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古集》连载
沙黑 著
孔“仁”九面观
《论语》对于“仁”的重视与阐述,超过《老子》多多,而这些论述的大部,是记录孔子的原话。尽管,孔子说自己“述而不作”,是习传旧典,而非创作新义,但他对“仁”阐述那么多,所谓“温故知新”,却也应当说带有“作”的性质,总的估计是有继承更有发挥,从而完成了将“仁”树立为不易达到的精神境界与政治境界。《论语》中说,“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但《论语》中孔子谈“仁”比比皆是,有百十处之多,人们一般也都将孔子列为谈“仁”较突出的思想家,《论语》中所谓“述而不作”与“罕言仁”,也就不能刻板理解。
《中国哲学史通览》说:
“仁”这个概念在春秋时期已广泛使用,……孔子则赋予“仁”以新的涵义,使其成为中国哲学史上最重要的概念之一。
关于“仁”这个概念在春秋时期的广泛使用,其极端一例,可在研究厮杀取胜的“兵家”中找。我们在与孔子同时的孙子的《兵法》中,就见到了“仁”字。“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因而心须“经之以五校”,就是对自己必须具备优势、对敌国必须加以考察的五个方面,“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对于列为第一的“道”,杜佑注,“德化”。张预注,“恩信使民”。孙子自己有解释,说,“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对于这句话,张预又有注,“以恩信道义抚众,则三军一心,乐为上用。”杜佑张预之注,说的其实都是一个“仁”字,孙子把这个“仁”字列为考察将军的五条标准之一,说,“将者,智信仁勇严也。”又,草创于西周的古兵书《司马法》卷上列有《仁本》篇,提出“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体现着“仁”的意思在战争环境中的应用。
《论语》论“仁”,提供了我们认识孔子之“仁”的充分依据。为简括起见,本文拟在九个“有”字下面来谈:孔子的“仁”,有其一定品格,有其一定形象,有其一定内容,有其一定对象,有其一定目的,有其一定情感,有其一定价值,有其一定难度,有其一定命运。
一,仁者勇,孔子的“仁”,有其一定品格,唯“君子”具备
1,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
2,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
3,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4,仁者必有勇。
5,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以上5条《论语》中孔子的话,所描写所表现的,是“仁”者的品格。不论是孔子“述”出来的前人的好品格的结晶,还是孔子“作”出来的他的发挥,我们都不能说这样的“仁”者品格不好,也不应说其中的逻辑不对,而且要认为是很好、很对的。我们可以继承吗?应当是可以继承的。只不过这样的“仁”者品格,在孔子的时代,该是如何的体现,我们这时忽略不考,我们是从字面上直取其意,觉得很不错。这样的方法,就与“抽象继承”有关。如果分析清楚了而后“古为今用”,则包含有一个“分析,批判”的过程。
前人的东西,在前人的时代,自有其具体历史社会内容,经过我们如此这般“抽象”以后得出来的,或是经验教训,或是哲理诗意,或是品格人性,或是语言句法,等等,就是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文化之精华。
毫无疑问,我们从孔子这些论“仁”的话里,能感知到一种了不起的高贵品格和政治水平。而这品格和水平,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学习的。不过,可惜的是,在孔子当时,孔子却不这么认为,他说,“君子而不仁者有矣乎,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这问题就复杂了。
据说,依照“仁”的原生态,是发乎人的心中的“亲亲之情”,难道当时的“小人”,连这个天生的“亲亲之情”也不具备么?孔子这样说是不是过份了些?我们且丢开这个不谈。总之,孔子所说“仁”者的这些品格,是崇高的,是我们可以在抽象意义上继承并且“古为今用”的。
既然孔子不认为“小人”也能具有“仁”,则“小人”是不拥有这些崇高品格的。关于“小人”,查一下《论语》,直接出于孔子之口的如下:
1,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2,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3,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4,子谓子夏曰,女(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5,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6,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7,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8,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迟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9,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10,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11,君子上达,小人下达。
12,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
13,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14,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
15,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
16,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以上有16条之多,可参考的还有两条:
1,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2,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这样,我们可以判断,孔子语中的“小人”,从社会存在上说,也在“君子”之中,是可以不劳而获的人们,判断是“君子”还是“小人”,主要是看其精神境界与主张,是从思想上说的,像樊迟这样,应判其在“中人以下”,所以挨孔子背后骂为“小人”。而“民、四方之民”,从文意来看,是指自己无土地、财富,只得投奔与依附在君子名下为君子种地干活的人们。正如孔子与樊迟的那段对话所说,君子根本不必学农学圃,只要很好地贯彻“礼,义,信”,那么四方之民自会“襁负其子而至”,举家而来世世代代侍奉我们君子。
