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的现实与他的“仁学”
孟子的年代(前372—前289),如他自己所说,“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孔子的生卒年是“前551—前479”,正当历史上的春秋末世,战国即将到来。孔子而后百年,孟子生,正当战国中期。孟子对齐宣王说,“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可见,经过若干年兼并,当时中华,较大诸侯国有九个,另外还有滕、邹这样一些小国。这就是战国中期的景象,即将迎来七国争雄的战国后期。因此,战国中期是孟子所处的时代,他面对的国家社会现实,就是战国中期的情况,他的核心思想是从这个现实中产生的,也只能从这个现实中去得到解释。关于战国中期国家社会方方面面的大体情况,我们从《孟子》一书中,可以获得较鲜明的认识,它就反映在孟子本人的言论之中。孟子是一位激烈的时评家,一面时评,一面摆出他的思想政治主张。
孟子有着孔子之后以道自任的意思(见于《孟子》全书之末),程颐亦有“孟轲死,圣人之道不传”的话,朱子在《孟子序说》中所引程子的话,“颜子陋巷自乐,以有孔子在焉。若孟子之时,世既无人,安可不以道自任?”都承认孟子自任得对。然而,儒学中“亚圣”到底指谁?程子说:
“孟子有些英气,才有英气,便有圭角。英气甚害事。如颜子,便浑厚不同。颜子去圣人,只毫发间。孟子大贤,亚圣之次也。”
可见,程子是把颜回摆在距离圣人只在毫发之间,而孟子差了一级,原因是说孟子有重大缺点,就是有点儿头上长角。程子贬抑孟子,要求大家学颜回的“浑厚”。颜回,除了在《论语》中孔子赞扬他为第一得意弟子,却短命而死,除了只言片语,未有著作和创见留传下来,程子却要抬他到孟子之上去,说明着程子的厉害,难怪苏东坡等一般朝臣见了程子都有点怕他(参见林语堂《苏东坡传》)。程子之意是说亚圣当推颜回。不过,一般并称孔孟之道,亚圣仍指孟子。
后来,朱元璋的意见就跟程子一致。洪武三年,朱元璋大发脾气,对人说,孟子“这老儿要是活到今天,非严办不可!”下令把孟子逐出孔庙。后来有人替孟子说情,这才恢复孟子配享。洪武二十七年命人编《孟子节文》,一共删节八十五条孟子言论。以删节后的《孟子》颁行全国,所删去的那些话,不得用来命题作文,不得用到科举考试中(见吴晗《朱元璋传》)。
由此可见,孟子的理论有它的彻底性,正因如此,其虽是为了维护统治者根本利益,却有时而为最高统治者所不能接受,像贾府的焦大一般真正忠心,却会被用马粪塞嘴。
孟子时代的国家社会,糟得很:诸侯争战,横征暴敛;国君奢侈,上下无礼;所谓良臣,实为民贼;所谓富人,可称富桀;民不聊生,有如倒悬。
他的针锋相对匡时救弊之法,就是大倡他的仁学,高扬“仁义”的旗帜,可总括为这样三个方面:
1,反对霸道,主张王道
2,反对独乐,主张同乐
3,反对君本,主张民本
这样一看,孟子的“仁学”对于他的现实的针对性,他作为思想家在他的时代的合理性,他对于历史的重要性,就显示出来了。根源于人作为群体社会动物而有的自身自心的“亲亲为仁”,被自觉自为地提升而成的“仁术”的合理性,也就显示出来了。所以,历史地对待孟夫子,就应当有着肯定的一面。然而,撇开无法实行的改良倒退的恢复井田制不说,“仁学”一定意义上就是怀柔与“心学”,用于处理与调整社会人们之间的关系,非一朝一夕能成,迂阔空谈,不为当时诸侯接受,后亦遭韩非子激烈责疑,斥之为乱世之“显学”与“蠹”。
