝盖儿,问,什么事,说吧!屠文达盯着烟头儿又吸了一口,看了老妈妈一眼,老人家正笑眯眯望着他呢。他说,大妈,我想同巧鸾……
屠文达把自己弄成一个大红脸。老妈妈清楚了,沉思起来,她在想这事有没有把握性?你有这个吗?她做出数票子的手势。
屠文达说,大妈,你不知道吗,我现在……他下言不说了,只是拿眼睛看着赵元有的妈妈,他希望她能自己明白过来。但老妈妈却似乎一点也不明白,问,你现在怎样?屠文达不得不说,我现在,不一样了!老妈妈更糊涂了,问他,不一样啥?啥不一样?屠文达就反问了一句,外头的事情,你不晓得?老妈妈回答说,我在家里烧饭、忙小菜地、喂猪、拿针,外面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呀,你在外头找到工作拿到工资了?
屠文达见跟老妈妈话难说,就站起来,说,你耳朵不好,我去跟元有说。
老妈妈大约觉得让文达白来一趟不过意,就出主意说,我告诉你,巧鸾的主,全在她老爹。这老头子从大轮船上退休回来,每月工资八十块,钱又多,脾气又大,巧鸾从小跟他过的,只要他答应了,事情就成了。你自己同老头子说说看,你方面大耳福相好,碰巧就行呢!
屠文达离了赵家,站在外面想了一想,就去找赵元有。看到元有正在田里看麦苗,屠文达就在渠道上向他招手,赵元有走了过来,屠文达拉他蹲下,递了一支烟,点上火,说,我有个事情,你妈妈耳朵不好,刚才跟她说了半天也没说清,还是直接来请你吧。赵元有问,啥事?屠文达往地上弹弹烟灰,说,我呢,想解决个人小家庭问题,心大了些,就想你们庄上一个人……赵元有一听,明白了,却装糊涂,问,哪一个?屠文达说,你猜猜。赵元有还就是猜不出。屠文达说,亏你还是个老队长呢,队里的人都不知道吗?真是“唯生产力论”啊!赵元有恍然大悟说,噢,你是说她,巧鸾!屠文达张大了鲜红的嘴,却有些脸红地一笑,说,就看你的本事了!
赵元有想了一想,说,这样,好不好,我们一块儿去,我说,你也在场。屠文达说,我怎么好在场呢?赵元有又说,要么,你站在她家屋后面窗户那里听,好歹你都亲自听到,我怕你说我没有尽心。屠文达说,我既然请你,还不相信你吗?我也不偷听,你要给我真出劲。赵元有说,这个当然。两个人就往巧鸾家去。
巧鸾的家也是草屋,三大间,弄得高大齐整些,厨房讲究了,是另外盖的。正好巧鸾双手在脑后扎着头巾往外走,胸脯遮掩不住高高挺挺的,朝他们两个甜甜一笑,走了过去。屠文达已经有点陶醉,他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跟着赵元有进了屋。
那个在海里开过大轮船的老头子身穿羊皮大衣,坐在堂屋当中太师椅上,身子下面还垫着狗皮,手上抱着皮水袋。一条黑狗睡在他脚下。老头子没有动身,嘴里说着,队长,早啊!声音沙哑。他们都叫了老爹,然后拖凳子坐下。
老爹,你可认得他?赵元有问老头子。屠文达忙向老头子点头,脸上带着笑。认不得,哪个庄的?老头子沙哑着认真地问。四队屠老二的相公,大队“文革主任”啊!赵元有大声地说,怕老头子听不清。噢噢,屠老二的相公,当主任啊。老头子拿浑浊的眼睛看着屠文达。屠文达露出晚辈应有的谦恭神情,问道,老爹身体好啊?老头子说,天天两杯老酒!说罢就笑眯眯摸着雪白的山羊胡子,好像那两杯美酒刚刚下肚似的。
赵元有又同老头子谈着其它家务,屠文达猛醒过来,站起身,说要到大队部去,表现出将去办大事的庄严神情,并且同赵元有告别,也同“老爹”告别。赵元有忙起身相送,把他送到门口。屠文达就走到屋后窗子那里去听,透过窗玻璃看到老头子坐在椅子上的背影。
老爹,刚才是大队“文革主任”啊!晓得晓得,文化大革命。人品蛮好啊!蛮好蛮好!我想多个事呢!多啥事?我想吃杯喜酒呢!哈哈哈,你说巧鸾?说吧,啥人家?你可不要黄我啊!说吧,啥人?就是刚才这一位,“文革主任”,接班人啊!
屠文达听到这里,心真提到喉咙口了。但只听得老头子在里面说,队长啊,不是我黄你,丫头还小呢!屠文达心往下一掉!
赵元有出来了,向他招手。他们一直走到屋后小池塘边上,赵元有把手一摊,说,风大!屠文达说,算了,老家伙不相信“文化大革命”!赵元有说,不要这样说,慢慢再做工作,哪有一次就成功的?屠文达就又有了一点希望,对赵元有说,那你跟我做做工作。赵元有答应下来。屠文达就到大队部去了。在大队部前面,发现一群人在开挖墙脚,问了一下,才知道三队分成两个队了,这是七队准备建自己这边的队房。他马上发起火来,命令“立即停止”!
八
七队的十几个男劳力, 在大草堆下选出了他们的当家人, 一致请沈大荣当队长。大荣要让王定山, 定山说, 人还不了解自己的高低吗? 既然分队了, 就要弄得像样,这担子, 你就挑起来, 我也不躲, 我当副的!
大荣说,集体是我们大家的,从队委做起,谁也不准多占集体的利益。集体的一根树枝,拾起来也要送到猪场上去。集体怕的就是私心,你也想讨巧,我也想多占,集体就弄不好。光是没有私心当然不够,还要生产搞得好。另外,要民主办社,生产、理财、管理,都要靠大家。我不相信,一个小小生产队,十几户人家,都弄不好自己的事情!真的弄不好,社会主义就不要搞了!
沈大荣带着队委一班人到地里察看,一块田一块田过堂,谈到当初播种时,哪块地整得如何,肥下得怎样。一圈儿走下来,对每块麦田、油菜田、绿肥田采取什么新的增产措施,都有了数。
从地里回头,就在大荣屋里开会,拿出了一个变冬闲为冬忙的生产计划。一是大罱河泥,二是改造老河滩,三是其它各项田间管理。
大荣把这些都记在本子上,准备在社员会上公布,使大家心中有数,齐心协力,不是光知道天天出勤做工分,对生产目标却不关心。
夏耀庆神情紧张气愤,忙忙地走来,大黄狗紧跟在脚边。大家问发生什么事了?耀庆说,屠文达不准分队!大家都吃一惊,望着沈大荣。夏耀庆又报告屠文达的说法,说分队是反动路线,还说分队是为了保宗兴!有的人听到这话,就怕起来了!王定山说,妈的,这何从谈起!沈大荣一句话没有说,起身走出门去,大家都跟上了他。
他们到了大队部,屠文达不在,赵有栋也不在。他们到了打墙基的地方,那里的人都停下来了,聚在一起抽烟。大家告诉大荣,屠文达被人叫走了,是到赵有栋家去,公社“文革主任”韩某某到了。夏耀庆主张去找他们,大荣想一下,说不要去,他叫大家回去吃饭。
沈大荣到大队部旁边代销点买了两张白纸和毛笔墨汁,当场写起大字报来。
我们为什么要分队?
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洪流滚滚!宗兴家住三队,长期以来,不以集体主义大公无私精神要求自己、教育家人,致使劳动不公,分配不公,人心涣散,社员没有干劲,生产上不去,严重阻碍集体经济的存在和发展。革命就是解放生产力,在一片大好形势下,我们三队革命群众不能不考虑我们怎么办?为了巩固与发展集体经济,为了共同富裕起来,走好社会主义的路,我们在自愿原则下,把三队分成了三队和七队。我们祝愿这两个兄弟生产队展开劳动竞赛,兴旺发达。
九
夏耀庆的家住在河东岸,同大多数农家一样,朝南三间草屋,门口一个猪圈,长着两棵楝树。他的妈妈头发白了,却很结实,为人有点唠叨。夏母见到耀庆带了大荣回家,很高兴,忙着给他们盛饭盛菜,特地搬了一张凳子坐在旁边,看着他们吃。
夏母说,大荣,你们到底把队分下来了!大荣说,靠大家心齐!夏母说,三队不分下来,一世弄不好!大荣说,现在出问题了,大队不准我们分队。夏母说,啥事?大荣说,有人说分队是反动路线。夏母说,毛主席叫大家共同富裕,老三队那样下去,不是叫大家一辈子不富裕吗?那才不是毛主席路线呢!
两个年轻人笑了起来。耀庆说,我妈妈说起话来两个弯子一绕,准把你绕住。
大荣和耀庆放下饭碗,就到大队部来了。大字报下面站了些人,还有一个人在念着。他两个一到,人丛中走出一个人来,喊,大荣!是六队的桂宝。他握住大荣的手说,我们六队情况也差不多,只要有两个“皇亲国戚”,再加上两个会投机取巧的,队长会计又不硬铮,一个队就别想弄得好了,群众跟着受罪!