可惜的是,“小人”就是不能“上达”,不能明白这道理,唯有“君子”才能行进在“上达”的队伍中。
以上之第7条是说,“小人”就像草,“君子之德”的“风”吹来,他们一定就会顺着倒下去,不能直起来,如果硬要直起来,也就是第15条说的“小人有勇而无义”了。那么,更下一个等级的“民”,想来也会有两种人,一种能像草一样能“义”顺“君子之德”的“风”倒伏下去,那就属于“良民”,决不至于跟着去做为“盗”这样的事;一种是竟然“无义”地不肯倒伏下去,这种人虽有“勇”,却只能是跟着去为“盗”。之所以说“跟着去”,是因为盗首之人不等闲,本来可能是君子队伍里的,比如,“盗跖”就是孔子尊崇的有名君子柳下惠的弟弟,其既然“为盗”了,也就不能与他的哥哥相提并论为君子,而只能归他于“小人”之列。他有“从卒九千人”,这些“从卒”,该主要是由“民”们组成的,其中当有这之前和之后“襁负其子”来投奔的“四方之民”。描写这事的《庄子》虽是“寓言”,却写得活灵活现,该是当时现实世界某一方面的写照。
从“仁学”角度说,“义”是从“仁”里出来的,“小人”以及“民”顺从“仁”,就是有“义”;如果其无“义”了,加上还有了“勇”,那就只能作“乱”以至为“盗”。
“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这比起“乱”要低一级:“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
二者似有内外之分的,但不等于“乱”的罪就比“盗”的罪小,也许还应当视为更可怕的事。这样分析,全从孔子自己这些话中而来,丝毫不敢强加于孔圣。
由此可见,“小人”,更不待说“民”,就不可能具备“仁”的那些高贵品格,我们今天对于“仁”直接继承于是很难,因为时代早已令任何人不能以“君子”高高自居,自视为持仁施仁者,而将别人贱视为只能顺着我们的“风”而倒伏下去的“草”。
有日本学者说,他们那“武士道”的重要精神来源,有着孔子,此说所指也当属于“抽象继承”。这种继承,无非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以“仁者”自居,立时就觉得自己无比的高贵,是世界上最高贵的人种;二是以“未有小人而仁者也”看别人与别族,可以蔑视别人别族到非人的程度;这两方面的结合,就达到一种特别的境界,名之曰“武士道”。于是勇敢越海而来烧杀抢掠别国,如同狂风吹草、挥刀斩草一样,决不认为自己是错。中国几千年来在“圣人、君子”们“仁”化传统之下过来的士人与百姓,也就很有自知之明,“草”了下去,有毫无抵抗而被挥刀斩除的,也有顺“风”而“必偃”以至为虎作伥的。
二,仁者庄,孔子的“仁”,有其一定形象,民莫敢不敬不畏
我们至今对于孔子之“仁”有时还会发生争讼,而孔子在表述时,从正反两面,给予了形象,有助于我们的了解。孔子这些表述是:
1,巧言令色,鲜矣仁
2,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3,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4,仁,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
5,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
这样5条,基本上给出了一个“仁”者的标准形象:他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而不是“巧言令色”的;他是行止遵“礼”的,他又是最能欣赏“小人”以至“民”所不能懂得的大雅之“乐”的;他是像山一样很安静的,有别于智者像水一样比较活跃,仁者因其安静也都是长寿的;仁者一出来,就是态度庄严谨慎有如接见大宾的样子;仁者在“人、民”面前,是极其严肃而重大的样子;他从内到外体现着恭敬、宽厚、值得信赖、深涵智慧、给人恩惠这些优秀的品行。
“仁”者之所以需要并且能够修炼出这么一种光辉形象,内在有其奥妙:
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说得很明白,在于这一切是为了让“民”一眼就能看到,立即就能感受到,从而对于“君子”产生敬畏。正是: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
然而,谁会生来就能一本正经庄重严肃得不得了的样子呢?而为了不至于“民不敬”,君子不得不如此,久而久之,也就修炼出这种样子来了。
君子们,即“仁”者们,归根到底为何要这般模样呢?孔子为何要这样教育他的弟子们呢?说到底,其实也是出于生存考虑:
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君子不同于“民”的地方,就是他不耕不稼,却能过得比“民”好,因为他能取得“禄”,在当时来说,也就是能给天子、诸侯、大夫这些人为臣司职,从而获得俸禄。虽然“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这句话很好听,包含着社会分工的必要,但“禄在其中矣”这句话却也说得很明白,君子不为生活发愁,生活反而不愁的道理在此。这个意思,在夫子与樊迟的对话中,也严重地表达过一回的:
樊迟请学稼,……子曰,小人哉,樊迟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仁”者、君子们有这样“焉用稼”的本事,有这样“俨然人望而畏之”的“礼”的形象,并且用这个来说服和拉拢“小人”们与自己站到一块儿,让“民”们满怀敬畏地前来劳动供养,几千年来,这对“民”的影响极大,他们“莫敢”不俯首贴耳,虽然难免有敢于反抗的“盗寇”之类的,但总的也就这样过下来了。
赵纪彬先生《论语新探》引清人戴望、毛奇龄二人语:樊迟请学稼圃,是为了“以集流民”,“将欲近招远来,有启西秦令垦之意,其所系大矣”,说是在当时“民散、民溃”情况下,如何拯救社会国家,樊迟这般主张而遭到孔子贬斥。此可备一说。但原文在字面上就很清楚,讲的是从根本道理上说,君子要用“礼,义,信”来使民“莫敢不敬,莫敢不服,莫敢不用情”,从而君子就“焉用稼”,似扯不上秦国商鞅式的鼓励私人开垦田地。
三,立本道,孔子的“仁”,有其一定内容,“礼”为核心
上面我们考察了“仁”的品格、形象,现在来考察其内容。孔子有言:“君子而不仁者有矣乎,未有小人而仁者也”,是说,有时有的“君子”也或多或少会有失“仁”的现象。据说,就连颜回这样的“去圣人只在毫发间”的君子,依最心爱颜回的孔子说,也不能做到日日时时在“仁”境中,“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论语·雍也》)。所以,何况是“小人”呢?更不用说“民”了。“小人”不可能具备“仁”的品格,“未有”就是从来不曾有过。孔子这些话本身也就透出了“仁”的内容的高深。从“仁”的形象方面说,君子是“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的,是“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的,这里面当然就含有“仁”的内容,不是硬端架子、虚有其表、吓唬人。
“仁”的内容的本身,有孔子的这样一些话为依据:
1,孝弟也者,其仁之本与?
