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私淑商君
韩非子与荀子的关系,见于《史记》的《老子韩非列传》,只有一句:“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
我们在《荀子》的《儒效》篇,见到荀子在秦昭王面前对儒加以辩护和推崇:
秦昭王问孙卿子曰,儒无益于人之国?孙卿子曰,儒者法先王,隆礼义,谨乎臣子而致贵其上者也。人主用之,则势在本朝而宜,不用,则退编百姓而悫,必为顺下矣。虽穷困、冻馁,必不以邪道为贪。无置锥之地,而明于持社稷之大义。叫乎而莫之能应,然而通乎“财万物、养百姓”之经纪。势在人上,则王公之材也,在人下,则社稷之臣,国君之宝也。虽隐于穷闾漏屋,人莫不贵,贵道诚存也。
荀子这段话,与《孔子家语·儒行解》中对儒者的赞美完全一致。他是高度肯定儒的。在其《强国》篇中,荀子认为秦国别的都好,缺的就是儒(这与他的学生韩非子列“儒”为“五蠹”之首大相径庭):
应侯问孙卿子曰,入秦何见?孙卿子曰,其固塞险,形势便,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是形胜也。入境,观其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观其朝廷,其朝闲,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古之朝也。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是所见也。故曰,佚而治,约而详,不烦而功,治之至也。秦类之矣。虽然。则有其諰矣。兼是数具者而尽有之,然而具之以王者之功名,则倜倜然其不及远矣。是何也?则其殆无儒邪?故曰,粹而王,驳而霸,无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
荀子考察秦国之后,所夸赞秦国的好,都是以“古之”为标准的,古之民,古之吏,古之士大夫,古之朝,这是儒的最高理想和标准,是道地的儒的语言。
其所谓秦的“四世之胜”,是指秦孝公以来四代秦君(秦孝公,秦惠文王,秦武王,秦昭王),而这四世,正是商鞅之法推行,使秦国移风易俗、走向富强的四世,荀子却无只言提到商鞅变法对于秦国的作用,只把一切归结为“古之”。并且,到最后竟认为秦国缺的就是儒,所以秦国的治理不纯不“粹”,距离“王者之功名”差得很远,很难达到“王”的功业,充其量只能做到“霸”的这一步。
且不论荀子的话正确与否,总之荀子是一个大儒,他心中高悬的是儒家心目中所谓古代“先王”的“礼治”的美妙境界,他的语言也是这样闪耀着光芒。
但荀子虽没有提到商鞅,不等于他就不知道秦国四世以来所行何法所施何政,不等于他就不知道商鞅,也许,那时秦国朝野都避言商鞅之事吧。
秦孝公死后发生秦惠文王为了报复而车裂商鞅的大事情,至秦昭王这时,才三十多年,人们绝口不谈这一是非,是很有可能的。
也许,荀子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没有否定秦国四世以来已近于“霸”的成就,这在实际上肯定了秦孝公商鞅变法之功。荀子从儒的传统“礼治”角度对秦国得到治理作出肯定性评价,并非溢美,因为商鞅变法毕竟不是改变秦国之为春秋战国的秦国,其仍是在夏商周以来“礼治”的大范围内,当变法成功之后,又经数代以来的打磨,总的上下尊卑社会秩序必然仍是“礼治”的样子。荀子对他所见秦国这番赞美,十分经典,该是评论商鞅变法对于秦国成效的重要历史材料。
《韩非子》中明确提到和颂扬商鞅的至少有两处以上,《和氏》篇:
商君教秦孝公以连什伍,设坐告之过,燔诗书而明法令(原注,《史记·商君传》不言燔诗书),塞私门之请,而遂公家之务,禁游宦之民,而显耕战之士。孝公行之,主以尊安,国以富强。
《劫奸弑臣》篇:
古秦之俗,君臣废法而服私,是以国乱兵弱而主卑。商君说秦孝公以变法易俗而明公道,赏告奸,困末作而利本事。当此之时,秦民习故俗之有罪可以得免,无功可以得尊显也,故轻犯新法,于是犯之者其诛重而必,告之者其赏厚而信。故奸莫不得而被刑者众。民疾怨而众过日闻,孝公不听。遂行商君之法。民后知有罪之必诛,而告奸者众也。故民莫犯,其刑无所加,是以国治而兵强,地广而主尊。
伊尹得之,汤以王;管仲得之,齐以霸,商君得之,秦以强。此三人者,皆明于霸王之术,察于治强之数,而不以牵于世俗之言。
汤得伊尹,以百里之地,立为天子。桓公得管仲,立为五霸主,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孝公得商君,地以广,兵以强。
特别是《劫奸弑臣》的这些文句,说明了秦的变法前的情况,变法中的情况,与变法后的情况,说出了荀子在秦国对话应侯时大约是有意回避了的话,回答了荀子在秦国看到的令他满意的甚至是符合“古之”的情况是怎么一步步坚定而艰难地得来的。
因此,韩非子在其著作中对于商鞅、吴起这样的人遇害,一再发出悲叹之声:
楚不用吴起而削、乱,秦行商君法而富、强。二子之言也当矣,然而枝解吴起而车裂商君者何也?……。(《和氏》)
君臣之相与也,非有父子之亲也……,何怪乎贤圣之戮死哉。此商君之所以车裂于秦,而吴起之所以枝解于楚者也。(《劫奸弑臣》
韩非子这种明确而坚定的态度,相对于他的老师荀子,显然是很大的突破。也许,荀子是在秦廷对话,韩非是在家中写书,言论的环境是不一样的,这导致韩非写得这样明白,而荀子那样隐而不提。在韩非子的著作中,甚至提及到商鞅的著作,在《南面》篇:
人主者,明能知治,严必行之,故虽拂于民心,立其治。说在商君之内外。
最后一句“说在商君之内外”,经查《商君书》,有《外内》篇,其内容正是韩非子所说的这些,我们看看商鞅的文笔如何:
民之外事,莫难于战。故轻法而不可以使之。奚谓轻法?其赏少而威薄,淫道不塞之谓也。奚谓淫道?为辩知者贵,游宦者任,文学私名显之谓也。三者不塞,则民不战,而事失矣。
……欲战其民者,必以重法,赏则必多,威则必严,淫道必塞,为辩知者不贵,游宦者不任,文学私名不显。
民之内事,莫苦于农。故轻治不可以使之。奚谓轻治?其农贫而商富,故其食贱者钱重。食贱则农贫,钱重则商富,末事不禁,则技巧之人利而游者食者众之谓也。
故为国者,……边利尽归于兵者强,市利尽归于农者富。故出战而强,入休而富者,王也。
这就是商鞅提出的国策,是要求围绕耕与战,以高压态势,对全国贵贱人等行升降赏罚,以求迅速国富兵强(显然,这并不等于改变秦国之作为当时诸侯国的根本制度,这就是后来大儒荀子见到的秦国看着很顺眼的根本原因)。韩非子将商鞅所论完全地接受到自己的著作中,认为于他的当时也最为切实有用,而儒们一味吹的“仁义”之类,至少都是不急之务。史载韩非子是荀子的学生,他的言论却有与荀子不同以至相反之处,而与商君的“私淑”关系,却是这样地明晰。我们不必因为韩非受业于荀子,就只是到荀子中找韩非子的渊源,而忽视《商君书》对韩非子的重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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