大荣说,对!桂宝低声说,刚才有个人来把大字报抄走了,屠文达同公社文革韩主任几个人在开会呢!你们要当心啊!大荣一笑,跟桂宝点点头,就离开了。
大贵喊住了大荣,拉到屋里,说,你晓得你做的事吗?宗家墩是记你的恨了,大队文革呢,又说你反动,你看你怎么办吧!大荣说,不怕!便走出去。
大贵的婆娘鸭粉从房间里走出来,对大贵说,你的算计好,你不晓得群众把你看成狗屎了!大贵骂道,瘟婆娘,少噜苏!鸭粉不理他,挟着新做的鞋子到鞋匠那儿去了,鞋匠就是赵有栋的爹,闲时给人绱鞋子。
老河滩东头,大荣屋里开会的人到齐了,有人要把门关上,夏耀庆说,不要关!他一屁股坐在门口,把大黄狗拉来躺在身边。不大说话的大力士宗怀柏说,我一个人在家怕怕的!这话惹得大家都笑了,随即又沉默下去。王定山坐在桌边吸旱烟,这向时没有找剃头佬,他的脸全埋在黄拉拉的毛胡子里去了。宗德高拱着袖子,倚墙坐在一个木墩子上,噘着嘴,苦着脸,他的小眼睛深陷在一脸的团团肉里,不时抬起厚眼皮朝大荣望望。
大荣说,我看,不要惊慌,我们讨论一下,要改变三队的穷面貌,除了分队,其它还有啥好办法?如果没有其它办法,打死也不回头!
讨论什么!毛主席说了,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人都有个私心,虽然田在一起,劳动也在一起,但过日子可是一家一户啊!分了队,集体也还是要同“私”字斗,只不过比不分队情况好弄一些。除此之外,好办法也许倒是有一个,让国家给我们派大公无私的干部来做队长!怎么可能呢?全国这么大,怎么派得下来!万一派下来的人又有私心杂念,那又咋办呢?简直就没有办法了!还是靠我们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教育自己啊,文化大革命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夏耀庆这一番话像下的透雨,说到每个人的心里去了。宗德高把拱在袖子里的手放出来,说,就这样,就这样。大家等他的下言,他却抹了一把脸,又把手拱进袖子,发言完了。有人问,你说就这样,是就哪样呢?他嫌别人理解力太低,不耐烦地说,耀庆不是说了么,就这样!大家哄然笑了起来。
大荣说,大家有决心,我也不动摇。我们把生产安排一下,大家都要按质按量完成。我想大家在这种时候,是更有自觉性的吧!
行,快安排吧!宗德高说。
不一会,就把工派好了,众人信心十足地散去。大荣带着丈量用的长绳,扛上大锹,来到老河滩西头,要在这里弄起第一个果园和第一个鱼塘,搞多种经营。他放下工具,等着人。青龙河在眼前往东流去,河上行着帆船,几只鱼鹰在河面上飘飞,在阳光中闪耀着它们白色的灵活的长翅。青龙河对岸,是辽阔的田野,远处有村庄,笼罩在淡蓝色的雾气里。
十
鹏飞大队的人们度过了两个平静得使人不安的白天和夜晚。人们都知道,大队文革是不同意分队的;人们也知道,老三队已经分了下来,沈大荣的大字报被公社文革抄写去了。新七队的人们在老河滩上开鱼塘、造果园呢!人们站在大圩上看,同他们说说笑笑,对他们表示敬佩和关心。
人们心上有个秤砣坠着。公社文革代表了革命,而革命总是很厉害的。越革命当然越是要合不要分,将来还要世界大同!所以,很该为大荣他们发发愁!
果然不错,第四天下午,全公社二十个大队的文革主任都到了鹏飞大队,公社文革核心小组五个头头全到场,公社的大批判专案组带来了笔墨纸张,把大队部一带刷满了标语,公社的武装民兵班还在大队部布了岗,高音喇叭也带来了,一遍一遍播放着激起热烈情绪的毛主席语录歌,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宗兴被押进了大队部。七个地富分子被押进了大队部。空气紧张起来了。
新七队的人还是按时上了工,但是,大队通讯员“害怕”领着两个背长枪的人从大圩上走下来,托着下巴壳通知王定山组织群众参加大会,又说叫沈大荣先跟他们到大队部去。王定山问叫大荣去做什么?“害怕”托着下巴壳说,我、我不知、道。沈大荣把王定山一拉,说,别问了,我就去一下。他才跨出两步,那两个武装民兵就立即跟上了他。“害怕”那鸡爪手又交给王定山一份书面通知。
群众围到王定山身边来,问,他们把大荣抓走了吗?凭什么抓人?
王定山看那份油印的通知,上面写道,公社文革在鹏飞大队召开文革现场会,批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宗兴,批斗煽动分队、暗保宗兴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沈大荣,批斗一小撮人还在、心不死的阶级敌人……
高音喇叭里的语录歌在王定山头脑里一炸一炸地响,他的腊黄脸皮忽然雪白,不觉就无力地坐到了地上。群众焦急地喊着他,他垂着头,举起一只手摇了摇,说,队不要分了!又费力地站起来,说,不分了,合吧,混吧……他拿着那张通知,就上了大圩,群众都跟在了后面。
王定山来到大队部, 只见里里外外全是人,正想往前去,却看到民兵把沈大荣从小门押进了后台。社员们问王定山怎么办?王定山说,进去!他们像一个整体一样进了会场。会场上历来就没有凳子,开会的人都是扯个草把垫在屁股底下坐在地上,上面的主席台也是个土堆的台子。
主席台上一边站了一个持枪的民兵,造反头头们都是二十多岁的人,公社文革的坐在当中,各大队的坐在两边,屠文达坐在话筒后面,一会儿就吹吹话筒,呼呼地响。在屠文达旁边,还坐了一男一女两个学生,都穿着没有帽徽领章的军装,还扎了皮带,臂膀上有红卫兵袖章。主席台上的人都有一本“红宝书”放在自己面前。会场上人满了,门口窗外也挤满了人,尘土在阳光中一个劲地飞扬。
屠文达读了两条语录,忽然把声腔一凶,说,把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宗兴押上历史审判台!一言未了,宗兴已被两个民兵反背着膀子推到台前,捺低了头。这时,吓了群众一跳的是,屠文达旁边的两个学生突然高呼起来,原来他们是领呼口号的,反应过来的人不多。屠文达又叫,把一小撮阶级敌人押上来!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还有炸耳的口号声,以及扬起的灰尘,一排儿老脸色的地主富农分子(少了李宝顺)被押上了台,把小小的土台子站满了,屠文达看着这些人挡住了主席台上坐着的人,就叫站到台子下面去,于是赶猪似的又都赶下了台,面对群众低头站着。
批判发言开始了。老贫农代表结结巴巴的样子,使得下面的人都笑了起来。领呼口号的学生就连忙领呼口号,算是制止住了极不严肃的现象。
公社文革韩主任作指示了,这人说话不用稿子,本来也是农民,这不知是哪里来这种本领的,只听得他说道,鹏飞大队资本主义自发势力,趁文化大革命之机,煽动分队,这是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斗争!必须迎头反击这一资本主义逆流!这话说完,屠文达叫道,把煽动分队、暗保宗兴的富农分子李宝顺,现行反革命分子沈大荣,押上来!又是咚咚的脚步声和扬起的灰尘,台下朝群众站着的那一排里加进了被点上的这两个人。
原来,是把李宝顺用在这里“上纲上线”,给分队安个坏名声。
新七队的人咬住牙,不吱声。这时,外面好像闹了起来,还有大黄狗的吼叫声。一个人上了台,跟韩主任耳语,韩主任说,叫民兵把他押起来!王定山突然往后倒了下去。社员们叫了起来,定山晕过去了!屠文达在台子上说,搀出去,搀出去!王定山被扶起,他睁着散了神的眼,对台子上说,把大荣放了,我们合并,合并,不分队了!韩主任脑子活,忙说,把沈大荣带下去!
会场乱了一阵,安静下来,韩主任说,刚才,老三队的队长已经表态不分队了,这就是要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我代表公社文革支持这一革命行动!广大贫下中农是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他们决不愿意吃二遍苦,受二茬罪!领呼口号的男女红卫兵及时地一递一声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会议很快结束。公社民兵把沈大荣和夏耀庆带走了。大队部会场里空空荡荡,一地垫屁股的乱草,灰尘静静落下,麻雀飞了进来,在屋梁上叽喳欢叫。
十一
批斗大会散了之后,宗兴一个人慢慢地在黄昏中走回家。他注意听了一下,今天对他的批斗没有新的内容,无非还是六大罪状,一是浮夸风以后全大队饿死一些人,圩上的大树都砍光做了棺材,二是四年前丧失阶级立场,睡了一个未出门的地主家庭的姑娘,三是平时多分多占,四是婆娘从不参加劳动,每年还由大队给她两千工分,五是让社员白白地给他家做事,还把逃夜工的社员扣上脚绷子,六是家族主义。这几方面的事情,他心里完全承认,但他觉得,作为一个党支部书记,他为全大队,还是做了许多好事的,为什么只字不提呢?