2,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
3,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
4,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5,樊迟问仁,子曰,爱人
6,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7,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
8,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
仁有根本,就是孝弟(悌)。孝弟是孝父母,爱弟兄。把孝悌作为仁的根本,认为血缘亲情是仁的生长点,这就给理解仁字提供了最好的途径,真是摸着心口便知,所以认为“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民众看到君子对亲人之仁爱,也就有了榜样,都朝着仁爱的方向归依,这该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的正面理解的意思。血缘亲情,是生长仁的根本,但仁并不停留于此,还要向广泛的方向发展,那就要求“泛爱众”,所以,“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这“人”,是不是一切人,在此姑置勿论。
人的亲情是永恒的东西,也是不可能和不应该被否定的东西。由亲情而兴仁心,由仁心而生泛爱之心,是说得通的。那么,在这里,那句“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如何理解?“小人”不也是人吗?即使“民”,不也是人吗?只能说,因为“小人”作为“人”之“小”,或者“民”这种“人”之作为“民”,阻碍着仁心的产生以及接受,更不用说还能往外“泛”了。所以达不到仁境,最终只能处在“草”的“必偃”的地位和处境上,所以我们才有“草民”一词。
关于“小人”之“小”,在《论语》里找得到说明,其在《子路》篇。子贡问,如何才可以称为“士”,孔子回答了三种等级,划在第三个等级的是:“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子贡又问,“今之从政者何如”?孔子回答说,“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也就是一个“小”字了。又,《宪问》篇中,子贡问孔子,让齐国称霸天下的管仲可算得“仁”者?孔子认为算的,因为“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这个“谅”字,就是讲求小节小信,也就是“小人之见”的意思,主张从大处看待管仲这个历史人物,许以“仁者”的称号。可见,孔子语中的“小人”,其社会地位不一定很低,有的还可能处在“从政者”的地位上,主要因思想见识不高不广,“斗筲”得很,所以达不到真正“君子”的境界,可以蔑视地称之为“小人”。
“仁”产生于心中,但不停留在心中,产生于亲情,但不停留在亲情。孔子的学生有子就体会到:
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原来,应由天然血缘孝悌之心,向着不犯上、不作乱上升,君子之学、君子之本,就为的是要修炼出这种“道”来,这就是“本立而道生”。天子诸侯士卿大夫一切统治者们听到这样的学说,点头称赞,于是,宣传这“仁学”的人们也就能“禄在其中矣”,即使暂时还不能被录用,但仍应有信心抱着“禄在其中”的希望坚持着做这样的学问,孔子认为他的弟子无须学农学圃,直到久远之后的孔乙己不肯脱下他的破长衫,根源就在这一从“本”上讲起的学说。
有子的这个由“本”而“道”的阐释,体现为某种纲领,就是孔子说的:
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仁”不仅仅是血缘亲情,不仅仅是从血缘亲情生出爱心以及泛爱之心,不是停留在这里,而是要由此出发,通过“克己复礼”,达到“天下归仁”。
什么是“克己复礼”呢?
一部《礼记》全面说明着“礼”,从天子到庶民,从生到死,等级都不同,有严格规定,不能乱来。比如,“天子有后,有夫人,有世妇,有嫔,有妻,有妾”,任何其他人,不管你有无相关物质能力,都不可以这样,否则就是“非礼”了。比如,天子去世,要说成是“崩”,诸侯去世,要说成是“薨”,依不同等级往下说,是:“大夫曰卒,士曰不禄,庶人曰死”。笼统地说,“君子曰终,小人曰死”。比如送葬的车辆,也是有规定的,“君之嫡长,殇车三乘,公之庶长,殇车一乘,大夫之嫡长,殇车一乘”。此外,说到“礼”,就要说到“刑”,有“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规定。所以,“礼”就是治人者的总法度、大法宝,关系到生死存亡,“夫礼,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夫失之者死,得之者生,天下国家可得而正”,这样,“礼”也就作为一种依据,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天子有田以处其子孙,诸侯有国以处其子孙,大夫有采以处其子孙,是谓制度。礼者,君之大柄也,考制度,别仁义,所以治政安君也。”
看到《礼记》上说的这些,去领会“仁”,也就明白,“泛爱众”、“爱人”这些话,要以“礼”的等级为根本,“泛爱”而不分等级,也就没有“礼”了。所以,“泛爱众”、“爱人”,只能是在“礼”的前提下去实行。“使民如承大祭”、“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宽则得众,惠则足以使人”这些话,当然也属“泛爱众”,但也应当是在“礼”的前提下来具体理解和执行。
我们读《左传》,就会看到春秋时代的天下是如何在“礼”的下面存在的,比如,郑庄公的儿子领兵帮助齐国击败北戎,功最大,而庆功时鲁人负责给各国将领排座位,却将郑公子排在末座,因为,尽管郑国是中原一霸,地盘也很大,而在周朝天下却是受封最晚、资格最浅的诸侯。鲁人作为周公之后,最讲究周礼的权威,郑公子当场也就没有办法,只有事后向齐侯提出请教(实际上是不满和抗议)。可见,“礼”对于当时的人,有着多么大的约束力。“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孔子“克己复礼”,就是要“复”归与遵从这个周礼,因为他觉得他的时代之所以乱得很,根子就是人们不遵周“礼”了,他认为只要用周“礼”向天下“泛”去,人们就会约束起来,天下就会上规矩、太平无事了。我们承认孔子是有“爱”、且讲“泛爱”的,但有一个不可动摇的前提,就是按照“礼”的原则与等级,并不是做“烂好人”。
《晏子春秋》是一部成于战国时代的书,记载的历史情况却是晏子所处的春秋年代,晏子与孔子同时,所以书中引孔子语赞晏子达到八处之多,引墨子赞晏子的也有二处。孔、墨之学直至汉初都被承认是春秋时代并列于世的显学,《晏子春秋》一书同时引用孔子墨子是时风所致,这也当证明着此书的可靠性。在《景公问后世孰将践有齐者,晏子对以田氏》一文中,晏子对齐景公预言说,一旦你不在世了,齐国之政就会转到田氏之手,姜姓的齐国就会变成田氏的齐国。景公问这怎么办?晏子说,“唯礼可以己之”,因为如果遵照“礼”的规定,“家施不及国”,田氏玩“小斗进,大斗出”的争取民心的把戏就是“非礼”。景公一叹再叹,说,“善,今知礼之可以为国也。……善哉,寡人乃今知礼之尚也”,认为找到挽救当前不利局面的法宝了。其实,作为一场较量,这“礼”并未能贯彻下去,虽想到而实行不了,姜齐终于变成了田齐。“礼”作为维护春秋等级制的政治工具,晏子与景公的这番对话亦可作生动一例。
“克己”是什么呢?