由于孟子在他的时代,是只有要求当时统治者来推行他主张的仁政王道的,首先也就不能把统治者给忽略了,而是要把他们放在头等重要的位置来仰仗,不光在策略上需要这样,从孟夫子所习的思想资源上(孔子),从他所处社会地位上(在“君子、劳心者、治人者”这种行列里),他也只能做到这样。所以,我们虽佩服孟子的深刻和“浩然”,却不得不指出他的局限性,人们将孔孟连称为“孔孟之道”,其褒贬之义尽在其中。
1,反对霸道,主张王道
霸道,就是以在诸侯国中称雄称霸、兼并别国土地人民为追求,如此,在国内当有一套与之适应的办法,这种办法,在儒家看来,大体属于暴政。曾有春秋五霸之说,比如,齐桓公、晋文公就是著名两霸。到了孟子所在的战国中期,诸侯国之间的争战不但并未停止,而且持续地更大规模地进行,许多小国都被大国兼并,华夏大地上总的形势主要是九个大国并峙,更加然地是一个不让以至争霸的局面,历史向着七国争雄以至秦王扫六合狂奔。孟子的政治主张截然相反,他针锋相对,主张“王道”,也是行“仁政”,而不是暴政和霸道。齐宣王请他讲讲春秋二霸齐桓晋文,他回答说:
“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就是说,你问我的这些,我无可奉告,但你如果问我如何行“王道”,我可以讲一点。其实,孟子对历史是深有研究的,并不是“未之闻也”,只是他认为“《春秋》无义战”,他不能给齐宣王讲那个,他的原则如此。孟子的话在当时也可算是“反潮流”的,反数百年来愈演愈烈的兼并大势而力挽狂澜。
孟子作为著名学者和游说之士,所对话过的国君,主要有大国的梁惠王、齐宣王、齐湣王,还有小国的邹公、滕文公,他的言谈始终贯彻着他的“王道”主张,而对相反的情况,则给以尖锐批评。
若在以前的春秋之世,诸侯是不能称“王”的,唯称周天子为“王”,所以强大如齐桓、晋文,也只能称“公”。可是到了孟子这时,这些大国之君就公然称“王”了,因为他们的地盘与国力,实在都已经是周天子所远远不能比拟的,周朝早已形同小诸侯,其价值就是徒存天子的空名。
孟子面对这样的现实,在对话时,也口称梁惠、齐宣这些人为“王”,真是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这也就意味着凭他及其弟子,是无力扭转战国大趋势的,他的“王道”之说,总的是说了没有用的,时代将依照着他所批评的暴政和霸道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然而,孟子还是要反复地对这些国君讲他的善道、王道。这种精神,不能不令人感动。
那么在当时,行“霸道”的情况具体如何?我们从对内与对外来分析。
对内,依孟子对梁(魏国)惠王所说,当时诸侯国内,“上下交征利”很严重,实际上也就是乱序无“礼”,令人时时有“国危矣”的不好的感觉,孟子观察研究到一个规律:
“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
他认为,这都是国家社会“后义而先利”带来的。因此,矫正这一时弊,也就应当是: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只有倡“仁义”、行“仁政”,才能解决这一问题。为什么呢,因为“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
确实,如果“仁义”行,哪里会有“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亡国五十二,弑君三十六”(《淮南子·主术训》)这样糟糕的事情呢?
