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吕明亭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在革命大潮中,她是一棵无名小草,但在疾风骤雨的战争岁月和惨无人道的日军监狱里经受住了考验,在苦难和艰险中顽强地度过了一生。
母亲于1909年出生在山东莱芜。家境贫寒,世态炎凉,她自幼勤勉善良,怜惜贫弱,痛恶豪强,热心义举。同我父亲刘舜卿结婚后,即受到进步思想影响,开始关心社会,思考人生。193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父亲从事革命事业的忠实助手,为革命付出了巨大的牺牲。由于惨遭敌人迫害,流浪、坐牢,身体受到严重的摧残,她过早地丧失了健康,在清苦与疾病中悄然度日,于1989年去世。
无声战斗
我的父亲刘舜卿是莱芜早期革命者之一,自1933年入党到1948年随泰山地委迁入泰安,一直战斗在莱芜。
母亲理解父亲崇尚真理、主持正义的进步思想和革命活动,常以“好男儿志在四方”鼓励他立足于社会,服务于公众,并且或公开参与,或暗中协助,以实际行动积极支持他。她联络妇女参加农会活动,带头放足,破除迷信,为打破封建精神枷锁起带头作用。一些地方封建势力乘我父亲砸神龛、掀佛像之机,挑动落后群众闹事。母亲挺身而出,勇敢解围:“年年烧香,年年有灾,啥神保佑过咱?”一句话问得众人默不作声,悄然离去。母亲的行动给予父亲莫大的精神鼓舞。在白色恐怖的日子,许多革命同志不断来我家打探消息,通报情况,筹措费用,暂时躲避。其中,包括被张春桥出卖的鹿效增。母亲千方百计地招待和掩护他们。在当时妇女不宜抛头露面的社会环境中,母亲顶住世俗压力,义无反顾地追随革命。
母亲作为党支部妇女小组负责人,经常召集妇女开会,开展进步活动。协助父亲,更是母亲的第一职责。父亲外出开会、接头,总是由她抱着孩子在前放哨。父亲在家开会、工作,无论严寒酷暑,母亲都在外站岗望风。父亲刻印传单、文件,均由母亲辅助、警戒,外出散发、传送。母亲入党后,行动更为积极勇敢。她访亲串门,广泛搜集社会反映,供父亲了解情况,掌握动态,判断形势。她常在党员和积极分子之间传递消息,下达通知,密切联络。她变卖嫁妆缴纳党费,资助革命。在莱芜捕共风骤起时,她日夜望风警戒,多次及时报信,使父亲等人化险为夷。由于父母坚毅顽强的斗争,我家成为莱芜县地下党的可靠联络中心,也成为莱芜地区抗日游击战的策源地。
父亲领导的抗日武装斗争影响日大,敌人惧恨,极力报复,多次把我家抢光捣毁,到处抓捕家属。母亲被迫于1938年底带着我们,开始流浪。她以乞讨为生,靠吃野菜、草根、树皮度日。在艰苦环境中,4个孩子先后冻饿而死。
人最大的伤痛莫过于精神的打击。1940年秋,母亲的弟弟、21岁的中共章丘县委宣传部部长兼县大队教导员吕桂亭在“肃托”中被错杀。得知弟弟刚正不阿,坚持真理,为维护革命利益而坚决斗争的表现,以及牺牲时的惨烈情景,母亲整日哀思不绝,无言饮泣。弟弟在党旗下的铿锵誓言,在白色恐怖中贴标语、撒传单的英勇行为,英姿勃发向群众宣讲革命道理的场景,率领战士冲锋陷阵的勇猛雄姿,义正词严据理反对“肃托”错误的斗争情形,一幕幕浮现在她的脑海。一个誓为劳苦大众献身的人却无辜地死在自己同志的刀下,世界上有比这更悲哀的事吗?她在流浪中途经弟弟就义处时,当即昏倒在地。可见弟弟的屈死给她带来多么大的伤痛。后来,在我父亲的疏导下,母亲逐渐抚平了心灵的创伤,重振了精神,继续跋涉在革命和抗日的道路上。
落入敌手
1942年秋,母亲带着我们流浪到莱芜北部的下石臼村,住在我公安局人员孙兆庆家。孙患疟疾在家养病,母亲对他悉心照顾,希望他早日康复归队。孙痊愈后即叛变投敌,勾结其表兄魏百川(系我区委工作人员)向日军出卖了我们。父亲获悉情报后,立即通知母亲马上转移到董家峪村。孙、魏又带领大批日伪军奔袭董家峪村。