朱子说:“日日克之,则私欲净尽,天理流行,而仁不可胜用矣”。
程子说:“非礼处便是私意。既是私意,如何得仁?须是克尽私意,皆归于礼,方始是仁”。
虽然人们常说宋儒曲解孔子,但程朱的这个解释,还是有根据的,颜回请教“克己复礼”到底具体该怎么去做?孔子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不就含有一个内心的“克”字吗?
有说,“克己复礼”原义,当如清人所释,“身任复礼之事”,即身体力行去复礼。赵纪彬《论语新探·礼仁解故》章分析极详。段注《说文解字》说:“克,肩也。任事以肩,故任谓之肩,亦谓之克。凡物压于上谓之克。”然而,宋儒以“克尽私意”释之,指出在过程中存在这种“心学”的功夫,不但是说得通的,而且可认为是理解上的一种深入。
《论语》最后一篇《尧曰》中的名言“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是“复礼”的具体政治举措,比如,周在取代了商之后,施行大恩惠,兴灭继绝,封黄帝尧舜夏商这些先代统治者之后,对商朝的一些忠臣如箕子商容之类人,也从政治经济地位上予以优待,“善人是富”,以有利于建立周朝的新的统治秩序。这是治国安天下的宝典。孟子也说,“为政不得罪于巨室”,要建立以贵族为依靠基础的政治,才好统治天下。一部《论语》最终的点睛之笔如此,儒者杨氏说:“圣学之所传者,一于是而已”。
不过,说“克己”就能“复礼”,通过内心的“克”,就能做成“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这么具体的天下大事,毕竟还是片面的。在“复礼”之前和之中虽必有此种内在的“心学”功夫,以明确与坚定某种意志,但具体的“兴,继,举”,则仍需外在的有力行动。
孔子力排众议,对管仲以“仁”的评价相许,有两个理由,一是说,管仲九合诸侯,不以兵车,二是说,若不是管仲,咱们大家就都“披发左衽”了。其第一说,不准确,因为管仲之所以能九合诸侯,凭的仍是齐国的实力,若不听我的,兵车还是要出来的,“兵未出境,而无敌者八”,“贤知之君,必立于胜地,故正天下而莫之敢御”(《管子》之《七法》篇)。其第二说,是有道理的,如不是齐国强大,北方戎狄南下,成为中原的统治者,后来的“金元灭宋”之类就要提前成为现实,我们就要像戎狄之人那样“披发左衽”了。人们认为,孔子这句话是“尊王攘夷”,体现了上承夏商周以来的民族立场。子贡提出“管仲非仁者与”的疑问,与一向所受教的孔子的“仁”学有关,这全部的“仁”学,与管子的丰富学说和成功的政治实践,有很大差距,孔子是回避了,他只能勉强点头说管子“如其仁,如其仁”,是从某种大处着眼评论管子的,其余则置而不论。
四,殷有仁,孔子的“仁”,有其一定对象,在“礼”所列的等级中
“仁”是“泛爱众”,由“爱”的内心和主体,向着外在等级分明地“泛”过去,不是为泛而泛、泛而无边,最重要的,是“复礼为仁”,要想着和力行着复礼,这是向着“仁”的努力的最高任务。“克己复礼为仁”,是高度概括的儒家纲领。“礼,仁”二字紧密联系,仁是出发点与落脚点;礼是目标与标准。孔子把这样光荣伟大的历史任务放在天下君子们的双肩之上。
“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这个“一日”,不是某一个人的某一日,而是天下的某一日,有假设之意,理想之意。“仁”的体现,最高就是“礼”,其远大景象,就在“礼”之中,不在“礼”之外。从前面所引《礼记》看,这“礼”并不是天下所有人平等的福音,这“仁”的“爱人、泛爱众”也自有它的具体历史含义,当我们“继承”这笔思想文化遗产,就不能不看到其原初的历史内容。
《论语》说,“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
微子,受封于微,是商纣的庶兄,同父异母的兄长;箕子,受封于箕,商纣的父辈;比干,也是商纣的父辈,没说他受什么封,史称王子比干。他们与商纣都有血缘亲情,都最能产生对商纣的“仁”心,也果然最有这方面的“仁”心。他们的“仁”,不是停留在素朴的亲亲之情上,作为商纣政治集团里的重要成员,他们最关心的是国家命运,于是也就要关心商纣的品德行为是否对王朝有益,如果无益有害,这就不是商纣一人的事情,而是关系着商王朝的存亡,当然,这其中也有他们自己的一份。这就是后来孟子所言“民为贵,君为轻”的意思,通俗说,就是“江山社稷为重”。
因为“纣无道”,这三个人就“谏”起来了。他们总之是犯颜直谏,不怕得罪纣王,所以这才惹得纣王恼怒。三个人的犯颜直谏,应当算是在“礼”的要求之内。“礼”之为“礼”,具有调节统治集团内部关系到最有利方面的功能。纣王的不纳谏,以至于对三个人很不客气,属于很无“礼”,是不仁不义的。微子见势不妙,跑掉了,朱子评论说微子有远见,其是为殷家保种留根。王子比干可能谏得最严重,被纣王杀了,据说是“剖心”。箕子为奴而佯狂,为了避免被杀的命运,只有装疯。孔子称赞“殷有三仁”,那么这三位仁人,他们的“仁爱”的对象是什么呢?是殷商王朝。他们看到纣王这般“无道”下去,王朝的命运很可忧,就冒死直谏,“仁”心发挥到了极致。从这里,我们发现了“忠”的存在,由“仁”而生“忠”,因“忠”而见“仁”。
所以,殷之三仁,该算是“克己复礼”的典范。他们的“克己”的担当精神,达到了敢拿性命去拼的程度。依照“礼”的规定,越是最高等级上的人,就越是“仁”的对象。纣王虽然已经是天子的等级,但王朝的命运比他还要高无限个等级,因此三位仁人才这样铁肩担道、忠心冒犯、勇于直谏,“仁者必有勇”。
对于处在民间草野的“君子”们来说,够不到“三仁”的地位,没有资格到朝廷上去直谏,就只有做准备的工作,这工作就是修炼自己,而修炼,就是如同有子说的从“孝弟”做起,穷居陋巷的颜回是榜样。颜回很年轻就死了,没做出具体成绩,还被程子高捧在孟子之上,就因为他最能作“仁”的修为。虽然孔子认为颜回顶多也只能做到“三月不违仁”,但这已经很了不起,别人没有一个能做到。《论语》中有多处说到,孔子决不轻易称许说某人已经达到“仁”境了。孔子感叹说,“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此言中的“一日”,指具体的一天,一般人连一天致力于“仁”都难以做到,而颜回能“三月不违仁”,这相当了不起。“仁”,就是“克己复礼”,分两方面来说,先应当是心学的功夫,像颜回这样坐在家里于心中努力,而后是见于外在的行为,至于那最高行为,则是“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孔子在弟子里看来看去,颜回还可以担当如此大任,但可惜颜回短命死矣。由此看来,孔子为之执著的“克己复礼”的事业,在当时是可怜而悲愤的。古代选才,有“举孝廉”,该就是把这样的孔学外化到具体操作中,白身的读书人平日能像颜回这样,就是官方举拔他的重要依据。