给他定的总罪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他不明白,他什么时候走过什么资本主义道路?他当农业合作社长的时候,这些造反派猴子们,一个个挂着两条黄龙鼻涕爬在地上滚铜板玩呢!
把他跟地主富农分子们站到一块,也不通!难道他包庇过这些阶级敌人吗?这些人的地主富农帽子,当初还是他宗兴亲手给他们戴上去的呢!那才叫急风暴雨,那才叫翻天覆地,那才叫真正的阶级斗争!你们再怎么弄,也不会超过我们!真是奶奶面前玩×呢!他在心里骂了一句村话,不觉倒冷笑起来!
令他困惑不解的是,造反派也不同意分队,还敢把沈大荣打成“反革命”。这是最叫他害怕的,因为这说明造反派比起他,更“革命”,好像他确实落后了,该被踢到一边去。他从这里体会到最可恨的东西!
农民出身而又一直生活在农村的宗兴知道,集体经济总是存在着怎么也消除不了的问题,所以要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教育干部、教育群众,但也不是一搞就能解决,一碰到这些问题,群众心里的“自发势力”就要“趁机抬头”,闹分队,甚至闹单干!
过去的运动是两方面的,一方面是不断批判和打击群众的“自发势力”,另一方面是顺着群众心愿,不让干部在集体经济内部占便宜。可是,谁手上掌握集体经济权力,谁总会在各方面沾些光,即使一个小小生产队,内部的劳动安排,利益分配,总不可能像桌上的一碗水一样平,就连沈大荣成立的新队,也不能根除这些问题!但三队按他们那样分成两个队,当然要比原来一个队好些,群众确实做梦都想怎样摆脱他宗兴和他这一个家族!说他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这话全说错了,其实他和他的弟兄们最欢迎“社会主义”呢!
当他以为屠文达和沈大荣是一路人马,他心里还以为真是什么新的时代到了呢!但现在看下来,群众“自发”的那个方面,反而遭到更明确更坚决的否定和打击了。这算是什么“革命”啊,算是他的徒子徒孙还差不多!八字还没有一撇,倒来打倒师傅了!反过来说,如果屠文达跟沈大荣是一路人马,那就有点儿份量了,可那不等于是反社会主义吗?然而,把一个队分成两个队,也不能说是“资本主义”呀,只能说是社会主义搞得小了些。宗兴越想越糊涂了。他倒要看看,这“文化大革命”在农村到底怎样搞下去?
回到家中,在堂屋里就着老咸菜喝粥,灯也没有上。屋外,老北风又刮大了,树枝篱笆乱响。宗兴听着外面的西北风,突然深感屋子里的安宁,他恨出了一声:“好!”
十二
鸭粉见大荣被公社文革抓走,心里为小叔子着急。大贵大荣兄弟二人,父母双亡,自从她嫁给大贵,大荣脚上的鞋子,就是她做,平常缝缝洗洗,都是她。大贵结婚时,大荣才十六岁,后来是鸭粉叫大贵另外搭屋住出去的,把老屋让给兄弟,为了兄弟日后好找婆娘。所人们夸赞她“贤惠”呢。
大贵回家后,她对大贵说,大荣被弄到公社去了。大贵不着急,说,弄去就弄去,他们总要把饭他吃,把觉他睡吧?鸭粉说,你不能去跟屠文达说个情吗?大贵眼瞪起来,说,你懂什么?看到鸭粉脸色不对,忙又说,我算过了,大荣跟宗兴一个台子挨斗,不是坏事。鸭粉说,你倒会投机的嘛?她一摔手走出门,头也不回,说,粥烧在锅里!她下了大圩,到夏家去了。
夏家的罩子灯已经点亮,耀庆妈妈就着灯光缝补一件棉衣。鸭粉喊了一声大妈,就推门进去。耀庆妈妈说,你来得正好,你去把大荣的大衣找出来,由我一齐送到公社去。鸭粉问,是谁叫送的?耀庆妈妈说,这还要人叫吗?我倒要看看把他们两个人怎么样!鸭粉说,你真是宁断不弯!耀庆妈妈说,你别看造反派喳呼,人家都说他们胆子大,我说他们胆子根本就不大。你说,要不是“文化大革命”,他们谁敢惹宗兴一根汗毛?讨好来不及!鸭粉笑起来,说,这话不假,我倒没有想过。
忽然,门被推开,那条大黄狗进来了。耀庆妈妈放下手上针线,说,你回来了,是从公社回来的吧?那狗竟然呜呜叫了一声。耀庆妈妈说,好,我晓得了,耀庆叫你回来的!她给狗碗里喂了些饭,对鸭粉说,狗通人性呢。
正说着,有人站在门口说,哟,鸭粉也在啊。原来是“老香瓜”到了。鸭粉嗯了一声就想走,“老香瓜”却说,一块儿谈几句心不好吗?鸭粉只好留下来。“老香瓜”说,无法无天啊!我跟我家宗兴说,不要怕!你们只晓得当干部,又不晓得上头有“两个司令部”,这是有了“文化大革命”才说出来的,过去哪里晓得?只晓得服从上级啊!我们不晓得啥“两个司令部”,我们只晓得一个毛主席!他们造反派当了干部,就不服从公社、不服从县委了?还把我这个老太婆也上了漫画,说我是“老国太”。宗兴从二十岁起当支书,为全大队当牛做马、没早没夜到今天,我一家人反而都犯法了?
鸭粉说家里没有人,起身就走。耀庆妈妈说,大衣马上就送来,我就要去了。“老香瓜”说,给他们两个人送寒衣吗?不要送!冻死饿死找他屠文达去!耀庆妈妈说,儿是母身上的肉啊!“老香瓜”眼睛里就闪动泪花,揩着,说,这话不假呢,你看我家宗兴跪在台子上……
大黄狗在门外对着田野和黑夜汪汪地叫。耀庆妈妈喝道,回来!那狗呜咽了一声回到屋里。鸭粉离开夏家,外面一团漆黑,风又尖又冷,人身上的棉衣好象立即成了一件单小褂。她顶着冷风,在冻得硬梆梆的小路上向家里走去。
十三
李宝顺四十七岁,土改那年他是三十岁,十几载,他从青年变成……按农村眼光,似乎就是老头子了。但他觉得十几年时间并不长,因为生活对他来说,不管外面有什么变化,他却是不变的,他睡下去是一个富农分子,站起来还是一个富农分子,而不变的生活是让人觉不出时间来的。然而,人毕竟却是老了。实际上他只是一般富农,爹手上田多了些,传给了他。不知何时,只要是富农,就成了“分子”,就是“专政”对象,但好在不是他一个人。宗兴过去对他说过,你表现好,就给你摘帽子,上面有这个政策。可是这要等到哪一天?现在文化大革命又来了,来就是斗地主富农分子,其实地主富农分子已经过得可怜死了,还值得斗吗?这世界是欺负人、不讲理的!
大队的批斗会一散,阶级敌人就没人管了,都自己回家去。儿子明喜正在门口修理猪圈,女儿小粉子在灶下烧火。对于爹挨批斗之后归来,他们都似乎同他平时收工归来一样,话都没有一句,但心里是知道他回家来了,这就行了。不管啥运动一到,不管啥坏事情发生,首先都要查一查爹这样的专政对象,甚至连他们也要怀疑,稍微牵扯得上的都要牵扯上去挨说几句,到最后,还是照样过日子,这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还会继续下去。
明喜和小粉子,也有了专门的身份,叫做“富农子女”。表面上都在田里做生活,都在家里过日子,都跟人有说有笑的,也都是两个眼睛一张脸,比别人家的还好看些,但骨里就天生低人一等了。
李宝顺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活着还有什么味道?他觉得对不起子女,他不该把他们带到世上来。但是,他又不能寻死,他一寻死,明喜和小粉子的罪就更大了,他也会死得不安心啊。他只能把一切看得平平常常,而且他并不恨任何人。他觉得自己像个面团,挨怎么搓揉都不要紧,柔能克刚呢。
当时,明喜回来告诉他,参加的是七队,他就怪明喜这么大的人做事还不稳扎。但明喜反问他,如果参加三队,七队这边的人怎么看我们?我们住在河东,本来就应当到七队。他说,你不会不站立场吗?明喜说,我是没有站立场。
没有想到,宗家墩这一头还没有怪罪下来,就先挨了造反派这一斗。这世界不管怎么弄,对他这样的“分子”反正都是一样,越乱还越是会让他倒霉。什么时候能改变啊?他可不敢想!
说是我们阶级敌人煽动分队,大笑话么!我有这么大能耐吗?我们阶级敌人还敢管这些事吗?明明晓得不是这样的,偏要说成这样,都是些狠人啊!地富反坏分子是烂狗屎,谁都能拿来甩到别人身上去,让别人臭,真是好办法呢!
小粉子坐在灶门口,看着火,给她爹补着一双袜子。这袜子底全补满了,她现在把老补钉全拆掉,另外缝一个布底上去,好在袜筒子是粗棉线的,结实。这家里没有妈妈,她的事情就多了。她的针线是在田头跟妇女们学的。人说跟谁长大的同谁感情深,是的,她就是舍不得她爹。屠文达多心狠啊,硬是栽害她爹。她想到屠文达以前几次调戏她,好像对她还有那层意思,想不到对她爹下这种狠心,无影说她爹煽动分队!好像她爹在哪里,哪里的坏事就是她爹叫做的,这是什么理?世上的人还能信吗?
