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午按：这两天，一位毕业于浙江大学的拼多多前信息安全工程师发布在浙江大学cc98论坛和个人博客的文章《我在拼多多的三年》在网络上引起了刷屏。
该文“从一个底层员工的视角，记录一下拼多多这家公司三年以来的整体变化”，文章通过第一视角给网友描述了拼多多鼓吹的“本分员工”的奥义。
前不久拼多多买菜员工的猝死，让“本分”这个在拼多多常见而特殊的词语被外界网友所熟知。拼多多总部的很多办公区域都贴了这个词做标语，甚至公司的吉祥物多多鸡举的牌子上，印着的词语也是“本分”。
拼多多的HR会告诉新入职的员工，公司有员工不“本分”，被开除了;其他公司里，有员工不“本分”，结果坐牢了。实际上，在拼多多，黄铮这样强调“本分”：当员工月工时达到300小时，系统会显示“您已本分”。
拼多多的“本分”这个词已经引发了网络的广泛热议，笔者的朋友白头豕从马克思主义的视角进行了评述，标题为笔者所加，文本内容已发白头豕知乎账号，此处为公众号平台首发。
以下是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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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原来美国舆论战讽刺社会主义国家内部的不平等(资产阶级法权)时，说过一个笑话：我们这里人人平等——不过 “有些人” 比别人 “更平等”。
另一个笑话是本土的：“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1998年《新华字典》)——过了十年后，大家发现“有些人”比别人更“光明”。
而我们在拼多多的现实中，看到了另一个充满精髓的词汇，“本分”。在拼多多里人人都要讲本分，——只不过有些人的“本”比别人更少，而他们的“分”却比别人更高。
”本分“ 这个词，是一个封建时代遗留下来的的阶级术语。
“本分” 一词，据说出自《荀子》，“小辩不如见端，见端不如见本分”，杨琼注：“分，上下贵贱之分”
——百度百科
从语言角度看，之所以强调“本”，强调个体差异， 正是因为“分”的高度区别。在中国语言中若是普适的道德法则，“本”字是加不上去的，没见过“本仁”，“本义”，“本礼”，“本智”，“本信”。
所以在 并夕夕 这个地方，有的人的本分是“码农”， 有的人的本分是 “HR”， 有的人的本分是 “黄老爷”。
看爆料者的文章，码农的“本分”包括不限于：
11-11-7， 拼命加班
按点吃饭，计时拉屎，打卡上钟
老板加钟不给钱，上钟少了倒扣
两班倒，夜里值班，on call
用黑客手段违法窃取其它公司机密
……
简单总结，是“不本分”就要钱 （扣款，开除），“本分”起来要命。
那 HR 的 “本分” 是什么呢?包括不限于：
招聘“本分”的码农，面试时告诉他们将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可以更早看到纯白的光?)
对于入职的码农，教会他们“本分”
如果入职的码农不“本分”，HR 就“替”他们“本分”
HR 怎么替码农本分呢?比如，一群 HR 拉上Leader， 围着码农，讨论他今天吃了几碗粉，交了几碗的钱。比如上次那位脉脉发救护车照片被开除的同学：
我就发了一张救护车的照片! (就吃了一碗粉)
不对!你还发表了很多极端言论!有可能危及其他同事的安全!(吃了两碗粉)
网民 (县长) 要的是公平!你吃了两碗粉(骂拼多多)，却只给了一碗的钱(拍救护车)，公平吗!
嗯，这就是 HR 的本分。
那黄老爷的“本分”是什么呢?对不起，我身为康城的屁民，不知道老爷们的生活是咋样。
只能参考电影《让子弹飞》了，里面的黄老爷有好多“本分”：
成为鹅城的首富
小半个民国的 XX，都是黄老爷在卖
研究小六子吃了几碗粉
先给钻石再杀鸡取卵
收了做狗
请客吃饭，研究怎么接上 ”侠骨柔情“ 的大腿
扮演假麻子抢钱
雇假麻子杀真麻子
找郭旅长的骑兵队
——总得看起来，人和人的本分真的不一样呢。所谓“本分”，最重要的实践是“守”，守住本分，不要僭越，才能建立起鹅城的秩序了。套用汉初儒法之争黄老一派的观点来总结：冠虽弊，必加于首;履虽弊，必加于足。
聊过了“本分”，那什么是“不本分”呢?