宋代程子对有子的名言(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有注解:
“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仁、义、礼、智而已。仁主于爱,爱莫大于爱亲,故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
程子如果是说,人生来“性中只有仁、义、礼、智”这一切,那么,孔子说“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这些小人,以及老农老圃之类的“民”的“性”中,何以就不具备这一切呢?难道他们就不是人类吗?
如果说,程子之意是认为一个人可以通过“三月不违仁、四月不违仁、五月不违仁……”,修炼到“性中只有仁、义、礼、智”这一切,那么,孔子说过,颜回也只能做到“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然则天下真能“性中只有仁、义、礼、智而已”的人,岂不是太少,而保持这种境界的时间,岂不是太短暂了?
所以,程子这段话究竟可以让人相信几分呢?照着去做,不呆也痴。后来,道学家被人们称为假道学,想来却也不能全怪这些人言行不一,因为道学本身带着这样理论上的黑洞,真的照着去做,就要掉进黑洞而回不来了。
程朱陆王“天理、良知”之说,都认为人生来性中自有“仁义礼智”,只是被人欲遮蔽,因而只要“去人欲”,就能“存天理”,或直接在心中“致良知”即可达到。作为学问,似博且深,作为“真理”,实在只是一个黑洞,却也是大师们循着孔孟心学努力认真探求的结果,于是乎来到了黑洞的门口。于是,儒学就到了它的终结和向人间告别的时刻。这个天大的玩笑,认真地把玩了几千年,才算是明白。
但孔子的“泛爱众”、“仁者爱人”的原意,难道就跟一般草民一点儿也挂不到边么?应当说,是挂到一点儿边的,除了“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宽则得众,惠则足以使人”,他老人家还说过,“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这就可见,一般说来,孔子反对暴政,认为“苛政猛于虎”,这也就是主张行“仁政”。但是,“仁”要归到“礼”上去,不能无界限,等级上不能含糊不清。《礼记》说,“礼不下庶人”;《中庸》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断断分明),尊贤之等,礼之所生也”。即使在统治者内部,也要有区别、讲等级,不是“一视同仁”的。《礼记》说得很明白,“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是“礼”的功能,也是“仁”的最要紧的内容。“礼者,君之大柄也,考制度,别仁义,所以治政安君也”。仁义要这样用“礼”的尺子来鉴别和衡量,不是一概平等的,要不然就不能“治政安君”,就乱套了。
孔“仁”的对象就十分清楚,首先和主要是“泛爱”天子诸侯这些“君子”们。在此前提下,于对待“人、民”这些事情上,孔子认为按“仁政”的精神去办,总要比行“苛政”要好些,“君子”要靠“民”的劳作来供养,另外呢,“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不要逼出反抗来。
在实践上,孔子的“仁”的对象确实很分明,对有些人是决不能讲“仁”而“泛爱”过去的。《论语》上记载孔子曾对他的弟子们说,你们对冉求“可鸣鼓而攻之”。冉求也是他的学生,在大夫季氏家任职,但季氏“八佾舞于庭”的种种“非礼”行为,说明冉求在那里未能遵从老师所教导的“克己复礼”去做,于是孔子发出了让弟子们去“鸣鼓而攻之”的号召,这至少也是一种声言的威胁,决不“泛爱”。而《家语》所载对齐国俳优侏儒、对鲁国大夫少正卯,决然地用了斩、诛,则更非“泛爱”(亦载于《史记·孔子世家》,司马迁采信其事。)
因此,孔子的“仁”,决然地有其具体特定内容以及实行的层次感,若想“泛”然地加以肯定,很难圆其说,除非闭起眼睛想象以为事。“仁”,除了它承载着历史和历史文化,从而有着认识价值之外,我们也只能从“抽象继承”的角度去“古为今用”,比如,“更好地同党内外的一切立志改革的志士仁人共同工作”这句话,其中“志士仁人”显然是从孔子那里“抽象继承”或“古为今用”而来。
五,敬柔怀,孔子的“仁”,有其一定目的,治国平天下
讨论孔子“仁”的内容与对象时,“仁”之目的已经显现,还是从有子那句话说起: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仁之本与。
“仁”之目的或其重要一条,就是让人(君子、小人、民)不要犯上,不要作乱。不犯上,在家中是对父母不犯上,在外面是对尊长不犯上,在朝中是对君王以至位高者不犯上。讲孝,是为了讲忠,从小培养孝敬,是为了将来尊上忠君,这种心性是从小儿培养的。孝弟为仁之本,本就本在这里。
孔子的话上升到最高纲领,“克己复礼为仁”,复礼为了归仁。仁是抽象的,礼是具体的。由礼而实现仁境,就立起了一种社会性实体性的东西,即是“礼治”。礼的实现,就是仁的实现。只要人人都能这样,礼治的佳境就会来到。历史地说,孔子的这个理想是不能实现的;抽象地说,孔子此言给出了一种言之成理的句法或逻辑,或是运用了在他之前存在的现成的句法或逻辑,而句法或逻辑是自有其永恒生命力的。
“礼者,君之大柄也,考制度,别仁义,所以治政安君也。”
“孝弟”转一大圈,转到了“治政安君”这里,一条“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由微及巨、由内而外、由近及远、由下及上的路径,就显现出来了。
这条从修身而到治天下的修炼历程,对于君主们,也同样适用: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修身,尊贤,亲亲,敬大臣,体群臣,子庶民,来百工,柔远人,怀诸侯”(《中庸》)。
这条线路,抽象来看,有其一定的逻辑性,《老子》里也运用这一逻辑:
“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
于邦,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
老子所说的“修德”,是修何德?是不是有子式的孝悌之德?好像不是。他只是说,“德”随着其“修”的范围的扩大,其表现与影响的范围是不同的,而这一切,都成为“观”和“知”的对象,“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而孔门的“诚,正,修,齐,治,平”的“德”的具体内容和性质,则十分明确,就是“仁”,就是从孝悌到忠君,严格遵循着《礼记》所示的“礼”的范围,不能非礼,否则就是犯上作乱的根苗。有子的学习体会是正确无误的。
