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按语:木兰花开社工服务中心成立于2010年,是一个关注和服务基层流动女性的非盈利社会服务公益机构。今年是木兰和打工姐妹们一起成长的第12年,在木兰筹备已久的月捐计划终于启动之时,我们邀请您,来倾听机构创始人之一齐丽霞的个人自述。
我的名字叫齐丽霞,出生在河南开封兰考的农村。很多人会叫我“木兰”,我很喜欢“木兰”这个称呼。每次自我介绍,我会说:“我是木兰丽霞,木兰是机构简称,丽霞是我的名字,大家可以叫我木兰,也可以叫我丽霞。”
自木兰2010年正式成立,我就吃、住、睡在木兰的任何一个活动中心之中,它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十几年。木兰像是我的一个孩子,也像是另外一个重生的我。
不甘心,让我成了村里的“秀才”
我们出生的时候,奶奶是家里的“当家人”,特别重男轻女。我和姐姐一出生,她就对邻居说,“唉,是俩丫头!”。但是父母都还算疼爱我们,虽然条件很艰苦,我还是比同时代的大多数女生,多了一个读书的机会,让我有走向远方的可能。
在80年代,女孩子上到初中毕业,已是家庭条件不错,父母相对开明的了。当时中专和中师是可以分配工作的,所谓的“铁饭碗”。大部分成绩好的女女孩儿,都选了中专或中师。父母也希望我和姐姐都报中专或者中师,给他们带来些荣耀,也能有自己的出路。但我不甘心,特别想去读高中,考大学,就偷偷地报了县一中,然后告诉他们我报的是中专。县一中是乡亲们眼中的最高学府,进了县一中读书的孩子,会被称为“秀才”、“半个大学生”。女孩子是很少有家人支持去读的。
县一中通知书下来,我又编了第二个谎言,告诉他们我的确报了中专,但是一中的校长写了信,请他能破例录取我。父母根本不懂,只说我人小心大。那会儿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读书了,父母说我们兄妹三人,谁考到哪儿,父母就供到哪儿。他们觉得没有太大压力。于是我就以“半个大学生”的身份,被称赞着送到了县一中。
刚上高中不久,一个老师给我们上课,他的教课辅导书突然不见了,就认为是我们拿走了,在班上大发脾气,要搜书包。我愤怒地说不行,和他对拍桌子,“你就是没有权搜查我们,你没有搜查令。老师说我们的权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把他气得不行,气吭吭地走了。
不想麻木地活着,我离开了女儿
后来我读书工作,结婚生子,然而怀孕的时候,我还没准备好做母亲。离开女儿的时候,她只有三岁。我虽然有千般不舍,万般不放心。但比起对新生活的向往,我还是狠心把她留给老人。
当女性在自我和母职里徘徊的时候,她该何去何从,真是两难选择。但是从我自己的经历来讲,我是倾向先选择自我成长和发展,然后肩负起母职的。做什么样的母亲和如何做母亲,可以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学习,慢慢能做得更好。
我离开她,去到遥远的、我从未到过的南方。是因为我的精神世界找不到寄托和温暖,看不到生活中有一星一点的希望之光。我像在雾茫茫的旷野中行走,没有同行的人,看不到方向,感觉不到自己的价值。甚至,我要努力忘记自己是个有思想的人,才能度过乡村女人每天的日常,让我可以麻木地活着。
这期间也承担了非常多的社会压力。有朋友直接说我“只管生不管养”,亲戚也有劝我回家照顾孩子的:“你还不回来照顾女儿,你看她的小手小脸都生冻疮了!”。我回应:“生冻疮是天气太冷了。奶奶照顾得那么好,还生冻疮,我回去照样也会冻伤。”虽然理直,却感觉气并不壮。但我觉得没有我的新生,就没有她未来好的发展。
《我是范雨素》里写道“抛弃儿女的母亲都是抱着滴血的心在活”,这句话刺痛了我。我的心虽然早已不再滴血,但也从未愈合。那种刻骨铭心的痛,依然存在,任何微风一样的刺激,都会掀起滔天巨浪般的痛,而且一浪接一浪,绵绵不绝。
辞工理由:工厂不适合我
南下的时候是10月份,还不算太冷。我们一路看着变换的景色,开始觉得热,随行的人一件一件往下脱衣服,憧憬着未来生活的美好。
我之前读过一个名叫“安子”的工厂女工写的书,叫《青春驿站》,内容都是工厂女工的各种生活经历。我特别想效仿她,书写自己和身边工友的故事。就想从最底端的流水线做起,填了小学毕业,顺利成了一名普通流水线工人。
头两三个月,我和工厂的其他工人是有些不一样的。当时精力不错。早上,别人还在睡,我就悄悄地起来,在工厂区可以自由活动的地方,跑跑跳跳,背唐诗宋词。晚上,我在小本子上记录我观察到的车间状况和事情。混熟了的工友会和我开玩笑,“你不嫌累啊,你是不是个卧底作家?”