“仁义”太好了,一方面,它来自人心的“亲亲”之情,是人就没法否认它,另一方面,它又可以上升到政治的层面,成为“仁术”,用来调整社会君臣上下等级的关系,子必须孝父,弟必须尊兄,臣必须忠君,君应当爱臣。这样,一切问题不就可以摆平了吗?什么“弑其君”这样背理出格极端可怕的事情是决不会发生的了。
孟子的这一设计,确实说得通,也说明着他的一派“仁人”之心,但拿到现实中去实行,就复杂了,看来终战国之世,天下并没有照这样的设计去做,偏偏是他所不屑和指责的“霸道”行于天下。
后世虽称韩非子“集法家大成”,但是韩国执政者不听他的,他不像李斯有秦国那样施展抱负的政治条件,另外,他已处秦将统一天下的年头,即使能让他在韩国施展,也来不及了,人家秦国一以贯之积累了六至七世的成果才那么厉害的。以孟子的“天时地利人和”三者衡量,韩非子都不行,他只能做个空头理论家了。
孟子的“仁政”之说,在他的时代行不通,时代正如比他晚生百年的韩非子所说,是“争于气力”的:你不争,不能动员起举国之力来强国、卫国、争天下,你就要被灭掉,越是弱的,越是抱什么幻想的,包括行“仁义”之教而不是“霸道”之教的,就越是易被灭掉。
孟子当时,若行所谓霸道,在对外关系上,情况如何?一般地说,也就是争战,或胜或败,就这么战来战去。梁惠王对孟子诉苦说:
“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
梁惠王完全深陷战争之中,损失极大,十分痛苦。他要报仇血恨,请教孟子,得到的回答是首先需要“施仁政”,不但要“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而且要“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这就是从物质上到精神上的全面备战,有了这样备战,就“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而对方情况若是相反,“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是“陷溺其民”,那么“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
在这段对话里,孟子循循善诱,劝梁惠王行“仁政”,这样的“仁政”于国于民,不能说是不好。然而,人们要问,若敌国也行这样的“仁政”,则如何?答案只能是比谁的“仁政”实行得更好,但另一面,战争较量仍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不管“仁政”本义如何,在当时情况下,已经不得不以战国的现实为前提,已经谈不上很自在很纯然。孟子没有笼统反战,也没有不重视农耕,这与在他之前的商鞅(前390-前338)“耕战”理论之间,是接通的,说明着孟子承认着现实,并不一味空谈“仁政”,这就也有了些“王霸道杂而用之”的意味,只不过他主要地还是强调“王道”,这是他与商鞅之流划清界限之处。
孟子对于主张“王道”,很自信,与梁惠王交谈之后出来,发出感慨说:
“今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犹)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在另一处,他对梁惠王有过更为强烈的指责,说:
“不仁哉,梁惠王也!……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
这就是“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最是“不仁”的表现。以争夺疆土的原因,驱民赴战,结果大败,死伤惨重;又为血耻报复,而驱太子领兵赴战,结果太子被虏,将军庞涓战死,这真是一个“不仁”接着一个更加的“不仁”,所以,“不仁哉,梁惠王也”。
孟子的话里有个逻辑是:相比于疆土,民为重,所以应当爱民重于爱土,若以民去为争夺疆土而战,就是“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就是“不仁”;相比于民,太子为重,所以应当爱太子重于爱民;现在因为作战失败,人民死伤很多,为求报复,又让太子领兵,结果又是大败,太子被虏,这是又一次“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但此处孟子虽未讲,若不是为了争夺而是为了保卫疆土,则该怎么处理,但很显然,仍应当爱民甚于爱土,爱太子甚于爱民,才是“仁”的立场。
齐宣王的情况,与梁惠王也差不多。他的“大欲”,是“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这很明确,也就是称霸天下,要让连秦楚这样大国都来朝拜于齐(实际上也就是一统华夏的意思)。孟子指出,以你现在的所为,要作这样的追求,是“缘木求鱼”,道理在于,“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齐以要“以一服八”,是不可能的,是“必有后灾”的。