明喜在猪圈里喊她到塘里挖些烂泥给他。她丢下袜子,给灶膛里塞了一把草,用火剪压着,起身把粥锅铲了一铲,就去了。
李宝顺想着,他有明喜这么大,明喜已经生下来了,哪一天能给明喜订到婆娘呢?小粉子是不要紧的,丫头横竖有人要。他想拿小粉子给明喜换亲,要不然,谁肯把姑娘嫁到他家来?
小粉子很快给明喜弄去两豁锨烂泥,就回到灶上,用大碗盛了米汤,端到她爹面前。老宝顺接过碗,喝着,只觉得烫烫地暖了心口。
明喜把猪圈里洒了些干草屑,就爬出来,到河边洗了手,一边往下抹着手上的水,一边对小粉子说,给我盛粥吧!小粉子擦了一支火柴,上起灯来。
十四
屠老二拎着三根锈铁丝吊着的的铁畚箕,在外面拾鸡屎。他头上戴着锅腔帽,身穿一件祖上传下的大襟棉袍,腰里扎着一根黑布巾,棉袍前摆一角卷上来拴在腰巾里。忽然,有个人在他脑后哈哈大笑,声音里竟有点讨好。他一转身,见是贵齐,正嘻皮笑脸对着他呢。二爷,你现在还吃这个苦?
屠老二不答,正好看到前面有一撮鸡屎,他伸出勺子去,一勾,进了畚箕。
贵齐说,文达做了大队文革主任,你的福气啊!屠老二还是不答,继续往前寻找,又拾到了一撮鸡屎。这才回答说,他作死!贵齐说,二爷,你咋能说这话?文革主任就是全大队第一把手,等于代替了宗兴呢!贵齐见话不投机,也就走了。这贵齐,刚解放时也当过乡长,挎过盒子枪,犯了错误,双开,就一天天变得没出息,哪里有得混,哪里就有他。
鸡屎拾到屠老大门口,他老嫂子从里面走出来,就说要给文达订个人。屠老二说,这事不慌!他要是老实种田,倒能给他订!老嫂子说,他当文革主任你头疼啊?屠老二说,要当干部,也要有那个德性呢。老嫂子告诉他,她姨娘看上有个姑娘跟文达相巧,屠老二说,说就说说看吧,不要提什么文革主任这些梦话,就说文达在家里种田,老老实实的农民。不成就拉倒!嫂子答应了他。
贵齐终于遇到了文达,他迎上去讨好,喊道,屠主任!屠文达停步问,贵齐,上哪里去?贵齐说,你主持大会,没有人不说你水平高啊!现在可以讲,鹏飞大队是你的了!屠文达笑道,跟我回家吃饭吧?贵齐说,吃饭不忙,我有件事要烦你。不瞒你青天大老爷,没钱用了!屠文达说,跟队里借么!贵齐说,我早就超支了。屠文达说,按辈份我不该说你,你哪一年就不再属于干部了,你还想天天吃好的,哪里来呢?贵齐做出可怜相来,说,我哪里天天吃好的,我可怜死了!屠文达说,好吧,下不为例,批个条子给你。贵齐连忙道谢。屠文达在笔记本上大笔一挥,撕下来,给了贵齐,叫他到沈家模那里去借五块钱。贵齐拿了条子就要走,屠文达问他,你也是参加七队的?贵齐说,他们要分队,我当然到七队,跟宗家墩一起怎么过?你们大队说不准分队,我赞成,我这个人,队越大越好,我拥护社会主义呢。屠文达不由得笑了起来,说,你倒老实。不过,他们闹分队,我心里也明白他们的理由,只是处在我的地位,是不能让他们分队的,这是方向路线的问题啊!贵齐说,当然当然!你是在政治舞台上,你首先要站立场,这不是闹着玩的的事情!屠文达说,你这话就对了,你倒底是当过干部的。贵齐胸脯不觉就挺了一挺,但随即又瘪了下来,说,不谈那话了。
冬日的暗淡黄昏笼罩四野,家家茅草屋上升起炊烟,空气里满是烧稻草的味道。烟波微茫的青龙溪水面上飞越着归鸟。屠文达肚子饿了,他大步回家。忽然,圩下有人站在一条小船上喊“屠主任、屠主任”。他有点诧异,站住了。那人爬上大圩,是一个黑滋滋五官凶横的人,却十分谦恭,自我介绍说,姓包,叫包长锁,打野鸭,捉长鱼的。接着就拉屠文达到船上去吃晚饭。屠文达听到野鸭长鱼就心动了,知道有好吃的,也就不推辞,跟着下了大圩,躬着身子进了船舱。包长锁的老婆圆团脸,大眼睛,两条细细的长眉,红艳艳的嘴,肥嘟嘟的手腕上戴着银镯子,一边喊着“屠主任”一边就倒酒。三杯酒下肚,屠文达已经成了包长锁的儿子的“干爹”,成了包长锁的“亲家公”,答应解决他们一家在鹏飞大队的落户问题。后来,上岸时,他醉醺醺地手中拎着一只二十多斤重的大飞禽。
十五
第二天,七队的男劳力都到了王定山家。王定山坐在堂屋角落上的一摊稻草里,用被单盖着腿。他脸色苍白,毛胡子好像也变得黄黄的像草一样要枯了。
定山,我们就这样散伙了?有人问。宗德高忽然说,我有个办法!各是一组,并队不并组,也不合账!大家兴奋起来,夸“二烂嘴”也能出这么好的主意。于是就派宗德高去喊宗发。
宗发的家就在宗兴家旁边,是三小间草屋,日子过得并不好。群众说这夫妻两人相配,都懒,都会用小心眼。看,过冬天,墙上在秋后也没有泥一下,上面的陈泥冻得一快一快往下掉,屋里不冷吗?看,屋后的茅坑也不围起一转土积或者挂起草帘来,就那样光光的露在外面,老远就看到他蹲着屁股拉屎。屋前,那菜地像癞头一样,上面哪里有冬天吃的菜?三个小孩衣衫不整,破鞋烂袜,冷得缩缩的一个挨一个站在门口,长条子脸瓜儿都像宗发,呆痴痴的,一点也不讨喜。
宗德高朝着门喊,宗发!
宗发的婆娘从里面出来,手上拿着鞋底。人家妇女,鞋子老早就送皮匠去绱了,她才忙鞋底!
挖茨菇去了,在渠道下面。
宗德高只好又跑了几节田,在渠道下面找到了宗发。宗发丢了手就跟宗德高走,两人一前一后,像两个哑巴。
宗发带着谦虚的表情,在七队的人们面前出现了,朝着王定山说,队长找我?王定山叫他坐下,说,我们有件事要同你商量。目前大队不同意分队,我们想还是并起来,但各是一本账,就算是两个生产小组,各负其责,互不干涉。宗发一听,也就明白了,他说,行,我没有意见。王定山说,关于领导班子……宗发说,队长还是你。王定山说,大家说了,我是队长,具体负责河东这一组,你是副队长,具体负责河西这一组。宗发说,行,这样最好。
宗发走了,屋子里笑了起来,都说宗发来的时候像是一条狗被宗德高牵来的。过去,宗发当队长,把宗德高暗算得哭了下来,现在可不同了。
宗发一边往回走,一边就进一步明白了他跟群众的关系是不好的。但他宗发也是一名群众,而且家庭也不富裕,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想了一下,懂了,他宗发是一名特殊群众,好像是在群众之上的。想到此,他的胸脯倒挺了一点起来。
十六
天快黑的时候,沈大荣夏耀庆二人被带进了公社大院。那些人把他们关在一间屋子里,没有锁门,也没有人站岗,不一会,还领他们到食堂里去吃了两碗粥,然后就丢了两条被单给他们,叫他们自己去抱稻草打地铺。
沈大荣坐着呆想。他看到韩主任从门口经过,就喊住了韩主任,他要陈述自己主张分队的理由。韩主任笑道,文化大革命打倒宗兴这种人,就是解放农村生产力。但你们趁机闹分队,要走的是另一条道路!我们如果不管,传染下去,就会有人来打倒我们,说我们这里是造社会主义的反,这还得了?你不明白这个大是大非吗?你们的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
韩主任走后,夏耀庆坐起,说,咦,他说得倒也像是有道理!沈大荣站起来,看到了对面的小草屋,那是公社大院里唯一的草屋,是公社贾书记特地叫保留下来做他的宿舍的,贾书记说,广大农民都住的草屋,我也住草屋吧。于是就一直住在这草屋里,不让拆掉。贾书记现在“靠边站”了,他在这里领导了三年,重修了全公社防洪水的大圩,改造了“千年老沤田”,农田方整化,沟渠配套成龙,“稻麦两作”就是这样弄起来的,以前只有水稻一熟。沈大荣望着小屋,见到贾书记进去了,草屋小窗户里亮起了灯光,他把耀庆一拉,说,看,贾书记!他们商量的结果是,沈大荣去跟贾书记谈谈他们分队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沈大荣回来了,告诉夏耀庆,贾书记说,你们三队的矛盾,确实客观存在,并且还不是个别的现象,值得研究。要相信,党是最关心农村问题和农民问题的,党永远是实事求是的。
夏耀庆看到沈大荣眼睛红着,沈大荣解释说,临离开时,贾书记握着他的手,他看到贾书记的眼睛里有眼泪……
十七
过了几天,沈大荣夏耀庆从公社放回来了。他们走在青龙溪大圩上,经过鹏南大队。他们不觉谈到鹏南大队支书刘开俊,那是群众公认的好人。他的婆娘也同社员一样天天上工,一趟来一趟去。逢到社员家里杀猪,送肉给他家,他总是记在本子上,等到他家杀猪,就会叫孩子拎了肉去还给人家,只多不少。浮夸风时,刘开俊也不得不跟着浮夸,但他自己也饿死了一个孩子!可宗兴呢,在那年月还暗地里霸着一个妇女,让人家怀上了他的娃,生下来偷偷送到远处去了!