而常常“不守本分”的码农们，行为总结起来就是两种。这里再借用黄老爷的名言：
约好了10点钟发夜宵却9点半去拿，或是找同事帮忙开机打卡，这叫“贪”;
在脉脉上转发公司同事上急救车，这叫“反”。
而黄老爷对待“不守本分”的办法，和几千年来的黄老爷们并无二致，八个字总结叫“作威作福，杀人活人”。
有员工偷偷叫别人帮忙开机，就禁止全公司所有人用其它数据代替打卡;有员工厕所里怠工，就给所有员工如厕计时;有员工脉脉发布公司言论，就查一大批员工手机;有员工白嫖周六水果，就取消所有人的水果……
所有这类做法，都有共同点：
第一，公司把强制加班时推行的一些妥协缓解矛盾措施，借着个案的犯规，一个个都撤光了
第二，一个人违反本就恶心的“制度”，对所有人进行有罪推定，所有人连带受罚
很多人反感这些行事措施，却没有说出这些措施的本质。这是拼多多在马前卒所谓的“先进生产力企业”里复活了“连坐法”。
一家有罪而九家连举发，若不纠举，则十家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告奸一人则得爵一级)，匿奸者与降敌同罚(诛其身，没其家)。
为什么一个人犯规，公司要连坐惩罚所有人呢?原因其实非常非常简单，非常非常唯物。
惩罚犯错的个体，要增加维护秩序、执法的人力，要增加管理成本
连坐法搞恐怖主义，人人自危、互相监督，可以节省管理的人力
最终的效果是：
本分二字早已变味了，成为奴役员工的工具，私下调侃，例如：
-“今天早上你本分了吗”指“今天11:00你打卡了吗”
-“中午要去本分吗”指“中午在办公室吃还是去外面吃”
-“今天晚上我不本分了”指“今天晚上我不加班，要早点跑了”
-“你这个人不本分”指“你在发表反动言论了”
-“这周日我不来本分了”指“这周日老子不来加班了”
-“我以后永远都不本分了”指“我要离职了”。
引用某位同事的反动言论：”在拼多多，除了给钱之外，其他事别多嘴，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意外”，颇有一种2077夜之城的感觉。
看到没有，一搞连坐法，人人都习惯了自我审查，相互监督，还用得着加派人力巡检吗?更不用说还顺便取消了所谓的“福利”。
你只要做了老板，掐指一算经济帐，心里就门清了。
我再推进一步。当老板用连坐法，使得同样的 N 个单位员工管理效能，成本从100个HR减少为了50个HR，老板会就此满足了吗?
当然不是。HR是老板的心腹，减少了50个HR的人力，难道把心腹裁掉寒他们的心吗?当然是让另外50个HR产出2N单位的员工管理效能。
连坐法推行后，原本用于巡查有没有员工 “不本分” 蹭公司的水果的精力，可以用来搞两班倒轮休了!!HR 为了自己的KPI，不断提高自己的管理效率。
员工对连坐法的妥协，换来的不是一时安稳，而是更加残酷的剥削。直到HR的新措施，和员工的反抗达到动态平衡位置！
这其实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是博弈论的典型囚徒困境。你越 “本分”， 所有人的 “分” 越少;所有人都 “不本分”，所有人的分最多;而一个人不 “本分”，他承担全部的代价。这是一切剥削社会存在的数学基础。
照黄老爷们的逻辑这样才是对的。如果人人都不本分，那不就“天下大乱”了么?更何况“资本家养活了工人”——如果员工不 ”本分“，导致拼多多搞不下去的话，套用马前卒的话，无产阶级就会沦为流氓无产者，就与先进生产力脱离了!!
然而马前卒先生的 ”先进生产力规劝“，和 HR 们的 ”你的档案就毁了“，本质上都是口头说说而已。这年头大师都规劝不了 HR ( hr 问大师，员工都到脉脉上发言，我该怎么办?大师伸出一个手指头，hr 懂了，”我一个个去查他们手机“。大师说，”我意思是你可做一个人吧“)，凭什么码农就会服服贴贴呢?
原因很简单，借用张麻子的一句话，”跟他们玩不起“。敢据理力争的，有抬厂保安强制驱离;敢打官司的，有牢厂 251 勒索反诉。更不用说为表达抗议，占据工作场地集体拒绝工作了——因为这 ”不仅影响生产，还会影响社会秩序，安定团结“，你没有这个自由。
再进一步，要是这个 ”不本分“ 的员工头铁什么都听不进去，负隅顽抗到底会怎么样呢?