那么齐王现在的所为,是怎样不能与这样的追求适应呢?是他没有行仁政。所以孟子劝他应当从行仁政做起: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之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途),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
这样,也就能天下无敌,甚至能以一服八。孟子的话,也不能说不对,但迂阔而远,齐王听得昏昏然,说自己不能做到,但是,仍“愿夫子辅吾志”,孟子就谈如何从恢复井田制做起,这就更是扯远了。在齐王听来,也就更不切实际(事实上井田制再也没有能恢复)。
孟子的“仁学”因其有不满意于争战与同情人民的一面而有合理性,但其具体内容与精神实质,却是很有问题的,主要是代表着以井田制为经济基础的没落的旧世界。孟子可算是“战国的春秋主义者”,而不是“战国的战国主义者”,有时他也不得不举着战国旗号,政治目标却是要回到春秋井田制,这是他根本性的迂阔。
齐王对外争霸,利用燕国内乱,伐燕大胜,孟子此时在齐国,他的态度是,你如果像武王伐纣那样是王者师,你可以伐燕,所谓“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这是孟子自知阻挡不了齐王的野心,只好按他的“仁学”如此说。
关于齐宣王出兵燕国事,“朱子集注”说,燕王哙让国于其相,国大乱,齐因伐之。但齐宣王伐燕,实在此前,见《史记》之《燕召公世家》易王二十九年,记载“易王初立,齐宣王因燕丧伐我,取十城”。齐宣王死后,才发生燕王哙让位其相因而内乱的事,齐宣王的儿子齐湣王趁机伐燕,取得大胜(至郭沫若,仍将此事错记在齐宣王身上);燕昭王即位,二十八年后对齐报复,几乎灭了齐国,齐湣王出逃,后被楚将淖齿杀死(《史记》之《田敬仲完世家》)。把燕王哙的事情放在齐宣王时代来说,对照《史记》,是“朱子集注”弄错了。总而言之,孟子亲见齐国陷在战国的总势之中,不能如他希望的“发政施仁”。
当齐宣王取燕之时,别的诸侯国要攻齐。齐宣王问孟子怎么办?孟子回答说,你伐燕之后,“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这是不可以的。你虽然因伐燕而增加了土地,但你没有行仁政,所以必“动天下之兵”,你只有赶快下令,把从燕国虏来的男女老少放回,把从燕国抢来的重器宝物送回,与燕人商议安定燕国,你才能够让天下不来进攻你。事实上后来因有人游说(《史记》记为苏秦),齐国才归还十城给燕国(《史记·燕召公世家》以及《苏秦列传》)。
《孟子·公孙丑章句下》记载着齐臣沈同私问孟子“燕可伐与?”孟子回答说,“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后来,“齐人伐燕”,又后来“燕人畔”,齐王“甚惭于孟子”。这个齐王,该是齐宣王之子齐湣王。
关于孟子对于齐人因燕王哙禅让子之而伐燕,到底是何态度,《史记》之《燕召公世家》说,“诸将皆劝齐湣王伐破燕”,孟子也说,“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
《孟子》的《公孙丑章句下》,记载有孟子对于他自己的有关辩解:
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
孟子自辩,俺是说过可以伐燕的,但齐国不应当“以燕伐燕”,以乱伐乱。只能讨伐燕王哙乱国,而不能趁机夺取燕国的土地人民重器。
这段辩解,与《史记》也不矛盾,《史记》孟子的话意是以文王、武王的正义性去伐燕,就是可行的,过了这个,就是不义、不仁的。
孟子是这样循循善诱地引导当时大国之君,以至于他并不一般地笼统地反战,而尊重了他们身在“霸道”之世的现实,可惜他们对他的微言大义式的引导是那样不能领会和接受,觉得迂阔难行。
孟子对于小国,同样也是这样劝说与指导,这主要体现在他与邹公、滕公的对话中。
邹穆公说,我邦与鲁国发生冲突,我的有关人员被打死的有三十三人,民众袖手,并不上前为本邦拼命,我真想杀了他们,但民众是诛不胜诛的。可是他们看着官长战死而不救,这怎么可以?孟子回答说,你应当回顾,那年闹饥荒,邹国之民老的饿死,壮的逃荒,达数几千人之多,而你的粮库钱库是满满的,你的有关部门隐瞒灾情不报,这就是你所说的民众看着官长战死而旁观的原因。你等着吧,这样下去,“民今而后得而反之也”!但你如果改变一下,那就会不同,“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孟子的这个“仁政观”,虽然是从为统治者的角度说的,虽尖锐却有理,他讲清了君国必须善待民众,而后民众才会维护君国,国与民的这一层关系,算不上深奥,然而不仁之君臣却往往不懂得或做不到。
滕文公请教孟子,滕是小国,夹在齐楚大国之间,到底是倒向哪一头较好?孟子说,我拿不出这样的大计谋,你实在要问,我只能说一条,就是“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孟子这回答,是认为滕公唯有行仁政这一条路,以得民心,与民同守家邦。
滕文公进一步问,齐人取薛地筑城,现在就逼到我家门口了,我怎么办?孟子说:
“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