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赶上了加班,每天都加班。从8个小时,到11、12个小时,周末也没有了。最长的一次,一个月只有发工资的那天放了半天假。我们都像放风一样,像鸟一样飞到小镇上,在街道上走,看看热闹。更多的人去奔邮局,把钱寄回老家。
最艰难的其实是刚进厂,从家里带来的300多元钱,我们一分一分都要计算着花,很快就用完了。南方的冬天,阴冷潮湿逼人。我们以为南方暖和,带的衣服都不够厚,到了大概12月份的时候,已经不能御寒,稍微有点刮风下雨,就冻得瑟瑟发抖。
在这个工厂过得太痛苦,钱也没有挣到多少(第一个月工资300块不到),人累得失去了梦想和动力,苦闷得很。我想离开,回家又不甘心。最后有个朋友说深圳情况更好些,我们想着去深圳看看。当时底层员工离开工厂,只有“自离”,就是自己主动离开工厂,拿不到最后几个月的工资。
那么辛苦的血汗钱,凭什么不能拿到手?我每天追着班长要辞工书。我告诉他:“你只要给了辞工书,剩下是我的事情。”最后被我缠得没有办法了,给了我辞工书。我写的辞工理由是“这个工厂不适合我,我要离开。”我真的受够了,坚决要离开,像离开监狱一样,再也不回头。
我们很像“花木兰”,应该被看见
在南方折腾了几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做了一个公益机构的志愿者,然后像是黑暗中看到了曙光,认为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和方向,也开始关注基层打工群体。后来的后来,我带着女儿到了北京,开了“木兰”,改变了我和她的人生方向。
我们当时4个女性一起创办木兰花开,我们都身为流动女性,都关注女性,特别是基层女性的弱势、面对的挑战与不公。最后机构定名为“木兰花开”,是因为我们认为“花木兰”和流动女性有很多的相似处。都是女性,都是远离家乡,都是为了支持家庭,都为国家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不同的地方是:我们很多姐妹是被迫做这样的选择,不像花木兰那样积极主动;花木兰有强大的自我,我们的姐妹很多人没有“自我”,连自己都看不见;还有,花木兰的贡献被传颂,流动姐妹的劳动却常常不被看见。
在工厂流水线做工的时候,我感觉生命是那么的黑暗,找不到生存的意义。长长的流水线上,充满着流动女工的血泪和绝望。我和女儿都有留守和流动的经历,我们将各自的伤痛埋在心底,几乎从来不正面谈起。
我自己的个人经历和众多的流动姐妹是非常相似的。我生长在重男轻女的家庭中,离乡别井,到处打工。但我又有幸多读了几年书,没有过早地嫁人生子,有机会离开农村。我当过老师,做过小生意,南下寻梦的几年,青春在工厂的流水线上疾飞。我有幸走到更广阔更精彩的世界中去,让我的人生变得厚重。
因为我和姐妹们相似的人生经历,“木兰花开”从诞生之初,它的定位和价值观就有其内生的基因。比如:以人为本,互相尊重,互相支持;争取外部平等,推动性别平等,践行内部平等民主;看见每个人,以优势视角发挥每个人的力量。
木兰花,开出野草
机构刚成立半年,就面临着生存挑战,没有任何资助了。是各奔前程,还是继续坚持?最后几位伙伴做出了留下来,一起面对挑战的决定。春芬说:“只要有馒头吃,我们就要做下去!”然后开始了长达一年的吃“馒头大餐”,睡“贵宾桌”、“贵宾地”的日子。