怎么办?这就好办了。用马克思的话来说，这个叫 ”阶级矛盾不可调和“。当阶级矛盾不可调和时，某个神圣的概念，能够解决一切冲突的概念就诞生了。
《让子弹飞》里黄四爷早就用行动告诉过大家了，武举人的话不听会有胡万，胡万的话不听会有假麻子，假麻子的话不听，还有郭旅长呢!!!别说个屁民了，就算是堂堂不许跪的 ”县长“，只要一死，黄老爷不也立刻宣布 ”县长就是麻匪，麻匪就是县长“ 吗?
所以，这或许不是新华字典许诺的人人都有 ”光明“ 未来的时代，但的确是人人都有 ”本分“ 的时代。
于是问题来了，在一个人人都有 ”本分“ 的时代，黄老爷有没有不守 ”本分“ 呢?
其他的回答对此总结了很多，我这儿不必赘述。公司工时制度违反劳动法，售卖假货，非法爬取其它公司信息，逼迫天才黑客窃取侵犯其它公司财产…… 这些事看起来，怎么也谈不上 ”本分“ 吧?
不本分的小六子，和不本分的黄老爷，各自的结果是什么呢?一个成了墓碑，墓志铭上刻着吃了两碗粉;另一个，则即将成为首富。
在将近两百年前，同样的故事成就了一名哲学伟人的觉醒。当时的普鲁士在欧洲迅速崛起，它的形态被哲学大师黑格尔称之为 ”伦理共同体“ 大加赞扬。而师承黑格尔哲学的青年马克思，在任职莱茵报上写了一篇 《林木盗窃法案》，文笔极其精彩。
这篇文章专门讨论当时的一个社会现象，穷人几千年都在周围山林里剪枯枝、砍伐木材。可是新兴资本迅速占有了这些公共林地的所有权，从此穷人几千年来的行为突然变成了 “犯罪”，捡个枯枝烧火都需要向资本去购买，否则就触发了 “盗窃罪”。资本家创造出来的 “新秩序”，通过司法，由普鲁士官员们出动大量公务人员去维护，包办了抓捕、审判和惩罚;而这个机器的运作，却靠的是名义上全民共有的税收。
——这就是马克思发现的，黑格尔 “伦理共同体” 的真相。(注：马克思写了 《关于林木盗窃法案的辩论》，让他丢了莱茵报的工作，从此以后颠沛流离，一步步成了真麻子)
恰如有了拼多多，有了这样 “与先进生产力相结合” (马前卒语) 的企业，员工和资本家形成了先进的 “伦理共同体”。于是，员工早一点晚一点吃饭、拉几分钟屎、什么时候睡觉、在微信群里与同事吹牛、在脉脉上 “腹诽心谤”，全都成了 “犯错”。轻则罚款、通报;重则开除、毁档案、HR 社死 (“还有谁敢用你?”)……
所以大家都明白了，为什么拼多多的员工都那么 ”本分“。总有一些说风凉话的人，就像《鬼子来了》里看日本人砍头马大三，或在《让子弹飞》里围观小六子切腹一样。说拼多多的员工受不了为什么不离开，不用脚投票?
问题是，拼多多还保存着这么多 ”本分“ 的员工，本身就是 ”用脚投票“ 的结果啊！！说明在各个大厂带头下， 996福报、361 末尾淘汰 PUA、大小周、吃饭拉屎计时——甚至 AI 进行的员工人效管理——已经渗透了全行业，普通工人早就难寻净土!
你越是用脚投票，那些还算干净的企业就越有话语优势，在利益驱动下只会越卷卷卷!自己卷得还不够，用脚投票去卷别人吗?
从一个拼多多用脚投票到另一个拼多多就更糟了，鹅城的税收已经到九十年以后，再搬家到康城再从头交一遍吗？
所以主张用脚投票的人，是第二可耻的工贼。仅次于 ”不要脱离先进生产力“ 的。
最后，这篇文章里引用了很多 《让子弹飞》的桥段。在我的相关影评中，最后也谈到了姜文个人英雄主义色彩太重的问题：
姜文是一个怎样的导演？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0688006/answer/35326634
我最不喜欢的地方是，《让子弹飞》里的群众只在最后关头，等到姜文砍了假黄四郎，才势如破竹地攻入碉堡。”谁赢他们跟谁“。很多人把 《让子弹飞》的隐喻吹上天，但新中国建立付出最多的是工农群众，而不是帝王将相们。
面对一个又一个的拼多多，还有未来更多的拼多多，能决定我们这一代人究竟是新青年还是平成废宅的关键点，就在于你和我是不是在等待救世主和神仙皇帝，是不是历史车轮中“谁赢跟谁”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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