这实际上也就把话说到底了,说,只要能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谁不想大业能传承下去?但能否成功,要看天意。你现在拿齐国也没办法,你只有努力在你的国内为善,也就是行“仁政”,别的一切,全凭天意吧。
滕公心有不甘,似仍想能给他明示好些的命运,说,我确实是小国,我竭力顺从和服侍大国,但最后仍不能避免被大国吃掉,我到底该怎么办?孟子就举出周初的艰难光景来启示与安慰滕公:
过去,周的太王居于邠,狄人入侵,献出多少好东西给他们,也还是不能让他们不入侵。太王于是会集邠地长老,说,狄人老来入侵,是要霸占这块土地,土地本来是养人的,现在成了害人的东西。我决定离开这里,我无力再做你们的君上,但你们可以不离开,是会有人来做你们的君上的。周太王于是迁居到岐山之下。邠人们说,那真是仁人啊,我们怎能离开他?于是都追随周太王而去。周朝的大业就是从这里重新开始的。只要你有周太王一样的德性,子孙也许终究能成大业,现在你也只能在这方面做些努力了。
“朱子集注”中引“杨氏”说,当时“理之可为者,不过如此。舍此,则必为仪秦之为矣。”意谓孟子给滕公指出的,是唯一正路,如不这样,就只有像张仪苏秦那样,以纵横捭阖的一套阴谋诡计死顶软抗来求侥幸的生存,对于滕国这样的小国,更是没有前途。
我们也不能不承认,孟子给滕公所言,以及这“杨氏”的注说,是有道理的,是一种深邃眼光。以滕这样的小国而行“仪秦之为”,或能得计于一时,却是徒劳无益、不能算数,或者还可能自取速灭。这样的小国在战国行“霸道”也罢,行“仁政”也罢,都不能改变被兼并的命运,倒不如行“仁政”,让百姓少受些苦,自己也留点儿好名声。
2,反对独乐,主张同乐
梁惠王在他的园子里对孟子炫耀他游玩的快乐,孟子给他当头一盆冷水,说,古代帝王“与民偕乐,故能乐也”,举引《汤誓》里的夏代民谣“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以说明不与民同乐的后果能严重到什么程度。当初商汤讨伐夏桀,就以这民谣为证,指出“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商朝就取代了夏朝。孟子真是说话不客气,如程子所言,简直是头上长角。坐在龙庭上的朱元璋见到《孟子》有此类言语,也很恼火。
孟子对齐宣王也讲了他的这番“与民同乐论”,他启发性地问齐宣王:
“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在这样的提问之下,齐宣王只能回答“与人、与众”。孟子就把问题推进一步说,你齐王好鼓乐,好田猎,如果你的百姓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子离散(皆因好战),你的这些快乐就会遭到百姓的怨恨,因为你没有“与民同乐”,反之,你如果“与民同乐”,那么,百姓听到你宫中的钟鼓管籥之声,看到你旌旗飘扬车马出行去打猎,就会欣然有喜色说,我们的君王身体很好、很快乐啊。所以,你如果能做到“与百姓同乐,则王矣”。
齐王问,听说周文王的园子方圆七十里,而我的园子只有四十里,百姓还说太大了,这是为什么?孟子说,周文王的园子,百姓们割草打柴、猎兔逮雉,都允许,文王如此与百姓同乐,百姓们希望文王的园子更大些才好。而你的园子虽没有文王的大,但百姓如果在里面猎杀了麋鹿之类的,就等同于杀人之罪,你这园子不就是四十里方圆的大陷肼么?百姓们当然要认为你这园子太大了。
关于官方的园子(囿,苑囿,禁苑),一般确实有着严格的管理规定,我们在出土“睡虎地秦简”上就看到这样一条记载:
“百姓犬入禁苑中而不追兽及捕兽者,勿敢杀;其追兽及捕兽者,杀。”
这个“杀”字,至少是要杀其犬。国君专用打猎的苑囿,有专职官员管理,不许百姓进去打猎,割草打柴也是不行的。汉《张迁碑》上记载了汉文帝时与禁苑有关的事情:
“帝游上林,问禽狩所有,苑令不对。更问啬夫,啬夫事对。于是进啬夫为令,令退为啬夫。释之议为不可:苑令有公卿之才,啬夫喋喋小吏,非社稷之重。上从言。”
可见专职管禁苑的官员有苑令、啬夫之类,苑令属公卿行列,是随时可以调为重用的。
又有一次,齐宣王在“雪宫”会见孟子,像梁惠王一样有炫耀他这样享乐的意思,孟子也是当头一盆冷水,说,“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人们非上,虽然是不对的,但“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也不对。道理就在于,“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所以,“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这些话,就是后来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来源了,但二者角度有所不同,范仲淹是站在国家忠臣的地位上,而孟子是站在为王着想的谋略上。齐宣王还说自己有“好货,好色”之癖,虽然表面说是“寡人有疾”,实际上亦有炫耀之意,针对这个,孟子劝他,“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使国中“内无怨女,外无旷夫”。