我们在几乎没有任何支持的情况下,继续做我们认定的事情。我们就像一棵野生土长的小草,在贫瘠的土壤中发芽,有点水就能活,给点阳光就灿烂。我们一边大口大口就着馒头咸菜,进行义卖;一边在简陋的只有几十平米却挂满了衣服、摆满了图书的空间里,和姐妹们一起创作排练我们自己的歌曲,真的就像一棵土生土长的小草。凭着对我们所做事情的认同,我们坚持过了最困难的时候,甚至慢慢越来越有起色。
2015年的时候,机构到了瓶颈期。有内部问题,大家投入太多,没有上下班概念,经常没有时间休息。好像永远有做不完的工作,但是也看不到工作的成效,找不到前行的方面。外部也充斥着各种对公益的论述,和我们的想法不太一样。最刺激我们的就是所谓“老小树”,成立了好几年还长不成大树。我感觉“木兰”甚至还不能说长成了树,我们还是一棵在艰难生长的小草。随时一个危机,就可以让这个小草活不下去。
与此同时,我个人也陷在泥沼里,困在婚姻中找不到自我。丧偶式育儿的苦闷,让我苦苦挣扎着寻找爱和出路。挣扎中,我深深的陷入了自我否定,觉得自己像是行尸走肉,没有任何价值,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像是时间永远处于黎明前的黑暗。
我们决定,一起面对不确定
2011年的木兰旧址
好在有众多朋友以各种方式陪伴着我,有长长的电话,有相拥而泣的共情,有持续不断的支持,最终艰难地结束了近20年的婚姻。自由需要争取,也是需要适应的。我慢慢地才得以从泥泞中拔出腿来,一步一步向前迈。我发现,一个人的日子真得像飞翔一样,充满了快乐、自主、自由!
机构层面也得到了社区伙伴的支持,打了枚强心剂。我们同事慢慢认可木兰的“小而美”,我不再对“老小树”感到有压力,甚至想通了,认为我们本身就是一棵倔强野草,自有草生存的价值。
我们坚持深深扎根在我们姐妹们生活的城边村,我们鼓励姐妹们书写自己的故事、用镜头拍摄自己的生活;我们在这里讲述自己的生命故事,我们创作自己表达自己挫折、希望、梦想的作品,我们一起唱歌、跳舞、排练;我们去到不同的地方展览演出,和更多的人对话,让更多的人看到我们,理解我们,尊重我们。我们成不了树,更成不了参天大树,就让我们好好做一棵“春风吹又生”的野草吧!
我们就这样彼此扶持着,从不知道能存活多久,走过了10年。回顾来时路,有感慨,有泪滴,更多的是挑战。我们熬过了疫情,进入到了后疫情时期。不知道是不是人和机构都到了一个成年期,不惧怕变化和未知。我们不再怕机构“死亡”,选择向死而生,就能从容地做更多想做的事情。
做公益的十几年里,有挫折,有困顿。在那些困难的日子里,我们用义卖和小额个人捐赠的钱支付机构的房租和水电费;最冷的那个冬天众筹了2000块钱用来买煤烧;有合适的项目我们就去投,很多石沉大海,我们又再接再励,去慢慢找寻和我们价值观一致的合作方;但是目前经济形势越来越差,能支持我们的合作方越来越少……12年中,我们经历了6次搬家,每次搬家都是我们和姐妹们、志愿者们亲力亲为,整理、打包、肩抗手抬,几乎可以成立搬家公司了。
今年是我也是木兰的本命年,木兰12岁,我48岁。回望这有晴有雨的48载,感谢生命,也感谢相遇的每一个人。我们不追求高大上,就认真平凡地做我们能做的事情,和我们社区姐妹一路同行,面对未来的坎坷路途,我们决定一起面对更多的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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