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与韩非子
从《韩非子集》中的《亡徵》篇,可见韩非子不是偏执狂,而是正常的“士”。所较为突出的是,他十分正直,十分爱国,他对于如何救国、如何强国,如何在每天激烈交战的战国形势下图生存、谋发展,形成了并且向他的君主呈上了自己的一整套看法。而这一整套看法,不是灵机一动,不是东鳞西爪,而是有他的哲学基础,有他的严密逻辑,有他的事实依据,有他的分析综合,有实事求是之意,无哗众取宠之心,不是纸上谈兵,不是耸人听闻,不是别有所图的误导,是光明正大,是慷慨陈词,是坦诚相见,是一片赤子之心。我们简直不能明白,何以人们一提到韩非子,就好像面对着一个偏执的、蛮横的、特别凶恶的人,认为与其说他是一种思想家,不如说他是一种不可理喻的狂人,是古代法西斯,他永远危害世界,他是世界人类大敌之渊源,对他应当世世讨伐、永远摒弃、时刻警惕?
苏东坡王船山“批韩”言词之激烈,他们对韩非子的恶感,那样不能实事求是,实在是令人惊讶。看来,从古到今有一个绵绵不绝的坚强的意识,并且附有一个决不退让的愤恨的情感,其选定而必欲讨伐之的对立面,就是“申、商、韩”这一派的思想学说。从以“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劝说商鞅的赵良,到与王安石对立的司马光,到苏东坡的《韩非论》,王船山的《非韩篇》,到说商鞅是“早期法西斯学说”,并把王安石归为商鞅一路讥以“国家资本主义”的林语堂,自古以来确实有这样一路很坚强的意识。
苏东坡是最得崇仰的宋代大文豪,而王船山是人们久敬其名的明清之际大学者,他们何以对韩非子抱着那样切齿而不齿的态度呢?我们似不能不联想他们个人的经历,心想他们在他们的时代国家社会一定深受了所谓“法度”之苦。
殊不知韩非子之后的两千多年历朝历代的某种酷吏酷法的层出不穷,并不就等于韩非子和他的学说,也并不就等于一定“法度”对一定时代国家社会就不必要。只要是一个国家,总离不开“法度”二字,只不过会有着邪与正、当与不当的区别,是好是歹都会涉及到无数的官员与百姓,祸福也就在其中。
在历来儒家经典中,歌颂了一万次的最仁义最完美的上古时代,不是也有“五刑、赎刑”之类吗?不是也有“流共工、放驩兜、迁三苗、殛鲧、流凶族”之类吗?煌煌《史记》开篇之《五帝本纪》,就向我们展现了这样一幅绝不纯仁粹义的图画,是很折腾、很厉害的。
儒家大经典《礼记》,是记载“礼”的事例与制度的,其《檀弓》篇有两个故事就与“法”有点关系。
一个故事是:
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
另一个故事是:
虞人致百祀之木可以为棺者,斩之。不至者,废其祀,刎其人。
前一个故事很有名,是反映“苛政”的,与法有关,是把有关法度弄成了酷法,成了“苛政”,于是“苛政猛于虎”成了经典名言。
后一故事,说的是天子对于“虞人”所行何种法度。后来儒者对这一条“礼记”的理解感到困惑,说:
虞人,掌山泽之官也。天子之棺四重,而椁周焉。亦奚以多木为哉?畿内百县之祀,其木可用者,悉斩而致之,无乃太多乎?畿内之美材,固不乏矣,奚独于祠祀斩之乎?废其祀,刎其人,又何法之峻乎?礼制若此,未详其说。一云,必命虞人致木,不用命者,然后国有常刑。虞人非一,未必尽命之也。
看来,虞人这条原句颇有费解之处,后世儒家也感困惑,这且不论。总之,由以上两条记载(苛政,虞人),可以想见儒者无限敬仰的上古“国有常刑”的严酷。
《礼记》的《王制》篇说:
司寇正刑明辟,以听狱论。
析言破律,乱名改作,执左道以乱政,杀;