总之,孟子反对独乐,主张同乐,他的说法,对于改善统治状况,对于善待民众,有积极作用,虽然说了也不见得有效,但作为一种理论或说法,其中深刻反映着社会矛盾,启发君王“将心比心”为民着想,提出了统治者应予考虑的衷恳意见。
3,反对君本,主张民本
《孟子》书最后一篇《尽心章句下》中记载: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这段话的意思,“朱子集注”讲:社,是土神,稷,是谷神,建国就要建社稷,也就是立坛,因为“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而君之尊又系于二者之存亡。”三者之间的关系及其轻重就是这样的。所以,得民心的,就得为天子;至于诸侯,那是天子封的;大夫,那是诸侯封的。诸侯的行事有危社稷,就要变更诸侯。祭祀及时,仍然旱涝不止,就要重新立坛,另建社稷,这就是社稷虽重于君,却是轻于民,民是个本。
在《孟子》书《梁惠王章句下》里,齐宣王问,有无“汤放桀,武王伐纣”这样的事?孟子回答,历史记载是这样说的。齐宣王紧一句问,这不是臣弑其君么?难道可以?这里的“君”,是夏桀,是商纣,级别都是“天子”,远远高于“诸侯”,相反,当时的“汤”与“武王”,地位只是诸侯,他们是以下伐上,以臣伐君,以诸侯伐天子。
孟子回答说: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孟子的方法,是先把商纣王从“天子”的高位上拉下马来,给其定位为“一夫”,既然是“一夫”,讨伐他也就不存在“弑君”这个罪名了。表面看,这里立起了一个大道理,就是“天子”也不能“贼仁、贼义”,要不然,就变成“残贼之人”,就变成“一夫”而已,下面的诸侯臣子就可以讨伐你。孟子这该算是强调了统治者内部的一种“民主”,以对应于“天子”的绝对专制。
在后来的《万章章句下》里,孟子当着齐宣王的面说,“贵戚之卿”有一种特别的权利,“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就是说,王族可以合议废黜君王。齐宣王听了很不高兴,“勃然变乎色”。孟子说,你不要这个样子,你有所问,我只好有所答。
齐宣王又问,那么“异姓之卿”有无这种权利?孟子说,“异姓之卿”的权利是“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这与孔子主张的态度一致,谏是可以适当谏一下的,但总原则是“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至于废黜国君之类的事情,则不敢参与其中,因为那是“贵戚之卿”的权利。
所以,孟子的“王政”理论是较彻底的,在承认王权的前提下,把“与民同乐”与“诛一夫”的问题提出来,从诸侯作为一国之君,到天子作为天下之君,都要应用“民为贵,君为轻”原则。如果照着办,当然会改善统治,有利治国。孟子的“王权”理论的彻底性,是一种设计,让王朝能在君王不合格的情况下,有自我更新功能,这样避免本王朝被他王朝取而代之,这也是汲取了商取夏、周取商的历史经验。所以,孟子的话听上去虽然很尖锐,几乎让君王听着受不了,但由于毕竟是为王朝的万世长存着想的,逻辑上是讲得通的,所以立得住。孟子这样的人士,对于王朝统治者,不管是帮忙也好,是帮闲也罢,总之是帮到底了。
“贵戚之卿”与“异姓之卿”的区分,反映了当时的某种政治等级情况,是一种“礼制”。我们不要一看到“仁、义、礼”,就失口而说好东西好东西,这“好东西”在实际的历史情况中是等级森然的,朝廷公卿尚有等级严明如此,何况“民”、“小人”们呢?孔子、孟子都是清醒的,并不主张死谏,给弟子们开示了一条“去、隐”的活路。朱子心领神会,说,“大臣之义,亲疏不同,守经行权,各有其份”,继续明示一条聪明的活路。到明代泰州学派王艮,则提出“身是国家之本”(身本论在先秦诸子中屡见,王艮只是在自己的时代重提),以保身第一,其《语录》说:
孔子曰,谏有五,吾从其讽谏乎?仕以为禄也,或至于害身,仕而害身,于禄也何有?仕以行道也,或至于害身,仕而害身,于道也何有?君子不以养人者害人,不以养身者害身,不以养心者害心。
这些,依孔子对于进谏的“中庸”之道,在自己时代发出了“重视生命、人的解放”的新信息,对于“克己”的“心学”,也提出了纠偏,具有启蒙思想的性质。王艮“身是国家之本”一语,可视为对孟子语的倒装,孟子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这个思想又是从《大学》中来,“自天子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王艮把它改造,变成“身是国家之本”,处在第一的是“身”,而不是“国家”,也不是“修身”,含义全然不同。“不以养身者害身”,就是不为仕害身;也不以所谓“修身”害身,叫做“不以养心者害心”;突出了个体生命的重要,对于现实中那些死死地修身、修心、克己复礼、死谏的迂腐子,是一种振聋发聩起死回生的教育,是一次“人的觉醒”。
4,孟子之道不行
孟子对时政的抨击,尖锐激烈,他对梁惠王说:
“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或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