他们忽而谈到姑娘身上去了,夏耀庆说,你不要笑,有时还就想得厉害,我想屠文达的大妹子呢,一闲下来就想。两个人都笑了。大荣说,笑归笑,你没有看错。我叫我嫂子到屠家去给你提一提,怎么样?夏耀庆忙说不行不行。
到了老三队了,他们看到宗家墩的人在河西麦地里浇麦泥,又看到河东的人在河东田里干活,不由得奇怪,难道还是把队分下来了?田里的人看到了他们两个,跑了过来,坐到圩底的向阳坎下,晒着太阳,问他们在公社里的情况。
夏耀庆说,挨批斗了两场,跟小偷啊,赌博的啊,烂菜瓜啊站在一起!大家都哈哈大笑。
这时是上午九点多,青龙河静静地流,水面上闪耀着太阳点子。河对面公路上向东驰过两辆大卡车,上面站满红卫兵学生,飘扬着一面红卫兵大旗。
离了田头,沈大荣夏耀庆来到老河滩。王定山屋上的草已经旧了,秋后只在腐烂的地方插了些新的。王定山的两个孩子,大喜和二喜正从青龙河边上走来,大喜扛着趟网,二喜拎着竹篮,两个小孩是下河趟螺狮的,也不怕冷,空心棉袄棉裤,光脚穿着单鞋,里面垫着稻草。
他们进了屋,朝里喊定山!只见王定山毛胡子爬满一脸,那脸瘦得小了下去。王定山见了他们,说,你们回来了!沈大荣拿出一张票子来,塞在王定山手里,说,你打点肉吃吧!王定山不肯收,沈大荣说,算你借我的。王定山也就大叹一声,把那票子紧紧攥在手中。
夏耀庆回家后,看到大黄狗忠心地卧在门口,他把狗抚爱了一会,就用绳子把狗套了,吊到了树枝上。等到他妈妈回家,他已经在剥狗。妈妈坐下来抹眼泪, 说, 这狗比人还懂事呢, 你疯了!夏耀庆涨红脸,一声不响地忙着,把狗肚子里那一切全抛到河里去,提了狗肉就往外走。他进了王定山的屋。
十八
屠文达手握一张卷起来的报纸,头上戴一顶不知哪里弄来的单军帽,脖子上围了一条方格子线织围巾,棉袄上加了一件灰卡叽罩衫,脚上穿了一双他舅舅送给他的旧皮鞋,在冬日的阳光下朝一队走去。省报用大红字发表了一条消息,说上海工人造反司令部夺了上海市委的“党政财文大权”。这对于鹏飞大队也同样是一件令人振奋的特大喜讯。他已经对几个农民宣传过了,但都有点对牛弹琴。可笑的是他的父亲,听他讲过后,露出满脸轻视,说,你别做大梦!倒是他妈妈还表示了一点兴趣,小学生一样看着他,问,当真要换上你们?他给了他妈妈一个最肯定的回答,说,这就是毛主席战略部署!没想到他妈妈却反而满脸疑云似的了,他也没空跟妈妈详说,反正等到一切成了事实,也就没有话说了。
他手握这份报纸,精精神神的,到了一队。他也不去找队长赵元有了,他有了不曾有过的信心。快到巧鸾家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妹妹大兰子给他做的语录袋,就取出来,像挎盒子枪一样斜挎在身上,觉得平添了几分英俊和威风。正好巧鸾匆匆走来,屠文达站住了,眼睛瞪大,看得直直的,把报纸打开来,送在巧鸾面前,说,上海夺权了!巧鸾一愣,根本不懂是啥事,只知道把脸一红,脚不停地就走过去了,而且撒腿跑了起来,那屁股一扭一扭,大辫子在后面一甩一甩,多好看啊!
屠文达走进巧鸾的家,那老头子正坐在太师椅上,阳光齐胸照着,一直到脚。屠文达恭恭敬敬大声喊,老爹!老头子微睁着眼,嘴里“嗯”了一声。屠文达自己拖了凳子坐下,把报纸送到老头子鼻尖底下,说,老爹,上海发生大事情了!老头子这才费力地张开嘴,说,上海啊?屠文达说,上海造反派夺权了!老头子好像没有听懂,屠文达又说了一遍,上海工人阶级夺了市委的权啊!老头子不作声,但眼睛是亮亮的睁大了些,有点听懂了。屠文达说,这是中央直接支持的啊,造反派掌大权啦!他希望看到老头子立即对他重视起来,但老头子浑浊的眼睛望着外面,不知在想啥,也不知是不是明白这里面的事理。倒是老头子脚下一条黑狗,好像比老头子明白,侧过头来有点讨好地看着他呢!
屠文达鼓足勇气,向前俯出身子,脸上挂笑,对老头子说,老爹,你把巧鸾,给了我吧!老头子对这句话反应倒是快,脚一跺,胡子嘴直是抖动,说,滚滚滚滚你的穷蛋!那条黑狗也立即改变了态度,“呜”一声站起,准备咬他似的。屠文达两步就逃了出去,心里发着千般狠,一时却也想不出啥挽救的办法。
他看到大队通讯员“害怕”向他走来,心里忽然也就奇怪地好过了一些。这“害怕”,过去就是大队通讯员,可以说永远是大队通讯员,谁当家也不好不用他,因为那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变不全的残废人,眼睛又大又红,眼泪鼻涕不断,说话时要自己托着下巴壳子才能说,不熟悉他的人还听不懂,不但听不懂他的话,一看见他就会有三分害怕,所以“害怕”就成了他的名字,可以说,现在很多人都已经说不出“害怕”的真名实姓。
“害怕”把一份《通知》送到他手上,是公社文革通知每个大队派一名负责人,带领三十个民工,去参加东南片七个公社合修的“红卫一号”水利工程。这是一项有重大政治意义的任务,要不折不扣完成。屠文达在《通知》空白处批道,请赵有栋同志织组民工并带队前往,底下签上了一个“屠”字。他大声说,去送交赵有栋!“害怕”就拿着他签过的《通知》,转身去了,不会有错的。他无师自通,掌握了“排斥异己”的权术,他体会到,这的确还是必要的。
屠文达过了小桥,到了河东,第一家便是富农分子李宝顺的家,也就是小粉子的家。过去,他想小粉子的时候,这扇破大门他甚至不敢进,可如今,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他先做出办公事的模样,进了屋,眼珠左右一转,看到小粉子正在灶下烧火。小粉子是晓得他进来了,却装作不知道。这小迷人精,穿的是一件短短的红色的旧棉袄,身腰都显出来了,两条乌油油的辫子从一边斜挂在隆起的胸前,灶里的火光映照得她红扑扑的,整个的人真是又鲜艳又娇嫩,让你想去一口吃了她!屠文达故意走到里边张了一下,屋里确实没有别人。他不觉就反手把大门关上了。这时,小粉子惊慌地站了起来,却吓得说不出一句话,脚底下也挪不动一步,那样子更惹人爱呢。屠文达自己也不知怎么弄的,轻易地就把小粉子按倒在灶门口的乱草上了。
屠文达喘着气站起来,他看到下半身半裸着仰在乱草上的小粉子拉上了自己的棉裤,两手紧紧地勒着裤腰,侧过身去,嘤嘤地哭泣起来。他跪了下去,说,小粉子,我也是头一回,我以后还要跟你好,一世都跟你好。你不要哭了,快起来,不要让人家晓得!他把小粉子拉着坐了起来,小粉子转过身去,把头埋着,仍然只是哭。他就把语录袋除下来,取出语录本,把空袋子塞在小粉子怀里,说,我给你留个东西,你想着我。他赶快开了门,走了,他朝大队部走去。
十九
吃了夏耀庆送的狗肉,王定山有了点精神,就一个人到锁龙镇去了。
锁龙镇是本县四大镇之一,有个锁龙镇高级中学,远近闻名。王定山踏上锁龙镇的大砖桥,当年日本人从飞机上丢炸弹炸的大缺口还在。一九四三年,从锁龙镇到青龙溪的三十五里地带上,有过一场大战,新四军伏击消灭了“二皇”(伪军)一个团和日军一个排。
他走过狭窄的小街,又走过解放后兴建的一座水泥桥,到了锁龙镇中学。正对着学校大门,是苍松翠柏,环绕着一座大墓,四周有石栏杆,那是王飞烈士墓。王飞是一九四六年时的县委宣传部长,本是锁龙镇中学的学生。
后面就是一长溜大批判专栏,画的漫画,是才贴上去不久的,正在看的人还不少。王定山看了一眼,人头狼身,两颗门牙画得那么大。他记得是一表人材的,就糟蹋成这样了,真是怕人!