因此,孔子之“仁”的目的,也就无须再说,它很明确地围绕着“礼”,紧扣这一目的,决不离开半分半毫,“克己复礼”,维护、推广、实行“礼”,就是通俗地所说的“治国,平天下”,这庄严的任务是毫不含糊的。孔学几千年来被“独尊”,其根由就在它的这种实用性、可操作性,于是外化出一系列的治国安邦的制度,在老子浑然无为之下自由的可能有多方面发挥的人性,也就被压抑了。
六,德普世,孔子的“仁”,有其一定情感,能好恶憎爱
《论语》是言谈的记载,字里行间特别透出语气情感。我们从孔子谈“仁”的话语中,可以见出,在这个问题上,孔子有着好恶分明的情感。这方面的依据很多,比如有这样一些:
1,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2,苟志于仁,无恶也。
3,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
4,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
5,樊迟问仁,子曰,爱人。
6,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
在所列这些话里,以“爱人”解释“仁”,以及“泛爱众”的要求,似有一派无区别的爱心,有很普世的意味,可拿《老子》里一句话来形容:“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
然而,“仁”不光有爱心,还有憎恶之心或嫌恶之心,这就是“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那么,“恶”什么呢?也说得很明确,“恶不仁者,其为仁矣”。能“恶不仁”,是“仁”的必要条件。为什么要“恶不仁者”呢?理由也很明确,“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要不然,我们仁者就会被污染侵损。
那不仁者,如果只是他自己不仁,也就与我无关,但是他要来影响我、涉及我、妨碍我、强加于我,则我也就只有对其表示我的憎恶,以抵制、拒绝,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还要表现出我的勇,“仁者必有勇”,只有“勇”,才能拒绝、遏退那“不仁”,在更不得已的情况下,为抵制以至消除这“恶”、这“不仁”,还要有“杀身以成仁”的勇气,决不退缩。
因此,憎恶之情,恶不仁之情,以至为此敢于杀身成仁之情,都从“仁”字中来,是“仁”中本有之义、自有之情,是孔子的原意,并非从外部加进去的,更不是强行的解说。
这个“恶”,确实就是憎恶、嫌恶、厌恶之意。《阳货》篇有这样一段,足以说明这个“恶”字的存在: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
孔子这样回答了之后,又反问,赐,你也会有所厌恶吗?子贡回答说:
恶徼以为知者;恶不逊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
可见,师生二人对于“君子”也会有嫌恶之情是认定的,并且认为是正当的。
“仁”者的这种恶不仁之情、以至勇于杀身成仁之情,是好的么?抽象地说,是好的,孟子的“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与此一脉相承。
把“仁”的具体内容抽掉,仁勇之意就都是可以理解、可以汲取的。只不过,“泛爱众”、“仁者爱人”这些话,在这里也就谈不上,那些“不仁”,是不能去“爱”,也“泛”不过去的。
南怀瑾好心地说,孔子的“仁”只是仁者自己修行的事情,不涉及别人。这样的说法,虽极善意,却很难成立。
哪些方面的情况是“不仁”的从而要“恶”之的呢?弟子樊迟想跟“民”讨教为农为圃,孔子忍不住背后损他一句“小人哉”,这就是一种嫌恶之情。
但“君子”们自己,总之是能够不做为人所“恶”的事情的,“苟志于仁,无恶也”,问题只在于“小人、民”,以及“君子”中可能有的“君子而不仁者”,这三方面加起来,一切“恶”与“不仁”的来源就在其中,弄得为“仁”的君子们,在严重情况下,还得作好“杀身以成仁”的准备,真是悲剧。在辛辣的《庄子·盗跖》篇里,孔子就差点在“盗跖”面前“杀身成仁”。
所以孔子的学生有子的体会,说得真正是不错的,值得我们一再地将它复述出来:“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仁之本与。”
想来想去,一切唯有从“孝悌”做起,从孩子们抓起,落实到家家户户。虽然艰难,仍要算是一个可行的办法。所以,有子的话之外,《大学》上的一句话也很重要:
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
必须注意的是,在“恶不仁”时,不要太过份,这就是孔子所提醒的,“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说明“仁者”对“不仁”的“小人、民”之类的憎恶嫌恶之情,要有所把握,不要反而逼出反抗与作乱来。孔子骂樊迟是“小人哉”,是等樊迟走出去之后才说的,决不是“疾之已甚”当面斥责,这就是以免“乱也”。
可见,孔子很明白“仁”是有爱有憎的,而且对于爱憎之“度”也是很有考虑与策略性把握的,“泛爱众”三字也就只能是泛言而已。在当时,在迄今为止的世界上,其实就不曾有过“泛爱众”的时候。当然,正因如此,这一说法的提出,还是有意义的,只是不要被它弄糊涂了。
七,仁为美,孔子的“仁”,有其核心价值,乐而无忧
孔子的“仁”,作为一种精神修养,作为一种社会政治思想,是为了什么呢?一句话,为了“仁者”们的幸福,希望天下“君子”们都来“克己复礼”,由“仁”心出发,使天下合乎“礼”的规范,从而人与民安、国与家治、天下太平,有等级地一同处于最幸福的“仁”的境界之中。这个幸福,最适合“仁者”以及“君子”们,如果用一个词来表达,就是美、美的。君子们都在其中美滋滋,乐滋滋,天长地久。这样说,是有依据的,仍在孔子所“述”的“仁”的意思中:
1,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
2,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3,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4,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5,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6,里仁为美。