8月的一天,拂晓枪响。知有敌情,母亲带上我们就跑,但为时已晚。母亲带我们拐进一家院子,同一些妇女、孩子挤坐在炕头上。这时,冲进一群日军,个个端着刺刀,为首的吼叫:“谁是刘县长(指我父亲)的太太?”群众吓得挤成一团,不敢吭声。一向以保护群众为己任的母亲马上说:“刘县长的太太,大脚板,短头发,青上身,蓝裤子,朝北山跑了。”日酋听后一挥手:“追!”敌人蜂拥而出。
一会儿,魏百川进来,母亲近乎本能地着急说:“敌人都进村了,你为啥还没跑?快!”说着扔给他一件破棉袄,让他化装一下。魏诡秘地一笑,转身出去。母亲一切都明白了,逃跑已绝无可能。她镇静地把我姐、我哥分别藏在两位老人的背后,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静等着事情的发生。群众已意识到要发生什么,都注视着我母亲。空气死静,静得要爆炸。
这时,一帮日本兵虎狼般冲进来,一下把我母亲从炕上拖下来,拉着就走。我吓得哭着找姐姐,敌人又发现了我姐,便把她也抓走。日军把母亲押到村外的河滩上,吹起集合号,四面山梁上走下队队日伪军,连被强迫赶来的村民,黑压压一片。敌酋站在桌子上吹嘘胜利,扬言要“抓住刘县长”。随后,敌人把母亲绑上抢来的毛驴,抓了名老汉背着4岁的我,11岁的姐姐步行跟着。前后左右都有大队日伪军看押,一路匆匆地赶回据点。敌人怕遭伏击,不时地用枪托捣驴。驴疼得乱跳,母亲被重重地摔在山路的石头上。敌人用刺刀威逼母亲快起来,一下刺穿了她的左手,白骨裸露,鲜血淋淋。
傍晚抵达据点,我们被单独关押进一座小院。当晚日酋“设宴压惊”。母亲决心智斗,故作狼吞虎咽状,不时地催我们吃。敌人兜了半天圈子,终于讲出图谋,要母亲供出父亲去处,并以高官厚禄为诱饵。母亲矢口否认与父亲有联系,称流浪讨饭几年,不知他的去向。日酋又问:“刘县长的队伍和同僚你该知道吧?”母亲答:“村村都有他们的人,有时庄稼地里都有。”敌人无奈,拙戏草草收场。
过了两天,日军派出大汉奸于化一(抗战后期被公审枪毙)前来劝降。他佯作笑脸,问:“你识字吗?”母亲答:“俺是庄稼娘们,大字不识一个。”于化一指着墙上挂的日本旗问是什么。母亲脱口而出:“膏药。”于化一诡诈地说:“不,不,这是太阳。日头不能常晌午,日本人长不了,如刘县长能过来,日本人走后莱芜就是他的天下。”母亲斩钉截铁地说:使刘舜卿投降,甭想。他为了抗日,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可见他铁了心啦!于化一假施善意:“你不配合,他们会把你们杀了泄愤。”母亲大义凛然:“你们杀人不眨眼。被你们抓住,就没有指望活。”
于化一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不活,还有你的孩子呢?”母亲长叹一声:“谁让他们摊上这样的娘爷了呢。”于化一突然说:“我看你像共产党,说话这么硬气。”母亲斥责道:“说话硬气就是共产党,那么中国人都是共产党。除了你们这些汉奸软骨头。”母亲对答严谨,应付得当,使敌人一无所获,无可奈何。
拍摄于1950年的唯一一张全家福。此后一家人各奔东西,再未团聚。左起:刘一斌、哥哥刘艺文、父亲刘舜卿、母亲吕明亭、姐姐刘学兰
宁死不屈