学校当然是不上课了。王定山看着那些忙忙碌碌的学生们,心中肃然起敬。这些学生娃娃,吃着家里的饭,管着国家大事呢!
他被领去见红卫兵陈司令,看着比别的学生老成些。噢,司令……他恭敬地称呼了一声。学生们都笑了起来,陈司令也笑。但他却不拿他们当孩子看,他说,我是来问,农民的文化大革命该怎么弄?陈司令忽然哈地一笑,说,十月革命的时候,有个农民去问列宁,什么是农民的真理?红卫兵们都张嘴大笑,笑得王定山也不由得笑了。不过陈司令马上也就问他,是哪里的,具体有什么事情?他说,你到我们那里去过的,是鹏飞大队。
陈司令想起来了,噢了一声,于是王定山就把三队的情况做了介绍,请陈司令能做个指示。陈司令说,平时,你们那里的支书这种人,已经变成土皇帝、新地主,有朝一日,不知不觉就改变了党和国家的颜色,演变为资本主义。过去多少次运动,也没有根本解决问题,只有文化大革命这样真正彻底依靠群众,才能反修防修。你们闹分队,体现了农民的革命性,但分队是没有普遍意义的,像这样的具体问题,只能放到运动后期处理,不能干扰目前文化大革命的斗争大方向……
王定山心里真的很佩服,连说麻烦司令了,红卫兵们又笑了起来。有个学生跑来说,县里分裂了!陈司令霍地站起,王定山顿觉自己用生产队的区区小事来找红卫兵,简直是不对的,他忙退了出来。他离开了锁龙中学,却见到赵有栋来了,他不想和赵有栋说话,就忙往旁边一隐……
二十
小粉子一直地哭着,被两个妇女发现了,小粉子就往外冲,但被拉住了,她哭着蹦着,门口簇起了许多大人小孩,事情像风一样传了开去。李宝顺回来了,一进门却就要打小粉子,被拦住了。人们已经从那只空语录袋知道,糟蹋小粉子的是屠文达,而且有人看到他开门走出去的。明喜子操起草叉要去找屠文达算账,当然也被人们拦住了。人们把空语录袋交给了被喊来处理问题的赵有栋。赵有栋具体布置了有关妇女和男子照看好李宝顺一家,就到大队部去摇电话报告公社,但公社文革的人都到锁龙镇开会去了,他也就搭上汽车,去了锁龙镇。
屠文达得到赵有栋去了锁龙镇的消息,马上就想像到了最可怕的情况,公社文革和锁龙镇的红卫兵,一定会拿他当造反派内部腐化堕落的典型,开他几场批斗大会是少不了的!或许还会把他逮捕起来送到县城看守所去坐牢呢!宗兴和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分子真要暗中笑死他了!起码方圆十里之内的人都会拿他当作最大的笑话!真是连祖宗的脸面都要丢尽!
他不想当啥大人物了,能安安稳稳做个农民老社员,就不错啦!他不笨,他马上把他的妈妈叫进了屋,说出了一切。坐在床边上听他说的妈妈不由得一蹦,跳下了地,一拍屁股,说,乖乖肉,你怎么做这个糊涂事的?屠文达早已是十分冷静,说,现在怪死我也没有用了,公社文革就要派民兵来抓我,弄不好要坐牢,赶快想办法吧!
屠文达的意思,他的妈妈一听也就明白了,说,就不晓得人家肯不肯呢!屠文达说,肯,一定肯,李宝顺是富农分子……妈妈说,啊呀,你就不要再说这些梦话了!
屠老二外出做木匠去了, 不在家, 屠母翻箱倒柜,爬上爬下,拿出一百块钱,还奇迹一样地拿出一副金耳坠来,马上出门,找了屠家老嫂和另一个老年妇女老来娣,把钱和金子交给她们,请她们到李宝顺家去做媒。
大兰子和二兰子忙着打扫房间,她们要在这乱糟糟的农家小屋里整理出一个称得上“新娘房”的美好地方来。屠母忙忙地扎好头巾,身上带了些钱和布票,出门到供销社去。
二十一
屠家老嫂和老来娣来到老宝顺家,门口见不到其它人,却见老宝顺像个泥菩萨坐在屋子里,满脸苦相,神情麻木。她们进了屋,看到西房间里有两个妇女陪着小粉子,她们也就不去说啥,只是把老宝顺拉进了东房间,两个人一边一个坐在老宝顺身边,开始用最体贴人的话语,来安慰一个做父亲的受伤的心。
宝顺兄弟,我替我那个闯祸的侄子来赔罪!你把小粉子领到这么大,我们哪个不嗷你好啊!文达这个畜牲,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屠家老嫂抹起眼泪来。老宝顺像木头一样。
屠家老嫂朝老来娣使眼色,老来娣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只有想办法圆啊,好在文达也不曾订亲,家里经济不差,大家就马马虎虎顺水推舟吧,做了夫妻,人家也就没有话说了,以后儿女一生,就更没有话说了!毛主席也说,坏事能变成好事!宝顺兄弟,你就赏我们一个脸吧!
屠老嫂又说,说一句老实话,文达这小畜牲,现在就在你手心里,你要他坐牢,他就跑不掉,你松个口,就是他的大恩人,一世要报答你这个老丈人!
老来娣说,好兄弟,我们两个是来提亲的,你就金口一言吧!说着就解开手帕,把那一百块钱和金耳坠亮在老宝顺眼前。
老宝顺痛苦麻木的头脑被这左一句右一句的,弄得有点清醒过来。他本来就根本没有想过要同屠文达为难,他咋样也不会要同啥人去见官,他只是一个人恨、恨、恨,却不知道要恨谁,恨的倒是自己。两个老妈妈的话,他虽没有注意听,却是听明白了。是的,这些话是最实际的,罢了,别的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路走呢?只是给明喜子换亲是谈不上了,好在还没有谈!
善于察颜观色的老家老嫂说,这一百块钱,是订金,小粉子的新衣裳由那边做,你家里没有妇女,就不要你烦了。这副耳坠,是祖上传下来的,一直藏着,现在就给小粉子戴吧,算是一点心意。老来娣帮腔说,都是为儿为女啊!
老宝顺说,我要这个订金做什么!都给她带走吧!说罢,老宝顺眼泪就含在了眼睛里。
两个媒人都抹起眼泪来,说,宝顺兄弟,你这份心,对得起小粉子她妈妈了,我们老姐妹从前一块儿那么要好,想不到她死得那么早!她们真诚地流着泪,揩着泪水。老宝顺抹着泪,把头转了过去。
屠家老嫂又说,赵有栋到锁牛镇去了,复杂呢,怕就怕把把红卫兵弄来……事不宜迟,反正到这一步了,今晚就给小两口把大事办了吧!老来娣说,生米煮成熟饭,以后就是夫妻们之间的事了,外人哪个能干涉?时间耽搁了对姑娘不好,我说赶紧就把轿船派过来!
老宝顺一句话不说,站起来,拿起那一百块钱和金耳坠,就走到西房间去,对小粉子说,人生在世,就是吃苦的,生在我这样的人家,你就是金子打起来的人,也不值钱。事情这样了,把屠文达一枪崩掉,也没有用。现在屠家请出媒人来,要娶你!我说呢,一女不事二夫,只好将错就错了,嫁到别处也是一个嫁,富农子女,还能嫁得咋好?现在事情闹出去了,礼上也讲不起来,他们马上就派轿船来接你。这一百块钱,一对耳坠,是屠家给你的,你收在身上。我做老子的一世,也没有给你好的吃,也没有给你好的穿,你,你,你就……老宝顺说不下去了,掉头走了开来,对两个媒人说,这里没事,你们就去忙那头吧……
两个媒人连忙就走了,那边两个妇女劝小粉子,说,这样好,这样再好不过,姻缘都是前世定,不是冤家不聚头。说着就给小粉子戴上了耳坠,那耳朵眼儿是小时候早就扎好了的。小粉子手里攥着一百块钱,一转身,伏到床上,哭喊起妈妈来,两个妇女一听,眼泪就直往下掉……
薄暮时分,河面上传来一阵鞭炮之声, 只见四条长篙撑了一条洗得干干净净的水泥船,飞快行来,船头站着一个人在放鞭炮,船舱里一只灯柜上堆着两条红绸被面的新被子,另外有两张红漆椅,小兰子坐在舱中。这是来带新娘子的轿船。
船靠了岸,站在船头的是屠文达的堂哥,托着木盘,上面摆的是一只整蹄膀,还有两瓶老酒,都贴着喜庆红纸,恭恭敬敬端进老宝顺的屋里去。里面早有两个妇女搀着咽咽泣泣的小粉子走出来,在河边留下了趿在新鞋外面的旧鞋,上了船。小兰子忙上前搀住,在耳边亲亲热热叫了一声“姐姐”,便扶她坐下了,自己挨着坐在旁边,还轻轻地搂住她。鞭炮一阵乱响,四个大男子把船撑得如飞,呼呼地破水而去。两岸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老宝顺觉得一切像做梦一样,屋子里是顿时地空了,他大叹一声仰到床上。屠文达队里来了两人,连拉带劝把他和明喜子带走了。父子二人在那边喝下了一杯苦酒,从此,他们成了屠文达的老丈人和大舅子。
二十二
夏耀庆主张带上一批人,去揪斗屠文达,沈大荣皱着眉摇着头没有答应。夏耀庆就独自一人到六队找了桂宝,两人一商量,决定了一件大事。他们立即到了四队,出现在屠文达家门口。他们看到那里好像在办喜事,也不愿细问,就照他们商量好的,朝门口一站,大喝一声,说,屠文达出来!