7,尊五美,屏四恶。
礼是最美的事物。不仁者就不知道怎样应对失意或某种约束(不可以久处约),所以不仁者就不快乐。而仁者与知者,又有区别。仁者安仁,穷达无不适然;知者虽然也向着仁的方面努力,但毕竟有些躁动。所以知者比起仁者,有着动与静、浅与深的不同,其境界,从而其所获的幸福,要低一层次。总之,仁的价值,抽象来说,就是君子们的快乐和幸福。
水是流动不息的,好比智者利仁的善动,而山是静止不动的,好比是仁者安仁的祥和。智者自有他的快乐,像水一样灵动,但一定比不上仁者的长寿。仁者也是快乐的,但他像山一样安静。所以,仁者的幸福比智者要高些。当然,一个人是可以兼为仁者与智者的,这就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德才兼备。这一境界,综合着“仁、知、勇”,所以,“君子道者三”,就是“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孔子谦逊地表示,他自己尚未能达此至全至大至美之境。
“仁,智,勇”三者,最核心的当然是“仁”。特别要防的就是“小人”,因为,我们能“泛爱”到“小人”吗?一般说来,“泛”不过去,因为“小人难养”,虽然“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但“小人反是”(《论语·颜渊》篇),这“反是”的“小人”,决不“成人之美”的,是捣蛋鬼,是“君子”的幸福的破坏者。总而言之,“小人”可恶之处很多,但小人到处都会有,甚至会有“小人儒”的现象,这又咋办?求仁人们的绝对独处,是不可能也不必要的,要紧的事只有求内心的仁境,并且要用“礼”将“小人”,即“君子”中的“不仁”者管束起来,令其“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至于“民”更不用说),这内与外的双管齐下,才不至于有碍仁境寿境智境美境的实现,那是“仁者”的幸福之境。在这种内外的有关努力时,君子还须在行为上注意“尊五美、屏四恶”,就是五个做到、四个不为:“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是五个做到;“虐、暴、贼、吝”,是四个不为(《尧曰》篇)。孔子这样的设计是很完备的。
可见,达到以“仁”为核心的“美”境,并非易事,实际上只能表现为理想与过程去逐步实现,它受着身心内在与社会外在条件的制约,要坚持不懈地做下去。孔子指出了当时君子应有的精神追求和风度所在,提出了君子如何才能实现美的人生这一命题,并不局限于个人修为,而是有着广阔的社会历史视野,发出了对于人际关系、人生幸福的种种思考,内在逻辑关系是极其缜密的,不是老子式的大而化之。
八,仁远哉,孔子的“仁”,有其一定难度,恨铁不成钢
身心抵达“仁境”,很不容易,这有孔子自己话为证:
1,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2,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3,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4,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5,“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6,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
7,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
8,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从孔子这些话里,也可以看出,孔子推广“仁”很艰难,成效不大。能达“好德”,必然已是“好仁”,因为“德”比“仁”高一层次(老子:失德而后仁)。那么,一个人“好德”没做到,降一点,也许还能做到“好仁”吧?但可惜的是,他“好色”,那定然也就难做到“仁”了。这个“色”字,不仅指女色,也包括物色。有人问孔子,做到杜绝了“克,伐,怨,欲”,可以算是仁了吧?孔子说,虽已难能可贵,但还不等于就达“仁”境。孔子对于“未见”的叹息,到了再三再四的程度。
要做到“仁”,其难到什么程度?从孔子最得意最心爱的学生颜回可以看出,他这位距离圣人只差着毫发间的人(宋代大儒程子这么认为),至多也只能做到“三月不违仁”。一年十二个月,其余九个月的时间里,就有点顺其自然,叫做“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颜回如此,其他人可想而知。“小人”,以及老农老圃,以及等而下之的“民”们,当然更加与“仁”无缘,“未有小人而仁者也”,是彻头彻尾都处在“违仁”或“不仁”之中的。
孔子所说“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对照颜回的情况,这句话在实际上,也就只能是一种要求,一种理想。
但孔子说,“仁”也不是那样高不可攀的,“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从颜回的情况看,确实,“仁”离我们并不远,只要我们时时刻刻把个“仁”字放在心里,也就能时时刻刻“不违仁”。可惜的是,颜回也没有能做到这个“时时刻刻”,一年中大半的时间都是松劲的。这句“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大可视为后来“心学”的源头。
颜回整天坐在屋子修炼仁学,他没有登上仕途,如果他在朝廷以至大夫家里从政的话,在政事中贯彻这个“仁”字,做到“三月不违仁”,当更不容易。
是不是孔子拿回颜说事,是为了阐明“仁”的修养的不易而带有夸张呢?这可能性是有的,但时间比例上过份了些,以三个月比九个月,这不是反而要令一般人失去信心吗?一般人对于自己的“违仁”也就可以不以为然了。作为老师的孔子,是不能这样教育学生的,弟子们不加分析把孔子这话录进《论语》,该算是失误,但在整体上,与全书的精神是协调的,以阐说“仁”境之高。
孔子说,“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意思是说,“仁”这东西,是不会对人有害的,水与火虽然对人有益,但弄不好也会对人有害,“仁”却不会这样,它只是对人有益。跳进水里,跳进火里,甚至有性命危险,跳进“仁”里去而丢了性命的,实在没有见过。言下之意是说,何以这样拒绝“仁”、不修为“仁”,一定要“违仁”呢?就连颜回,在这个问题上,一年之中也有九个月左右不是做得很好。真是可叹、可叹!