“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向)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
孟子认为,这一切的恶政暴政,其来已久,百年前的孔子早就为之痛心疾首,“世道衰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
孟子认为,世乱的原因,是: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
他要挺身而出救此乱世:
“吾为此惧,闲(卫)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詖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孔子拿春秋乱世没办法,就退而编书,用《春秋》寓褒贬,以正人心。孟子拿战国乱世没办法,就通过他的“好辩”,来消除“杨墨邪说”的坏影响,以正人心。他认为乱世的根源就在杨墨,因为杨墨的学说导致“无父无君”。
孟子面对战国天下,寻找这一片混乱的根源,思想源头上找着了杨墨。他对乱世现象的批评确实是尖锐的,他对乱世的根源抓得对不对呢?所谓“杨氏为我墨氏兼爱”这两种学说导致“无父无君”,是怎么回事,且不去详究,总之天下之乱是“无父无君”的结果,反之,若是“圣王”在世,有父有君,则诸侯不会“放恣”,处士不会“横议”,天下就是太平的。也就是说,总而言之,还是因为“礼崩乐坏”,还是迫切需要“克己复礼”,回到“圣王”之世,百年前孔子对问题抓得是准的,而问题至今没有解决,愈演愈烈,孟子要接着孔子的事业做下去,实在是一种“志士仁人”的精神。
孟子认为,“无父无君”的根子,在于“利”,而“利”与“仁义”是对立的,讲“利”,则会排斥“仁义”,所以他处处批评“利”,处处提倡“仁义”。而这个以“利”为特点的时代,其实就是战国时代,一切不得不以是否有“利”于在这特定时代里立足、强国、争霸为考虑。
《孟子》书一开篇就是对“利”的猛烈抨击: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
在后来的《告子章句下》中,孟子剖析说:
“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
另外一面,就是大力提倡“仁义”,呼吁诸侯们行“仁政”、图“王道”:
他对梁惠王说,“地方百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夫谁与王敌?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他对齐宣王说,“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甚至对于邹、滕这样的小国,他也劝他们行仁政,认为这样即使一时不能抵挡大国的兼并,后世子孙也或者会有王者兴的。
但当然,若“万乘之国行仁政”,就能“事半功倍”。所以他主要是致力于劝齐魏这样的大国能“发政施仁”。
他对弟子公孙丑说,像齐这样的大国要成就王者大业,易如反手。当年夏、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而齐有其地矣,齐国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齐有其民矣。此时地也不用再扩大,民也不用再聚合,行仁政而王,真是时候,谁也不能阻挡。
孟子滔滔雄辩,认为施仁政不是难事,齐魏这样的大国,“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挟泰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泰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
施仁政,不过就是实行《礼记》所载古代理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怎么就这样难呢?对于国君来说,应当是不难的,只要能发政施仁就行。那么,这仁政具体如何实施?孟子提出的办法,是从经济基础做起,叫做“仁政必自经界始”,要恢复井田制。
孟子说,让农夫能好好种地,让江河不受滥捕,让山林不受滥伐,这就能使民活得安、死得起,“养生送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他分析说,“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以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给出了一幅理想中的井田制的美丽图景。
这就叫做:
“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
而这样的情况,在当时也做不到:
“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瞻,奚暇以治礼义哉?”