敌人见软招不灵,便残酷刑讯,野蛮拷打,进行非人摧残。第一次刑讯前,敌人当场活活打死一名不明身份的男子,并把刑棍用力摔在面前。杀鸡儆猴,给母亲一个下马威,企图先从精神上摧垮她。但母亲没有被吓倒,反而怒火满腔,傲然挺立,说:“俺是庄稼娘们,没见过这场面,把俺吓糊涂了,啥也说不出了。”敌人把棍子收起来,接着连问几个问题,母亲一问三不知。敌人恼怒,便一阵棍棒,打得母亲遍体鳞伤,皮开肉绽,几度昏厥。在此后的讯问中,丧心病狂的敌人还利用“人性”进行心理摧残,刑讯中让我和姐姐在场,我们吓得哭喊不已。敌人甚至把我打得惨叫,妄图以此摧毁母亲的意志。日军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每次母亲抗拒、顶撞,在场的日军便一阵拳脚,而日军主审急忙佯装训斥,演起了双簧。
在铁窗岁月里,母亲一身刑伤,不能动弹,吃饭用手捧,有时靠人喂。狱内阴暗潮湿,伤口感染化脓,又生满身疥疮,衣服和皮肉粘连在一起,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严冬天寒地冻,牢房冷如冰窖,母子一身单衣,我的手、脸尽是冻疮。面对凶残的敌人,母亲坚决斗争到底。敌人软硬兼施,酷刑利诱齐下。母亲有勇有谋,智斗硬顶交替。双方较量数月,母亲始终意志似磐石,气概若雷霆,依然满怀革命必胜的信心。她也曾想到死,嘱咐我姐:“如我被打死,或被杀,你要带好弟弟。要是能出狱,就去找你爷(父亲)。”表现出誓为抗日献身的铮铮铁骨和民族气节。
母亲身陷囹圄,不忘抗日。其间,父亲的警卫员亓峰潜入敌营刺杀了叛徒魏百川。日伪震惊,极度恐慌,如惊弓之鸟。母亲便利用这一形势积极开展争取伪军的工作,对看守进行攻心,教育他们为自己留条后路。有良知的伪军开始转变,逐渐成为我方内线,有的在八路军攻打据点时做了内应。
据大汉奸于化一交代,日军曾设计大肆张扬地诈杀母亲,引诱父亲前往营救,乘机一举消灭。敌人也曾想杀掉母亲暴尸,制造恐怖,“杀一儆百”。因怕激增父亲的仇恨,坚定他的抗日斗志而作罢。敌人对我们始终杀留难夺,最后决计仍留作人质。泰山军分区廖容标司令员(后曾任南京军区副司令员)非常关心我们的安危,指示军分区敌工科,乘日军外出“扫荡”、伪军看守不严之机,经周密计划,巧设妙计,起用内线,打通关节,里应外合,实施搭救。我们最终逃出牢笼。
日军回营后,发现我们逃走,用机枪顶住伪军看守的胸口,一个个地审问,最终得知我们的去向。日军立即派兵尾追。父亲从内线处得到情报,派人通知母亲,让其连夜转移。日军在搜寻的沿途几个村,打伤数人,直追到抗日英雄郑觉民开辟的“根据村”陶镇。在群众掩护下,敌人没有搜到。母子3人终于逃脱魔掌。母亲隐蔽养伤月余,才能动。
敌人始终不甘心,仍四处追捕,母亲不得不经常变换住处。1943年3月,形势恶化,母亲又辗转多村,最后到景家镇。1944年阴历三月初二清晨,汉奸许荣贵(解放初被枪毙)带领大批日伪军突袭景家镇,直奔我们的住处指认。幸好母亲潜回本村,敌人扑空。敌人疯狂搜捕,野蛮报复群众。他们把房东吕宜良的母亲打得死去活来,落了个终身重度残疾,但老人家始终不说我母亲的去向。
无名战士
流浪中,母亲失掉了党的组织关系,但她没有忘记一个党员的责任。不管流浪到哪里,只要环境允许,她就尽力为革命做些工作。她串门叙家常,通俗地讲些抗日救国道理,协助村干部动员支前,和妇女一道做军衣、军鞋。她经常主动为革命同志洗洗补补,使他们有更多的精力工作。她体谅党的困难,宁肯乞讨为生,也不要组织救济。她时刻不忘保护群众利益,无论处境多么危险,绝不连累群众,曾多次巧妙同敌人周旋。
母亲长年携幼流浪,沿村乞食,飘忽无定,无法稳定工作。为避免暴露,也不宜出面,只好隐蔽地相机做些零碎工作。在仓上村时,则公开活动。该村曾是父亲建立党组织和发动抗日游击战的地方。党的组织状况和民情基础均较好。区委书记边春光(后曾任新闻出版署署长)、区妇救会主任张琳玉(后曾任山东省妇联主任)工作有力。他们是母亲的组织依靠。母亲似成区委“编外”成员,各项工作带头做。
该村党组织和民兵队长李光墨,对我们的安全非常关心,母亲也常为他们的工作出出主意。后来,李光墨在与敌人搏斗时光荣牺牲,成为莱芜的英雄。