总之,孔圣竭力推崇的“仁”,即使是“君子”们,包括孔子的弟子,能做到的程度,实际上也相当有限,孔子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孔子曾经一会儿说要避开人世跑到野山上去(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一会儿说要乘着筏子离开中华到海外去(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似很有些灰心泄气。
九,天知我,孔子的“仁”,作为一种社会思想,有其一定命运
孔“仁”在当时的命运,就是孔子本人的命运。反之,孔子本人的命运,同时也就是他的“仁”学的命运。这方面的材料,在《论语》中比比皆是,分成四个小节罗列如下:
(1)推行“仁”学,在当时不受重视,君子需要不断鼓励自己,要能耐得寂寞,要保持一定尊严的样子,要有自信心,不能萎靡不振,要坚定相信唯有“礼”可治国治民。贯彻“礼”,不要怕别人不理解,虽为匹夫,志可过于三军之帅,在寒冷的日子,方显出松柏的坚贞。
1,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2,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3,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
4,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
5,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6,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7,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8,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
9,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10,上好礼,则民易使也。
11,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2)尽管“仁”的处境不妙,天下“礼崩乐坏”,然而,必须随时随地从一言一行做起,做出榜样,这方面当然不怕别人有什么讥笑。
1,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2,夫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
3,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
4,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立不中门,行不履阈。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足者……
(3)孔子总结了天下君子的立身处世,认为,有像宁武子那样灵活应对“邦有道,邦无道”这两种情况的,有像伯夷叔齐那样虽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却逃离了天下的,有像柳下惠等人那样不得已而降志辱身的,有像虞仲等人那样隐居放言而身中清、废中权的,孔子自信地认为,他跟这些人都不同,他是“无可无不可”的。按此说,则不管遭际多么不理想,孔子是都能处之泰然安稳如山,所以说“仁者寿”嘛。然而,《论语》中却记载了他老人家不获其志的悲愤之情,他渴望着诸侯们能用他,但他的满腔热忱和“克己复礼”的仁志却总是不被重视,弟子们悲愤地记下了“孔子行”这样孤独苍茫的景象。“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孔子也不由得一次次地失去了信心,发出了“归与,命也”的悲叹,甚至说出了一些极端性的牢骚怪话。
1,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2,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
3,子曰,莫我知也乎!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4,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5,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6,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7,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8,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9,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乎!
10,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11,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12,齐景公待孔子……不能用也。孔子行。
13,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
14,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15,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16,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17,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路之将废也与?命也!
18,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
19,归与!归与!
(4)孔子的“仁”学,在他的弟子中,也很少信仰与知音。孔子所教授的“仁”学,当属“德行”这一科,想来所有的弟子都必修这一科。但他教授弟子的,还有别的一些专科,如“言语”科,“政事”科,“文学”科,以及其它一些课程。孔子是“天纵之将圣,又多能”的,是“少也贱,多能鄙事”的,是能“游”于各种“艺”的,所以尽管弟子们对他的“仁”学很有点跟不上,但总的仍不失为他的弟子,追随他一边学习,一边奔波于诸侯之间求仕求禄求“克己复礼”。孔门弟子中唯有颜回对老师津津乐道的“仁”学较为理解,并且能在极艰苦的条件下做到“其心三月不违仁”,可惜这样的稀有的顶尖人材又不幸短命死矣,从这以后,弟子里面在“仁”的方面好学的就一个也没有了,更不用说能够力行之的人了,孔子的悲凉心境可想而知:
1,冉求曰,非不说(悦)子之道,力不足也。
2,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3,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
4,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5,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
虽然避世而耕的长沮桀溺对孔子很不以为然,虽然荷蓧丈人批评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虽然郑人说孔子是“累累若丧家之犬”,但抽象地说来,孔子对其主张的社会理想的执著追求精神,却也令人起敬。
(赵纪彬《论语新探》分析,《论语》里只有“爱人”,没有“爱民”,人与民是两个概念,“民”是指被统治的、奴隶们的方面,颜回再穷,他原是贵族,在“人”的范围里,而从没落贵族这方面说,他是“逸民”,孔子也是“逸民”,他们是可以得到“举逸民”的待遇的,“民”则不可得到“举”,而只能被“人”所“使”。本文里的人与民的概念即采用赵先生的这一区分。赵书出版于一九四八年,于一九五九年新版,一九六二年再版,于一九七四年又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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