屠文达没有出现,却是妈妈赶紧走了出来,恐惧慌乱地问,你们找文达吗?夏耀庆做出凶狠模样,说,对,我们是造反派,叫屠文达跟我们到大队部去!
万没想到,屠文达的妈妈朝他们两个扑通一声跪倒,说,好人!宽大处理!我家文达从今往后不出去了,他今天跟小粉子结婚,你们也进来坐,喝一杯喜酒!说罢就起来拉他们两个进屋,旁边的群众也走过来帮着劝说。
夏耀庆真是大觉意外,只听得屠母又说,文达跟小粉子过去就好,今天畜牲等不及了,做下没脸的事,我们不能对不起人家姑娘,就索性给他们圆房,老宝顺也同意了,财礼也收下了,轿船已经去接人,造反的同志高抬贵手!
夏耀庆想,天底下没有不让人家结婚的道理,就说,这个情况我们倒是不晓得,等他结过婚再说吧。拔脚就同桂宝离了那里,这才看清,屋外几个妇女正忙着鱼啊肉的呢。
不一会,他们两个又出现在宗兴的家里,对往日尊严的支书说,老宗,我们吸收你作为老干部代表,参加本大队夺权!
宗兴往地上弹着烟灰,不作声。夏耀庆又说,屠文达烂掉了,大队文革不存在了,我们是新的造反派,我们支持你出来工作,你要勇敢站出来亮相,参加我们的革命行动,这是毛主席的伟大号召!
宗兴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看着站在面前的这两个小豹子,目光不流露任何态度,说,你们这个意思,是好的,我听懂了,不过我身体不好,思想也跟不上,暂时还不能参加工作。
夏耀庆说,你不要看不起群众。宗兴说,这个不敢。还有一句老实话也要告诉你们,我即使身体好,能工作,也要组织上来跟我说才行。我是当权派,不能随便参加文化大革命的行动,你们如果真支持我,对我就要理解。
夏耀庆两个人没有办法,只好同样什么都没有得到,离开了宗兴的家。他们到了沈大荣家,说着这两件事,不觉笑了半天……
二十三
屠文达躲在家中不出去, 变得很勤快,把房前屋后收拾得一清二楚。他父亲屠老二本是在外头做几天木匠的,那天被屠家老嫂去叫了回来,听说这事之后连连跺脚、往地上“呸、呸”吐着,说,我早就晓得、我早就晓得……屠家老嫂劝了又劝,到了家中总算没有骂,第二天一早背起木匠箱子又走了,根本就没有看儿子一眼。小粉子成天在房间里不出来,怕见一切人,连三顿都是小兰子送进去吃。只有屠母,大声吆猪唤鸡。
又过了三天,屠文达的舅舅来了,是个大喉咙,嚷着说,我是今天早上才到家,一听说,就赶来了!他拿出两块衣料,还有二十块钱的红纸包儿,是给小粉子的。他呷了两口酒,拿出舅舅的身份对屠文达说,早就要来说你,这革命轮不到你们来闹!你能呢,还当文革主任!你当是好事啊?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以后再看舅舅今天说得对不对吧!还好,出了这个事,娶了这个好媳妇,文革主任也不当了,这是好事,是你命大!我看呢,你不如跟我出去混些时,把我这烧窑的手艺学到手,一辈子够你养家活口。你看这农村,家家草屋。草屋是好,寒暖夏凉,但从前地主为什么又盖瓦屋呢?说明我这手艺派用的日子长着呢!人不趁年轻时学点手艺、本领,岁数越大越不值钱!文达,小粉子,你们说呢?
屠文达小粉子还没开口,全家人都说跟舅舅出去好!
跟舅舅出去的事定了下来,舅舅高兴,清了清嗓子,唱道,“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唱毕,解说了一通,屠文达听了只觉得羞愧。
舅舅这时才说,据说赵有栋从锁龙镇回来了,公社文革和红卫兵都有了指示,要拿屠文达当典型。这么一说,全家都慌了神色,倒是小粉子先开了口,说,那就跟舅舅早点走吧!小粉子在全家人心目中,顿时好像不同了,大家都似乎脸上一亮。舅舅看了小粉子一眼,说,我们就听新娘子的话,动身吧!
农村的夜晚,很早就没有了行人,天地一团漆黑。屠文达拎着一只小包袱,跟在舅舅后面,走上了另外一条生活道路。青龙河在他们身后哗哗地响着……
二十四
赵有栋从锁龙镇回头,随身确实带着公社文革韩主任的亲笔,那上面写着开除屠文达在鹏飞大队一切职务,调查其犯罪事实,上报公社文革处理,同时任命赵有栋为大队文革主任。赵有栋口袋里有这个上方宝剑,但面不露喜色,也不忙着派人去抓屠文达,不仅如此,他还有意叫一个人把消息透了出去,这使他身边的人对他顿时更是肃然起敬。果然,屠文达被吓走了。赵有栋不能不认为自己具有一种处理问题的特殊才能,他早就自信比屠文达在实际能力上强得多,只是没想到屠文达这样快就自己倒了台。
这次去锁龙镇很重要,他亲眼看到县里的造反派把县委干部们当成宝贝弄到了锁龙镇,而且武装保护。韩主任对他说,文化大革命进入了夺权阶段,大家都在拉领导干部,回去后动作要快!赵有栋头脑里马上决定了一个惊人之举,他要跟宗兴的妹妹结成婚姻!要知道,他最为倾心的姑娘其实不是宗华而是另外有人!但他无论如何要千方百计摘下宗华这朵带刺的蔷薇花!这不是婚姻,这是政治!对他来说,已到了机不可失的关键时刻!
当天晚上,当屠文达跟舅舅出发上路的时候,赵有栋叫人喊来了原大队会计沈家模。星光之下,在四面无人的田埂上,听着赵有栋说的话,沈家模吃了一惊,脑子转不过弯来,低着头只顾抽烟。赵有栋说,你不要觉得奇怪,文化大革命不是为打倒干部而打倒干部,而是利用群众运动教育干部。宗兴是老干部,经过运动证明他没有大问题,鹏飞大队这个家,我的意思,还是请他早点出山。从前那些过火的事,是屠文达搞的“极左”,屠文达现在自己犯了错误,出去学手艺了,就算了,不要计较了。
沈家模仍然迟疑着,赵有栋又说,我说的句句是真心话。沈家模忽然说,行,我就去试试看。本来是蹲着的,说着就站了起来,把烟头有力地一丢,溅出一团火星来,身上一股子劲头在黑暗中也散发开来似的,让赵有栋心中一惊。
二十五
宗兴没有肯出来工作,但是,他从屋里走到外面来了,他出现在田野上。阳光相当黯淡,天空黄黄的,弥漫着似雾非雾的东西,寒气侵人。要下雪了。眼前的田野和田野尽头的村庄,都似乎陌生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刚刚死里逃生出来,还很虚弱,但病毕竟是好了。他望着河东的大队部,那屋顶上的盖草已经腐朽了,一场大雪下来恐怕就会漏水。他盯着那屋顶上翻飞叫嚷不停的麻雀,忽然觉得人不如鸟。
形势毕竟是好转了。也许,正如以往的一切运动一样,不知不觉就到了结尾的时候,而后再来一个啥号召,人们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到别的方面去了。就这样,指挥全国!赵家栋派沈家模来请他出山,他没有答应,他当然还要看看。这次运动也太过份了,这样下去,以后谁还敢当干部?可是,也很难说呢,造反的这些人,不是说要夺权吗?而且马上为夺权分裂成了两派!这些狗日的!权啊,失了权不就等于失了一切吗?他比任何时候都体会到权的重要。
一条满载河泥的大水泥船从闸口的桥洞里撑进来,船上是三个社员,他们都看到了他,但都没有同他招呼,就在他的面前行过去了。要在从前,这些人不一条声喊他“宗支书”是不可能的。别小看这些无知无识的泥腿子(他觉得他有资格这样称他们,因为说到底,他自己也是农民),他们也并不甘心平白地对人低三下四的,时候一到,他们也能摆个样子给你看看。
他忽然想起,这几个社员是分队分组以后的社员了,不跟宗家墩在一块儿了,正在一心一意干他们自己的呢!他心里不舒服。当然,从前三队确实让社员们有意见,他不是不知道,但确实想不出办法,以至于不去想了。
宗兴嘲笑起自己的胆小来。刚开始拉上台批斗时,心里还真以为自己不算个人,不配当支书呢。现在,看来一切差不多是要过去了,事情好像并没有那么严重。可是,当然,他像被打伤的狗一样躲着过了这好几个月!