1944年11月,日伪军合击莱芜县机关,群众尾随机关人员一起向西撤,目标很大,敌人紧追不舍。为摆脱敌人追击,机关人员折向北跑。母亲为吸引敌人,招呼群众继续向西跑。不料,北跑的同志遭埋伏日军的机枪扫射。县参议长郭子郁等多人牺牲。母亲听到枪声大作,非常焦急,目睹同志遭重大损失,万分痛心。在为郭子郁等移灵回乡时,母亲建议联络多村,组织了大型路祭,表达了对日军罪行的控诉与声讨,激发了群众对敌义愤和抗日情绪。
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反动派重点进攻山东解放区。母亲有家不得归。她无论流浪到哪里,都配合当地党组织动员村民参军、支前、拥军、优属。她还在土改等运动中,积极反映违纪违规事件,维护党的威信。
山东解放后,由于长期的流浪和监狱折磨,夺去了母亲的健康,她无法再为党工作。母亲患有多种疾病,头痛眩晕,经常卧床,但她一直热爱党的事业,拥护政府的各项法规政令,经常为国家和人民的利益着想。
1949年母亲返乡时,家中早已满目疮痍。门窗被捣毁,器物被砸碎。庭院荒草齐腰,灌木丛生,虫蛇乱爬。人民政府见她一无所有,身体多病,就批给她代耕粮(用于雇人耕田)、救济粮。她知道国家百废待兴,经济困难,尽量自力更生,不去领用。她积极响应号召,带头缴公粮,卖余粮,走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化的道路。为此曾受到人民政府的表扬。尽管当时的某些做法值得反思,但母亲对国家的热爱是真诚的。
在村里,母亲德高望重,能主持公道。人们有家庭不和、邻里纠纷、干群矛盾,都愿找她评说,她也乐此不疲。百姓的意见,她向上反映;群众的不公,她仗义执言。1953年粮食实行统购统销时,影响到农民预留口粮,她直接向泰安地委的领导反映情况,后来统购指标得到调整。
对于自己受到的委屈,母亲总是顾全大局,宽容他人。1951年缴纳麦季公粮时,她因请不到人帮忙送,拖延了两天。乡公安员李春儒以“抗粮不缴”论罪,诬称“抗粮不缴,就是盼蒋介石打回来”,遭母亲批驳。李哑口无言,恼羞成怒,把母亲拘押大半天,引起全村公愤。母亲为缓和干群关系,极力为李开脱说情,这才避免了矛盾的激化。
母亲看问题立足点很高,目光很远,心态很正。她在战争年月对敌人嫉恶如仇,坚决斗争,解放后对待为难过我们的人,一律归咎于环境,不计旧怨。在处治残酷迫害过她的汉奸时,让她控诉,她均说:“他们是国家的罪人、民族的罪人,不是我的私人仇敌。他们自有政府处治。”人们问她:为啥在革命战争的艰难岁月里,能坚忍不拔,百折不挠,不怕牺牲,英勇斗争?她总是淡淡地说:世道不公,敌人逼的。
母亲为革命奔波几十年,却没有享受应有的待遇,生活清苦,与“穷”为伴。对此,有人问她:“心里觉得亏不亏?”她坦然回答:“想想烈士就不觉亏。”1969年父亲谢世后,母亲生活更加拮据。虽然她自己安贫乐道,却引来一些老战友和有关各方的关注。山东省委书记秦和珍亲自过问,直接打电话给莱芜县委书记,指出:“吕明亭对革命有贡献,对她的生活问题安排不妥会有负面影响。”1979年,中组部宋任穷部长和杨士杰副部长得悉此事,指示将母亲作为老同志照顾起来。母亲最终也没有接受对她的照顾。
母亲“于无声中”走完了一生。她的一生,就是为劳苦大众作牺牲的一生。她牺牲了健康,牺牲了家庭利益,牺牲了多位亲人。对此,她无怨无悔。这就是母亲的精神,一种实实在在的牺牲精神。
母亲走了。她什么都没有留下,唯一留下的是她那不屈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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