做不到这样,危害就很大:
“无恒产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矣。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网)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
要保障黎民有恒产有恒心,就要给他们一定的经济基础,同时还要给以一定的礼义的教育,所以一要恢复井田制,二要谨庠序之教。
当时的情况,“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民众的土地被“暴君污吏”所“慢”,也就是任意侵夺。只要正了经界,“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
井田制乱,带来首要的问题是“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成了问题,也就是野人不养君子了,君子没有野人供养了。野人,就是整日在田野上劳作的人们,是农奴。“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这是很明白的事,怎么能乱?
孟子的“井田制”是这样:“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
朱子集注说:这是周朝传下来的制度,“公田以为君子之禄,而私田野人之所受。先公后私,所以别君子野人之分也。”
朱子注说是不对的,应当是:私田八百亩八家君子各有百亩,公田一百亩是这八家共管用来给国家纳赋的,至于在这九百亩田地上劳动的都是“野人”,即种田的农奴,君子是不劳动的。孟子原话里没有说野人受田百亩,只是说实行了井田制,君子就能“以别野人”,野人是谈不上有田的。(参见郭沫若一九五四年版《奴隶制时代·西周也是奴隶社会》与杨荣国一九五四年版《中国古代思想史·孟子的事迹》。)
这样,弄好了井田制,先公而后敢私,如《诗经》上所唱的,“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君子也有养了,国家赋收也解决了,仁政有了基础,天下也就可望太平。另外,“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朱子集注说,“此世禄常制之外,又有圭田,所以厚君子也。”而君子是“一夫受田百亩”,这“一夫”如有弟弟,年十六以上,则另外受田二十五亩,叫做“余夫”。这样的安排,是较周到的了。
据杨荣国分析,孟子笔下的“百姓”,即“百官”,而“民”指自由民,其中也有“百官”中没落而来者;“野人”即“氓”(又作“甿”),是在田野上直接从事生产劳作的奴隶。孟子所谓“民为贵”,是说自由民为贵,“仁政”是指从“正经界”做起,来维护与巩固自由民为基础的统治。如此,我们读《孟子》,历史感就更具体了,如果要为“民为贵”三字叫好,那也只能是在较“抽象”的意义上了。
孟子这套“仁政”,与春秋战国以来的社会大趋势不相容。公元前594年,最讲“周礼”的鲁国“初税亩”,翦伯赞《中国史纲要》说,即履亩而税,这就承认了开垦或占有大片土地的新兴地主是合法的,使得领主(即孟子论中的靠井田供养的“君子”们)经济走向崩溃。公元前408年,秦国“初租禾”,这已经落后于关东各国近二百年。而孟子生于公元前372年。可见,到了孟子的时代,“君子”赖以为生的井田制的崩溃已经二百六十年以上,而孟子仍想恢复它并且更理想化地建立它,认为是行“王道”的基础,他的迂执,真是甚矣。
从邹国情况看,“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廩实,府库充”,这些“散之”的人众,就不止是“君子”,该还有隶属于他们的大批“野人”,问题一定是平时国君对“民”们征敛过多,超过了三代以来通行的“什一”税。所谓“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是不可过份的。然而要说减轻些,也不可乱减,比如北方的貉国,税征是“二十取一”,而在“中国”,这么轻的税是不行的,因为“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可也?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必须坚持从尧舜以来的十取一,正好养君子维社稷,过与不及都不行。对孟子提出取法貉国的人是白圭,《史记》说,白圭薄饮食,忍嗜欲,与童仆同苦乐,以此居积取富。孟子认为这方法不能普遍用于天下。“君子”们怎么能都像白圭这样“忍嗜欲,与童仆同苦乐”呢?
总之,正如司马迁所说,“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纵连横,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孟子荀卿列传》)
这很好地概括说明了孟子时代与他何以不能为时王所用。孟子之道虽不行,而其指斥时政、为“民”请命、敢于陈辞的风度,却是令人敬佩的。鲁迅所说“拼命硬干的人”,孟子算得一个,所以他的话“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也就成了名言。我们对孟子的精神及其思想方法,也只能是“抽象继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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