他抖了一个寒噤。这时,大队部的高音喇叭响起来了,这是才添置的新玩艺,播放着《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他转了个身,慢慢往回走。二小正好来叫他,说,奶奶来了!
宗兴一进门,就看到他妈妈坐在堂屋里呢,见他到了,就把手指上夹着的烟头紧吸了两口,把烟屁股丢了,对他说,来,同你谈个心!把他拉进房间。原来,说的是赵有栋派人做媒,要娶宗华。这个赵有栋,跟屠文达是两种人,不能小看。你做妈妈的是什么意见?他问。老妈妈说,我没有主张。赵有栋现在是大队文革主任,就不晓得他们这种人以后得不得长久?宗兴问,你说呢?老妈妈说,我是特地来问你的,你倒一句一句反问我!虽说你吃了苦,里头的事情,你到底还是有数的!
宗兴一笑,说,他们算不算里头,得不得长久,我现在也不晓得。妹妹的事情不要问我,如果问我,我是不同意,难道打倒了我,我还要把妹妹送过去吗?老妈妈说,外头都在议论,赵有栋请你出来当一把手呢!宗兴说,我拿妹妹跟他换一把手吗?我这个官要他给吗?他现在代表共产党了?老妈妈擦着火柴,把衔在嘴上的烟点着了,吸了一口,说,那就回他!他既然这么积极,又要请你出来,又要同宗华做夫妻,说明他们不得势了,我也看得出来!
二十六
寒云遮住了太阳。北风虽不大,从田野一直吹过来,却也使人冷得缩缩的。宗家墩旁边,是老三队的鱼塘,一亩大。这时,池塘边上聚着三队两个组的大人小孩,他们围着一大堆白花花的鱼。妇女们手里提着柳条篮,准备来分鱼了。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什么鱼好吃,什么鱼耐腌,心里当然都想分到那鲤鱼或者青鲲,不愿分到那大头鲢子。
要分就快些,哪个负责的?风头里,人不冷吗?有个妇女嚷道。哪个怕冷到我这里来捂捂,我身上起火呢!宗德高蹲在一旁抽烟,快活地大声说。他今日参加了拉鱼,刚才冷得发抖,这会儿身上确实觉得暧烘烘的,心里不知为啥很兴奋。二烂嘴,你早点烂掉吧!烂掉过年!妇女骂着,引出了一阵笑声。宗德高笑嘻嘻地说,等你烂掉,我才烂呢!大家又是一阵笑。二烂嘴走过去,把众人拨开,说,来,把鱼归归类。他把青鲲鲤鱼都拎出来丢到一边,又把鲢子丢到一边,立即就有人来帮着干。妇女们赞成说,就要这样!年年叫我们吃小鲢子,一腌,剩了卡,好鱼都让绝八代的吃掉了!旁人就说,别心焦,今年大平等!
沈家宏扛着大枰,拿着算盘来了,后面跟着宗发,还有人拿着一个大网络跟着。人们让开路,放他们走到鱼面前。于是把两堆大鱼和小鱼分别装到网络里称了一称。沈家宏算盘一阵响,对宗发说,按人口平均,每人大鱼一斤,鲢子二斤,小鱼半斤。宗发做出笑脸说,好,你做主!沈家宏也做出笑脸说,不是我做主,是大家做主,大眼小眼都看着呢!宗发抬头一看,果然,一转儿的眼睛都瞪着呢!
二烂嘴宗德高大声说,别噜苏了,来,称鱼!
很快,枰杆儿一翘,河西组(也就是新三队)把鱼称走了,跟走了一些大人小孩。
这里留下了新七队的人,大家又喳喳议论起来,说,今年的鱼是够了,哪一年也没有分到这么齐整的鱼!大家说着笑着骂着,把鱼抬走,抬到避风的地方,按人口再平分。
赵有栋派沈家模去请宗兴出山,这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另外,还听说,县里实行了军管,逮捕了多少造反派,全押在卡车上游街示众呢!造反就是反革命,城里的文化大革命全反过来了。
大家不知道是该怕呢,还是不该怕。夏耀庆不作声,他在想他跟桂宝去“夺权”的事情,而且还在宗兴面前宣布自己是啥新造反派,真是活见鬼了!
又有人说赵有栋派人做媒,要娶宗华呢!但宗兴不同意!这家伙转向了!这家伙诡计不小!
大荣说,上次我们被关在公社,遇到过贾书记,他说,我们老三队的问题,还是要解决的,以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怕什么!
下雪了!果然,纷纷扬扬飘洒起雪花来,远处都迷迷茫茫的了。
当天晚上,雪已下得好深,满田野都白了,高高大大的大力士宗怀柏从分到的鱼里拣出所有像样的好鱼,用草绳穿了,踏着雪,进了宗兴的家,不一会,他就出来了,宗兴给了他面子,收下了他的鱼,他空着手出来,心里感到无比的踏实。雪光夜色里,他看到,从另一个方向,有人也显然是给宗兴送鱼来了,他赶快低头走自己的路,他不必、也不想知道那是谁。
二十七
沈大荣望着散去的人们走上前面的大圩,各奔自家而去。一切活动的东西好像都没有了,只有静静的天空大地和悄悄飘落的雪花。他茫然若失地呆呆站着,任雪花飘落在脸上和脖子里,冰凉地融化。这世界,与他又显得陌生。他曾经试图掌握它,但现在又离他而去了,而且要反过来支配他,支配这些刚刚散去的人们。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只是做了一个梦,乱闹了一场而已。一种失望的情绪让他觉得整个世界凝固起来了。
大雪下了一天两夜,好大的雪!到第三天上午,逐渐停了。雪原一望无边,大地白色茫茫,显得更加辽阔。老天爷公平地给每一个茅草屋都盖上了一层厚厚雪被。村庄远看像是雪原上的一丛丛白蘑菇。九点多钟,雪原上走来三个人,他们一边探索着被雪埋没了的田间小道,一边费力地向前移动脚步,走得冒了汗,除下头上的棉帽子在手上,敞开了棉衣。他们到了鹏飞大队的大队部。人们都认出了他们,一个是原来的公社书记贾明,一个是公社文革韩主任,一个是原来的公社人武部戴部长,这三个人走在了一起,显得新奇。大队文革主任赵有栋、老大队会计沈家模和老大队民兵营长沈祥民,已经事先得到电话通知,都守候在大队部了。守候在大队部的,还有一个最引人注目的人,那就是老支书宗兴。当赵有栋他们三个到外面迎接远远走来的公社的三个人时,宗兴没有出去,他一个人坐着,在那里抽烟。
会开起来了,形势是这样,县里实行军管,各公社由原来的人武部长负责,下面各大队由原来的民兵营长负责。
这样,沈祥民就负责鹏飞大队的日常工作,宗兴同志的任务是把党的支部活动恢复起来,要正确对待群众,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
会就这样开过了。公社的一行三人又踏着厚厚积雪而去,他们将这样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地建立军管制下的农村基层政权,在实际上结束农村的文化大革命。
宗兴披着大衣,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回家去。天空高了,大地矮了,他的头抬起来了。他向着辽阔的雪原和苍莽的上天,长长吐出了一口恶气。迟到的太阳露了脸,给雪原抹上了一层银红,积雪亮熠熠的,像上面撒了钻石似的闪耀着光芒。当他回到家中,抽第三支烟时,沈祥民到了,说,宗支书,我请示一下工作。他把手一指,让沈祥民坐下,丢给沈祥民一支烟,等沈祥民把烟点上,眼睛看着他时,他说,你谈!于是,沈祥民完全以一个下级的身份跟他谈起了当前工作的计划……翠香拿了一张小凳坐到大门口去纳鞋底,但随即又起身,丢下鞋底,拿了竹扫帚出去扫门口的路……
赵有栋几乎是漫无目的地在雪原上转了一圈。雪原白得刺眼,饿慌了的花喜鹊和灰喜鹊见了人就尖叫着飞起,报丧似的。远处,稀疏的树木之间,走着两个扛着猎枪找野兔野鸡的人,一条狗在他们前面跑着。除此之外,白茫茫看不见一个人。他走着,想着,最后,他向宗华家走去,他要直接地,也是最后一次地,碰一碰他在鹏飞大队的运气。
下午,各个生产队全体队委被召集到了大队部,会上,沈祥民向他们宣布,第三生产队目前是变相地成了两个队,必须真正合并起来,以便恢复秩序,队长由沈大荣担任(他特别地说,这是宗支书提的名)。这次会议的末了,好像回答大家心中的疑问和关切,他说,今天宗支书不来了,明天下午召开全大队社员大会,宗支书讲话,大家通知本生产队全体男女社员准时到场,到会的记工分,不到会的不记工分。
就在大队部里沈祥民开这个会的同时,为了夏耀庆与屠大兰的亲事,鸭粉与宗德高的婆娘,作为两个媒人,正喝着屠老二家放了红糖的开水,同屠母进行着妇女之间真诚倾心的交谈。
鹏飞大队的政治生活,不知不觉之中有力地向稳定的轨道回归。这是一九六七年的二月底,新的一年的春耕大忙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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