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杀;
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
假于鬼神时日卜筮,以疑众,杀;
《礼记》虽是孔门弟子编辑而成,材料却据从前流传下来的“古礼经”,所含是“前圣继天立极之道”。可见,古来律条“法度”森严,不但不是韩非子所发明,而且是由来已久,至少是三代以来国家社会奉行的古典。而在切齿般的痛骂中,好像那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韩非子是最可恨的,在他之前的商鞅之类,当然也不是什么善类,而韩非子引老子“无为”哲学为自己的理论基础,老庄也就成了痛恨攒射的箭靶。这样的一片骂声,至少总是一笔很大的糊涂账。
赵良劝说商鞅从变法图强之路上退下来时,说过这样劝告的话:“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自胜之谓强。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这些话分明有着老子的气息。认为苏东坡这人是“以儒学为准绳,而骨子里则是一个纯然的道家”,林语堂也对道家带着这样欣赏的意味。可是苏东坡在“批韩”时,却把老庄说成是造成韩非子的祸根。可见,这些事情真有点闹不清它了。
但总之,韩非子是公认的“法家学说集大成者”,因此把身受朝廷“法度、刑法”之害的不幸与痛苦,都拿去怪韩非子,一面高高举起儒的“仁义”的旗帜,这当然是很妥贴很正义很光彩很安全的,可是对古人韩非子,未免也就有欠公允。
苏东坡为何会对韩非子切齿痛骂,人们多少是能了解到一些的,就是他深深卷入在朝廷的派别对立与倾轧之中,他有他的政治见解和主张,并且他是一个真诚直率的人,决不隐瞒自己的政见,他动不动就把自己的看法写给朝廷。他在王安石与司马光的政治对立中,站在司马光一边,也就遭受了主张王安石变法的朝廷的罢黜排斥。后来当王安石一派下台,他也曾运用到手的政治权力,力纠王安石变法。他认为他是为朝廷、为天下苍生。他是一个正派的人,天下苍生的确很苦,王安石变法的好心好意也不见得全部收获好的结果,他决不赞同王安石变法,政见完全不同。但他又与自己追随的司马光发生歧见,他认为有些变法可以适当保留,这又使他遭到排斥,真乃是左右不讨好。随着宫廷势力的变化,王安石一派又曾得势,但王安石并未回到朝廷。如果说王安石是个君子,那么安石之后来者据说是小人居多,只知实施打击报复,这也有点像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机械作用,以至于苏东坡竟然被捉进监狱近五个月,小人们上奏章要求杀他的头,总算神宗皇帝对苏东坡有点好感,结果是被远贬黄州。苏东坡后来在继续的打击下被远放海南岛,这就相当于上古时代的“流凶族”。所幸苏东坡天性乐观,随遇而安,在海南岛仍然过得不错。当他再一次被朝廷召回,或许又要回到朝廷执掌大权时,他不幸病逝。苏东坡处在北宋末年,他去世后二十五年北宋灭亡,北宋末年的政治社会情况,后来被民间讲说,到元末又被从皇上到渔夫总体性地写在《水浒传》中。假如苏东坡读到《水浒传》,也只能一声长叹,觉得不知道北宋的覆亡应该怪谁。而林语堂认为,总之要怪王安石变法。
大约,范仲淹、王安石好比医生,面对的大宋朝好比一个病人,他们要把这病人治好,范仲淹试了一阵(庆历新政),下去了,几年后,王安石又来,他用的药更厉害,一下子投了十帖大药(均输法,农田水利法,青苗法,募役法,方田均税法,市易法,将兵法,保甲法,保马法,军器监法),似乎也用得太多太猛了些,但他说不这样治不好。结果呢,病人吃不消,服药之后浑身抽搐,体内相反的力量跟这十帖大药相对抗,内部病毒总动员,外部寒热大侵袭,于是这个病人死了。现在,林语堂为代表的看法是怪罪王安石。确实,如果不是后来这个凶猛的医生,病人可能会拖着多活一些时候亦未可知。但也许呢,如果没有这个医生来,病人早就死了,或者是不治而亡,只是死得不一样,显得是“自然死亡”,人们心安理得,归于“天数”,一切也就“亦已焉哉”,只等着到下一个朝代去继续为绅士、做官僚。
如果《水浒传》竟写到王安石这样的人,那倒要看看是个什么说法。不过,在《水浒传》开篇中是提到了范仲淹的,只是没有提及他的“庆历新政”。《水浒传》中写到的大小官员,都符合北宋的职官情况,可见对北宋研究很细,然则不会不知道围绕“变法”发生的朝廷斗争,只是本书的叙事未取这些内容。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历史学家翦伯赞是这样认识北宋朝廷的“变法”的:
“宋仁宗庆历年间,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都已发展到比较严重的程度,北宋统治集团中的一部分人,包括宋仁宗在内,感觉到,若不采取措施,缓和这些矛盾,北宋的统治便岌岌可危。”
于是任用范仲淹等人实行“庆历新政”。
“但是,这些法令触犯了当时贵族官僚的利益,在陆续施行的过程中,随时都遭遇到他们的阻挠。反对者的谤议愈来愈甚,最后,甚至说范仲淹与韩琦、富弼、欧阳修等人结为朋党,……推行不及一年的‘新政’也就在此后明令废罢了。”
后来王安石又提出变法,“并且说,不这样做,汉末张角和唐末黄巢‘横行天下’,‘变置社稷’的事说不定又要发生了。”
看来,王安石这个“并且说”,说得有点对,一部《水浒传》作为典型描写就是证明。
但是,苏东坡似乎把身所受害,只是归结为朝廷里的酷吏酷法,并且似乎认为如果从来没有什么韩非子,天下只是“独尊儒术”以“行仁义”,根本不知“刑、法”为何物,哪里会有他这样不幸的遭际呢?苏东坡的“批韩”雄文,虽然没有具体联系自己本人,但他一生的不幸遭际,让我们对他此文不能不这样联系起来加以理解。可以说,我们可以万分理解他,但是他错评了韩非子。我们还可以相信,如果苏东坡(还有王船山)有了取予生杀之权,对待不同政见者,是会仁慈一些的,决不会做下极端的事情,因为他们主张“行仁义”或“仁义”与“法度”的结合。
韩非子是偏执狂,还是正常的“士”?如果苏东坡静下心来阅读韩非子的《亡徵》篇,他会改变自己对韩非子的恶感,并且或许还会引以为天下第一知己。
所谓“亡徵”,就是一个国家“亡国”的徵象、徵兆。
韩非子列出了四十七种“可亡也”的“亡徵”。《史记》说,韩非子与李斯同为荀子学生,研习内容是“帝王之术”,从他列数的这些“亡徵”来看,确实完全是为“帝王”、同时也就是为国家着想的,这些,难道会是苏东坡不同意的吗?应当说基本上都会同意的。苏东坡做过几任太守,有过兵部尚书之类的头衔,也以文官而领过军,并且还挺认真,他整天考虑怎样为大宋王朝尽忠出力,以至不惜一生卷入朝廷内不同政见的较量与争斗,为此受尽苦难而万死不辞,他的耿耿忠心与韩非子并无二致。
所以我们说,韩非子不是偏执狂,而是正常的“士”,是跟苏东坡一样正常的“士”,只是他处的时代社会情况,有比苏东坡有还要严峻与困难之处,他死后三年,他的祖国韩国在东方六国之中第一个亡于秦,而苏东坡死后二十五年,北宋亡于金。呜呼,苏东坡与韩非子,本是同根生,原是一家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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